□鄭明道
《封氏聞見記·飲茶》淺注
□鄭明道
近代茶文化研究者,多引《封氏聞見記·飲茶》一文,論述各自對茶史的解釋,但多裁其所需,去其原意,將“見記”的作者觀點扭曲。至今廣大讀者很少能讀到《封氏聞見記·飲茶》的原文。余因空閑,錄《四庫全書·封氏聞見記》的全文,并作淺注,復其全貌,助讀者了解唐代茶飲實況,免除似宋·陳師道所言:“夫茶之書,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誠有功于茶者也?!北徽T導為“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春茶”的謬說。
原文:《封氏聞見記·飲茶》(唐,封演撰)
茶早采者為茶,晚采者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一本無學禪二字),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
注釋:
晚采者為茗:郭弘農(nóng)(276~324)著《爾雅注》“今呼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荈”?!侗静荨?,唐高宗顯慶二年(657)由孫無忌、蘇敬等人修訂的《唐本草》,為中醫(yī)藥典。
南人:指長江以南地區(qū)的人。北人:指長江以北地區(qū)的人。
開元中:唐玄宗李隆基第二個年號,共二十九年。中,約十五年,即公元727年。
禪教:是梵文中“禪那”的略稱,意為“思維修”,此處指佛教。
不寐:不睡。不夕食:夕為日落的時候,或是傍晚,夕食就是晚餐,佛教有過午不食的戒律。
人自:此處的“自”字,為介詞。意為大家自此開始都煎茶喝了。懷挾:懷為胸前,挾在胳膊底下,意為懷抱著茶具茶葉。
鄒:山東鄒縣。齊:山東北部膠車半島,戰(zhàn)國時稱齊國。滄:河北滄州。棣:棣州,治所在山東省北部陽信,后遷黃河北岸惠民縣,漢稱壓次縣。
京邑:京,國都;邑,“大曰都,小曰邑”。指城市。道俗:道,專職特殊群體,如宗教人士,有地位的官宦鄉(xiāng)坤。俗,普通百姓。江淮:江,指長江?;矗富春印6际钱a(chǎn)茶葉主要區(qū)域。山積色額甚多:山積,堆積貯存。色額,各種各樣。指多種茶品堆得山樣高。
點評:封演的文章講述的是“飲茶”,茶的名字,典出郭璞的《爾雅注》。因為茶葉有止渴,令人不眠的功效,佛教徒為參禪,不睡不食晚餐,靠飲茶達到支持目的。此時飲茶,由南方產(chǎn)茶區(qū)域向北方不產(chǎn)茶京邑傳播,茶葉的貿(mào)易已形成商品經(jīng)濟。城市里開著專門賣煮好的茶湯店鋪,像現(xiàn)代賣礦泉水或冰飲那樣只要投錢不論何人,就可取飲。這種簡易方便的飲茶,純粹為了解渴提神,沒有其他追求。
原文:
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tǒng)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付。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
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到臨淮縣館,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請為之。伯熊著黃被衫,烏紗帽,手執(zhí)茶器,口通茶名,區(qū)分指點,左右刮目。茶熟,李公為啜兩杯而止。
既到江外,又言鴻漸能茶者,李公復請為之。鴻漸身衣野服,隨茶具而入。既坐,教攤?cè)绮芄适?。李公心鄙之,茶畢,命奴子取錢三十(十一作七)文酬煎茶博士。鴻漸游江介,通狎勝流,及此羞愧,復著《毀茶論》。
注釋:
陸鴻漸,即陸羽(733-804),字鴻漸。
《茶論》:是《茶經(jīng)》早期的初名,因《茶經(jīng)》初寫於公元758-761年之間,初始暫定名《茶論》,至780年左右才正式定稿刊行,將近十年時間里有不斷修改增補。《茶經(jīng)》是在《茶論》基礎上增補而成。
都統(tǒng)籠: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中稱都籃,以竹篾內(nèi)外雙層,高一尺五寸,底闊一尺,高二寸,長二尺四寸,闊二尺。將二十四件茶具盛裝在這個籃中,便于攜系。
常伯熊:安徽臨淮人(今安徽泗縣)又名常魯公,唐建中二年(781)曾作為入蕃使判官。
茶道:茶道這一辭,在辭書中未見,權威的《漢語》、《辭海》、《辭源》、《國語辭典》等辭書至今沒有茶道一辭。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茶道”一辭,指的是煮茶操作者的服飾儀表,表演技藝,使茶飲從味覺到視覺、聽覺,從物質(zhì)升華到精神享受,這叫“茶道”。
李季卿:據(jù)《舊唐書·九九》為李適之,之子,“季卿,弱冠舉明經(jīng)頗工文詞,應制舉登博學宏詞科,再遷京兆府酃縣尉……代宗即位大舉淹抑,自通州徽為京兆少尹,尋復中書舍人,拜吏部侍郎,俄兼御史大夫奉使河南江淮宣慰,振拔幽滯進用忠廉,時人稱之?!?/p>
宣慰江南:巡慰督察,江南即蘇浙地區(qū),其時間為廣德二年(764)。據(jù)《全唐文》卷五三八卷裴度《劉府君(太真)神碑銘》云:“至廣德二年,江淮宣慰史大夫李季卿薦左衛(wèi)兵曹……”可證此年李季卿宣慰江南的正確時間。
黃被衫,烏紗帽:非官服,是時髦的流行禮服,似現(xiàn)代的黑色西裝,紅色領帶,白色襯衫一樣較為莊重。
野服:普通平常人所穿粗布短衣。
校攤:校為校對,校樣,校仿,《漢書食貨志》:“錢百萬,貫朽而不可校?!睌?,為展開平鋪。
煎茶博士:博士是中國古代學官名,《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睗h初,博士所掌為古今史事待問及書籍典。后發(fā)展為專業(yè)專職,有五經(jīng)博士,太常博士,太樂博士等精通多項的職稱名。煎茶博士,貶指專門以煮茶為生的專業(yè)人員。
江介:指江邊,沿江一帶,曹植有詩:“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贝颂幹附系胤健?/p>
通狎勝流:狎,親近,親熱。《禮記、曲禮上》“賢者狎而敬之?!标懹鹱蕴浦恋鲁酰?56)安祿山叛亂,他加入難民隊伍,逃亡江南,今湖州與李季卿接觸時應在廣德二年(764),他居江南已有七八年了,這期間陸羽與皎然、皇甫冉、劉長卿、皇甫曾、戴叔倫一大批名人文士交往,互相詩詞唱和,這就叫通狎勝流。
《毀茶論》:今查不到原文,據(jù)“毀茶”兩字,就是說陸羽今后不想再煎茶了。
點評:此文紀錄了陸羽《茶經(jīng)》早期叫《茶論》的明確例證。其內(nèi)容茶之功效,煎茶灸茶之法,綜合茶具二十四件,設計都籠貯之。攜帶方便,使愛好飲茶的人們都想購置一套,使茶飲從粗獷型向精細型過渡。
封演紀錄一個推廣飲茶的重要人物,常伯熊。他雖沒有像陸羽寫《茶經(jīng)》之類文章,可他將陸鴻漸之論,廣潤色之。這似乎像梅蘭芳演“霸王別姬”,將演義小說故事,潤色得美奐美侖,比原作更受人寵愛,這就是潤色的魅力。由于常伯熊的潤色,使茶飲步入王公朝士的殿堂,成為高雅又時尚,提升茶飲成為奢華的氛圍,封演將此命名為“茶道”。
封演筆下的茶道,通過常伯熊煎茶過程,“著黃被衫,烏紗帽”,即黃帔玄冠。煎茶者的服飾要整齊美觀,英俊儒雅,首先讓人第一印象,美。吸引人們的眼球,術語謂“亮相”。
“手執(zhí)茶器,口通茶名,區(qū)分指點?!边@就是茶道表演的核心,整個過程要舉止文雅,前后有序,彬彬有禮,舒坦大氣。達到若歌若舞的藝術深淵。它超越茶飲的味覺,讓人全神貫注於音、形之中,最終產(chǎn)生“左右刮目”全場幾乎雀鶴無聲地觀看其表演。由求味覺愿望而達到視覺、聽覺的精神享受效果,誘導人們飲茶的欲感,“李公為啜兩杯”。這就是中國唐代的“茶道”。常伯熊倡導的是茶道在陸羽《茶論》基礎上再加工,即“廣潤色之”,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典型事例。
陸羽在李季卿前煎茶失敗,是“身衣野服……教攤?cè)绮堋钡谝挥∠笠鹿诓徽猜诔?。表演不及常伯熊而只“教攤”,被誤認為是仿效他人,所以產(chǎn)生鄙之。原因是陸羽追求的是茶湯的味覺,而李公喜歡視覺,于是第一印象不佳,結果陸羽煎好的茶湯李公棄之,由此說陸羽的煮茶之法難稱“茶道”??梢宰糇C中國茶飲的拓展不是陸羽一人之功,乃至宋代歐陽修編撰《新唐書》時,在“陸羽傳”中“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臨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執(zhí)器前,季卿再舉杯。(連飲兩杯)”這就是采錄《封氏聞見記》內(nèi)容。
請注意這個“杯”字,有把的叫杯,無把的叫碗或盞。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中特別詳解,“碗,越州上……若邢類銀,越瓷類玉……若邢瓷類雪,由越瓷類冰……邢瓷白而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标懹鹗鞘种v究茶碗的選擇??墒浅2懿挥猛?,而擇杯,證明唐廣德年間,這茶飲二十四器并不嚴格遵循,或許這個杯是常伯熊“潤色”行為的一個標志。
陸羽在李公煎茶受辱之事,亦被收錄《新唐書》:“至江南,又有薦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為禮,羽愧之,更著《毀茶論》?!睉撜f歐陽修沒有偏見,陸羽煎茶之法不及常伯熊更能受士大夫們寵愛。
《毀茶論》至今未見只字留世,可能陸羽受李季卿之辱,盛怒之下,牢騷之筆。在封演的筆調(diào)下一個廣游江介,通狎勝流之輩,被刻畫成充滿傲氣。
原文:
伯熊飲茶過度,遂患風,晚節(jié)亦不勸人多飲也。
注釋:
患風:今系腦中風四肢疲癱。
晚節(jié):晚年,顏師古注,“晚節(jié),猶言,末時也”。并不是指晚年的節(jié)操。
點評:這段十八個字,很少被茶飲文化者所采用。它涉及茶飲弊處,有損茶事。封演如實記載,顯示他有唯物主義科學觀。任何物質(zhì)都有好壞的兩面性,不能只講好的一面,而掩蓋壞的一面。事物有一個極限,超越了極限,就叫“過度”。現(xiàn)在少有專家會發(fā)表茶飲之不足事例,封演敢于如實記載在《飲茶》一文中,他是一位誠實的學者,實屬敬佩。
原文:
吳主皓,每宴群臣,皆令盡醉。韋昭飲酒不多,皓密使茶茗以自代。晉時謝安詣陸納,納無所供辯,設茶果而已。
按此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始成風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qū)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
注釋:
吳主皓:三國時吳國國君,孫皓(264-280),字元宗,浙江富陽人,后歸降晉稱臣,封“歸命候”。
韋昭:就是韋曜,《三國志·卷六五·韋曜傳》:“字弘嗣,吳郡云陽人也,(曜本名昭史為晉諱改之)少好學,能屬文……曜素,飲酒不過二升,初見禮異,時常為裁減,或密賜茶茗以當酒”。
謝安(320~385)東晉政治家,字安石,陳郡夏(今河南太康)人。后辭官隱居會稽東山與王羲之、高陽、許詢、桑門、支遁交游。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后因再詔,任重臣,故由“東山再起”之成語。
陸納:《晉書·卷七七,陸曄傳》載,“陸納,字祖言,少有清操,貞歷絕俗,累遷黃門侍郎,本州別駕尚書吏部郎,出吳興太守。”
古人:指唐代以前的人,亦就指三國時,吳、孫皓、韋曜,晉時謝安、陸納等人。
溺之甚窮:淹沒、沉迷不悟。
日盡夜殆:日盡,太陽落山了,天夜了。殆,始也。意指整天整夜。
中地:中原地區(qū),指京都長安一帶。
回鶻:原稱回紇,維吾爾族,古稱系西北,游牧民族。唐貞元四年(788)之前稱回紇,后取“回旋輕捷如鶻(鶻為一種隼科類鳥燕子就稱鶻)之義而命名。唐開成五年(840),部分三支,吐魯番一帶稱高昌回鶻;蔥嶺及西楚河一帶稱蔥嶺西回鶻;河西走廊一帶稱河西回鶻。
點評:封演以批評的筆調(diào),古人飲茶目的招待客人,或以茶代酒。而今像常伯熊那樣沒盡沒了地泡在茶湯中。最終常伯熊落得個患風疾毛病。飲茶自唐貞元四年后,外傳塞北回鶻游牧民族。唐代飲茶,本以藥用解渴止困,提神不寐,發(fā)展成奢華的茶道。
原文:
《續(xù)搜神記》云:“有人因病能飲茗一斛二斗,有客勸飲過五升,遂吐一物,形如牛(一作肺)置柈中以茗澆(一本澆之下有盡字)之,容一斛二斗??驮疲骸按嗣!?/p>
注釋:
《續(xù)搜神記》,又名《搜神后記》據(jù)《四庫總目提要》說:“舊本題晉陶潛撰。明沈士龍《跋》謂:‘潛卒于元嘉四年,而此有十四、十六兩年事。《陶集》多不稱年號,以干支代之而此書題永初,元嘉,其為偽托?!睋?jù)考此書系南朝人所撰。
斛:舊時十斗為一斛。南宋,末年(1279)改五斗為一斛。柈中:器皿名,通槃、盤。茗瘕:瘕,病名,如癥瘕,指腹內(nèi)患結塊。
點評:這個故事雖有怪異,被封演所采錄,說明一個患虛熱病人,出現(xiàn)大量飲茶現(xiàn)象,這是患了“茗瘕”的毛病,茶飲不是一切都好。陸羽也讀過《搜神后記》,他在《茶經(jīng)》里只采錄“宣城人秦精、入武昌山采茗,遇一毛人,長丈余,引精至山下,亦以叢茗而去,俄而復還,乃探懷中橘以遺精。精怖,負茗而歸。”而“因病能飲”的故事即被刪去,這一有采有棄,足證陸羽寫《茶經(jīng)》,是極力提倡茶飲的好處,不說或少說茶之不足之弊。
《封氏聞見記》作者封演生平至今不詳其氏里,只知唐天寶末進士,此“見記”成書,應在天寶以后數(shù)十年間,全書共有十卷,《飲茶篇》緝錄在第六卷。全文總共496字,自茶的名字,茶的功能,茶飲流行、傳播,從專賣茶湯而發(fā)展為“茶道”的典雅之程,事例有典,論據(jù)嚴峻,無麗藻飾詞,顯流暢易讀。
封演與陸羽(733~804)同時代,他考取進士時,陸羽還只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尚在湖北竟陵。由此《聞見記》所錄飲茶之事其真實性極高?!掇o海》對此有所評:“所記故實,大抵詳核;且時考辯,訂正凝誤,頗有史料價值?!?/p>
封演《聞見記·飲茶》同陸羽《茶經(jīng)》一樣,是唐代茶事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記載了茶葉已成為貿(mào)易商品。舟車運輸,貯存堆積,各色茶品如山。并開店鋪買賣,且又記錄了茶葉與塞外以“名馬市茶”,是茶葉走出國門的重要文史。特別詳述了常伯熊潤色《茶論》,創(chuàng)“茶道”,歸結茶飲自追求味覺拓展成視覺、聽覺等精神享受范疇,將中國茶飲文化推向高雅的藝術殿堂,封演之功不可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