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填
文|闌珊 圖|由采訪對象提供
無用之外的大用
吳金填
文|闌珊 圖|由采訪對象提供
WU JINTIAN: NO USE IS OF GREAT USE
第一次聽說在德化有一個四百多年至今薪火未斷的月記窯,便起心動念?!霸掠浉G”這三個字,有陽剛之氣,有柔軟之聲,念起來嘴唇和牙齒輕輕碰觸,便滑出來一股清雅詩意。后來在珠??吹綇倪@個古老龍窯燒制出來的杯子,器皿的溫度在掌心傳遞,四百多年的時光也仿佛可以被觸摸,從此更是心心念念。
這樣的念念不忘,便有了回響。終于有機會去拜訪這位將差點淪為廢墟的一代名窯重新喚醒的藝術(shù)家吳金填。車子從蜿蜒的泥濘路一路進山,遠遠見到了斜躺在德化三班鎮(zhèn)蔡徑村山坡上400多年的古龍窯,簡樸得近乎拙,一塊木牌簡單刻著“月記窯”三個字。扎堆的枯柴整齊地擺放在窯邊,數(shù)百年廢棄下來的瓷碎片層層疊疊。沿著長滿青苔的石階拾級而上,一排沿著龍窯的山坡搭建的木房子出現(xiàn)在右側(cè),穿過頗有古意的走廊,一棵大樹直直立著,四處散落著各種瓷器。樹下一張竹椅,樹的影子映襯在一棟白墻上,像一幅寫意山水畫,墻上一行小字:照心院,像這幅山水畫的落款。
山中空氣潮濕氤氳,一場大雨將至。推開門,兩面大落地玻璃窗外竹林環(huán)繞,一盞溫暖的燈下,吳金填正在安靜地喝茶,時間仿佛在那里陷進去一個角。“來了,喝茶?!眳墙鹛畹穆曇衾镉虚}南話獨有的親切和飽滿,一下子就驅(qū)趕了屋子外的陰郁低壓。
有些意識就像種子一樣,機緣巧合埋在那兒,春天了,要發(fā)芽,生長出來。2009年春,旅居德國多年,回國后在上海設(shè)立工作室,研究書畫陶藝創(chuàng)作的吳金填,在回家鄉(xiāng)泉州時,無意中得知有個建于明清的古龍窯,由于古法柴燒漸漸式微幾乎淪為廢墟,馬上面臨要被推平為工業(yè)用地的困境。
德化是中國古代三大瓷都之一,月記窯燒制的白瓷曾經(jīng)隨著古代“海上絲綢之路”暢銷海外。當時的月記窯雖然已無人問津,但結(jié)構(gòu)保存完好,也是國內(nèi)現(xiàn)今唯一還可以柴燒瓷器的古代龍窯。幾乎沒有猶豫的,吳金填決定舍棄在上海的一切,回到家鄉(xiāng)的山里,做起了守窯人。
在古窯旁的牛棚和一片廢墟之上,吳金填親自設(shè)計,就地選材,一磚一瓦搭建了這片白墻黛瓦、綠竹掩映的“月記窯國際當代陶藝中心”,使得“浴火重生”這四個字,在月記窯身上得到了最好的注腳,也使得柴燒這個綿延上千年的中國文化藝術(shù),有了一個活化石?!拔页3W谶@里看著門外這兩棵樹,它們現(xiàn)在還有大小之分,還要經(jīng)過這么多歲月的風雨,但是百年之后,我都老了,而它卻風華正茂。屆時它已花枝春滿,我把詩燒成瓷埋在它樹下,多好?!毙脑谀嗤晾锏娜?,自然懂得敬畏和堅守。在無限的時空中,人的確是不算什么的。但表達出自己,完成自己,這是生命度過的方式。
九年來,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吳金填創(chuàng)辦了“國際陶藝家柴燒研討會”,吸引了三十多個國家的幾千位陶瓷藝術(shù)家前來創(chuàng)作交流,讓世界重新看見了這個中國古老瓷都的柴燒魅力。今年9月份,他創(chuàng)作的手工白瓷柴燒茶碗作品《隱者》入圍第十一屆MINO國際陶瓷器大展,這是目前世界上最高規(guī)格的專業(yè)大展之一。拙樸的畫面和純手工捏坯的質(zhì)感,有摒棄繁華似錦洗盡鉛華之后的滄桑大氣,有遠山含黛的東方獨具的山水意境。不需要外界的喝彩和認同,只需埋頭在照心院里,隱居山林,年復一年,把他對天地自然、日月晨昏、腹中詩華,以及生死輪回和人性的領(lǐng)悟,無障無礙、天馬行空地熔鑄在作品里,還原藝術(shù)的本真和純粹,隱者說的又何嘗不是他自己?
“東西燒出來就跟創(chuàng)作者沒有關(guān)系了,我只管喝茶、燒窯,燒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來。但是九年來的堅守和付出得到了世界級的專業(yè)認可,在中國的山坳里還有一個人還能把白瓷燒到這樣的水準,讓他們震驚,這是我最高興的?!眳墙鹛钫f,日本的柴燒雖然世代傳承得很好,但更多注重技藝和器型,而他的創(chuàng)作更注重于內(nèi)在,觸及生活之外,“如果只是把火和土當做道具,那就僅僅是術(shù),只有提升到精神層面,才是道”。突破“技”之后,就需要“心性的修行”,這幾乎是所有藝術(shù)表達的殊途同歸。
德化的古龍窯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在迄今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遠洋貿(mào)易商船“南海一號”上,發(fā)掘出大量來自德化的窯器。專家分析當時這艘古船極有可能便是從泉州始發(fā),裝滿德化的瓷器,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走向世界。
上世紀70年代是龍窯的鼎盛時期,在那段歲月里,整個德化有200多座龍窯,光三班鎮(zhèn)就有40多個大大小小的龍窯在吞吐著煙火。然而后來,柴燒龍窯漸漸被油窯、電窯和天然氣窯取代,以致如月記窯這樣的名窯甚至差點淪為工地,細想也并非沒有緣由。
“柴燒太辛苦了,而且難度相當大”,吳金填說,“柴燒既是體力活也是腦力活?!睆臒捘唷⒗叩窖b窯、燒造,在等待極度的高溫瓷化這漫長的時間里,存在著太多變數(shù),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種類、氣候的狀況、空氣的進流量,哪怕一點點的變化,都會影響最終成品。即便如此,每一窯的成功率仍不到三成,且每一個都獨一無二,無法復制。難怪都說柴燒是一種未完成的美,手藝人做一半,上天做一半,你的眼睛做一半。
柴火的噼啪聲,在黑暗中,晝夜不歇地響起,需要持續(xù)不間斷地燒五到十天,甚至更長。在一片寂靜里,那巨大龍窯里頭熾烈燃燒的,除了土坯與松木的燃燒聲,一無所有?!盎鹨^,風要聽,鼻要聞。燒窯時精神要高度集中,不能分心,從火焰的顏色和氣流的聲音能分辨出爐內(nèi)的溫度?;鹗怯星楦械?,它在里面流通是有聲音有色澤的,它的變化和你內(nèi)心的經(jīng)驗和感悟是互為感應的?!?/p>
吳金填認為萬事萬物都是相融相會的,一脈相通的。中國文化的高妙之處就在這里,只要把內(nèi)在的東西流通出來,跟天地融合在一起,就會是偉大的創(chuàng)物者。理解了這一層,柴燒也好,書法也好,文字也好就都只是表達的工具,傳統(tǒng)也好形式也好,也便不再有束縛?!拔也恍枰喔饨绲慕涣?,也厭倦所謂高雅的娛樂。最終心還是需要跟自然來呼應,從那里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 所以,需要靜下心來,與自己對坐。
真正達到了某個境界,覺得事情就是這樣,該怎樣就怎樣,一切都是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不需要扭捏與造作?!拔业钠髅缶褪俏仪楦械囊徊糠?,撫摸它們的時候,我的痛苦和憂愁就沒有了,就覺得很快樂?!?/p>
吳金填把他這種心無掛礙也流露到了他的書法作品里,連他隨手寫的筆記也字里有畫,有一種肆意的天真。他說器是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鏈接,擁有或者旁觀其實關(guān)系不大,重要的是能觸動到人的內(nèi)心。“器只是我對世界理解的一種演繹,當我內(nèi)心的情感通過器物影響了另一個情感,無形中就會串起一個氣場,這種氣場是在美的影響下找到的共同知音,看似無道其實有道?!?/p>
他認為所有東西都是有用的也是無用的。不管是出于售賣定制的作品,還是出于純粹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作品,只要是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一部分,就既是現(xiàn)世的也是出世的,是欲望不同層次的反映,都是真實的,沒有高貴之分。所以不要金錢,不要名利,那也沒必要。
月記窯以前四百年的歲月已經(jīng)隨著過去埋進土里,他在乎的是未來的四百年。他想做的不僅僅是喚醒,還有重塑一種能代表東方美學、象征生活哲學并能溝通東西方藝術(shù)的美。
他的作品《觀山色》,溫潤如玉,體現(xiàn)了柴燒白瓷極高的水準,層次豐富的自然灰釉,有一種飄逸灑脫的山水意境。而他的童心杯,采用鹽釉柴燒的燒制方法,令本拙樸的外形,變幻出或凝重內(nèi)斂或絢麗多彩的釉色效果,又有一種天然去雕飾,回歸孩童的本真。而他手作的自在杯,集積釉、流釉、垂釉、火刺、麻點、飛白、狹霧、網(wǎng)紋、侵蝕等多種窯變效果于一身,有一種詩意般的樂感,當真是自在,捧在手上喝茶時,也能感覺到它的自在和歡喜。
每一件作品都融入了吳金填的水墨意境,汲取了他的思想和本真的情感。他沒有來自學院框架的羈絆,沒有師某家,也沒有法某派,而是營造自我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一通則百通,隨心隨性、不拘一格。比如他的作品《相變》,將電燒和柴燒組合在一起,既對立又統(tǒng)一,既相生又相克,既相斥又相合,大膽又有趣。
走出照心院的時候天已黑了,一輪月亮幽靜地懸掛在山邊。月色下的月記窯,33米長的窯身依山斜臥,可以想象燒窯時所有窯爐同時吐煙的壯觀和出窯時20多名窯工忙里忙外齊聲吶喊的熱鬧。
四百年多了,月記窯承載了一段古龍窯的興衰史,也收藏著無數(shù)燒窯人無數(shù)次出窯時或欣喜的歡呼或無聲的嘆息。它只是像一條長龍沉睡在山坡上,而這一切,有月亮替它記得。
吳金填認為萬事萬物都是相融相會的,一脈相通的。中國文化的高妙之處就在這里,只要把內(nèi)在的東西流通出來,跟天地融合在一起,就會是偉大的創(chuàng)物者。
吳金填,著名旅德陶瓷藝術(shù)家,創(chuàng)辦『月記窯』國際當代陶瓷藝術(shù)中心。月記窯在明清朝代是興盛一時的名窯,距今已有400 多年歷史,是中國目前現(xiàn)存還可以燒制瓷器的古龍窯,也是研究中國古法燒制柴窯的必選之地。吳金填創(chuàng)作的柴燒藝術(shù)作品,達到了世界柴燒白瓷的最高水準,得到國內(nèi)外陶瓷專家的稱贊與收藏。他致力于促進德化柴燒文化的發(fā)展,重塑一種能代表東方美學、象征生活哲學并能溝通東西方藝術(sh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