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nèi)凡提到《二泉映月》(以下簡稱《泉》)的文獻常會提到小澤征爾于1978年來華訪問期間在中央音樂學院聆聽《泉》后受感動而欲“跪著聽”一說。筆者對這一離奇的音樂行為說法的文獻調(diào)查與分析的文章已發(fā)表{1}。但在研究小澤是否真得要“跪著聽”的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對小澤聽《泉》流淚行為的描述也是亂象叢生。國人聽了《泉》都未見流淚的,小澤為何流淚呢?本文對此作全面的文獻考察并做出解釋。
一、小澤征爾當年聽《泉》時到底是
怎么流淚的?
筆者僅就《中國知網(wǎng)》文獻對小澤流淚方式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至少有19種有“特色”的說法:有人說小澤當時流下了“真摯的淚水”(韓軍,1985年)、熱淚縱橫(齊從容,1988)、感動得不能自已、掩面而泣(于智魁,1991)、熱淚盈眶(楊松權(quán),2009)、淚流滿面(任志揚,1994)、滾滾熱淚(彭根發(fā),1997)、泣不成聲(周仁良,2001)、感動得痛哭流涕(奇青,2002)、感動得伏案慟哭(楊格,2003;原嘉寶,2006;俞菀,2014;劉再生,2011;張前,2010)、不僅小澤自己連演奏人員也都淚流滿面(蘇叔陽,2003)、抱頭痛哭(李德隆,2008)、熱淚直流,跪在地上聽完(趙樂山,2008)、淚水漣漣(任劍鋒,2008)、每次聽完都淚流滿面(高曉鵬,2009)、放聲大哭(耿家林,2009)、曲罷,掩面而泣(田青,2010)、激動得淚如泉涌(張繼責,2011)、聽該曲后熱淚(王麗娜,2013)、“嚎啕大哭”(王海,2014)等。
分析:小澤當年聽《泉》時流淚是肯定的了,1979年胡妙德制作的紀錄片還專門關(guān)注小澤流淚的鏡頭,不過,這“淚”是在機場送別時錄制的{2},不是78年在中央院錄的。能獲得相互印證的證據(jù)是1978年9月6日的日本《朝日新聞》文章即《小澤先生感動的淚》。筆者就《中國知網(wǎng)》調(diào)查,提到這個《朝日新聞》信息的文獻有二十余篇,但對信息來源的引用全部是不準確的。筆者在旅居日本已27年的華人琵琶演奏家涂善祥先生的幫助下,找到當年《朝日新聞》報紙原文,核實后發(fā)現(xiàn)國內(nèi)文獻不僅時間敘說錯誤,還把該文作者即日本文學評論家清岡卓行均說成是“記者”,并把這篇音樂評論文章說成是“新聞報道”。
可以肯定,許多文章都是道聽途說。此外,自從最早報道“流淚”的鄭小瑛文章(1979年)之后,關(guān)于“流淚”的音樂行為事實描述就不斷被演繹。1988年,齊從容文章不僅敘述事實錯誤還把自己的話也說成是小澤說的。1989年,張宏山說“小澤在中國同行的好意安排下,觀看了一次中國民族音樂的演出。當上海女演員姜建華用二胡演奏起《二泉映月》等名曲時……小澤……禁不住凄然淚下”。這幾乎也是整個敘述都是錯誤的,事實上是吳祖強借小澤來訪契機請小澤來中央院指導學生的{3},不是專門來看“演出”的,也不全是“民族音樂”,姜建華當時還只是17歲的在校學生,不是“女演員”,而且她本人只演奏了《二泉映月》{4}。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除了最早報道者鄭小瑛、韓中杰、毛繼增的說法比較客觀一些外,其他大多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有的夸張的太厲害,小澤不僅大“哭”還又“下跪”,世界上哪個音樂會演奏場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呢?
更糟糕的是,還有一些作者的文章把小澤“哭”的對象改編成閔惠芬的拉奏。據(jù)《中國知網(wǎng)》文獻調(diào)查,最早報道小澤因閔惠芬的演奏被感動“哭”的是肖興華文章{5},但后有學者對閔惠芬的專訪中,閔惠芬先生本人并未提到“哭”的事{6}。遺憾的是,這個信息不僅沒有人去糾正,反而,肖興華文章提到的小澤“熱淚盈眶”,卻被編造成“伏案慟哭”{7}。此后,許多文獻都錯誤引用此說。再后鞏成國和范忠東(2002年)的文章就不僅僅哭了,還編造出“下跪”。對此,筆者特做了“田野調(diào)查”,2017年5月,在涂善祥先生來國內(nèi)巡回演出期間,筆者托其詢問當年跟閔惠芬一起給小澤演奏的琵琶演奏家湯良興先生,湯先生明確說:“沒有看見小澤征爾淚流滿面”的樣子,采訪在場見證人還有民族音樂學者饒文心先生。顯然,這個信息又是編造的。
二、小澤征爾聽《泉》時為何會流淚?
聽音樂被感動流淚或許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如大文豪托爾斯泰聽老柴那《D大調(diào)第一弦樂四重奏》之《如歌的行板》就曾落淚。因此,小澤聽《泉》流淚也是很正常的。但小澤流淚為何反復被渲染、夸張呢?學者方立平甚至說這“是世界樂壇上之罕舉”(2011)。如此,這“流淚”的音樂行為就真得很不尋常了。
按照音樂人類學的常識,對音樂的理解包括“聲音、行為、概念”(梅利亞姆)三個層次,因此,對小澤聽樂行為的考證是完整理解音樂的文化現(xiàn)象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個體行為不是文化,但人都生活在文化中,必然帶有某種文化傾向。就像作曲家三寶常說:“我一聽馬頭琴就流淚,因為音樂是我精神的故鄉(xiāng)”。對小澤行為的理解目前已經(jīng)有很多文獻涉及。筆者統(tǒng)計分類如下:(1)以“流淚”來贊美小澤本人的有:“嚴謹樸素”、“謙虛”、“力求深刻地理解”、“尊重我們獨特的民族風格和民族感情”(鄭小瑛,1979)、贊美小澤對“藝術(shù)上的謙虛態(tài)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韓中杰,1979)、贊美其指揮“全身心投入的演賽”(黃錚,1995;卞祖善,1995)、贊美小澤的“敬畏”經(jīng)典的心態(tài)的有楊易禾等8篇文章。(2)以“流淚”來贊美演奏者的有毛繼增、劉再生等21篇文章。(3)以“流淚”來印證《泉》的內(nèi)容是“依心曲”或“動情”之曲的有周柱銓、楊瑞慶等21篇文章。(4)以“流淚”來贊美《泉》“旋律”美的有辛豐年等4篇文章。(5)以“流淚”來贊美二胡及其演奏藝術(shù)的有張宏山等12篇文章。(6)以“流淚”來印證《泉》作為名曲的地位以及阿炳本人拉的《泉》的藝術(shù)魅力的有馮光鈺、田青等24篇文章。(7)以“流淚”來贊美《泉》表達出人的生命意義、人文精神的有龍迪勇等11篇文章。(8)以“流淚”來贊美阿炳本人的有喬建中等10篇文章。(9)以“流淚”來贊美音樂理解無國界,具有共同感受力的有康建東等10篇文章。(10)以“流淚”來說明音樂遺產(chǎn)值得很好地研究、繼承的有錢兆熹、蒲亨強等5篇文章。(11)以“流淚”來贊美我國藝術(shù)特性、東方藝術(shù)神韻的有施詠等5篇文章。(12)以“流淚”來贊美民樂、國樂的有李德隆等9篇文章。(13)以“流淚”來贊美我國文化魅力、中華民族精神的有許嘉璐等8篇文章。(14)以“流淚”來贊美小澤作為文化使者對文化交流作出貢獻的有唐若甫等6篇文章。(15)以“流淚”來贊美小澤感悟力的有鄭祖襄等6篇文章。(16)以“流淚”來激發(fā)學生音樂學習的有董平等6篇文章。其他還有無法歸類的數(shù)篇。其中有些解釋比較出格,如老愚(2011)稱小澤僅是“客套”;施雪鈞(2010)稱小澤的話意思是說“日本有很多人酷愛中國民樂”等。
盡管以上眾多解釋各異,但一言以蔽之,都是站在“我文化”角度的個人“猜想”,每個“猜想”都有一定的道理,反應(yīng)的是國人對本“民族尊嚴”的“在乎”{8}以及對本民族音樂文化的自信。但如按照音樂人類學家賴斯重視體驗的解釋模式,以小澤“個人體驗”為起點來做如同韓鐘恩創(chuàng)造“臨響”一詞所要強調(diào)的臨場體驗來解讀。筆者的理解如下:(1)小澤出生在沈陽,一歲多被父母帶到北京,六歲后回到日本。小澤對童年的北京至今仍留有印象。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一個人的“童年”很重要,它會影響孩子的一生。韓中杰(1978)稱,小澤非常懷念他這個“第二故鄉(xiāng)”即中國,他為了回來看看,“尋找機會”就已經(jīng)努力了七年。“思鄉(xiāng)”之情一般人不難理解,但這特殊的“思鄉(xiāng)”之情也許只有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才能表達。當1978年愿望真得實現(xiàn)時,他非常高興,他在給中央樂團排練非常忙但還是抽出寶貴的時間多次去尋找他北京的“舊居”,他跟韓中杰(1979)等中國音樂同行說,他不住賓館,也許是為了感受“家”的溫暖,他希望住到同行家里,他不僅住到韓指揮家里還跟韓指揮住一間屋,他和中國友人一起包餃子且“邊吃邊稱贊”,他還提出不坐小汽車,和韓指揮一起“騎自行車去排練場”,一起散步,路上小澤從不拒絕路人要求跟其拍照,當他們散步到幼兒園時,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并共餐。最后,他還激動地說:“這是我最愉快的一次經(jīng)歷”。中央電視臺《藝術(shù)人生》欄目主持人朱軍曾介紹他的“催淚四招”,“憶童年”是其中的重要一招。這是有道理的,尤其當小澤無意中從《泉》中感受到讓他欣喜若狂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的阿炳卻是如此悲慘地生活,這種強烈地“震驚效應(yīng)”,“淚水”是無法顧及到體面的??上В覀儑藚s很喜歡把這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解釋為“懺悔”,非要把一個出生在中國的在筆者看來是“半個同胞”的小澤朝“外”推。如果僅僅是要表達“懺悔”的意思,也不可能僅是在那個場合表達一下就算了。后來姜建華還被小澤帶到日本、美國演出,可再也沒聽說過他要“下跪”來“懺悔”。尤其1980年,小澤還邀請中央院師生包括姜建華去美國演出,所定的演出曲目并沒有小澤要跪著聽的《泉》。顯然,用“懺悔”也無法解釋小澤對我國二胡走向日本走向世界做出的巨大貢獻。
(2)小澤這特殊的“思鄉(xiāng)”深情不僅僅是小澤個人情懷,更是一家人特別是他父親的愿望?!吨袊ā酚涗浧行捎H自說他父親在多倫多跟他說希望回中國看看,然而,當1978年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時,他剛剛?cè)ナ赖母赣H卻再也看不到了,跟小澤最密切的接觸者韓中杰(1979)稱小澤父親生前曾叮囑他“一定要到中國來演出”,所以他們視這次來訪演出是“還了一個心愿”,作為孝子(趙忠祥,1996),他讓他三個一起來的哥哥陪著母親并抱著父親的遺照觀看這次演出(韓中杰1979;郁河1985)。這刻骨銘心的遺憾不正如阿炳音樂雖能洞察世界但卻看不到一點光明的那雙眼睛的遺憾嗎?!也許這類如“同構(gòu)效應(yīng)”在潛意識中觸發(fā)了早已全身心沉浸在欣賞中并已移情的小澤,于是,淚水是沒法顧及場合的,為了不失體面,小澤采取調(diào)整姿態(tài)來掩飾是可能的,所以盡管掩面而泣也掩蓋不住淚水的,這淚水說不清是為阿炳而悲還是為父親而憾了。這淚水中的情感或許只有剛經(jīng)歷過痛失親人的人才會真正理解。那些把小澤的淚水說成是因為《泉》的“民族音韻”(大致是指音樂形式)魅力(王安潮,2016)并不妥。請問,世界上哪個民族音樂沒有“民族音韻”呢?如真是那樣的話,您自己因此哭過嗎?從《中國通》記錄片中看,小澤自己也是從情感角度來解釋的,他說:“不能說《泉》是首悲傷的曲子,但我淚流滿面,不能說這支曲子本身是悲涼的,它有著積極地精神,卻流露出哀婉的情感,這種感覺是無形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全人類共有的?!北M管沒有具體談到上述“細節(jié)”,但不代表潛意識甚至無意識中沒有。有學者認為,哭泣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人一來到世上甚至還未睜開眼、不會笑就開始哭泣,這是高于動植物的一種高級的交流方式。人長大成人后,哭泣的原因在本能基礎(chǔ)上增添了情感因素,“眼淚的含義是強烈而真實的感情”。美國生物化學家弗雷還用實驗證明“眼淚與哭泣時的情緒有關(guān)”。還有實驗表明,“人類哭泣,是為了尋求解脫?!眥9}聯(lián)系小澤當時的情景,不難想象其流淚的緣由。
(3)盡管小澤說《泉》本身不是悲曲,但也還是承認有“哀婉的情感”。就此,筆者認為有些研究者(如施詠,2006、陳新坤,2009等)用中國美學來解讀還不夠。盡管小澤自己稱他跨越美、日、中三國文化,也盡管他沒有談到聽《泉》的更具體的聯(lián)想,筆者認為,能夠觸到一個人淚點的一定有本人潛意識中的痛點和深藏的母語即日本悲情美學,而不僅僅是宏觀大愛。跟西方“罪感文化”下的懺悔不同,跟中國像莊子那樣死了親人還唱歌也不一樣(李澤厚說中國是“樂感文化”),而日本是“恥感文化”。有人找出小澤父親小澤開作當年曾擔任“偽滿協(xié)和會”領(lǐng)導人的證據(jù)推論小澤是“懺悔”或“謝罪”,還有人直接質(zhì)問:“感動了小澤征爾的曲子,當年也曾讓鐵石心腸的侵略者潸然淚下么?(宋羽2016)”但筆者認為這正如張振濤(2014)所說這是國人的想象。小澤離開中國時才六歲,很難說他對戰(zhàn)爭有什么印象。即使其父有這“謝罪”之意但不代表他一定有且那么動情,特別是還能觸動他的淚點。當然,我們希望他有。日本的“恥感文化”下的“謝罪”是極大的恥感,日本文化下的人,正如《菊與刀》中說,讓他認錯認輸是可以的,但要讓他認罪,他情愿去自殺。這種文化決定了其對“悲哀美”的體驗可能不是“謝罪”的意思,而是更深刻的同情與對悲情的共鳴,特別是達到了對悲情“瞬間”美的高峰體驗是可能的。日本人偏愛這種“瞬間”的“悲哀美”,這甚至是普遍的國民性格,也有人稱其為“島國”心態(tài)??纯慈毡救说奈瑁俾犅犇恰皺鸦ā?,你不難尋覓。日本人還特別愛“殘月”,因為他們會認為“殘月”中潛藏著一種令人憐惜的哀愁情緒會增加美感{10}。如此,當小澤聽到的《泉》,盡管該曲跟“月”可能沒多大關(guān)系,但對于瞎子阿炳的人生來說,這不正如那“殘月”嗎?!于是,縷縷悲情類似“皮格馬利翁”逆向效應(yīng)那樣,在瞬間達到高峰悲情體驗,小澤自己在《中國通》中說:“那一幕我感到非常震撼”,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是可能的。
至于是否有“懺悔”之意,筆者認為,這也不能完全排除。因為,韓中杰(1978)的文章稱,之前小澤為了指揮演奏中央樂團演奏弦樂合奏曲《二泉映月》,“每次排練或演出后,他都虛心地征求琵琶演奏者劉德海同志和其他中國同行的意見”,“演出時成功地塑造了我國舊社會盲藝人對痛苦不平遭遇的哀訴……”??梢姡墒侵罉非鷦?chuàng)作背景的,且作為西方音樂的專家,西方的“懺悔”文化不經(jīng)意的表露也是可能的,但是否是表達日本式的“謝罪”仍值得再研究。當然,筆者這些分析也只是推測。
{1} 吳躍華《“音樂行為”文化誤讀的典型案例——小澤征爾“跪著聽”〈二泉映月〉的文獻調(diào)查與分析》[J],《民族藝術(shù)》2017年第4期。
{2} 胡妙德《如何使用錄音報道素材——采訪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體會》[J],《現(xiàn)代傳播》1979年第5期。
{3} 吳祖強《小澤征爾的中國情結(jié)》[N],《光明日報》2005年9月23日。
{4} 毛繼增《在灑滿金色陽光的大道上——記青年二胡演奏家姜建華》[J],《人民音樂》1980年第3期。
{5} 肖興華《追求與奮斗——記二胡演奏家閔惠芬》[J],《人民音樂》1985年第5期。
{6} 樊榮《民族音樂的發(fā)展與學校音樂教育——著名二胡演奏家閔惠芬訪談錄》[J],《中國音樂》2002年第3期。
{7} 張葆莘《小澤征爾哭了》[J],《音樂世界》1986年第3期。
{8} 張振濤《跪拜》[J],《大音》 2014年11月30日。
{9} [美]奇普·沃爾特、周林文《流淚讓我們得以生存》[J],《視野》2007年第5期。
{10} 林子明《物哀敘事》[J],《書屋》2004年第12期。
吳躍華 江蘇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