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隆垚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082)
【文學·語言研究】
賈平凹與古典文學傳統(tǒng)
——以早期短篇小說《黑氏》的人性書寫為中心
徐隆垚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082)
賈平凹1985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黑氏》是其早期“清麗”風格的代表。小說問世以來,批評界闡釋該作品的理論來源經歷了從心理學到海外漢學的轉向。細讀文本,《黑氏》這一篇以鄉(xiāng)村婦人為主人公的婚戀故事經歷了“生存、道德、情欲”三個階段,而推動敘事發(fā)展的動力源則是賈平凹筆下的女性所具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黑氏與唐人沈既濟筆下的任氏在性情上具有相似之處,由此可以看出賈平凹早期作品《黑氏》與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血脈聯(lián)系。
人性書寫;同情心;唐傳奇;古今演變
賈平凹的中篇小說《黑氏》原載于《人民文學》1985年第10期,甫一問世便受到讀者的追捧,在1985年度《人民文學》“我最喜愛的作品”中名列第一。1992年《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收錄了這篇小說,將其置于第一篇的位置。
《黑氏》屬于賈平凹的早期作品。作者于1972年從陜西省丹鳳棣花鄉(xiāng)被保送至西北大學中文系,在工農兵大學學制下接受了三年文學專業(yè)的科班教育,于1975年畢業(yè)后到陜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學編輯。1982年后就職西安市文聯(lián),任專職作家,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壇,當代西方文藝思潮漸漸滲入但尚未站穩(wěn)陣腳,賈平凹的文學寫作接受西方文學的影響也并不深。正如批評界所觀察到的那樣,作家此一時期的作品如《黑氏》《山地筆記》以及《二月杏》等,都以樸素的筆調描摹著思想解凍之后鄉(xiāng)村世界的人性復蘇,其藝術經驗中時時氤氳著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光暈,表現(xiàn)出“清麗”的特點。[1]
人性書寫一直是批評家們談論《黑氏》時的焦點問題。20世紀80到90年代最重要的一篇批評文章是吳奕琦的《缺乏:演了一出悲喜劇——兼談〈黑氏〉給我們的啟示》。吳奕琦將《黑氏》置于當時社會流行的婚戀小說熱潮中來考察,并引入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用不斷陷入新“缺乏”狀態(tài)的女性心理來解釋黑氏的性格。[2]
2011年,王四四的《趴著是一匹馬,坐著是一尊佛——論賈平凹小說〈黑氏〉的意境美》提出了一個很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黑氏“違背了中國民間倫理道德秩序”,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們卻恨不起來”。[3]他將這一現(xiàn)象歸因于作家所營構的意境美消解了黑氏的不道德。作者將《黑氏》與沈從文、《聊齋志異》的古典藝術精神聯(lián)系起來,這在《黑氏》的解讀歷程中尚屬首次,并為以后的解讀者提供了重要線索。
程光煒的《最為多情是婦人——讀賈平凹小說〈黑氏〉》則詳細地解析了賈平凹對沈從文、《聊齋志異》的承續(xù)。將《黑氏》與沈從文《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劫余殘稿》合觀,置《黑氏》于“抒情傳統(tǒng)”之側。程氏認為《黑氏》的源頭在于沈從文和孫犁的抒情小說,“根基卻建筑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源流上”。黑氏“周身散發(fā)的充滿婦人靈性的狐氣與暗媚”是《聊齋志異》中狐女的脫胎降生,境界則取法唐宋傳奇、宋元話本,文法語言來自晚清小說,《黑氏》中黑氏乃至《廢都》中柳月之人性的多情與決絕都與《紅樓夢》中的晴雯絕似。程光煒回望傳統(tǒng),并借此擺脫20世紀以來眾多小說批評話語以及政治壓力的纏繞和束縛。[4]
從最初的心理學批評,到最后向中國文學“抒情傳統(tǒng)”回望,30年來批評界對《黑氏》的闡釋折射出學界樹立本土批評話語的理論追求。肇端于海外漢學界的“抒情傳統(tǒng)”理論潮流幫助我們打開了貫通古今的思路,[5]卻依舊不能成功地闡釋《黑氏》的人性書寫。
“同情心”是黑氏人性中一抹特異的光芒。程光煒提到同情心問題時直接把黑氏的同情心與情欲混為一談,將其一并歸屬于人物形象的“抒情”特征。然而細讀文本之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同情心和情欲是兩碼事,甚至有時是完全背離的。在此僅舉一例,出于對來順的同情,黑氏容忍來順與之媾和,當天晚上黑氏離開時當然感受到情欲的滿足,但她卻十分不快,沒有睬來順一眼。如果無視黑氏人性中這種“同情”與情欲的沖突,關于小說“抒情性”的前理解必然會扭曲文本自身的邏輯。
扼腕之余,筆者真切地感悟到想要對當代作家的“傳統(tǒng)基因”做出更為精準的把握,還須把理論思考建立在實證性的文本細讀之上。
小說情節(jié)圍繞婦人“黑”的三段婚姻情感經歷展開。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小男人”。小說一開頭即暴露了這段婚姻的悲劇性。小男人的父親是鎮(zhèn)上的信貸員,“算盤上的功夫深”。在小男人的家中,從深山里嫁過來的黑氏是被隨意咒罵的外姓人,是被呼來喝去的苦力,是丈夫發(fā)泄性欲的工具。
小男人一家憑借父親的手段漸漸富了起來,離開農村住到了鎮(zhèn)上。這一切令外人羨慕不已,但黑氏心知肚明:這家人的錢來路不正。信貸員被人舉報,為了平息風波,他捐款三萬塊擴建小學而做了名譽校長,而小男人則成了體育老師。此后信貸員一家更加地囂張跋扈,對黑氏的凌辱也變本加厲。小男人漸漸住在學校,夜夜不回。校工來順告訴她,小男人新近和鄉(xiāng)長的女兒撮在一處,今晚就在學校。
趕去學校捉奸的黑氏被氣得不省人事,但小男人并不收斂,依仗財力和權力肆意橫行。曾經的鄰居木櫝和校工來順心疼黑氏,半夜在學校外埋伏鄉(xiāng)長女兒,將其痛打一頓。派出所抓住了木櫝,憨厚的木櫝承擔了罪責。之后小男人與黑氏離了婚,娶了鄉(xiāng)長的女兒。黑氏剛強,既不要小男人一片瓦也不離開村子,決心“比試著那一家人”,第一段婚姻就在這種“較勁”中告一段落。
黑氏的第二個男人是木櫝。木櫝曾為了她的遭遇打抱不平,甚至坐了牢。黑氏第二次出嫁當然有感念其恩情的因素,而除此之外,貞節(jié)觀是另一個要因。
要知道,與又憨又笨的木櫝相比,來順不僅先得了黑氏的芳心,而且迅速果決地向黑氏提親。不知是媒婆多嘴還是來順原本的意思,媒人向黑氏說媒時一條重要的理由是:來順是外地人,可以帶她離開這傷心地。黑氏一聽這話,登時回絕:
“我不在乎窮,我就是窮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爭口氣,比試著那一家人!”媒人倒著了惱,說道:“你也是不掂輕重!那一家人成了鄉(xiāng)長的親家,有錢有勢,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說:“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6](P16)
無論是以媒婆還是以讀者的眼光來看,黑氏拒絕親事的理由都過于古怪和迂闊。但如果我們耐心地走進黑氏的內心便不難發(fā)現(xiàn),她是如此執(zhí)拗地信奉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民間倫理。
感恩也好,貞節(jié)也罷,都屬于黑氏道德意識的范疇。然而情欲不是道德的附贈品,黑氏在一竅不通的木櫝這里永遠無法獲得滿足,情感的壓抑、錯位伴隨著這段姻緣的始終。當木櫝的粗魯、野蠻在日常生活中慢慢暴露出來,漸漸敏感多情的黑氏常常感覺自己得不到哪怕一絲的撫慰。夫妻之間慢慢冷淡、疏遠,木櫝愛上賭博,常常睡在店里不回家,黑氏首先是自憐,接著是怨怒、哭訴,最后走向與來順的情欲纏綿。
接下來看黑氏的第三個男人。其實最先讓黑氏動情、最先對黑氏示好的人是來順,而在木櫝離開的這段日子,來順一直溫柔款款地纏著黑氏。窮追不舍的攻勢已經使得黑氏感到心慌,道德的堡壘不斷受到沖擊:
她慶幸昨天晚上沒有被來順拉住手,她對得住為她去掙錢的丈夫!一想到來順,黑氏就竭力以排外的警惕來完滿自己對丈夫的忠誠,但是這種完滿,于遠在千里的木櫝是最適宜的,于這個在瘋狂如狼虎的少婦年紀而空守一大面炕的人是極不平衡的,她多少感覺到了一種內疚,對來順不起,“他說到底是好人”,她暗中給自己說;或許,當初重嫁時,她極可能就是嫁給來順。人生的婚姻實在無法估量,一個女人要不將身心交付這個男人,要不是那個男人,交付給這個了,他在家一盡享用,而那個不在家之時也無法占有,這也就是人生的命運嗎?[6](P23)
黑氏此時的情感變化極其微妙,她一方面要以忠貞來報答那為她在遠方受苦的丈夫,另一方面她又覺得虧待了同樣“良善”的來順。
黑氏心中對來順和木櫝的同情相互牽制,使得此時的自己處在安全、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駝子老爹對來順的當頭棒喝打破了這種平衡,黑氏對來順的同情迅速占據了優(yōu)勝地位,促使她主動來安慰來順,試圖撫平其受挫的情緒。然而令黑氏意外的是,“狡猾”的來順伺機占有了她:
她怪這駝子太是多心,沒事的惹出事來,倒讓她重新審視這來順,愈覺讓她委屈。女人之所以稱為女人,自多了一份比男人所沒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乖覺的男人則來一種小技,裝作受屈受辱,那女人的柔水就海一樣深,四處溢流。來順正是如此,在第二天黑氏主動去了放學后的學校房門,安慰一下來順,來順一臉苦相,黑氏就多呆了一會兒,在盆子里搓起泡好的衣服?!髞硪姾谑想p手搓衣,鬢角發(fā)動,飄飄飛飛,多幾分嬌媚,便自己把握不住自己,那一雙饑渴的爪子就鉗住了黑氏的腰。黑氏驚慌掙扎,但全無效,先是叫“來順!來順!你瘋了?!”后來就一語不發(fā),處于昏驀狀態(tài),完全被放倒在了那張小床上。同情心是女人的優(yōu)點,缺點也往往根源于這同情之心,今晚上黑氏吃了虧。[6](P25)
后來木櫝掙錢回來,黑氏的生存危機得以解除,駝子老爹不久死去,木櫝和黑氏之間的矛盾深化,這一切都成為了來順實現(xiàn)其情人的身份的助緣。最后,在一個八月十五的夜晚,來順與黑氏在深山野合卻不幸被當地村民發(fā)現(xiàn),情欲最終遭遇了民間禮俗的嚴酷懲戒。
回顧黑氏的青春,其婚戀經歷有著清晰的內驅力,分別是:生存需求、道德意識和放縱的情欲。黑氏從山里嫁到縣城,無意識中受著生存需求的擺布,經濟關系左右下的婚姻選擇并無人性深度可言。黑氏與小男人離婚,繼而選擇木櫝,主導著婚姻行為的因素是她的道德意識。當黑氏選擇來順,她又純粹是接受了情欲的驅動而去尋求感官的安慰。
《黑氏》這部小說是女主人公黑氏的成長史和婚戀史,道德和情欲又是促使黑氏一步步走向最終結局的動因。更進一步來看,作者筆下的道德和情欲都依賴黑氏對所有人物無差別的同情心而發(fā)生,但過于嚴苛的道德以及純粹感官意義上的情欲都不能囊括黑氏的同情心。本文將這種“同情心”的特征歸納為普遍性、超越性。
所謂普遍性,即黑氏對小說中出現(xiàn)的他者都施與了同情。對來順和木櫝自不必說,甚至對于小男人,黑氏也付出了無差別的同情:
尸體運回來,黑氏去看了,已經沒有腦袋,空剩一張臉皮,她哭了一聲,昏在地上,醒來從飯店取了一個干葫蘆裝在脖上,將那臉皮貼出腦袋的模樣。[6](P35)
再如信貸員一家。黑氏與這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充斥著侮罵、暴力、性虐待、背叛,可以說,他們從未給予黑氏一個正常人應得的尊重,更不要說愛惜。多行不義的信貸員被鄉(xiāng)鄰視若寇仇,最后落入法網時人們都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信貸員到他受罪的時候了!”黑氏此時卻恨不起來,她想:
信貸員的為所欲為,黑氏在做她的兒媳之時,便疑心他的不法不正,離開這家,她再未過問這件事,她盼望有朝一日他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但當明晃晃的鐵銬套在了信貸員手上,小男人哭死哭活攆著囚車跑,黑氏竟有些心軟,口里作念:這一家完了,全完了
木櫝和大家都以為黑氏與信貸員一家仇深似海,讀者也不能排除這樣的想象,甚至黑氏自己都很清楚她盼望著為所欲為的信貸員能夠被繩之以法。但同情心就是這樣不期然地發(fā)生了,作者一個“竟”字下得有力:面對眼前的慘象,黑氏意外地忘卻了恨,也并不能遏制如海一般淵深的悲憫。
對于親近的人施與同情乃世所常見,超越身份局限而同情弱者是仁愛之人的本能,而黑氏對傷害她的“仇人”都不由得生發(fā)憐憫之心,就不禁令人掩卷而嘆:這副菩薩心腸之內,普天之下還有什么不可同情之人呢?
其次來談超越性。所謂“超越”,就是說黑氏的同情心超越了道德和情欲的范疇,同時又為二者的產生提供契機。
來順趁木櫝外出伺機占有黑氏這一節(jié)最能說明同情心的雙向超越性。一方面,黑氏與駝子老爹這一組人物是同情心和道德之間彼此不相兼容的象征。駝子老爹是道德力量的化身,他第一次張口就教訓了為情所困的來順:
當下奪了酒瓶,摔個粉碎,罵道:“來順,你好沒德行,你要不下女人,恨我兒子!你知道木櫝人瞎,心里沒道數,你是要用酒央死他嗎?”來順也醉了八成,忙道沒那歹心。駝子老爹氣上來扇他一個耳光,背木櫝回家去,罵不絕口。[6](P18)
駝子老爹瞧不起來順,見面就罵,罵完還不忘敲打兒媳:“咱家窮,家窮風正,哪個野貓也不能欺負了這門戶?!盵6](P19)來順自己也說見了駝子老爹就如見了老虎豹子一樣可怕,可見這股道德力量有何等的威懾力。木櫝下礦后駝子老爹一病不起,隱喻道德壓力的松弛。來順又伺機跑來給黑氏送醬豬肉,正在黑氏說著要用蓖麻葉包一塊豬肉給駝子老爹時,老爹從屋里出來,破口大罵:
我哪里少了這一塊肉,木櫝屋里的,你不怕那肉里有毒藥?你把它吐了!……來順,你這不正經的東西,你送她什么肉?!她窮死餓死與你有何干系,虧你這份好心!木櫝沒在,你竟能欺負到我家門上,你是個能行角色,你到鄉(xiāng)長女兒那里耍騷去
黑氏的同情心正是在道德權威的逼迫下流瀉出來的:在她自己看來,她和來順之間是沒有污點的,駝子老爹逼得愈緊,她愈替來順委屈,同情之心也愈發(fā)不可收拾:
她怪這駝子太是多心,沒事的事惹出事來,倒讓她重新審視這來順,愈覺讓她委屈……在第二天黑氏主動去了放學后的學校房門,安慰一下來順,來順一臉苦相,黑氏就多呆了一會兒,在盆子里搓起泡好的衣服。[6](P25)
到這里為止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嚴苛的道德立場不會容納黑氏天真而“曖昧”的同情心,駝子老爹的“盲目”指責又讓黑氏忍不住用同情心去彌縫,道德與同情之間的沖突已經顯露無余。
另一方面,被道德拒之門外的同情心旋即遭遇情欲的強暴。對于黑氏來說,來順就是情欲的代言人,他比駝子老爹和木櫝都更加善解人意,更加懂得討黑氏的歡心。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情欲立場就更加符合黑氏的心理需求。黑氏被來順侵犯之后,并非不知來順比木櫝耐心、高明,但此時此刻她絲毫沒有彌留在這片情欲境界之中的想法,“腦子一片空白,翻起床,也不看來順,無言返回家去”。
絕對的情欲和道德都不能涵蓋同情,但同情卻是道德和情欲產生的必要條件。黑氏第二次婚姻之所以選擇木櫝,其道德立場中的一方面就是感念木櫝為她坐牢的恩情;黑氏最初自覺地對丈夫保持忠貞,實際上是源于她能夠不斷反省自己在第一次婚姻中所遭受的傷害;木櫝之所以不能滿足黑氏,恰恰因為他從駝子老爹那里繼承的“道德嚴格主義”讓他格外地“不開竅”;黑氏對來順的感情之所以能萌發(fā)起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黑氏的婚姻觀念迎合了男性的原始欲望,即女性是“交付”給男性“享用”和“占有”的,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始終毫不避忌地站在普遍同情的角度來思考三人之間的關系。
在小說《黑氏》的人性書寫中,黑氏的道德與情欲就好像是由“同情”之根發(fā)出的并蒂蓮花,在她自己的人性中并沒有什么相互妨礙的必然性。但當黑氏進入男人們的世界,情欲與道德好像就變成了水火不容的宿敵:以道德自矜就不能擁抱情欲,偷窺情欲必然背叛道德。因此,與其說黑氏顛簸的婚戀史是一場性格悲劇,或者說它接續(xù)了某種“抒情傳統(tǒng)”,倒不如說它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的一大母題——人性與環(huán)境之間永恒沖突。[7](P6-11)
賈平凹中短篇小說集《聽來的故事》中有一篇《任氏》,是將唐傳奇《任氏傳》改寫為現(xiàn)代白話的短篇小說。接下來我們就來對比今人的“擬作”與唐人原作,實證性地考察賈平凹對古典文學資源的吸收和借鑒。先來看沈既濟的原作?!度问蟼鳌返闹魅斯呛问?,鄭六與任氏同居,韋崟趁鄭六外出窺見任氏,愛而發(fā)狂,欲對其用強。在緊要關頭,任氏義正辭嚴地說道:
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8](P8063)
此后任氏與韋崟雖然親昵,卻一直堅持不能辜負鄭生,故不及亂。最后鄭六強迫任氏隨其外出,任氏推辭不過,最終死于獵犬口中。篇末沈既濟慨嘆:
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jié),狥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tài)而已。惜哉
作者以全知視角稱揚了任氏的兩次義舉:“遇暴不失節(jié)”指堅辭韋崟事,“狥人以至死”指隨鄭六赴險事。“雖今婦人有不如者”則是對任氏性情的表彰,認為其情感運動堪稱人倫秩序的典范。作者還認為,鄭六只顧色欲的歡愉,卻不懂任氏的“情性”;真正淵博的人,一定能夠在“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的層次上讀懂任氏。換句話說,任氏的心性一方面能夠滿足異性的情欲需求,另一方面又具有超越情欲的倫理深度。
再來看賈平凹的擬作。重要的改動有三處:其一,鄭六初次與任氏合歡后,在與妻子行房時意淫任氏;其二,在任氏為韋崟說合好事之后,鄭六向任氏提出“也給他拉牽”的請求,遭到任氏斥責;其三,鄭六為任氏買新衣,并借機提出敘歡之請。以上的情節(jié)與原作相比都有較大出入,改動的目的也比較明顯:改編者增強了鄭六“徒悅其色”的形象,將其塑造成色欲的化身,同時也增強了鄭六與任氏之間的人性區(qū)隔。
色欲之情出于任氏之性卻遠非其心性之全部,這是賈平凹從沈既濟手中接過的核心話題。以下兩段文本對勘能幫助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古代文學資源向當代文學文本的滲透。
第一段是任氏在韋崟欲對其用強時所發(fā)出的義正辭嚴的申說,見表1:
表1 《任氏傳》與賈平凹改編文本對比(甲)
任氏并沒有粗暴地將韋崟的行為宣判為非正義,而是對他們三人的關系做出了解說:首先,任氏將女性身份理解為男性情欲的消費品,鄭六與韋崟都對這種消費品有著同樣強烈的需求;其次,鄭六窮賤而韋崟豪奢,韋崟占有的女性有很多而鄭六只有任氏;最后,韋崟只顧滿足自己的享受而剝奪別人的情欲消費,任氏認為這種行為是沒有合理性的?!安豢梢杂杏嘀膴Z人之不足”是任氏人性中統(tǒng)攝、調和情欲與道德的精神支點,而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也陡然峰回路轉,從一個“賞玩風態(tài)”的情色故事變成了一個“察神人之際”的道德故事。
第二段是任氏對韋崟的表白,見表2:
表2 《任氏傳》與賈平凹改編文本對比(乙)
賈平凹在“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處作出了微妙的詮釋。原文“不能負鄭生”從語法上講缺少主語,將主語補足成“我”或“你”都可以解釋得通。如果主語是“我”,句意就是任氏要為鄭生守節(jié)而不能滿足韋崟的歡愛;如果主語是“你”,句意就是韋崟不能“以有余之心奪人之不足”而負了鄭六。平心而論,這兩種補足方式各有優(yōu)劣,前者在此句語義內部較為通順,后者在統(tǒng)合上下文語境上更勝一籌。賈平凹選擇了后者,實際上也是加重了“不可以有余之心奪人之不足”這一精神支點的分量。
這一則婚戀故事的動力源也是“同情心”,“不可以有余之心奪人之不足”這一句話就是明證。在女方說出這句話時,說話人對聽者進行規(guī)勸,希望“有余”者能夠站在“不足”者的境遇、立場中為其設想。而此一句之前的“公少豪侈”“鄭生窮賤”等其實都是為聽者能夠達成共同理解而做的鋪墊。
此時我們再來回顧《黑氏》中賈平凹對村婦的心理刻畫。與任氏一樣,黑氏對于他人的同情,都是把自己安放在彼方的境遇中為其設想的結果。尤其在木櫝外出、來順示好的這個關鍵情節(jié)中,如果黑氏不是像任氏一樣懷有一副“柔水一般的同情心”,如果她不是像任氏一樣同時站在兩個男人的立場去追溯他者的體驗,便決計不會有“多少感覺到了一種內疚,對來順不起”以及“重新審視這來順,愈覺讓她委屈”這樣的心靈現(xiàn)場。不難看出,賈平凹在《黑氏》中反復渲染的“同情”與唐傳奇《任氏傳》具有深刻的血脈聯(lián)系。
中國思想史中向來有一脈“緣情制禮”的觀念,它認為人類的真實情感才是禮教的合法性所在?!妒酚洝ざY書》說:“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盵9](P1157)放縱欲望固然會導致紛爭的亂象,但禮的終極目標卻并不在于消極地壓抑欲望,而在于設計一種滿足人性共同要求的方案,使人類社會達到和悅的結局,即“禮終卒和悅人情”。[9](P1170)而對于制禮的“先王”“圣人”來說,體達人類情感的共通性則是其必須具備的先天素質,所謂“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10]
《詩大序》首倡“發(fā)情止禮”以來,情欲與倫理的關系一直是文學史的核心話題,也有無數文學作品在不同程度上實踐著“緣情制禮”的思想立場,不僅《任氏傳》是如此,《西廂記》《牡丹亭》等莫不如是。這種文學與思想資源在數個世紀的文學史演進中已經滲透到漢字文化圈的各個角落,當賈平凹將飽蘸誠意與情懷的筆觸探往鄉(xiāng)土中國的個體生命時,這秘封已久的文學經驗就自然而然地滲透到了《黑氏》之中。
章培恒先生曾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繼承了古代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同時又吸收西方新文化的營養(yǎng),由此走向“人性解放”的歷史軌跡。[7](P587-607)由于歷史情境的古今差異,《任氏傳》與《黑氏》中的人性內核也是同中有異的。
二者相同之處在于,同情心理是道德、情欲的源頭,而純粹的情欲又勢必與同情分道揚鑣。不同之處在于,賈平凹作品中駝子老爹和木櫝的“道德嚴格主義”與黑氏的同情心理展現(xiàn)出不可調和的沖突和對峙,但《任氏傳》缺乏這樣一種視域。也就是說,在沈既濟的人性書寫中,同情心具有超越性,但這超越性是不徹底的,至少他沒有展現(xiàn)出同情與道德相抵牾的面相。
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賈平凹的《黑氏》不僅毫不遜色于沈既濟的《任氏傳》,更能超越禮教觀念的框架,在更深廣的層面上展現(xiàn)出市場經濟、原始欲望、鄉(xiāng)村禮俗對人性的多重壓迫,是中國文學人性書寫母題的賡續(xù)和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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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四四.趴著是一匹馬,坐著是一尊佛——論賈平凹小說《黑氏》的意境美[J].長春大學學報,2011(9):69-72.
[4]程光煒.最為多情是婦人——讀賈平凹小說《黑氏》[J].文藝爭鳴,2012(10):14-24.
[5]王德威,陳國球,編.抒情之現(xiàn)代性[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1-4.
[6]賈平凹.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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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昉,等,編.張國風,會校.太平廣記會校[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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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阮元,???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9:5982.
JiaPing-waandtheTraditionofClassicalChineseLiterature——TakingtheHumanityNarrativeofHisEarlyWorkHeishiastheCenter
XU Long-yao
(Research Centre for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2,China)
The novelHeishicreated by Jia Ping-wa in 1985 is a representative of his early genre of elegance.Since the advent of the novel,critics have interpreted the origins of the work from psychology to overseas Sinology.Through close reading,one finds that this marriage narrative which takes a village woman as the leading character has three interlinked sections:“survival,morality and passion”.It is typical of Jia Ping-wa’s females with “soft water-like sympathy” that serves as the initial motivat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marriage narrative.Heishi and Renshi,a character of a Tang legend by Shen Ji-ji in Tang Dynasty,have similarities in temperament,which illustrates the intimate connection between Jia Ping-wa’s early workHeishiand the tradi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humanity narrative;sympathy;Tang legend;ancient and modern evolution
2017-10-20
徐隆垚(1993-),男,遼寧大連人,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I207.4
A
1008-469X(2017)06-00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