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璐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模擬自漢至梁共三十位作家，幾乎以假亂真，且每首各具特色，得到后世贊譽。嚴羽曰：“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1]191肯定了江淹擬古成就。而陸機以擬古聞名，與江淹前后承繼，兩人淵源深厚。王士禎曰：“前人擬古，莫妙于陸機、江淹。馮班云：‘江陸擬古詩，如搏猛虎，禽生龍，急與之角，力不暇，氣格悉敵。今人擬古，如床上安床。但覺怯處，種種不逮。’”[2]24-25指出江陸擬古關系，后人不可企及。同時，陸機在南朝文名甚著，擬古為時人推崇，文人多有模仿，如鮑照《代陸平原君子有所思行》、劉義恭《擬陸士衡詩》、江淹《陸平原羈宦》等?？梢哉f，江淹研讀陸機作品，模擬陸機口吻，標出羈宦一詞，實為會心之言。陸機入洛求仕，遠離家鄉(xiāng)，羈宦之感，倍于常人，夏日忽思竹筱，臨死猶憶華亭。曹道衡先生《江淹評傳》認為，“江淹作《陸平原·羈官》則主要模仿他的《赴洛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這四首詩在陸機作品中確實較少雕琢習氣，而且也富于真實感情”[3]432，指出江淹模擬詩作，揭示江淹選詩標準，但未具體分析內(nèi)容，總結(jié)特點意義。筆者認為，江淹《陸平原羈宦》化用陸機詩句，融合陸機詩意，包括多首陸機詩歌，除曹先生所舉四首，還有《贈尚書郎顧彥先》《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答張士然》，表達思鄉(xiāng)之情，符合原詩主題。從其他擬作看，江淹亦運用陸機詞句，試看下表：

江淹詩句陸機詩句高文一何綺。(《魏文帝游宴》)高談一何綺。(《擬今日良宴會》)清池映華薄。(《陳思王贈友》)曲池何湛湛,清川帶華薄。(《君子有所思行》)處富不忘貧,有道在葵藿。(《陳思王贈友》)無以肉食資,取笑葵與藿。(《君子有所思行》)佳人撫鳴琴,清夜守空帷。(《張司空離情》)高談一何綺。(《擬今日良宴會》)閑夜撫鳴琴。(《擬東城一何高》)高談玩四時。(《張黃門苦雨》)高談一何綺。(《擬今日良宴會》)殯宮已肅淸。(《潘黃門述哀》)殯宮何嘈嘈。(《挽歌三首》其一)玄髪已改素。(《劉太尉傷亂》)玄髪吐素華。(《東宮》)去矣從所欲。(《許征君自序》)稅駕從所欲。(《招隱》)銜思至海濱。(《謝法曹贈別》)朝徂銜思往。(《又赴洛道中二首》其二)

續(xù)表

由上可見，江淹承襲陸機詩句，多為直引，甚至反復運用，如“高談一何綺”，便引用三次。且句意基本一致，有的稍作變化，如“玄髪吐素華”改為“玄髪已改素”，均指年華老去，白發(fā)漸生，陸機的“吐”字生動，江淹的“改”字具體。再如“銜思至海濱”化用“朝徂銜思往”，外出遠行，內(nèi)心思念，陸機以“朝徂”搭配，用詞新奇，江淹則指明地點，典正平實?？梢哉f，陸機追求刻畫之功，江淹重視自然之美。

一

陸機論詩主“緣情”，重視情感抒發(fā)，遵守一定規(guī)范。《文賦》曰：“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盵4]1強調(diào)文質(zhì)彬彬，不可越矩，屬于儒家詩教觀。南朝時期，陸機“緣情”理論得到彰顯，逐漸形成兩種觀點：一是主張情要受志約束，以蕭統(tǒng)、劉勰、顏之推為代表；一是主張情不受任何約束，以蕭綱、蕭繹為代表。前一種直接承繼陸機，后一種進一步發(fā)展，追求吟詠性情，如蕭繹《金樓子·立言》曰：“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至如文者，惟須綺穀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道會，情靈搖蕩。”[5]966要求詩歌辭藻華美，音律諧和，以致流連哀思，情靈搖蕩。而江淹論詩主張麗詞，《傷友人賦》曰：“愛詩文之綺發(fā)，賞賦艷兮錦起。”[6]79認為詩應綺麗艷發(fā)，與陸機觀點一致。從《雜體三十首序》來看，江淹品藻淵流，商榷古今，反對貴遠賤近，重耳輕目，崇尚通方廣恕，好遠兼愛，體現(xiàn)較為通達的詩學觀。文曰：“夫楚謠漢風，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譬猶藍朱成彩，雜錯之變無窮；宮角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故蛾眉詎同貌，而俱動于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于魂，不期然歟？至于世之諸賢，各滯所迷，莫不論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6]136承認時代差異，揭示詩歌特點，指斥諸賢弊病，表達個人觀點。故江淹模擬前人，并不局限一家，而是廣泛取材，兼容并蓄。程章燦指出：“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既是對三十家各具特色的古代詩人風格的模擬，也是對三十位古人的扮演。在擬古作品中，亦不可避免地表露作者個人的情感傾向和表達習慣?！盵7]即江淹擬古不僅力求形似，也表現(xiàn)自家本色。

然自漢至宋，詩體屢變，風格不同，個性迥異，江淹盡擬諸家，水平參差不齊。汪師韓《詩學纂聞》曰：“江文通《雜擬》三十首，自謂無乖商榷。后人每效為之。觀其詞句多有可議。”[8]456“三十首中，蕪詞累句居其半。”[8]457并指出擬作失誤，共計十八家，但不包括陸機，可知擬陸詩比較成功。當然，不同時代作品，模擬難易有別。漢魏晉作家，作品傳承久遠，風格趨于定型，模擬比較容易。至宋齊作家，作品仍在變化，風格難以把握，模擬自然困難。而汪師韓所指錯誤，宋齊作家全部在內(nèi)，便說明此種情況。如前所述，《陸平原羈宦》融合多首陸詩，每句均有來歷，促使擬作成功，全詩如下：

儲后降嘉命，恩紀被微身。明發(fā)眷桑梓，永嘆懷密親。流念辭南澨，銜怨別西津。驅(qū)馬遵淮泗，旦夕見梁陳。服義迫上列，矯跡廁宮臣。朱黻咸髦士，長纓皆俊民。契闊承華內(nèi)，綢繆逾歲年。日暮聊總駕，逍遙觀洛川。殂歿多拱木，宿草凌寒煙。游子易感愾，躑躅還自憐。愿言寄三鳥，離思非徒然。[6]147

首句點明太子委命，第二、三、四句途中懷鄉(xiāng)，第五、六、七句任職承華，后四句抒發(fā)感慨。全詩結(jié)構(gòu)井然，一氣呵成，內(nèi)容豐富，感情真摯。江淹運用陸機詩歌，使人不覺，意向鮮明，風格淸麗。前四句模擬《赴洛詩》，中間三句化用《從梁陳詩》，后四句回到《赴洛詩》，前后相互對應，組成完整序列。與《赴洛詩》相比，敘述順序一致，從離鄉(xiāng)再到思鄉(xiāng)，但沒有景物渲染，以情感線索來寫。與《從梁陳詩》相比，寫作內(nèi)容相同，描寫仕宦經(jīng)歷，但缺少形象比喻，以陳述事實為主?？梢?，江淹模擬陸機《赴洛詩》敘述結(jié)構(gòu)，擷取《從梁陳詩》內(nèi)容片段，重新融合創(chuàng)作，以此取得成功。同時，江淹并非止于模仿，還寄寓深切情感，有學者指出江淹“在對于摹擬對象的取舍之間未嘗沒有反映出個人性格志趣、思想感情的影子。如《古離別》《李都尉從軍》《張司空離情》《陸平原羈宦》《謝法曹贈別》《體上人怨別》，所寫的失意索寞之感等，都是江淹詩賦所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主題，是其早年心境的曲折反映”[9]4。江淹早年仕途坎坷，曾為劉景素幕僚，景素意欲謀反，江淹寫詩勸諫，黜為吳興縣令，滯留他鄉(xiāng)三年，頗有羈宦之感。如《去故鄉(xiāng)賦》末段“橫羽觴而淹望，撫玉琴兮何親？瞻層山而蔽日，流余涕以沾巾?？指吲_之易晏，與螻蟻而為塵”[6]12，情真意切，令人動容。江淹羈宦體驗甚深，與陸機有共同之處，故能步趨如一，把握陸詩精髓。同時，江淹跟隨劉景素多年，頗得景素賞識，出任右軍主簿，代寫章表教文，曾自序曰：“賓待累年，雅以文章見遇?！盵6]379首句“儲后”可能指劉景素。而在被貶期間，江淹遭遇諸多不幸，先是摯友袁炳早逝，精神渺無依托。《傷友人賦》曰：“凋碧玉之神樹，銷紫石之靈根。永遠書于江澨，結(jié)深痛于爾魂?；昃d昧其若絕，泣縈盈其若結(jié)。吝妙賞之不留，悼知音之已逝?！盵6]71碧樹凋零，靈根銷滅，妙賞不留，知音已逝。再是次子江艽夭折，妻子劉氏病亡。《悼室人十首》其二曰：“適見葉蕭條，已復花掩郁。帳里春風蕩，檐前還燕拂。垂涕視去景，催心向徂物。今悲輒流涕，昔歡常飄忽。幽情一不弭，守嘆誰能慰。”[6]166樹葉蕭條，花草掩郁，幽情不弭，守嘆誰慰。摯友、幼兒、妻子的相繼離世，使江淹內(nèi)心深受打擊，詩歌流露悲苦之情，擬詩“殂歿多拱木，宿草凌寒煙”，或有所寓意。正如陸機《門有車馬客行》所說：“借問邦族間，惻愴論存亡。親友多零落，舊齒皆凋喪。市朝互遷易，城闕或丘荒。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茫茫?！盵4]66親友零落，舊齒凋喪，墳壟日多，松柏茫茫。陸機是道聽途說，雜有想象成分，而江淹羈宦他鄉(xiāng)，親歷喪亡之痛，體驗比較深切，如詩中所說“游子易感愾，躑躅還自憐”，無異內(nèi)心自白。

二

從后世評價看，江淹擬作毀譽參半，不僅關乎時代遠近，還與人生體驗有關。如前所述，江淹有羈宦經(jīng)歷，體會較為深刻，故擬陸惟妙惟肖，得其神采風韻。再如擬陶也比較成功，曾被編入陶詩，作為《歸田園居》第六首，可謂真假難辨。究其原因，與陶淵明一樣，江淹以素退為業(yè)，頗有隱逸情懷，如《自序》曰：“常愿卜居筑宇，絕棄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綠水，左倚郊甸，右?guī)у瓭?。青春受謝，則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則獨酌虛室。侍姬三四，趙女數(shù)人。不則逍遙經(jīng)紀，彈琴詠詩，朝露幾間，忽忘老之將至?！盵6]381獨酌虛室，彈琴詠詩，描寫隱居生活，表達人生志趣。但部分擬作僅得形貌，不是很成功，如擬左思詠史，將八首匯為一首，用典繁復，風格奇崛，沒有左詩豪放。江淹歷仕三朝，以適性為樂，偏好老莊，尚止足之道，《梁書·江淹傳》記其言論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貴，今之忝竊，遂至于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備矣。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盵10]251江淹仕途比較順利，性格趨于恬淡，而左思出身寒族，一生遭遇坎坷，深受士族壓抑，內(nèi)心憤懣不平。何焯《義門讀書記》曰：“左之《詠史》，大抵賓主相形。此作既以衛(wèi)、霍諸公形容仲蔚，乃復以韓、梅發(fā)端，不已贅乎？太沖本詩雖用事錯雜，而指趣了然。此則徒仿具體，不復能文從字順矣?！盵11]939指出江淹結(jié)構(gòu)累贅，旨趣不明。

同時，江淹詩歌近于鮑照，詞句新奇，風格瑰麗，但筆力平弱，氣勢不足。王通《中說》曰：“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盵12]79指出江鮑關系，即性格狷介，文章急怨。而江淹模擬前人，難免有所差別，露出自家本色，吻合程度不一。張溥曰：“文通雜體三十首，體貌前哲，欲兼關西、鄴下、河外、江南，總制眾善，興會高遠，而深厚不如，非其才絀，世限之也?！盵13]218由于時代限制，不如原作深厚。劉宋時期，文人追求辭藻新奇，注重雕琢刻畫，用典趨于繁密，內(nèi)容流于空虛。裴子野《雕蟲論》曰：“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年少，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義，吟詠情性?！盵14]3262便指出當時風氣。據(jù)史書記載，江淹愛奇尚異，不事章句之學，與前哲頗為不同，故部分擬作內(nèi)容虛浮，不能與原作媲美。相比而言，擬陸詩符合原作主旨，內(nèi)容深厚相當，既有陸詩風貌，亦具個人特色。

當然，江淹擬陸詩也有缺憾，即風格不夠秀麗。陸機《赴洛詩》敘述離別場面，渲染途中景物，風格高華秀麗，情感真摯動人。而江淹擬詩減少景物描寫，運用今昔對比，凸顯思鄉(xiāng)之情，缺乏秀麗之氣。陳祚明評曰：“平原以秀潔為高，此亦未合?！盵15]763指出擬作不夠秀潔，與所寫景物有關。陸詩景物是清露、明月，清新自然；江詩則變?yōu)楣澳?、宿草，陰森恐怖。同時，江淹詩歌追求新奇，造語古奧，出入風騷，別有寄托。王夫之指出：“文通當齊、梁之際，良不為時俗所移。心理之寄，且從隮晉、宋而上之。古今迢迢，俱不欲涉其藩圃，文質(zhì)之間，別有玄托。裁成首尾，一以漢制為則。著景命詞，則出入屈宋，時復取資謝客?！盵16]238即江淹學習屈宋，以漢詩為準則，不太講究辭藻，趨于蒼勁樸拙。陸機反復抒情，江淹點到即止，如末二句“游子易感愾，躑躅還自憐。愿言寄三鳥，離思非徒然”，前句寫游子哀傷，后句又托喻三鳥，婉轉(zhuǎn)表達離思。對應陸詩“憂苦欲何為，纏綿胸與臆。仰瞻凌霄鳥，羨爾歸飛翼”，兩句相互承接，羨慕霄鳥歸飛，直接吐露憂苦。而《從梁陳詩》先寫伏事承華，感恩太子仁德，后赴吳就命藩王，抒發(fā)失意之感。擬詩則取前一部分，描寫髦士俊民，展現(xiàn)皇家氣派，表達綢繆之情。江淹拎出京城一段，乃深知陸機心聲。陸機文才出眾，任職太子洗馬，前途一片光明，但迫于王命調(diào)動，離開京城赴任，眷戀東宮生活。如詩中所說“在昔蒙嘉運，矯跡入崇賢。假翼鳴鳳條，濯足升龍淵。玄冕無丑士，冶服使我妍。輕劍拂鞶厲，長纓麗且鮮”[4]44，以蒙嘉運、鳴鳳條、升龍淵，描寫颯爽英姿，表達內(nèi)心喜悅。擬詩則敘述平緩，僅說“儲后降嘉命，恩紀被微身”，沒有運用比喻，自謙微賤之身，氣勢不如陸機。究其原因，陸機出身高門士族，父祖皆東吳柱石，自視甚高。《晉書·張華傳》曰：“初，陸機兄弟志氣高爽，自以吳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國人士。”[17]1077可知陸機自信程度。而江淹出身不高，少時孤貧，性格沉穩(wěn)，《自序》曰：“愛奇尚異，深沉有遠識，常慕司馬長卿、梁伯鸞之徒?！盵6]378司馬相如、梁鴻皆漢代名士，好隱居著述，可見江淹平生志向。即陸機情感直白，江淹情感婉約。當然，江淹還表達個人處境，如“服義迫上列，矯跡廁宮臣”，即迫于王命，廁位宮臣，心里并不情愿。如前所述，江淹曾得劉景素賞識，后因?qū)懺娭S諫，黜為吳興縣令，遠在閩越之境，內(nèi)心苦不堪言。

三

江淹融合陸機詩歌，不僅化用詞句，還統(tǒng)一情感指向，轉(zhuǎn)換歷史情境，集中論述主題，凸顯羈宦之思。江淹擬詩主要取《赴洛詩》和《從梁陳詩》，但兩詩情感差異很大?！陡奥逶姟肥惆l(fā)離鄉(xiāng)之苦，《從梁陳詩》表達失意之感。江淹通過轉(zhuǎn)換情感，以符合全詩主旨。吳淇分析說：“此取士衡《吳王郎中時作》為題，而兼取赴洛渚詩之意。人知前‘儲后’八句，為別鄉(xiāng)之苦，而不知中間‘服義’六句之極為苦難堪者也?！祉辍湔龖]前‘微身’二字，以眇眇之身去家萬里，而側(cè)身于朱黻云云，那一段光景如何耐得一刻，況經(jīng)歲經(jīng)年乎?”[18]464-465即東宮描寫樂中有哀，乃反襯別鄉(xiāng)之苦，情感指向一致。同時，擬詩以太子征命起首，并不符合歷史事實，陸機赴洛是朝廷應詔，并為張華舉薦?！稌x書·陸機傳》曰：“張華薦之諸公。后太傅楊駿辟為祭酒。會駿誅，累遷太子洗馬、著作郎?！盵17]1473先被楊駿辟為祭酒，逐步升遷至太子洗馬。江淹改變歷史情景，不僅表明太子恩德，還使前后形成對比，凸顯羈宦之情?？梢哉f，江淹體悟陸機情感，融匯詩意，曲寫毫芥，盡得陸詩風貌。陳繹曾《詩譜》評曰：“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其自作乃不能爾?！盵19]631贊揚江淹擬作，曲盡心手，自作所不能比。

江淹拈出羈宦一詞，除對陸詩的深刻體認外，還有個人喜好的原因。據(jù)現(xiàn)有材料，羈宦一詞最早為張翰所說?！稌x書·張翰傳》曰：“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羮、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盵17]2384追求適意，不慕名利，舉止靈動瀟灑，頗有名士風度。而江淹少時倜儻不俗，《自序》曰：“人生當適意為樂，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6]381以適意為樂，不求身后名，與張翰話語相似，顯然承襲而來。筆者推測，江淹仰慕張翰，常諷誦此句，羈宦一詞必留心中，而陸機與張翰同為吳人，行事卻大相徑庭，八王亂起而不肯歸，汲汲追求功名，羈宦恰可形容陸機。鐘嶸《詩品》歷舉“五言之警策者”，將陸機詩歌標為擬古，可見時人以擬古為陸詩代表，江淹撇擬古而選羈宦，當與張翰語有關。此外，江淹所擬三十家，無一人標為擬古，表明擬古不顯特色，而是學詩方法，顯示深層用意。施補華《峴傭說詩》曰：“江文通一代清才，神腴骨秀，其雜擬三十首，尤可為后人擬古之法?！盵8]977指出江淹擬古用意，即為后人樹立法度。

綜上所述，江淹《陸平原羈宦》化用陸機詩句，融合陸機詩意，統(tǒng)一情感指向，轉(zhuǎn)換歷史情境，集中論述主題，凸顯羈宦之思。江淹深切體會陸詩，拈出羈宦一詞，實為當時創(chuàng)見，意在超越流俗。江淹擬詩符合原作主旨，內(nèi)容深厚相當，既有陸詩風貌，亦具個人特色，隱含自身處境，抒發(fā)人生志趣。同時，江淹擬古不是炫耀才能，而是提供學習范本，樹立詩學觀念，糾正學詩誤區(qū)，對后世產(chǎn)生一定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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