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車（短篇小說）

王晨穎

1

陳更第一次見到萊因是在公租房對面的老年活動中心，一塊水泥地籃球場，木制的兩個籃球架，年久失修，掛著稀稀拉拉的網(wǎng)繩。說是老年人消磨時間的地方，可是哪個老年人還能精神百倍的打球呢？他們都窩在球場旁邊的低矮平房里打麻將，這塊寬闊的地方晚上被用來泊車，下午和周末則被公租房孩子們占領。下了學，這兒就是聚集地。此刻，趕在大人下班之前，一群孩子在拋沙袋。剪下抹布最完好的那塊，裝起細沙。細沙并不難找，學校旁邊的新醫(yī)院蓋了一半，不知什么原因又停工了，大堆的沙石推在門口。球場另一邊有三棵并排的楓樹，年齡大些的女孩子在樹底下跳皮筋。球場左側是三層縱深的臺階，第二層最邊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高鼻梁，皮膚白得發(fā)亮，發(fā)色是棕色，帶著淺金色，不用染也很洋氣的那種，瞳色漆黑如墨。區(qū)別于球場上蹦蹦跳跳的孩子，他安靜極了，像個精雕細琢放在臺階上的裝飾，臉頰曬得微微發(fā)紅，手里握著白色的竹竿紙風車，一陣風，裹著泥灰和樹葉腐朽的味道吹動風車，他不住地揉眼睛，像是要把眼淚揉干。

陳更此時在撿成熟了的晚念珠，有些落在地上，低調(diào)的灰白色，摩挲久了光可鑒人，用來串成項鏈，一顆顆剔干凈雜質(zhì)，用粗針穿上白線。她在草叢里找了很久，直到把奶奶給她縫的碎花小布包裝得鼓鼓囊囊。她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她喜歡晚年珠，喜歡特立獨行的那個男孩。當然，陳更當時還小，只知道孫悟空有金箍棒，灰姑娘有水晶鞋，而這個小男孩有風車，足夠讓她好奇和喜歡。她素日習慣沿著最高層的臺階走，那里蔭涼又離大院鐵門近，但那天她走了第二層，因為會遇到那個男孩，陳更走到萊因跟前，嘟著嘴說：“你擋了我的路”。萊因無辜地抬起頭想看看是什么人，卻只看到了一個逆著光的背影。陳更覺得當時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像一只被馴養(yǎng)的鴿子，就算放飛，她也只能繞著萊因這個建筑一圈又一圈，絕望又高傲，無奈又擔憂的盤旋。

萊因在等，他坐在這個臺階上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他除了周二和周三的陰雨天靠在灰蒙蒙的玻璃上，其他時間都拿著風車去臺階上坐著，不管隔天的水泥臺階潮濕，使得屁股墩兒兩個黑灰水印。陳更就像一束陽光，照進了他灰暗的生活，他在等這一束光。不過陳更自己的生活也不是陽光明媚的地方，她和父親住在公租房三樓的樓梯左邊的第一間，只有一臺電視機，一個貼著美少女貼紙的衣柜，一張嘎吱作響的雙人床，墻上貼著一張翹著邊兒的世界地圖。洗漱池每層樓只有一個，糊滿了水垢，在盡頭的那扇十字窗底下。一樓是私人廚房和公廁，私人廚房是租不起的，公廁難聞的氣味更是彌漫在一樓的每一個角落。因為繁重的工作加上夜班，陳更的父親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陳更自己吃，自己睡。通常，她在洗漱池吐出漱口水時，才會滿口泡沫的叫一聲：“爸，你回來了?！标惛陬^頂玻璃窗透出的一點微光里，看到父親略抬了抬頭，算作回應。陳更把毛巾掛在門后的笑臉掛鉤上，視線從隨手扔在床頭邊的工作服，移到對著她的寬闊脊背上，隨后她就自己背上書包，拿上鑰匙，抽一張抽屜里兩塊錢，再說一聲“我上學去了?！币膊还芨赣H的沉默。在文具店門口的推車上買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糖飯團，走進春曉巷，學生就漸漸多了起來，三三兩兩，單個的看見熟悉的玩伴就追著打招呼，仿佛落了單的蜜蜂找到了蜂巢。陳更也看見了媛媛，要是以往，她一定會大叫著媛媛的名字追上去，但她不想打招呼，因為她看見了萊因。萊因走的很慢，腳上的帆布鞋，白的突兀，書包松松垮垮的，左肩背帶像隨時會滑下去的樣子，陳更放慢了腳步，跟在他身后四五步遠的地方，到快進校門的時候，她從他身邊跑了過去，大叫一聲：“老師早上好！”驚得萊因猛地抬頭，看見了陳更笑得燦爛的側臉。

萊因是五年級時候來的轉學生，那時候的他長著電影里外國人的臉孔，卻說標準的普通話，衣著干凈，眼神膽怯，他和大廳里的儀容鏡不搭，和校園板報的內(nèi)容不搭，和水泥球場上的汗臭味不搭，總之，和這里的一切都不搭。同學都被他的外貌吸引，被他的安靜逼退，陳更后來回想，萊因到底哪一點吸引她，真的是因為風車嗎？還是他的棕頭發(fā)，白皮膚？應該都不是，大概是那“不搭”吸引了她，隱約覺得，萊因的“不搭”是一種一定會帶她離開的東西，他的疏離感與隔閡感會帶她離開這個糟糕透了的地方。

2

陳更似乎啟蒙得早，盡管貪玩，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是，萊因的成績在五年級轉學過來后一直沒什么起色，大概是心情郁悶的原因。萊因的母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風塵仆仆的帶著萊因和一只棕色格紋的巨大行李箱來的外公家，之后，母親在小區(qū)旁邊的圖書批發(fā)市場找了一份收銀的工作，白天很早就出門了，晚上很晚才回來，雖說是外公家，但卻大有寄住的感覺，外公有兩個女兒，大姨早就結了婚，自立門戶，還有一個小舅，是繼外婆帶來的，而親外婆早在母親高中時就去世了，外公在外婆去世不到一年就續(xù)了弦，母親一氣之下考到了離家最遠的省份上大學，再沒有回來，和家里聯(lián)系甚微。萊因總覺得繼外婆每天都不太高興 ，外公懦弱，雖然想念女兒，卻也對他這個來歷不明的混血孫子沒什么好感。繼外婆摳門又好賭，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打麻將，在萊因和陳更遇到的那天，外公去了花鳥市場，買黃粉蟲來喂他的寶貝畫眉鳥，家里沒人，繼外婆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里東摸西碰的，就說帶他去玩，結果去了老年活動中心，約齊了牌友，就讓他在旁邊自個兒玩，接著就是遇到了陳更。

萊因不論在哪里都是坐著，花壇邊，球場上的水泥管，升旗臺，不過他最喜歡的是午休時候，和陳更一起坐在頂層的走廊扶手臺上。午休是學生們回家吃飯的時間，兩人都在學校里自辦的“小飯桌”，每月 300元，解決午飯。午飯后，休息時間老師是不在教室的，只在辦公室值班，因此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享受頂層時光。那是教學樓和實驗樓的接頭處，實驗樓矮，教學樓高，通向樓頂?shù)奶葑映Ｄ瓯绘i上，但頂層六樓是音樂教室，平時都是空空蕩蕩的，從五樓的樓梯口開始，隔絕了整個世界，是他們倆逃離孤獨的桃花源。扶手臺對于小學生來說還是挺高的了，但是萊因抬著陳更的大腿，陳更一躍，也就輕松上去了。然后陳更一只手接過萊因的風車，另一只手再用力一拉，半滾半爬的，萊因也并排在旁邊笑著了。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個校園，看到門衛(wèi)爺爺在打掃校門口，看見門衛(wèi)爺爺?shù)呢堅谝巫由洗蝾?，還能看到書記在玻璃窗旁辦公。中午的陽光曬著風車，轉一圈，一點閃光，雙腿蕩著風也不怕，下面有實驗樓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