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琳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如果說“科舉改章”(即清廷1901年推行的“廢除八股,改試策論”)通常被視為清季“新政”時期具有標志性的政治變革與文化變革事件受到關注和研究,那么近年來學界逐漸開始將“科舉改章”視為某種意義的“社會事件”,并著重考察其與近代知識轉型與社會轉型的關聯(lián)。①其中涉及此論題的代表性論著包括:章清《“策問”與科舉體制下對“西學”的接引——以〈中外策問大觀〉為中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8期)、劉龍心《從科舉到學堂——策論與晚清的知識轉型(1901—1905)》(《“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8期)、張仲民《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關于晚清書籍史/閱讀史研究的若干思考》(《史林》2007年第5期)、阿梅龍(Iwo Amelung)《晚清百科全書、〈新學備纂〉及其與科舉制度的關系》(陳平原、米列娜主編:《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2—134頁)、李仁淵《晚清的新式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報刊出版為中心的討論》(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12年版)第六章“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江南為例”、阿梅龍《晚清科舉制度與西學東漸》〔沙培德(Peter Zarrow)、張哲嘉主編:《中央研究院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近代中國新知識的建構》,臺北,“中央研究院”2013年版,第205—229頁〕、關曉紅《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曹南屏《坊肆、名家與士子:晚清出版市場上的科舉暢銷書》(《史林》2013年第5期)以及曹南屏《新政的生意:清末科舉改制與上海出版市場》(上海檔案館編:《上海檔案史料研究》第15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29—55頁)等。盡管如此,關于“科舉改章”的知識效應尤其是其社會效應仍有較大的研究空間,其中尤其體現(xiàn)在“科舉改章”與作為社會知識重要載體的書籍生產(chǎn)、傳播、接受與再造或再賦義關系的研究。②參見戴聯(lián)斌:《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6頁。關于書籍史和閱讀史因其跨學科(目錄學、歷史學、文學批評等)與跨國別的研究開展與實踐,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尚無公認和一致的定義,從此一意義來說,本文也未嘗不可視為一種廣泛意義上或者拓展意義上的晚清書籍史或閱讀史研究。嚴格來講,本文并非局限于專門的書籍史或閱讀史研究,而是考察國家政治行為、帶有文化主體和不同程度政治主體意識的知識人,以及作為知識載體與思想文本的書籍三者之間的關系互動。需要說明的是,關于閱讀史尤其是書籍史目前為止大體形成了三種研究路徑:第一種是傳統(tǒng)目錄學的重視書籍的物質形態(tài)與文本價值而忽視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第二種是以“年鑒學派”與新文化史為代表的從社會史和文化史角度研究書籍的生產(chǎn)與消費模式,重點關注的不是書籍本身,而是參與書籍制作、傳播過程的人及其廁身的社會;第三種是“分析目錄學”的重新回到以書籍為中心,但同時關注社會(包括閱讀行為)對于書籍生產(chǎn)與流通的影響。本文以考官、報人以及士子群體書籍應對為考察視角,考察這些當時社會知識階層主要組成部分的人,在清廷“科舉改章”之際圍繞科場書籍從思想層面到行為層面發(fā)生的不同面向的轉變,以及清廷對書籍歧變與知識“亂象”進行的政治管控和強力干預。需要說明的是,本文選取不同知識階層展開論述,一方面是想盡量避免針對清季知識階層尤其是士子階層同質化的評述與論斷,進而更為確切地蠡測和把握“科舉改章”作用于不同知識階層時產(chǎn)生的不同效應與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基于將帶有知識精英烙印的科舉考試相關文本帶入到社會層面進行研究,進而更好地把握科場之外的政治社會情勢以及與科舉考試的關系互動,進而對二十世紀初整體意義上的中國社會尤其是傳統(tǒng)知識階層的思想圖譜以及新式知識的“傳播循環(huán)”(communication circuit)或傳播反饋路徑,有一種較為整全和清晰的呈現(xiàn)與認知。
考官的學識對于考題的合理命制與人材的有效選拔至關重要,同時也關系到朝廷悉心謀劃的“科舉改章”能否被有效貫徹實施。關于各直省鄉(xiāng)試房官的選拔,定例“必以實缺州、縣考充”,“調取由進士、舉人出身之州、縣官,其同知、通判內(nèi)有學問優(yōu)長者,亦準調取?!雹鄱Y部纂輯:《欽定科場條例》卷10,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472),臺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851、866頁。朝廷之所以同時兼顧“實缺”和“進士、舉人出身”兩個方面,主要是考慮到“恐候補各員閑居省會,既無關防,易起請讬等弊,是以只請調取實缺各員;又慮服官既久,文理荒疏,先期試以文藝,必須年狀學優(yōu)方準入內(nèi)簾分校?!雹芏Y部纂輯:《欽定科場條例》卷10,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472),第866—867頁。“科舉改章”諭旨發(fā)布后不久,政務處會同禮部開單進呈了更為具體的“變通科舉事宜章程”,其中一項專門針對考官提出:“變法之初,原期盡善,而奉行尤在得人。士子之趨向端視考官為轉移,衡文校藝之人果能明體達用,深通中外各學,則鑒衡不爽,自可得碩學而黜浮華。擬請嚴飭典試學臣及同考等官,嗣后閱卷務當悉心評定,總以經(jīng)術湛深、史學淵博、通達時務、切于實用者為憑準?!雹荻Y部纂輯:《續(xù)增科場條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486),第2523—2524頁。章程中要求考官明體達用、深通中外各學,其懸的不可謂不高,而實際情況則是滿足這些標準的房官卻為數(shù)不多。就全國范圍看,房官“錄用不敷”情形在四川、廣西、云南、山西、陜西、山東、浙江、江西、福建、湖南、河南等十一行省都有不同程度的出現(xiàn)⑥相關奏折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中華書局1996年影印本,第128—184頁。,如四川情況為:“本年川省舉行庚子辛丑恩正兩科文闈鄉(xiāng)試,所有堪調內(nèi)簾實缺人員,或因久歷簿書稍涉荒疎,或因地方緊要未便更易,合計所調實缺各員不敷考選十四房之額?!雹僦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第128頁。該附片在《光緒朝朱批奏折》中并未標注上奏人及上奏日期。檢軍機處隨手登記檔,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九日“折件”類記錄中有:“硃批奎俊折……片,請以即用分發(fā)人員調簾由?!?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軍機處隨手登記檔》第160冊,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九日,“折件”類,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683頁。)可知此奏片應為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九日由奎俊上奏,奎俊已于當年七月初一日卸任四川總督,但新授署理四川總督岑春煊并未到任。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第2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98頁。湖南巡撫俞廉三與湖南學政柯紹忞在會奏中說:“湘省正途出身現(xiàn)任各員,或地方正有要務,驟難分身,或服官有年,學問漸就荒廢,即候補各員亦有僅工時文試帖,于古今政治利病、中外學術源流未經(jīng)討論,均皆未便遷就,是以遴選派用較往屆尤難。”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光緒二十八年九月初二日,第169頁。山西巡撫岑春煊與陜西巡撫升允會奏附片中有:“考試改章,向來調簾之即用大挑各員,均系八股出身,其間通知時務者固不乏人,而局守墨程不諳策論者比比皆是,若以之濫充分校,恐難識拔真才,而揀選過嚴又難足十房之數(shù),現(xiàn)際改章伊始,擬請量為變通,凡系正途出身無論優(yōu)、拔、副三貢,俱準考充內(nèi)簾,庶房考易于取盈而衡鑒不虞乖謬?!雹壑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光緒二十八年四月十二日,第148頁。山東巡撫張人駿在奏折中說:“本年補行庚子恩科并辛丑正科鄉(xiāng)試,應調房考查科甲出身現(xiàn)任州縣或地處沖要,或濱臨沿河,巡緝修防正當吃緊,均未便紛紛更易,致滋貽誤,茲計可調之員仍不敷額,自應循例在即用分發(fā)人員內(nèi)詳慎遴選。”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三日,第154頁。針對此次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房官錄用不敷”,多數(shù)地方督撫向朝廷遞折請求量為變通,即一方面放寬選取資質,“凡系正途出身無論優(yōu)、拔、副三貢,俱準考充內(nèi)簾”,另一方面“在即用分發(fā)人員內(nèi)詳慎遴選”,以此來應對實缺官員知識結構的短板以及綏靖地方難以抽身的困狀。
盡管大多數(shù)省份出現(xiàn)房官“錄用不敷”的情形,考官(包括學政)在朝廷頒布“廢除八股,改試策論”諭旨后,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都開始或多或少更新和選購一些新式書籍,以應對知識短缺與職位需要。葉昌熾有一則日記生動記載了順天學政陸寶忠得知朝廷“科舉改章”后的行為應對:“廿六日,伯葵屬開輶軒隨帶書目,昨宵篝燈繕三紙,即加函遣伻赍送。午后旋來,云鄉(xiāng)、會試已改章,廢時文、詩賦不用,頭場試中西政務策,二場試史論,三場試四書五經(jīng)義各一首,所帶書籍又須更訂,并屬預備題目?!雹萑~ 昌熾撰,王季烈編:《緣督廬日記》第3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六日,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影印本,第49頁。文中的“伯葵”為陸寶忠字⑥陸 寶忠自訂、陸宗彝續(xù)編:《陸文慎公(寶忠)年譜》卷首“太倉陸氏世系”,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575),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影印本,第9頁。,對照其自訂年譜記載:“時聯(lián)軍未退,畿輔俶擾,未能出按各屬……八月出,按定州兼調試保定府屬,均歲、科并行。時易八股為策論,直隸士習向稱敦樸,公多方誘掖,風氣由是大開。公意科舉敝陋已深,非實行教育不足以開民智,軺車所至,諄諄以提倡學堂為先?!雹哧?寶忠自訂、陸宗彝續(xù)編:《陸文慎公(寶忠)年譜》卷下“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五十二歲”,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575),第83頁??芍鲜鋈~昌熾日記的背景是陸寶忠準備出按定州(直隸州)及保定府歲、科考試,而陸寶忠得知“科舉改章”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立即去找葉昌熾(即其所謂“旋來”)商洽更訂“所帶書籍”,此一細節(jié)不僅反映出其書籍應對之迅速,還從側面表明陸氏對于“科舉改章”實際工作開展的著意與致力。這些更訂后的書籍無疑會沿著密集的歲、科考試網(wǎng)絡從通都大邑走向鄉(xiāng)野社會,而各省學政的更書按試之舉也在某種程度構成由京師殿廷發(fā)出的“科舉改章”政令在最基層得以落地生根或者說落實生效的一個重要樞紐和通道。
接下來再看省一級考試相關考官的情況,以浙江學政張亨嘉為例,陳衍在《禮部左侍郎張公行狀》中記載,張亨嘉在光緒十二年(1886年)授編修后提督湖南學政,“校士錄出,士林爭購,以為命題閎博即得未曾有也?!雹嚓愌?《禮部左侍郎張公行狀》,閔爾昌錄:《碑傳集補》卷6“部院大臣四”,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991),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影印本,第405—406頁。該校士錄共分“經(jīng)義”、“治事”、“辭章”和“四書文”四部分,所收選文數(shù)量分別為:卷一“經(jīng)義 四十七首”,卷二“治事 二十六首”,卷三“辭章 六十五首”,卷四“四書文 四十三首”。(張亨嘉輯纂:《湖南校士錄》目錄,湖南學院光緒十七年刻本,第1—10頁。)從中亦可以窺見張亨嘉對于科場風勢轉移的某種識見和預判。1901年張亨嘉出督浙江學政①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第4冊,第2757頁。,“時方改四書義策論”,他“試士以淹貫”②陳 衍:《禮部左侍郎張公行狀》,閔爾昌錄:《碑傳集補》卷6“部院大臣四”,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991),第406頁。,且“頗采西國政教命題試士,多得通才”。③趙 爾巽等撰:《清史稿》(第41冊)卷四百四十一,列傳二百二十八,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423頁。對“西國政教”頗為注目張亨嘉還將經(jīng)史策、論編輯成冊,以此幫助考生更快適應考試題型及內(nèi)容的變化,時任杭州府學堂教習的陳黻宸在給胞弟陳俠的家書中便囑咐諸弟鄉(xiāng)試前購買學習:“張學院《經(jīng)史策論》五十部,計洋每部三角,八折承買,此系學院令親某托伯絅邵君代賣,可分永場、三溪諸弟,余設法購去??傢殘銮百復隇楹谩!雹荜?黻宸:《致醉石弟書第二》,陳黻宸著、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下冊,中華書局 1995年版,第 1042—1043頁。所謂“場前”是指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舉行壬寅浙江鄉(xiāng)試,而浙江巡撫任道镕在是年六月向朝廷遞折請以學政張亨嘉代辦監(jiān)臨(“惟浙省近年政務殷繁,外交內(nèi)治動關緊要……本屆擬即援請學臣代辦監(jiān)臨”)。⑤中 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朱批奏折》第105輯,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第156頁。因此,張亨嘉便可視為以準鄉(xiāng)試考官的身份悉心編定新式書籍,其著作的流行程度與受歡迎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對于國家級別考試的會試考官,《大公報》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二月十一日報道:“自放考官之次日,即有派差至書局購取各種書籍者。近兩日,各書局所有未經(jīng)售去之《瀛環(huán)志略》、《泰西新史》、《萬國史記》、《格物入門》、《白芙堂算學》等類,居然大獲其利。”⑥《 考官購書》,《大公報》(天津版)第2分冊,光緒二十九年二月十一日,人民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128頁。以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會試考官惲毓鼎為例,在簡放考官之前,惲毓鼎曾于是年正月初八日游北京廠甸書肆,對于層見疊出的“維新之書”甚為厭惡:“初八日,晴。午后偕大兄游廠。途遇亞蘧,同流連者半日。買尹和靖、李延年、張南軒、黃勉齋四先生集,皆正誼堂零本也。在文友堂久坐,攜《鮚埼亭全集》而歸。又影宋本《河岳英靈集》一本(影刻甚精)。維新之書層見疊出。稗販杜撰,幾于千手雷同,略看一二編,即可意其大概(近人譯者尤劣)。余積習未化,實不耐向此等用心。獨于理學、史學、古文、詩各書,一見若舊交,深嗜篤好,不忍釋手,非此竟無以遣日?!雹邜?毓鼎著、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正月初八日,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206頁。當天,惲毓鼎又在家中置備酒席,延請同樣對“東南新學”深惡痛絕的同年友朋赴宴暢談:“申刻備家庖,請余綬屏、張季端、周少樸、李橘農(nóng)、李木齋、楊若朱〔米〕、顧亞蘧諸同年。綬屏赴津未回,若朱〔米〕以病辭。席散暢談,至更深始散。諸君于東南新學俱深惡而痛斥之?!雹鄲?毓鼎著、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正月初八日,第206頁。該引文中整理者誤將惲毓鼎日記稿本中的“楊若米”認作“楊若朱”,特在引文中予以標出。而當惲毓鼎派充癸卯會試同考官后,尤其是在其入闈閱卷過程中,惲毓鼎此前的觀念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在闈中一月矣。連日點閱落卷,遇稍見出色之卷,則取其首、二、三場合校之,至無可挽回而止……北四省(山東較好)及云、貴等二場最劣,往往強作解事,尤可噴飯。必須每府設學堂,延中西兼通之教習,勤為督課,又多置書籍,縱其瀏覽,或可稍收開通之益?!雹釔?毓鼎著、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四月初一日,第221頁。向以舊學自甘的惲毓鼎此時亦不得不感慨多設學堂與多置書籍之必要,而這里所謂的“多置書籍”,顯然不是惲氏向所欣悅的理學、史學、古文、詩各書,而是包含了此前“實不耐向此等用心”的“維新之書”及其曾經(jīng)“深惡而痛斥之”的“東南新學”。
當代媒介理論家馬歇爾·麥克盧漢認為,報紙廣告除了可以實現(xiàn)對商品與商家宣傳之外,在某種程度上也具有借以探知社會文化的功能:“制作廣告所投入的心血和構思、智慧和技藝,超過投入報紙和雜志任何專欄文章的心血和構思、智慧和技藝”,因而他提出“廣告也是新聞”(Ads are news)的命題。⑩[加]馬歇爾·麥克盧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著,何道寬譯:《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62頁。清末“科舉改章”之際,以《申報》為代表的當時主流媒體涌現(xiàn)出相當數(shù)量與科舉改革和學堂興辦相關的廣告,這些廣告主要包括書籍廣告、學堂招考廣告、學堂獎勵廣告三大類,以下便以《申報》所刊載的相關書籍廣告為例,考察報人對于清季“科舉改章”的應對情形及其所昭示的意義。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七月十六日“科舉改章”諭旨甫一發(fā)布,《申報》即于七月廿二日刊登“開印九通全書招股預啟”,以把握“科舉改章”后考試書籍變更帶來的商機:“上海圖書集成局謹白:方今國家以時事多艱,求賢若渴,屢降諭旨變通各項考試章程,多士生當斯世,茍非囊括治術掌故之全書以資考索,恐不足尋源竟委蔚為閎通有用之才。本局爰仿從前《圖書集成》、二十四史例,開印《九通全書》,招售股票,每部僅收回工料洋銀四十八元?,F(xiàn)定于八月朔日出售,除本埠申報館、申昌書局外,如京都、天津、鎮(zhèn)江、揚州、南京、杭州、漢口、沙市、宜昌、長沙、岳州、成都、汴梁、南昌、廣州、桂林、福州等府、州、縣皆有分售處,以便諸君就近購票?!雹佟堕_印〈九通全書〉招股預啟》,《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二日,上海書店1983年影印本,第19頁?!稄V學會譯書出售》,《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三十日,第71頁。該廣告將“十六日”上諭誤作“十九日”上諭,特在引文中標出。此“招股預啟”值得注意者有兩點:第一,據(jù)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十一月禮部會同政務處進呈“變通科舉事宜章程”章程開頭“光緒二十七年八月初五日,內(nèi)閣抄出七月十六日奉上諭”②禮 部纂輯:《續(xù)增科場條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486),第2502頁。這一表述可知,“改試策論”諭旨雖然七月十六日下發(fā),但在八月初五日才由內(nèi)閣抄出明發(fā),另據(jù)上節(jié)葉昌熾日記所述,順天學政陸寶忠也是在七月廿六日才得知“科舉改章”消息,而《申報》刊登此消息在七月廿二日,是時上諭尚未明發(fā),順天學政陸寶忠亦未得知,可見書商消息之靈通與因應之迅捷;第二,從該“招股預啟”所列銷售點的網(wǎng)絡分布看,其遍歷區(qū)域之廣,基本形成交通絕大多數(shù)省會城市以及開放口岸城市的網(wǎng)狀輻射,“招股預啟”中雖然沒有列出貴州省城貴陽,但從下例中看以出,《申報》同樣也覆蓋到了貴陽:華學瀾簡放貴州鄉(xiāng)試考官后,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五月十五日從北京出發(fā),水陸兼程歷經(jīng)七十余日后在七月二十九日到達貴陽,第二天他是通過當?shù)匮膊端蛠淼摹渡陥蟆凡诺弥⒁延谄咴率铡皬U止八股,改試策論”。③華 學瀾:《辛丑日記》,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三十日,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13頁。而隨著報刊網(wǎng)絡覆蓋范圍之廣與滲透程度之深,其上所刊載的有關新政、新書內(nèi)容尤其是新出書籍廣告無疑也隨之傳播開來。
與上述占據(jù)較大版面且文字較繁的圖書招股廣告相并行,“科舉改章”諭旨發(fā)布僅數(shù)日,有關新出書籍的“袖珍”廣告也在相關報刊欄目大量出現(xiàn)。此類廣告標題與廣告正文言簡意賅,且標題字體極為醒目。如有被稱為“裨益儒林,良非淺鮮”的《重校新印西學富強叢書》④《 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一日,第17頁。,有以“士大夫宜如何力求實學”旨歸的《新出皇朝經(jīng)濟文新編》⑤《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二日,第21頁。,有“不惜重貲”原文刊印為“有心經(jīng)世者”準備的《新出奏議輯覽》⑥《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二日,第21頁。,還有“將原本縮影石印,原原本本毫發(fā)無遺”的《原本西學格致十六種》⑦《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二日,第21頁。,廣學會也趁此機會專請中外學人“急速翻譯泰西治國、治民諸緊要書籍”⑧《 廣學會譯書出售》,《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三十日,第71頁。,介紹《法國律例》的廣告中則赫然寫著“其名曰律,實則為拿破侖治國全?!?。⑨《 申報》第73冊,光緒二十九年二月十六日,第404頁。值得注意的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壬寅湖北鄉(xiāng)試第二名左樹珍便在其試卷中列舉出《法國律例》一書,并加以介紹說:“刑家者,泰西最要之書,《法國律例》名為律例,實則拿破侖立國之規(guī),不得專以刑書目之?!雹獯藶榭忌鷮饩w二十八年壬寅湖北鄉(xiāng)試第二場策題的作答,策題題干為:“東西政藝之書新舊迻譯卷累千百,然其中有立說偏宕不合中國之情勢者,有新說盛行舊說已成筌蹏者,議論歧出折衷匪易,試為掇其菁英,略其蕪雜,分別部居,論定大旨,為學人導其門徑策?!鳖櫷堉骶?《清代硃卷集成》第320冊,臺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83—85頁。無論是考生通過新出書籍廣告購得此書進行閱讀,還是考生只是閱讀到該廣告而依照類似的表述邏輯寫入試卷,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報刊中植入的新出書籍廣告已經(jīng)或隱或顯對士子的知識結構產(chǎn)生了一定的作用和影響。
更進一步說,對于這類新出書籍廣告的持續(xù)刊出,如果僅僅看作是晚清書商的新式促銷手段,無疑低估了其意義,但如果說對時人的知識結構起到了多么大的根本性轉變,無疑又高估了其效應。廣學會的“譯書出售”廣告中提到:“本月十九〔六〕日奉上諭變通科舉,廢去八股,考試中外政治、藝學、歷史,以資實用,中外人等無不歡欣鼓舞……惟前所譯各種均切于實用,而海內(nèi)文人未能備悉,特復將曾經(jīng)刊印諸書擇優(yōu)臚列數(shù)種,以便周知,有心時務者當知所取法矣?!雹佟堕_印〈九通全書〉招股預啟》,《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廿二日,上海書店1983年影印本,第19頁。《廣學會譯書出售》,《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三十日,第71頁。該廣告將“十六日”上諭誤作“十九日”上諭,特在引文中標出。此類新出書籍廣告對于當時的知識階層來說,更為重要的或者說更切實際的意義,恐怕在于為他們提供了一種目錄學意義上的學習參考,或者說為知識結構的擴充提供一種版本學意義上的支撐,也即廣學會譯書出售廣告中“知所取法”四字背后揭橥的含義,此點是接觸和從事任何一門學問或者說完善知識結構以及轉變思維方式所必需而又容易被忽視的地方。
最后還想拓展補充的一點是,具有媒體報人從業(yè)經(jīng)歷者參加此一時期的科舉考試竟還在一定程度有助于從中勝出。如1902年八月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世界學報》的陳黻宸,在光緒二十九年參加癸卯會試①陳謐輯、胡珠生修訂:《陳黻宸年譜》,“清光緒二十九年癸卯 四十五歲”,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下冊“附錄”,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188頁。,其可以稱之為“報體”的文章便頗受到考官的矚目,是科會試大總裁孫家鼐對此回憶道:“始余得介石卷,怪其才氣泛濫、伏現(xiàn)萬狀,其悲壯慷慨之氣直欲泣靈均而哭賈傅,二場尤痛發(fā)時弊,兀然不顧忌諱。分校夏編修閏枝請以冠多士,余曰:此壽世之文也,非榮世之文也。讀其文可見其為人,此人寧以一會元為榮耶?稍抑之?!雹趯O家鼐:《瑞安陳太公壽敘》,陳謐輯、胡珠生修訂:《陳黻宸年譜》“清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四十五歲”,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下冊“附錄”,第1189頁。而當時的著名報人汪康年亦于光緒三十年赴京補應朝考,輕松摘得“內(nèi)閣中書”這一計劃之內(nèi)的京官職銜。③汪詒年纂輯:《汪穰卿先生傳記》卷三·年譜二“光緒三十年甲辰”,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09頁這里之所以用“計劃之內(nèi)”,是因為汪氏措意所在并非授職本身,而是欲“定向”獲取京官職銜(此種難度似更大,但汪氏亦得以一舉完成)并利用服官契機在京師設立報館,以便“為政府作忠告”:“先生自光緒二十年后,久已絕意仕進,至是擬設報館于京師,將以救亡圖存之計,效昔賢之強聒不舍,為政府作忠告,又以無因至前,恐被人疑議,故有補應朝考之舉。先生前時曾有書至鄒沅帆君,略言北行非弟所愿,以漠然不動之大臣,難與言事也。然此等事尚不盡心,何者方應盡心乎!故千回百轉,仍有欲去之勢云云。此時蓋猶此志也?!雹芡粼r年纂輯:《汪穰卿先生傳記》卷三·年譜二“光緒三十年甲辰”,第109頁。究其根源,在某種程度可以說是報人得其從業(yè)經(jīng)歷的便利可以接觸到眾多報刊上的相關書籍以及其他方面的資訊,使得報人從知識內(nèi)容到文體表達諸多方面受到有意無意的訓練和濡染,從而更加“諧于”改章之際的科舉考試氛圍,而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帶有新式知識色彩的報刊對于其接觸者與從業(yè)者具有的某種潛移默化或者說習焉而不查的影響。
晚清新教傳教士來華后,便觀察到彌漫在中國社會的謹慎對待“印刷品”以及“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傳教士最初來到這方外國人從未涉足的土地,開始試圖影響自己周圍的中國人的時候,很快便發(fā)現(xiàn),最能給中國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印刷品。中國的知識分子處于生活的最前列,人們以最深廣的敬畏與虔誠看待書籍,甚至連古老而神秘的漢字都受到識字和不識字的每個人同樣的高度敬重?!雹荩塾ⅲ蓰湼邷刂?,朱濤、倪靜譯:《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06頁。此一傳統(tǒng)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逐漸銷解,劉大鵬1932年日記中的一則事例頗能說明這一轉變:“初晨,予在劇場,遍地皆有紙煙之包,皮上有字。因拾之歸,遵古‘敬惜字紙’之遺訓,今人不知此訓,反笑予太迂闊也?!眲⒋簌i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民國二十一年八月初九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56頁。隨著科舉考試臨近,這些傳統(tǒng)在考生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體現(xiàn):“考生此時也會表現(xiàn)出特別想要得到神靈的庇護。他會去焚香和行善,假如他看到一條魚在魚鉤上掙扎,他會付錢買下它,然后放生;他會把拼命掙扎的螞蟻從陣雨造成的小溪溝里撈出來……甚至把印刷品的殘片從泥濘的街道上拾起來,以免它受人踐踏。”⑥[美]丁韙良著、沈弘等譯:《漢學菁華: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及其影響力》,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版,第213—214頁。傳教士觀察到此點之后,便在科舉考試舉行之際向士子散發(fā)宣傳手冊,以增加成功布道的可能性并對士子思想產(chǎn)生影響:“書本是任何特定地區(qū)學者可以接觸到的唯一載體,傳教士在其布道集會上很難碰到這些高貴的人……然而,影響這些人是至關重要的。他們是中國的唯一精神貴族和思想家,更是帝國各地學校的教師,在主導潮流和影響人民大眾方面占據(jù)不可替代的地位……在三年一度的科舉考試中與中國的讀書人相見是影響他們最適宜最有效的途徑。”⑦[ 英]麥高溫著,朱濤、倪靜譯:《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第307頁。而有些傳教士則將這種手法稱為“入鄉(xiāng)隨俗”:“在中國,書籍的派送并非什么新鮮事物。僅在過去的1000年中,中國的慈善家們就向大眾派發(fā)過一些修身養(yǎng)性的作品,以宣傳自己的觀點。傳教士乘科舉考試的機會分發(fā)優(yōu)秀書籍不過是入鄉(xiāng)隨俗而已。”⑧[ 美]蓋洛著、晏奎等譯:《揚子江上的美國人:從上海經(jīng)華中到緬甸的旅行記錄》,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頁。咸豐九年(1859年),福建舉辦己未恩科補行戊午正科鄉(xiāng)試,此前福建鄉(xiāng)試因太平天國戰(zhàn)亂一度停考,此科雖為補行,但倍額錄?、釗?jù)《文宗實錄》載:“福建省本年己未恩科并上年戊午正科文武鄉(xiāng)試,著準其歸并舉行,其應中名數(shù)即照兩科定額取中。”《文宗實錄》,咸豐九年三月辛卯,《清實錄》第44冊,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92頁。,故參加人數(shù)眾多。此時恰在福州的美國傳教士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記錄了教會利用這次考試進行書籍發(fā)放的情況:“在1859年,來福州參加鄉(xiāng)試的士人多達九千人,圣公會和美國差會抓住機會向他們散發(fā)了兩千本《圣經(jīng)》和六千多本其他資料。大多數(shù)書籍是在預考結束后到府學門前散發(fā)的,其余在最后一場鄉(xiāng)試結束時在省貢院門口向散場的考生散發(fā)。絕大多數(shù)考生都很高興得到這些書籍,只有極少數(shù)拒絕接受?!雹伲勖溃荼R公明著、陳澤平譯:《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一個美國傳教士的晚清福州見聞錄》,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雖然表面上看絕大多數(shù)考生都很高興得到這些書籍,但是實際情況卻是“這些書大多沒讀完就扔掉了”②[美]蓋洛著、晏奎等譯:《揚子江上的美國人:從上海經(jīng)華中到緬甸的旅行記錄》,第32、31—32、32頁。,而并沒有按照傳教士預判的那樣考生會因“敬惜字紙”傳統(tǒng)而將其保留;而英國傳教士麥高溫(John Macgowan)則將“傳教士帶著書出現(xiàn)在這些人”中間視為帶有“歷險”性質和頗有自我保護技巧的活動:“傳教士帶著書出現(xiàn)在這些人中間經(jīng)常歷險,選擇舉行考試的會試堂主進口作為停留處對他最為有利。這個位置對應試者有諸多嚴格限制,他們只能在看到所謂‘蠻子’后,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心頭蒙上陰影而已……過一會兒還會涌來幾個更沖動的人,把傳教士擠到墻邊并將書碰落在地上。”③[英]麥高溫著,朱濤、倪靜譯:《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第 307—308、308 頁。除了散發(fā)宣傳書冊,并將其標題盡量同儒家心性名相對接(如采用《良知之鏡》作為書名),傳教士還嘗試在鄉(xiāng)試之際舉辦有獎征文活動。光緒五年(1879年)山西舉行光緒己卯科鄉(xiāng)試,親歷這場考試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記述道:“在山西,大約七千名學士(秀才)參加了晉升碩士學位(舉人)的這項考試。我們選擇了一些合適的小冊子,在考生之間發(fā)放。其中有一本是由1877年在上海召開的第一屆全國傳教士大會上任命的一個委員會制作的;另一本非常優(yōu)秀的宣傳冊子是由上海的一位土著基督徒撰寫的,題目是《良知之鏡》。與此同時,我們還設立了一個以倫理道德為主題的優(yōu)秀論文獎。獎金是由羅伯特·赫德(Robert Hart)爵士提供的,目的是鼓勵中國學生研究有關人類文明和宗教的書籍,最后收到的論文有一百多篇?!雹埽塾ⅲ堇钐崮μ?,李憲堂、侯林莉譯:《親歷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華回憶錄》,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128頁。李提摩太的記述中并沒有涉及考生收到宣傳手冊后的反響與舉動,但從七千人里僅有一百多人提交論文也即接近七十比一的比例來看,士子對于傳教士活動的響應程度與參與積極性并不算高。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南京舉行了清廷改試策論后的首場江南鄉(xiāng)試,傳教士們同樣沒有錯過這次機會在考試期間向考生散發(fā)宣傳文獻。與此前不同的是,考生對于這些文獻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不小的轉變。此時游歷至南京的美國傳教士蓋洛(William Edgar Geil)記錄了此次鄉(xiāng)試散發(fā)文獻以及考生接受的詳細情形:“對于傳教士來說,這些考試真可謂天賜良機。雖然考試安排在8月5日開始,但要把中文刊印的基督教文獻發(fā)給考生,通常得等到11日的深夜。這樣做的目的,在于確保那些通過了三場考試的人才有資格獲得這些閱讀材料……1.5萬捆文獻材料于當晚分發(fā)給同樣多的生員,他們都參加三輪競爭考試。每捆材料都包含四種文獻,一般為《哥林多前書》、《馬可福音》或《路加福音》,另加科學入門書兩種,后者也都明顯地打有基督教的烙印。尋訪這些學子后,我發(fā)現(xiàn),讀過這些書的,遠不止受書者一人。要是在從前,這些書大多沒讀完就扔掉了,但現(xiàn)在今非昔比了。尤其在今年,人們每接受一部書,都無不滿懷感激?!雹荩勖溃萆w洛著、晏奎等譯:《揚子江上的美國人:從上海經(jīng)華中到緬甸的旅行記錄》,第32、31—32、32頁。這次宣傳書冊在考試之際的成功散發(fā)使得傳教士對于未來的布道事業(yè)充滿樂觀和期待:“不少例子表明,以這種方式分發(fā)出去的書籍,已經(jīng)使不少村莊和集鎮(zhèn)皈依了基督教,并最終建立了一些教堂。據(jù)我的估算,未來十年內(nèi),這六萬卷書將至少擁有三十萬名讀者?!雹蓿勖溃萆w洛著、晏奎等譯:《揚子江上的美國人:從上海經(jīng)華中到緬甸的旅行記錄》,第32、31—32、32頁。傳教士所關注的固然是“福音”的普及,但從書籍傳播的角度看,即使傳教士散發(fā)的宣傳書冊尤其是“科學入門書”明顯地打有宗教烙印,但對處于近代化初啟時期與科學發(fā)蒙時代的士子及民眾,更為迫切的需要也許并非過于專深和系統(tǒng)的科學鴻篇巨制,而是一種通俗易懂的科普書籍甚至是可以借助認識某些新生概念和字詞的書籍;更進一步說,從書籍接受與內(nèi)容再詮釋的角度看,雖然這些傳教士“捆綁”成套的書籍中帶有宣教布道的成分,但這并不影響士子在閱讀過程中進行選擇性的內(nèi)容汲取與意義挪用,英國傳教士麥高溫在一次科場派發(fā)書籍后說道:“至少有一千本就是這樣被發(fā)送到人們當中去,從而被帶到省里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和集市。在萬家俱寂的長夜中,讀書人將掩卷沉思,萬卷圣賢書未曾編織過的最新圖畫遂在他們頭腦中構建起來?!雹撸塾ⅲ蓰湼邷刂?,朱濤、倪靜譯:《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第 307—308、308 頁。因此,如果拋開這些書籍的宗教成分,這些書籍隨著廣大士子赴試與返鄉(xiāng)所發(fā)生的既深入且廣泛的地域流動與社會流動,其對于士人及其交游群體的知識結構與思維方式的作用和影響便是細微而深遠了。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二月初十日,劉大鵬父子從家鄉(xiāng)山西太谷縣啟程赴汴參加是年癸卯會試:“余與玠兒共坐駕窩一乘,作三馬,另一馬載行李、書箱,每馬腳銀八兩,共三十二金,從此啟行,送至汴梁城內(nèi)?!雹賱⒋簌i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第121頁。澹庵:《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三月初六日到達開封后,劉大鵬發(fā)現(xiàn)在山西并不多見的時務等書“汗牛充棟,凡應試者均在書肆購買,故書商高抬其價”。②劉大鵬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第121頁。陶希圣:《潮流與點滴》,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頁。云南士子馬太元在二月二十五日抵汴后,“出街購《史論觀海》一部,《治平十議》一部,《四書精義》一部,《御批綱鑒》一部?!雹垴R太元:《北游筆記·游汴筆記》,出版地不詳,1911年鉛印本,第9頁。王維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403、405頁。三月初五日臨入場前又購《西國新政輯覽》一部。④馬太元:《北游筆記·游汴筆記》,出版地不詳,1911年鉛印本,第9頁。王惟泰在《汴梁賣書記》中記道:“汴省向無售新書者,去秋有上海友人開設‘時中書社’,所售皆場屋書,間帶新書,頗有顧問者?!雹萃蹙S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403、405頁。文中的“去秋”指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順天借闈河南鄉(xiāng)試之際,而此次癸卯借闈會試可謂是汴省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新式書籍集聚。接下來便先對開封這些書肆的源流與性質進行梳理,以便進一步探究應試士人的書籍交易及其背后的知識區(qū)隔問題:
第一種類型是外地書店股東(多為士子出身)在開封開設臨時性分號進行售書。上海開明書店股東王惟泰在《汴梁買書記》中對其“汴梁之游”記載甚詳:“金陵賣書后,同人相約作汴梁之游,藉開風氣。于正月杪,載書二十余箱,為數(shù)二百余種,趁輪啟行。初四日到漢口,留一日,初六日乘火車至信陽……翌日大雪,留四日,至十一日開車。十八抵汴城,復有友人代為安寓,賃考棚街屋設肆,大書‘開明書店專售新書’布牌,并寫‘廣開風氣,輸布文明’招牌,遍貼通衢,以招同志?!雹尥蹙S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第403頁。引文中的“金陵賣書”是指光緒二十八年秋,上海開明書店股東夏頌萊等人赴南京參加江南鄉(xiāng)試兼售書籍之旅:“歲七月,以長者命赴試金陵,非始愿也。顧念文明之光輝,未普照于內(nèi)地,乃者過江如鯽,萃金陵者不下二萬人。之人也,又不啻各為其地之代表者,自應于是加審考而播文明之種子……爰偕同志,選有用之書如干種,擔筐挈篋,貰椽彼都,且以貿(mào)書,且以為交通文化之機關?!惫?《金陵賣書記——一九〇二年(光緒二十八年)》“緒言”,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384頁。
第二種類型是私人(包括應試士子)從外地販運書籍至開封出售。以應試士子澹庵一行為例,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二月初一日,澹庵一行六人從家鄉(xiāng)蘇州分兩路啟程,澹庵與友人金康伯先到上海辦理攜帶書籍事宜:“是役也,同伴六人,約乘民船至亳州起旱。陸君守墨、管君君謨、孫君汝楫、陸君棣威……余與康伯至申地辦書,期至鎮(zhèn)江會集?!雹咤b?《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二月初三日,澹庵與友人在上海的“新中國書社”選定各書:“初三日……星昭約同至新中國書社揀定各書,督其裝好?!雹噱b?《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二月三十日,澹庵一行由水路至亳州后,起旱換轎車,其于途中所寫《自界溝至亳州途中紀事》詩中有“聚謀桑下無善策,拚嘗艱苦抵汴梁。遂更小艇如一葉,載書十篋衣數(shù)箱?!雹徨b?《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從詩中的“十篋”表述來看,澹庵等人攜帶的書籍數(shù)量甚為可觀。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艱苦跋涉,澹庵等人終于在三月初四日抵達汴梁:“初四日……四點鐘抵汴城,前月杪連日積雨,城中街道泥濘如漿,深有二尺許。余車至吳勝角,騾足下陷幾不得進?!雹忮b?《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甫抵汴城,澹庵等便張羅書社開始售書:“初六日,晴。料理學社書籍,以便發(fā)賣。昨日已預貼招紙,自辰至酉倦于應付。計售去五六十金,利息頗厚。惜乎遲到數(shù)日,場期已促,不能賣完耳?!雹賱⒋簌i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第121頁。澹庵:《癸卯汴試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出版地不詳,1926 年刻本,第 1、1、5、7、7 頁。其中“自辰至酉倦于應付”,足見士子購買之踴躍。
此外,還有一種書籍傳播方式即赴汴應試士子私下傳贈擴散。如幼年隨宦開封的陶希圣,便是因赴汴應試士人的贈書而開始了科學知識的發(fā)蒙:“我四歲在開封,適逢開封貢院舉行會試,各省應試的人士集合開封。黃梅湯貫予先生借居我家的院內(nèi)一間房子,他送我一本《三才略》。這本長一尺幾寸的大書,自天文、地理,至歷史與科學,連同文字和圖畫,成為我最早的讀物?!雹趧⒋簌i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第121頁。陶希圣:《潮流與點滴》,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頁。
從上述分類可以看到,開封的新式書籍流入主要有臨時書店和私人售販兩種類型。但無論哪一種類型,書籍多是來源于外省尤其是東南諸處,也就是說癸卯會試之際在劉大鵬眼中的開封繁榮書肆,一定程度上屬于臨時性的書市,因而此種書肆的繁榮帶有一定的假象,但隨著科舉考試舉行流入的大量書籍無疑又使得中原地區(qū)的“新鮮”知識濃度超過山西。雖然王惟泰指出“場前買書者,類皆取地理、歷史兩部,雜著能閱者尚多,至教育一門,則寥寥無幾”③馬太元:《北游筆記·游汴筆記》,出版地不詳,1911年鉛印本,第9頁。王維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403、405頁。,但是書籍在交易與流布過程中畢竟還是起到一定的開通作用,其情狀亦如王惟泰所記:“有閱過書目提要而來者,有偶見招貼詞意而來者,有因朋友揄揚稱道而來者,類多同志之士,選書甚有條理。有各省已歷學堂而來,識見都高人一等……其他好學下問者,亦正不乏?!雹偻蹙S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第405—406、406頁。倘若分省而計的話,按照士子對于新式書籍的“選擇精當”標準,則可以進一步看到各省又分化為五個梯隊:“選擇精當者以直隸、兩湖為最;山東、陜西、四川次之;江西、貴州又次之;甘肅、廣西、安徽、山西、云南竟寥寥無幾,河南為尤甚;若江、浙、閩、粵半皆道出上海購取,故來者反不見為多。于何證之?證之在豫官幕兩途中,能購書者仍以四省人占多數(shù)云?!雹谕蹙S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第405—406、406頁。據(jù)上述可知,第一梯隊為江、浙、閩、粵,因其皆“道出上海購取”,前來購書的士子反不見多;第二梯隊為直隸、兩湖;第三個梯隊為山東、陜西、四川;第四梯隊為江西、貴州,以上除山東外基本為中西部內(nèi)陸省份;第五梯隊為甘肅、廣西、安徽、山西、云南以及考試舉辦地河南。
而在考官閱卷過程中,同樣也發(fā)現(xiàn)各省士子的整體答題水平呈現(xiàn)出較大的反差,而在這背后顯然也可以一定程度折射出士人中西書籍閱讀種類與閱讀數(shù)量的總體差異。以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會試分房考官惲毓鼎閱卷所見為例,他的闈中日記共有四條涉及和評述不同省份考生的答題水平:
(1)“閱廣西、貴州駐防卷二十五本,薦四本。諸卷愜意者甚鮮,且有極可笑者?!雹蹛霖苟χ?、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十三日,第218頁。
(2)“閱湖北、山東、廣東卷三十五本,薦八本。于粵卷得一本,中國史學、泰西政學,皆卓然有見,似是通才?!雹軔霖苟χ?、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十五日,第218頁。
(3)“閱四川、江西、陜西卷四十本,薦八本。江右卷二十五本,勉薦二卷,尚非愜意之作。其馀則腐惡陋劣,幾致不堪寓目。不解大邦文風,何以至此!陜卷佳甚,皆有書卷氣,屠梅君前輩掌教之功也?!雹輴霖苟χ?、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日,第219頁。
(4)“北四省(山東較好)及云、貴等二場最劣,往往強作解事,尤可噴飯。必須每府設學堂,延中西兼通之教習,勤為督課,又多置書籍,縱其瀏覽,或可稍收開通之益?!雹迱霖苟χ?、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四月初一日,第221頁。
綜合上述記載,同樣可以將各省士子總體答題情況大致分為若干層次:相對較好的省份包括湖北、山東、廣東、陜西,相對較劣的省份包括廣西、貴州、江西、云南以及直隸、河南、山西,其余則可歸入總體一般省份。如果再將此一排列對照上述各省士子書籍“選擇精當”程度的分化狀況,可以看到除了直隸與安徽兩省發(fā)生一定程度的“翻轉”外,其他省份在兩種衡量標準中的分布位置大致相合。
這一分化與區(qū)隔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固然有助于我們了解和認知當時各省士子中西書籍閱讀種類與閱讀數(shù)量的總體差異,但更為重要的意義恐怕還在于它提示我們在使用某些化約概念(如“兩個世界”)來指稱和表述當時中國社會知識與思想的分化時,需要有一種方法論層面的檢視與反思。這里以“兩個世界”為例略作分析,此一概念最早由張灝先生提出,以“兩個世界”分別指稱“通商口岸”世界與“內(nèi)地”世界⑦張 灝著,崔志海、葛夫平譯:《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前言”,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頁。,這種化約的區(qū)分在某些特定的研究場域的確有助于剖析近代中國社會,但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在20世紀初年士子群體的知識與思想分化層面則并非如這一概念所形容的那樣整飭與清晰。以同屬“北四省”的直隸與河南而論,在赴汴參加癸卯順天鄉(xiāng)試的直隸武強士子賀葆真眼里,河南“文學樸僿,不善趨風會,今海內(nèi)競談西學,河南獨多守舊之儒”⑧此為賀氏赴考之余游歷汴城書肆所感:“二日,游書肆,有專售《中州文徵》者,書為蘇源生編成于道光之季,凡四函。河南文學樸僿,不善趨風會,今海內(nèi)競談西學,河南獨多守舊之儒。乾嘉之際,學者崇尚鴻博經(jīng)史考證,遠駕前賢,此編錄取漢學家言獨尟。雖由選家之搜采,亦足以覘風尚焉?!辟R葆真:《賀葆真日記》,光緒二十九年八月初二日,李德龍、俞冰主編:《歷代日記叢鈔》第131冊,學苑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第243頁。,言下之意河南較直隸或者更為準確地說,較其家鄉(xiāng)所處的直隸東南部的武強更為閉塞。而陜西雖僻居西北,遠離政治、經(jīng)濟中心,且無通商口岸,但無論是士子答卷還是對新式書籍的認知程度都遠遠超過位于中原腹地的河南,甚至在一定程度超過江西這樣廣義上的東南省份。如果進一步探究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仍以陜西為例,考官惲毓鼎在日記說:“陜卷佳甚,皆有書卷氣,屠梅君前輩掌教之功也。午飯時與聘三談及各省山長最有關系。導士以實學,則讀書者多;導士以詞章,則能文者眾。吾常之南菁,湖北之兩湖,廣東之廣雅,四川之尊經(jīng),山長得人則文風大振,樸學繼興,皆其明效大驗也。若大吏以講席為位置歸田巨紳之地,擁皋比者亦以美館視之,而文運不足問矣?!雹釔霖苟χ?、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冊,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日,第219頁。也即是說,各省士子的總體知識水平與風氣開通程度不僅僅取決于其所處的地理位置,還與各省“山長”或者更進一步說與政教或文教部門的識見與引導密切相關。
以上可以看作是不同省份士子之間的橫向知識區(qū)隔,本節(jié)最后還有必要考察士子群體圍繞書籍交易展現(xiàn)出的縱向知識分化,恰好王惟泰在《汴梁賣書記》中詳細記錄了他在賣書過程中觀察到的各省士子詢書與購書情形,并按照下乘、中乘、上乘順序分別予以詳列:“各省公車約五六千人……在掄才者以為精華所萃盡在斯矣,然其間程度相去,正如七級浮屠。試將旬日間買客約略位置:其最多之多數(shù),必問《通鑒輯覽》、《經(jīng)世文編》,甚至或問《子史精華》、《四書味根》、《五經(jīng)備旨》者,此皆未脫八股詞章窠臼者,為最下乘;其次則問《商榷》、《扎記》、《掌故匯編》、《九家古注》、《七經(jīng)精義》等書,是為舊學中已得門徑者,為次下乘;若購覓《朔方備乘》、《航海圖經(jīng)》及《泰西新史》、《政治藝學全書》等,則漸有新舊過渡思想,臨文時能解調查者,為中下乘。至講求公法、詳考路礦、采訪學制,搜討兵政東西各書籍者,雖不外得第起見,然已預備得第后之進步,是為中乘。若考察理化各科,工商諸業(yè),殖民政策,建國主義者,其胸中已有成竹,特假文場為發(fā)揮地,不系心于得失者,是為上乘。至留心民約、社會、立憲、國法,則其思想已臻極點,方針已有定向,行所欲行,止所欲止,是為更上乘?!雹偻蹙S泰:《汴梁賣書記——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上卷“記賣書”,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第3冊“現(xiàn)代甲編”卷4,第408—409頁。具體來說,從最下乘“未脫八股詞章窠臼者”詢購《通鑒輯覽》、《經(jīng)世文編》以及《子史精華》、《四書味根》《五經(jīng)備旨》,到次下乘“舊學中已得門徑者”詢購《商榷》、《扎記》、《掌故匯編》、《九家古注》、《七經(jīng)精義》等書,再到中下乘“漸有新舊過渡思想”者覓購《朔方備乘》、《航海圖經(jīng)》及《泰西新史》、《政治藝學全書》,再到中乘“預備得第后之進步”者搜討公法、路礦、學制、兵政等東西洋書籍,再到上乘“假文場為發(fā)揮地,不系心于得失者”詢購理化各科、工商諸業(yè)、殖民政策、建國主義等相關書籍,再到更上乘“思想已臻極點,方針已有定向”者留心民約、社會、立憲、國法等相關書籍,從以上三乘、六級如同“浮屠”狀的區(qū)隔結構可以看到,參加會試的各省士子在知識程度方面分化頗大,即使從下乘到上乘在人數(shù)方面可能有所遞減,但這一士子分化也著實提醒研究者在有意無意擇取其中某一類士子作為論據(jù)來論述或者證成當時整個士子階層的知識思想水平時,極容易對二十世紀初占據(jù)當時知識階層絕對數(shù)量的傳統(tǒng)士子群體的知識圖譜或者思想分化的復雜程度產(chǎn)生一種過濾簡化后的低估和誤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從上述應試士子詢購書籍中出現(xiàn)的“民約”、“社會”、“立憲”以及“建國主義”諸種類別,已然可以看到閱讀書籍分化與區(qū)隔的背后還孕育著新的政治與社會變革元素,這又反過來使得清廷不得不通過厘定文體與查禁書刊的方式對“科舉改章”后出現(xiàn)的書籍歧變與知識“亂象”進行政治管控和強力干預,而清廷“科舉改章”的復合效應及其內(nèi)在張力也于此畢現(xiàn)。
早在清廷“科舉改章”半月后的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八月初四日,《申報》即刊發(fā)《振興新學宜嚴杜邪說議》的時評,其中提到“改試策論”伊始書賈即大肆翻印康、梁著述牟利(翻印方式大體有“更名”“摘句”“輯文”三種),并客觀上導致康、梁著述大有風行之勢:“明詔迭頒,此后科場一律廢八股而試時務策論,一時各省書賈爭選刊將求時務之書……就余所知,有將康逆所著《日本書目志》、梁逆所著《讀西學書法》,以及《時務報》、《湘學報》,更易其名,翻印射利者;有將各報中或排斥康、梁或阿附康、梁諸論說不顧,以矛刺盾,貪多務得,并附石印,以冀風行者?!雹凇?振興新學宜嚴杜邪說議》,《申報》第69冊,光緒二十七年八月初四日,第91頁。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壬寅鄉(xiāng)試臨近時,湖北巡撫端方專門就考試文體問題出示“厘定文體簡明章程七條”告誡應試士子,《申報》轉錄其中部分內(nèi)容,大要謂:“本屆試題兼中西政藝,發(fā)言為文,不拘一格,然亦自有法度,第一場、第三場所試史事、經(jīng)義擇言尤宜雅馴。近日文體多岐,如改良基礎目的問題,二十世紀四萬萬人之類,不可枚舉,徒令閱者生厭,日本漢文家有相約不用此種文義者,效顰拾慧宜可得已?若夫革命流血等說,則詞涉悖亂,即當貼出以正文體。諸生務宜檢點,勿致自誤前程?!雹邸稌蹰澪母婧蟆?,《申報》第72冊,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六日,第41頁?!渡陥蟆吩诠饩w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初六日還專門于頭版醒目位置刊發(fā)時評,其中提到端方出示此告誡的背景為清廷“科舉改章”后,有相當一部分考生刺取《新民叢報》及近人所譯日文名詞并以之答題,朝廷擔心此種情況持續(xù)下去“不特有乖于學術,抑且有害于人心”:“自去歲欽奉綸音,自后大小考試,均改論策經(jīng)義……不意觀于今日應試之士,而深可異焉。其自甘暴棄者,平日束書不觀,迨屆場期,則廣搜坊肆懷挾之書,滿紙陳言,令人可厭。號為知新者,則又矜奇吊詭,刺取《新民叢報》及近人所譯和文諸書中各字,而詡詡自得,號為新奇。由前之說其迂腐頹廢固不足責矣,由后之說似乎閱新書研新法,與三家村學究不可等量而齊觀,然其弊也,囂張謬戾,不特有乖于學術,抑且有害于人心?!雹佟稌蹰澪母婧蟆?,《申報》第72冊,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六日,第41頁。
雖然清廷通過媒體與督撫發(fā)布申誡“厘定文體”,從湖北備考士子朱峙三所觀察到的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壬寅鄉(xiāng)試各省中卷仍多模仿《新民叢報》、《中國魂》文體這一情形可以推知,無論是《申報》刊載的“嚴杜邪說議”還是端方壬寅鄉(xiāng)試前夕的“厘定文體”告誡顯然都沒有收到預期實效:“午后將鄭宅借來之《新民叢報》、《中國魂》二種,一一閱讀之,習其文體,是為科舉利器。今科各省中舉卷,多仿此文體者?!雹谥熘湃⒑闵嬩?、嚴昌洪編:《朱峙三日記(1893—1919)》,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頁。正因為如此,有些省份諸如湖北在癸卯年便有了相繼下令禁止海外留學生“出報”以及封禁書刊報館之舉,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閏五月出版的《江蘇》第三期記道:“湖北自有漢口日報館以來,端方久欲封禁之,以礙于該報館之懸洋旗也,乃密以三千金盡購該報館之所有,而后封禁之令始下。端方之仇視報章也,一見于禁海外留學生之出報,今再見于封禁漢口之日報館?!雹邸斗鈭箴^之新法》,《江蘇》第3期(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記事·內(nèi)國時評”,羅家倫主編:《中華民國史料叢編》第A7.2卷,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83年影印本,第578—579頁。而清海關與郵政局亦于是年出臺新規(guī)嚴禁收送《新民叢報》與《國民日日報》④《咄,咄,大清海關不收〈新民叢報〉,大清郵政局不送〈國民日日報〉》,《江蘇》第6期(光緒二十九年八月)“記事·內(nèi)國時評”,羅家倫主編:《中華民國史料叢編》第 A7.3 卷,第 1131 頁。,如果聯(lián)系到此時科場文體歧變情形,那么清廷這些行為便不單單是防止國外政治異見者或者說部分留日學生“運文明利器于內(nèi)地,播革命種子于社會”⑤《咄,咄,大清海關不收〈新民叢報〉,大清郵政局不送〈國民日日報〉》,《江蘇》第6期(光緒二十九年八月)“記事·內(nèi)國時評”,羅家倫主編:《中華民國史料叢編》第 A7.3 卷,第 1131 頁。,更是防止國內(nèi)考生將兼有“文明利器”與“革命種子”性質的書籍報刊所負載之知識,閱讀吸收后將其改頭換面植入科舉考試內(nèi)部,從而通過科舉考試網(wǎng)鏈廣泛傳播并在維系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制度系統(tǒng)內(nèi)部發(fā)生裂變效應;兩相比較,后者恐怕才是清廷最為擔心也是最大的隱憂所在。⑥清廷的“禁書”之舉似乎同樣沒有收到實效,從士子朱峙三光緒二十九年九月的日記中可知,此時正在日本留學的同鄉(xiāng)鄭云帆仍可以從日本寄回家鄉(xiāng)許多革命書報:“連日寫作甚忙,晚間夏生來坐,云鄭赤帆在日本寄回許多革命書報等等。又《警世鐘》、《革命軍》、《猛回頭》三種是給邑人閱看者。”朱峙三著、胡香生輯錄、嚴昌洪編:《朱峙三日記(1893—1919)》,光緒二十九年九月二十日,第126頁。鄭云帆向國內(nèi)寄書,其著眼點已是“給邑人閱看”,這甚至已經(jīng)超出了同好間的贈閱而有了某種革命動員的意味。也正因此,朱峙三不由得感嘆:“向來縣衙功令森嚴,此革命之書竟無人禁止!”朱峙三著、胡香生輯錄、嚴昌洪編:《朱峙三日記(1893—1919)》,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初一日,第127頁?!翱婆e改章”至此已然由促使書籍及其知識負載的更新甚至是分化,走向了加劇導致書籍歧變與知識“亂象”這一反面,而由之催生和孕育出的新的政治與社會變革元素也以一種難以遏止之勢流布開來,這大概是清廷當初明降諭旨進行“科舉改章”時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