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
審美救贖,涉及的是對于自由權(quán)利、自由意志的自覺,也是對于自由感覺的自覺。也因此,基于對宗教救贖的理解,審美救贖,作為一種自由感覺,相對而言,西方的美學(xué)家們更加容易身體力行。但是,對于置身宗教救贖缺失背景下的中國美學(xué)家而言,情況卻恰恰相反,審美與藝術(shù)早就成為中國人的安身立命之道,但只是在審美逍遙的意義上存在,而并非是在審美救贖的寓意上存在。由此,從審美逍遙向?qū)徝谰融H的轉(zhuǎn)換也就格外艱難。因為,它需要中國的審美與藝術(shù)的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
這個華麗的轉(zhuǎn)身,正是我們在西方文化中經(jīng)??吹降乃^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或者:“化蛹為蝶”。
一般而言,審美與藝術(shù),中西皆然,簡而言之,都應(yīng)該是進入生命“邊緣情境”的必然結(jié)果。
生命的“邊緣情境”,是德國的一個大哲學(xué)家雅斯貝斯提出來的,指的是當一個人面臨絕境——無緣無故的絕境的時候的突然覺醒,這個時候,與日常生活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突然的全面的斷裂,賴以生存的世界瞬間瓦解,于是,人們第一次睜開眼睛,重新去認識這個自以為熟識的世界。這個時候,生命的真相得以展現(xiàn)。也是這個時候,每個人也才真正成為了自己,真正恍然大悟,真正如夢初醒。用雅斯貝斯的話說,人只是在面臨自身無法解答的問題,面臨為實現(xiàn)意愿所做的努力全盤失敗時,換一句話說,只是在進入邊緣情境時,才會恍然大悟,也才會如夢初醒。
可是,這樣的恍然大悟與如夢初醒,在西方與中國,卻又情況截然不同。在中國,是意味著審美的逍遙;在西方,則意味著審美的拯救。
換言之,在西方,就意味著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也就意味著生命的“化蛹為蝶”。
可是,每每讓我詫異不已的是,這一切在中國卻從未出現(xiàn)。
在中國,面對“邊緣情境”,中國的處理方式與西方有截然的不同。具體來說,在中國,大體是表現(xiàn)為3種方式:盲從、逍遙和反抗。
盲從,是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為常見的面對生命“邊緣情境”的方式。它將生命“邊緣情境”歸咎于自己,認為是沒有將有限的生命融入無限的社會服務(wù)、道德修煉之中,也就是將所謂“生之憂患”歸咎于孔子所說的“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結(jié)果,這事實上就是抹殺了“邊緣情境”的存在,因此既看不到靈魂需要拯救,又由于沒有彼岸世界需要引渡而不存在對苦難的悲憫與關(guān)懷。本來,生命“邊緣情境”都是“無緣無故”的,因此也就是無法在現(xiàn)實中加以戰(zhàn)勝的,可是,現(xiàn)在卻被錯誤地判斷為“有緣有故”,既然是“有緣有故”,那么,也就是可以戰(zhàn)勝的。于是,一切的一切,也就可以通過迫使審美與藝術(shù)屈從于現(xiàn)實關(guān)懷來最終加以完成。
換言之,“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是中國人常說的一句話??墒?,真正認同這句話的中國人卻幾乎從來沒有。因為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無非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就是“好人有好報”“吹盡黃沙始到金”,因此,盡管每每遭遇生命的苦難,卻總是會以為是“困難”“災(zāi)難”,總之都是可以戰(zhàn)勝的,因此也總是可以在其中尋覓到人生的快樂、詩意的逍遙。
這樣一來,所謂“順從”,其實也就只是生命“邊緣情境”的貌似解決。什么叫“貌似解決”呢?從表面上,服膺于“順從”之道的人平日比誰都忙,忙于“審美救世”,忙于以審美與藝術(shù)去“平天下”,他們以為,審美與藝術(shù)都是工具,借助于這個工具,就可以去解決社會與人生的種種問題。但是,問題在于,任何現(xiàn)實關(guān)懷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例如,“三從四德”也曾經(jīng)是道德的,可是現(xiàn)在的道德卻是“自由戀愛”,過去,那些為自己的有限生命立了貞潔牌坊的女子們,都以為自己戰(zhàn)勝了生命的困境,然而,今天她們的名字早已無人知道。顯然,借助現(xiàn)實關(guān)懷來把生命的“無緣無故”變成“有緣有故”,并且加以解決,實在是毫無理由的。何況“無緣無故”這樣一個形而上的問題、終極關(guān)懷的問題,也因此而變成了一個形而下的“有緣有故”的問題、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問題。
進而言之,這樣的解決方式,其實是“騙”困惑者繞過矛盾。既然“無緣無故”的生命有限的困惑解決不了,那就不必解決了,“未知生,焉知死?”那些東西你先別想,咱們先把“有緣有故”的事想想清楚再說,“有緣有故”的是什么呢?就是因為現(xiàn)實社會的一切都還沒有改造好,一旦改造好了,“有緣有故”的困惑也就沒有了。而既然“有緣有故”的困惑沒有了,那“無緣無故”的困惑也就沒有了。可是,在這一切的背后被忽略了的,正是作為人生的根本內(nèi)涵的“有緣有故”,也就是沒有理由。
因此,要否定一種東西,卻偏偏通過肯定與之相對的另外一面來進行,這就是所謂“盲從”。生命的“邊緣情境”是無緣無故的,這應(yīng)該是一種本體層面的生命的覺悟,可是,中國人往往卻是從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退回到“有緣有故”,把一個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變成一個完全可以解決的問題。通過“立德、立功、立言”的操心來凸顯現(xiàn)實向度,所達到的正是對于無緣無故的維度的遮蔽(當然不是沒有痛苦,但卻都是形而下的痛苦,而不是形而上的痛苦)。因此,盡管這些人以“德”性預(yù)設(shè)了價值高度、人格世界、精神空間,但是由于它只是為取消向生命索取意義而做的正面功夫,也就缺乏真正的人性深度與人性厚度。正如康德所說,道德一旦異化為社會的維護者,就會轉(zhuǎn)而成為非道德力量,轉(zhuǎn)而成為自由感覺的扼殺者。不難看出,把“無緣無故”扭曲為“有緣有故”,在一定意義上,也正是這樣的自由感覺的扼殺者。
第二種處理方式是逍遙。這種方式也可以稱之為:視而不見。西方大哲學(xué)家加繆在他的《西西弗的神話》中開篇就說:哲學(xué)只要回答一個問題,就是:死。可是,在有些人看來,這個問題是可以被忽略的,而且,只要你刻意去忽略它,于是,它也就不存在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可以說,第一種所謂的“順從”,是以解決為不解決,而現(xiàn)在的“逍遙”,則是以不解決為解決。當然,“逍遙”因為放棄了“順從”的對于現(xiàn)實關(guān)懷這一所指的追求,內(nèi)心的極度緊張也因此而得以成功緩解。但是,它所獲得的卻只是生存本身這一能指的自然宣泄,是從“順從”的“假”遁入了“逍遙”的“無”。其中,最為核心的問題就在于:“逍遙”的自由等于“自在”。無疑,它確實沒有再像“順從”那樣以現(xiàn)實關(guān)懷去超越欲望,沒有舍本逐末,沒有再去奢談道德、憂患、使命、成功等,但是卻仍舊沒有能夠促成問題的解決。它以不追問為追問,或者說,它進行的是消極性的否定性的追問。然而,取消了追問實際上也就取消了問題本身。因為,要否定一種東西,也完全可以通過否定與之相對的另外一面來進行。而這,正是所謂的“逍遙”。
更有甚者,中國的“逍遙”發(fā)展到了禪宗,甚至認為人類把一切現(xiàn)象都可以歸納為精神現(xiàn)象,而痛苦的真正原因也在于精神本身,這其實正是痛苦的總根源。因此,區(qū)別于從生命的困惑退回現(xiàn)實關(guān)懷乃至從關(guān)懷退回天地自然,再不妨干脆連生存本身這一能指也一并取消。不但取消了社會的合理化,而且取消了自然的合理化;不但看破“紅塵”,而且連“看破”紅塵也看破,既無世可出,也無世可入,于是,生命的“邊緣情境”自然也就沒有了。于是,“逍遙”就用消滅自己的方法消解了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所帶來的終極困惑。
第三種處理方式是反抗。這是一種毅然與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同在的方式。借用中國人所熟悉的話說,就是選擇做古代神話中的共工,去怒觸不周山,去殊死反抗,并且與它共存亡。比如說,去改天換地,不是宇宙有限嗎?那么我就去征服宇宙;比如說,去改朝換代,不是社會存在剝削壓迫嗎?那么我就去砸爛舊世界,建立新世界;比如說,去用理性的方式,不是世界沒有辦法認識嗎?那么我就去逐漸地掌握科學(xué)知識,以便掌握世界;但是,“同在”的潛臺詞又是什么?難道不就是默認了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的永恒?當人們用反抗的方式來面對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的時候,其實也就是用自己悲劇般的共工心態(tài)首先默認了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因此,不跟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同流合污,永遠去揭露它,永遠去反抗它,這固然令人尊敬,但是,在殊死反抗中,你的軟弱,你的無能,同時也就為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所知悉。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盡管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中外皆然,但是,由于中國人對于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缺乏清醒的覺察,因此,所謂的面對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而且最終得以實現(xiàn)“根本轉(zhuǎn)換”與“化蛹為蝶”,在中國也就迄今都無從談起。
例如魯迅,或許因為是發(fā)現(xiàn)了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但是卻沒有找到解脫的方法,于是,魯迅表現(xiàn)出了一種在中國歷史上所從未有過的決絕:不惜與之同歸于盡。我們看到,魯迅幼年不幸,因此“從小康之家墜入困頓”,可是,面對因此而橫逆而來的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魯迅并沒有轉(zhuǎn)身實現(xiàn)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與“化蛹為蝶”,而只是說:“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出世人的真面目?!雹亵斞福骸秴群啊ぷ孕颉罚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15頁。也就是說,他發(fā)現(xiàn)的是他人的人心險惡。甚至,就是在魯迅注意到西方的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之后,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都從來不曾糾纏過但丁的追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困惑。他公開把他們列為自己“雖然敬服那作者,然而總不能愛”的“兩個人”。對于后者,魯迅在讀了一半之后竟然“廢書不觀”。對于前者,“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魯迅在讀到《神曲·煉獄》一段時就意趣索然,他說:“不知怎的,自己也好像很是疲倦了。于是我就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去?!蓖鯂S也如此,他在《靜庵文集·自序》中稱自己“體素羸弱,性復(fù)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fù)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xué)”。因此,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是他的敏感心靈在中國所最先體味到的??墒牵罱K卻沒有因此而幡然醒悟,實現(xiàn)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與“化蛹為蝶”。當然,他是誠實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由于沒有宗教信仰的支撐,這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個體的人格來支撐,可是,這又如何可能?如此一來,受苦還有什么意義?愛,又如何長久?這一切,對于他而言也就都成為了莫大的難題。于是,他選擇了自殺。
值得注意的是,與中國的未能成功地實現(xiàn)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與生命的“化蛹為蝶”不同,面對生命的“邊緣情境”,西方的審美與藝術(shù)卻能夠成功地實現(xiàn)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與生命的“化蛹為蝶”。換言之,在西方,審美救贖偏偏能夠應(yīng)運而生。
為什么會如此?就以西方文化的經(jīng)典文獻——《圣經(jīng)》中的《約伯記》《傳道書》為例。《約伯記》和《傳道書》所昭示的,就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生命的“根本轉(zhuǎn)換”與“化蛹為蝶”。面對生命的“邊緣情境”,人類應(yīng)該如何去選擇一種比苦難和受難更加高貴的方式去迎接苦難和受難?這就是《約伯記》和《傳道書》的主題。
當然,《約伯記》和《傳道書》的側(cè)重又有所不同?!都s伯記》側(cè)重的是人類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的呈現(xiàn),《傳道書》側(cè)重的是人類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的理解。
《約伯記》的故事毋庸多言,需要提示的只是,這個故事里包含著兩個要素:第一個,約伯無罪;第二個,上帝全能。
要注意的是,在他的3個朋友——毯螅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拿瑪人瑣法來探望他的時候,先是陪約伯靜坐了7天7夜,然后與約伯展開了長達9次的論辯。這9次論辯的焦點,都在于約伯是否“有罪”。3個朋友認為,約伯既然遭難,那肯定就是自己有了過錯,當然,這個過錯也許是不經(jīng)意犯下的,也許是他的兒女犯下的,但是,約伯堅稱,自己“無罪”,自己是純粹的義人。
而這恰恰意味著:約伯所面對的生命的“邊緣情境”,都是橫逆而來的,生命的“邊緣情境”無緣,生命的“邊緣情境”也無故。此時此刻,換做他人,或許就一定要抱怨命運的種種不公了,但是約伯卻不。對于生命的“邊緣情境”,約伯并不在意,“約伯沒有動搖自己的信仰,他說:‘噯,難道我們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約2∶10)。約伯在意的只是,上帝是否知情。因此,他唯一的期望,就是上帝能夠出場,以便證明它是否知情。重要的不是果,而是因。約伯需要的,就是看到上帝在場,因為這說明上帝知情,上帝允許苦難存在。既然上帝知情,既然上帝允許,那么,約伯就責(zé)無旁貸地接受之!于是,上帝果然在旋風(fēng)中出場了。不過他并沒有對約伯指點迷津,更沒有告訴約伯生命“邊緣情境”的真相。上帝用一系列答非所問的言談讓約伯明白: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向上帝發(fā)問。
而既然人根本沒有資格向上帝發(fā)問,那么,人對于生命的“邊緣情境”也就沒有理由去挑三揀四。哪怕是一個好人,他在面對生命“邊緣情境”的時候,也仍舊是如此。試想,一個好人,如果就表現(xiàn)在做了惡事就接受懲罰和做了善事就接受獎勵上,那么,上帝的作用何在?他豈不是自己就可以拯救自己,豈不是不需要上帝的存在了?因此,正確的答案應(yīng)該是,一切的生命的“邊緣情境”都不存在什么善有善報和惡有惡報,但卻都是上帝的安排,因此,盡管生命的“邊緣情境”無緣無故,我們都應(yīng)該坦然受之,快樂受之!
《傳道書》講的是所羅門王的故事。故事說他很幸福,他什么都有,但是他卻很苦悶,為什么苦悶?zāi)??因為他連著做了6件事,希望自己能夠快樂,可是都失敗了。這6件事是:美酒、物質(zhì)財富、美女、建功立業(yè)、智慧、死亡。那么,生存的意義又在哪里?為了強調(diào)生存的虛無,《傳道書》在短短的文字里竟然有33次講到虛空,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就是虛無的;代表虛無的“日光之下”這個詞,《傳道書》也用了29次;還有“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wù)都有定時”的“有時”,《傳道書》也用了28次。在這里,我要說,這無數(shù)個“虛空”“日光之下”和“有時”所勾勒的,確實是一幅恐怖的人生景象。1946年,張愛玲曾到溫州去看避難中的胡蘭成。后來胡蘭成回憶說,當時張愛玲看了《圣經(jīng)》,曾經(jīng)感嘆說:“這個民族是悲壯的,但也叫人難受?!倍鴱垚哿峥吹狡渲械摹秱鞯罆罚欠浅s@動,說這是從來厭世最徹底的文辭。對于張愛玲的“驚動”,我也深有同感。
這樣,如前所述,約伯的故事已經(jīng)說過了,世上的一切,我們都只能承受。但是我們應(yīng)該怎樣去承受呢?例如,是有尊嚴地承受、更加高貴地去承受,還是沒有尊嚴、非常卑賤地去承受?《傳道書》對于無數(shù)個“虛空”“日光之下”和“有時”的強調(diào)當然都不是漫不經(jīng)心的,恰恰相反,《傳道書》所寫下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給我們一個提示:要轉(zhuǎn)過身去面對上帝。
因此,當《傳道書》自己問道:“在天下一生當行何事為美”?它自己的回答是:“敬畏上帝,謹守它的誡命,這是人當盡的本分?!?/p>
我必須說,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回答。生命“邊緣情境”是無緣無故的,因此它絕對不可戰(zhàn)勝??墒?,作為人,我們又必須去戰(zhàn)勝它。因此,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們都一如既往地、有始有終、無怨無悔地去做??墒?,怎么去做呢?“敬畏上帝,謹守祂的誡命,這是人當盡的本分。”
舍斯托夫感嘆:“確切地講,真正的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世人眼光看不到的出路。若非如此,我們何以還需要上帝呢?只有在要求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的時候,人們才轉(zhuǎn)向上帝。至于可能得到的東西,人們對之也已滿足?!奔涌娫谒拿段魑鞲サ纳裨挕分修D(zhuǎn)引了這段話,然后說:這句話可以概括舍斯托夫的全部哲學(xué)。①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9頁。我也要說,這句話可以概括《傳道書》的全部內(nèi)涵。
看不到任何可能性,往往是信仰的開端。是否心悅誠服地接受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是否為愛轉(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全然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傾注于對于愛和信仰的奉獻,是一個人在置身生命的“邊緣情境”之時最終是否可以實現(xiàn)“根本轉(zhuǎn)換”、是否可以實現(xiàn)“化蛹為蝶”的關(guān)鍵。
由此,在西方的基督教文化的背景下,當一個人置身生命的“邊緣情境”之時為什么最終就可以實現(xiàn)“根本轉(zhuǎn)換”并“化蛹為蝶”,可是,在中國文化的背景下這一切為什么就迄今也無從談起?應(yīng)該說,這一困惑,事實上在《約伯記》和《傳道書》中,已經(jīng)可以得到深刻的解答。
進而,通過對于西方文化的經(jīng)典文獻的解讀,還可以對西方文化的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再加以討論。
如前所述,在西方文化之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基督教中人與人的關(guān)系被人與神的關(guān)系所取代。人首先要直接對應(yīng)的是神,至于與他人的對應(yīng),則必須要以與神的對應(yīng)為前提,由此,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對于首先關(guān)注人與神的關(guān)系的西方人來說,就沒有必要去遮遮掩掩,也沒有必要去閉目不視,是什么就是什么,無緣無故就無緣無故,又有什么了不起,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前面在《約伯記》中所看到的一切,既然一切都只有上帝才能夠做到,而且,既然一切也只有期待它,那么,也就一切都聽命于它。在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面前,倘若上帝并不出手,那也只有繼續(xù)期待。于是,在中國人看起來幾乎是如喪考妣的“無緣無故”,在西方人看來,卻竟然是再自然不過。
無疑,如果人生沒有彼岸,那么,復(fù)仇、傾軋,就都是必要的。惡的循環(huán)歷史也就是必然的??墒牵偃缛松嬖诒税赌??那么,不去斤斤計較于一時一地的得失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于是,真正的審判也就隨之轉(zhuǎn)向了彼岸的天國。試問,是自己去私立公堂去宣判(這就是中國的“快意恩仇”之類的現(xiàn)世報),還是期待著末日的審判?選擇是明顯的。何況,因為人與神的關(guān)系先于人與人的關(guān)系,為愛轉(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不去計較塵世的恩怨,而去傾盡全力地為愛和信仰而奉獻,也就被賦予了深刻的意義。受苦,因此也有了意義,更有了重量。因為有上帝在背后支撐,而且,上帝是不會忘記回報的。于是,我們看到了在《傳道書》中的“敬畏上帝,謹守它的誡命,這是人當盡的本分”。
與此相應(yīng),歷史也從有限走向了無限,并被附加了目的、意義與價值。愛因斯坦說過:宇宙中最不可理解的,就是我們可以理解宇宙。這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就來源于基督教文化。曾經(jīng)的歷史是循環(huán)的,無始無終的,而現(xiàn)在卻是直線的,也有始有終了。自然,開端意味著理由,理由的出現(xiàn)就是歷史的根據(jù)。同時,開端也意味著希望。于是從命運到天佑,古希臘的宿命被基督教的希望取代了。最后,進步的觀念應(yīng)運而生。有著名作家說:生活在別處,其實,歷史也在別處。于是,歷史不再是帝王將相的歷史,而成為人類精神的歷史,它是人類從有限走向無限的故事,也是人類從相對走向絕對的故事,總之,是從心路歷程走向天路歷程,從塵世走向天國的故事。
何況,為愛轉(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還不僅僅是一種愛的奉獻,更是人類文明得以大踏步前進的前提。這是因為,轉(zhuǎn)身之后,讓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平等、自由、正義等價值的更加重要,更加值得珍貴。于是,我們也就不再可能回過頭來重新置身那些低級和低俗的東西之中了。借此,我們被有效地從動物的生命中剝離出來。也因此,為愛轉(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的作用,不在于制造奇跡,而在于讓人類感受到美好的未來的存在,美好的未來的注視,美好的未來的陪伴。而當一個人把人生的目標提高到自身的現(xiàn)實本性之上,當一個人不再為現(xiàn)實的苦難而是為人類的終極目標而受難、而追求、而生活,他也就進入了一種真正的人的生活。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神奇地把自己塑造為一個真正的人。他得以從人類的終極目標走向自己,得以從人之為人的目標把自己塑造成為自己。
在這個意義上,必須強調(diào),愛之謂愛,顯然并不是來自面對黑暗,而是來自面對光明。這一點,從中國文化出發(fā),可能比較難以理解,但是,在西方文化,卻比較容易理解。在西方文化看來,當我們受到傷害的時候,經(jīng)常采取的態(tài)度無非是兩種:
第一種,是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角度,這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會采取的。因為受到了傷害,因此而圖謀報復(fù)、圖謀反擊。甚至不惜用臥薪嘗膽的手段,但是,被遺忘了的關(guān)鍵一點卻是:這樣的報仇是不可能推動人類進步的。為什么中國文明長期停滯不前?還不就是因為我們以為用“以黑暗對黑暗”的辦法就能夠推動人類的進步,可是,實際上卻沒有能夠推動一絲一毫。黑暗就是黑暗,批判黑暗不可能導(dǎo)致光明,消滅黑暗也不可能導(dǎo)致光明。因為黑暗的盡頭不是光明,黑暗沒有盡頭,黑暗的結(jié)果也不是光明。所以,反抗黑暗永遠不可能真正地走向光明。那么,正確的選擇是什么呢?只能是:背對黑暗,面對光明。
第二種,是因為意識到只有愛才是對惡的真正否定,而其他的否定,比如說,以惡抗惡,以暴抗暴,都不過是對惡的投降與復(fù)制。世界的丑惡不是不需要“愛”的理由,恰恰正是需要“愛”的理由。我們絕對不能說:既然這個世界如此丑惡,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愛這個世界,我要跟它“同流合污”,以便把它消滅掉??上В@恰恰錯了。這個世界越黑暗就越需要愛,因為你如果采取了對這個世界的報復(fù)的方法,你就把心靈也變成了這個世界,也變成了“地獄”。只有愛才是對惡的唯一深刻的否定。難道否定的原因不是愛的缺席,否定的對象不是愛的冷漠,否定的目的不是愛的恢復(fù)、滋長、發(fā)展、重建和成熟?而且,倘若根本就體驗不到無窮無盡的慈悲、尊嚴、神圣、愛意,那么我們承受黑暗、反抗絕望的動力究竟何在?所以,我們真正的超越惡的方式不是以惡抗惡,而是絕對不像惡那樣存在。
為此,我們必須假設(shè)我們所置身的世界是一個“愛”的世界。無論這個世界如何黑暗,如何遠離愛而存在,我們都要相信“愛無不勝”!相信有愛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相信無愛的世界不值得一過!相信人是愛的存在,不是利益的存在。我愛故我在!這樣,以愛的名義去關(guān)照世界,就是美學(xué)的唯一選擇。而且,更為重要的是,盡管愛在過去和現(xiàn)在都沒有到來,以后是否到來也完全未知,但是我們卻仍然必須去賭愛的必勝。去賭在未來的必然蒞臨。
重要的是必須去賭愛存在。任何一個人都生存在有限性當中,但是要堅信,人類是能得救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犯錯誤,但是每一個人都一定要想,我必須用愛的態(tài)度來面對別人犯下的錯誤和我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為什么呢?因為這個世界肯定可以得救。當然,中國人往往并不這樣去想,他會說:我不能先撒手,我不能先愛別人,我先愛別人,別人要害我怎么辦呢?就好像那個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對于中國人來說,他永遠記住的只是:只要被蛇咬了一次,那他第二次就絕不會再去救這條蛇。而按照西方文化的想法,他卻要無數(shù)次地去救,為什么呢?他要去賭愛的勝利。愛是無條件的。它絕對不以這個世界也愛自己來作為回報,哪怕是這個世界回報以仇恨,也還是要愛這個世界,并且絕不為惡,更不復(fù)仇,因為,愛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
換言之,無論生命“邊緣情境”如何地“無緣無故”,只要我們一心朝向美好的未來,只要我們?yōu)閻坜D(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就會發(fā)現(xiàn),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已經(jīng)被我們不戰(zhàn)而勝了。這是因為,在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面前,如果人人都是被逼上梁山,人人都是去血刃仇人,人人都是去落草為寇,那么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也就真的不可戰(zhàn)勝了,可是,假如我們都從自己做起,都去為愛轉(zhuǎn)身,為信仰轉(zhuǎn)身,不再去“以暴易暴”,而是去做愛的傳人,從而首先把自己交還給愛,生命“邊緣情境”的“無緣無故”又能奈我何?
而且,置身世界,哪怕其中充滿了惡。我仍舊要愛。就是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所以我才要愛,愛就是愿意去愛。只要你是簡單的,這個世界就是簡單的。你是什么樣的人,你的世界就是什么樣的世界。愛的結(jié)果,或許并沒有在現(xiàn)實中獲得回報,但是所有的人都會看到:它維護著人類生命存在當中的“必須”與“應(yīng)當”——盡管這“必須”與“應(yīng)當”最終究竟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是完全未知的;它又推動著每一個審美者都必須在心靈中重新認領(lǐng)自己,都必須親自出面去再次見證自己的良知尚在,并且把自己從心靈的黑暗中解放出來;它體現(xiàn)著一種對于“完美”的“完美”追求,無疑這“完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是我們?nèi)耘f愿意相信,只要我們?nèi)ヅψ非?,就會得以無限地接近它。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心靈得到凈化,思想得到升華??偠灾?,“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一切都唯此而已,一切也都僅此而已?。ㄎ赐甏m(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