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鬼魚
堵車比北京嚴重,房價比西安昂貴,城管與小販互毆,天坑吞吃行人,牛肉面隔年就漲,工資低到有關部門做省會城市收入排行榜時它常“被缺席”……生活在蘭州,我時常感覺氤氳于頭頂終年不散的那層東西,不是霧霾,而是由它的幾百萬子民肺部所吐出的怨氣。
到蘭州已十年,生活在這座城市,我一直感覺像是活在虛構里。這并不是矯情,張楚曾在為弋舟寫的《完美主義者的悲涼和先鋒者的慨然從容》中說:“多年前我偶然路經蘭州,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跟我想象中迥異。那是座屬于火星的奇妙城市……在我潛意識里,弋舟不屬于這座城市?!蔽乙脖执艘姟也⒉粚儆谔m州。我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為我所虛構,或者說,我遵照我所虛構的蘭州,生活于此。那么,那個虛構之外的真實的我,該是怎樣一副面孔呢?
“一條姓黃的河流把蘭州城劈成南北兩半”,這句子曾在我多篇文章出現(xiàn)。許是因這份“黃河劈城”的凜冽,其周圍又秘密蟄伏昆侖、崆峒等武學宗派,蘭州早以“中國最江湖的城市”聲名在外。按說,這里該隱居著眾多身懷絕技的武林高人,然而沒有,藏匿河之南北的卻是數(shù)不盡的詩人。
多年前,在某書中看到某人揶揄時代怪象:天上掉下十塊磚,砸死十個,其中九個就是詩人。于此,我甚至有種或在戲說蘭州詩人的恍惚感。此故事當然存有演義成分,但在蘭州,黃河上的每一條船上酒吧都被數(shù)不盡的詩人光顧過,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們拜把子,占山頭,喝啤酒,打群架,吹牛皮。這是詩人的生活日常么?分明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啊。我那副虛構之外的面孔,該也是一個“詩人”罷。
耳濡目染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時不過是本質相同的兩種說法。虛構與虛構之外,不都是目之所及的荒誕?哪個是真,哪個又是假呢?身邊也多詩人,于是偽裝起來混跡于此,久而久之,也自覺是江湖之人了。就像出道江湖必須要有讓人記住的本事一樣,在詩人身邊潛伏這么久,于是便掩門虛構我的蘭州,我所認為的蘭州。于是,開了“詩人”系列,先后閉門造出了《我們在做愛時究竟在做什么》《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燦爛》《詩人》《壺口》《有一個地方你們誰都別想知道》《如夢令》《菩薩蠻》等小說,雖也收獲了一點掌聲,但這樣重復虛構,不僅將自己陷于審美疲勞之地,是否還陷于抄襲之境呢?于是想方設法突破,但事實證明,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困獸之斗。
那段時間,我感到了莫大的無奈。整日虛度光陰,而一到夜深人靜,望著空蕩蕩的房間,便是江枯河涸般的絕望。
直到搬家到師范大學對面。
我的工作是某演藝單位的一名文字編輯,工作消閑,每天喝茶、讀書、看報的生活,使我過早地進入了“歲月靜好”的狀態(tài)。而到周末,我通常會與幾個老友相約到某個黃河碼頭,觥籌交錯,吼民謠,侃大山。在前一種生活中,我似乎提早進入了慢騰騰的老年狀態(tài);后者,才看上去像個正常青年應當必備的時代品質。在等同于工作之余的工作日,除了喝茶、讀書和看報,大部分時間其實花在了寫作之外。辦公室瑣事頗多,今天有退休的演員來吵鬧待遇不到位,明天有當紅的演員來申報優(yōu)秀藝術家,后天有受氣的演員來狀告領導不作為……耳濡目染久了,演員的酸甜苦樂便成了我生活中無法屏蔽的部分。同他們一樣,我也是個在場者。而在真正的工作之余的周末,酒后的我們,十之八九都會聚集在居住于師大公寓樓的某朋友處,聊天醒酒。朋友以臥室做書齋,四壁藏書,好茶,好花,好客,登門者皆志同道合之人,有中學老師、大學教授、青年詩人、文學編輯,大部分乃師大校友。就是在這里,我掌握了有關師大的各種軼聞逸事和新聞快訊。作為一名從事新聞編輯工作的戲劇畢業(yè)生,我也畢業(yè)于師大,但卻非此師大。因此,當大家談論師大時,我常常又是師大的缺席者。
在《你在這世上太孤獨》《深遂》《清明》《端陽》《驚蟄》《海棠春》中,我均提到了師范學院,之所以不是“師大”,是我覺得“師范學院”四個字散發(fā)著一種歷史的溫度,會呈現(xiàn)出一種層次分明的年代感,這有點像“做舊”?!扼@蟄》中,導師譚玫與費翳教授、“我”與師姐楊姿的悲劇,這個具有代表性的片段,既是生活日常,也充滿了人性的微妙。它們在作為“生活”而存在時,不過是雞零狗碎的閑談資本,然而,當被打撈進“小說”中,就煥發(fā)出了習焉不察的意義和價值。
與“詩人”系列相較,“師范學院”系列似乎更具時代意義——彼時我首次閱讀完《紅樓夢》,被其中那雞零狗碎的生活與習焉不察的意義所深深折服。
這些故事當然源自于虛構,我也樂意享受這種虛構的過程。就像《深遂》中主動離家出走的琴師居然要求子女接他回家,這并不是我所設計的結局,小說情節(jié)的走勢偏離了既定軌道。但那條彌漫著未可知的道路,不是更有意義嗎?習焉不察的“察”,一旦探尋下去,誰會知道在人性的世界里,還將遇到什么。正是這種“可能性”的走向,讓我對虛構著迷。它是散發(fā)著那樣迷人氣質的藝術,正如我與被虛構之人一同行走在暗黑之中,有時我們攜手探幽,有時我們互相殺戮,直到有一道光亮照進來,像雞鳴鬼退那樣,離開我的虛構城池。
我的牙齒一直都不好看,用“犬牙呲互”形容,也不為過。我從小就意識到,因此遇到原本要開懷大笑的事情時,只能處于自知的抿嘴狀態(tài)。一個西北漢子,就此減去幾分粗狂,甚至偶爾還被指認為扭扭捏捏。母親說,這是我幼時喜歡舔牙所致,將一口整潔的牙齒,舔歪了。我以為母親杜撰甚至“造假”,舌頭如此柔軟,而牙齒那么堅硬,難道我的舌頭練過太極功夫,會以柔克剛?待查過資料,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母親沒有說謊,舔牙不僅會導致牙齒參差不齊,而且還會帶來諸如語言能力、發(fā)音水平以及心理健康等問題。
回想我過去二十多年的所謂人生歷程,因為這口歪牙,確實在語言能力上存在過很大問題,但好在,它們并沒有影響到我的心理健康狀態(tài)。當然,身體健康方面是難免的——寫《齲齒》時,我一吃甜食,鑲嵌在下排門牙中間的那顆歪牙,便隱隱發(fā)疼,而到《齲齒》發(fā)表時,那顆歪牙竟“恰逢其時”地脫落了如麥粒大小的一塊。燈光下,它枯窘腐朽,干癟黑瘦,如透支掉能量,提前死在使命位置上的一個青年。可是我才二十八歲啊,那一夜,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壞掉一顆牙,震蕩的當然是整個人生。對于沒經歷過大苦大難的我們來說,凡是遇到不順不遂,而恰又偏好文藝,扯起“人生”的大旗,似乎已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大旗飄飄,而我們的人生,則輕飄飄。因此,這似乎不僅顯得矯情,而且有種“造假”的嫌疑。我當然尚不會無恥到把這樣的“造假”歸納為“虛構”的境地,這是兩種差別概念,盡管在小說家口中,它可以無差別。但有時平心而論起來,我又想,這樣的“造假”,難道不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嗎?矯情歸矯情,但至少,它足可以安慰我還活在“人生”里。
從畢業(yè)至今的工作日,我每天都穿梭于“師范學院”和“劇院”之間,在這真實無比且乏味單一的人生里,如果說每天近三十公里的往返路程讓我覺得還有樂趣可言,那一定是我說服了自己到虛構的小說里對別人的人生進行“造假”。當然,《齲齒》的故事不全是“造假”,有一部分取自我所工作的劇院演員,但在如今的時代,它甚至逼真得具有普遍性。有一段時間,我似乎酷愛對我所并不厚重的人生進行“造假”,除了《齲齒》,還有一篇《孔雀》也是如此,我早就明白,它同樣逼真,或許,也具有普遍性。
它們當然都屬于“道德不正確”的范疇。“造假”也不道德。但對“道德不正確”進行有意識的“造假”,我想,它該用“負負得正”解釋更好,還是用“雙重否定為肯定”更好?
或許,這又是一個新的“人生”問題。
如若沒有黃河穿城而過,我大抵不會在蘭州定居??墒?,除了蘭州,又有哪一座城市的酒精能撫慰我胃部深藏的雪夜舊事,又有哪一座城市的牛肉面能激活我陷入疲憊的精神味蕾?愛它,所以恨它,這種我與蘭州之間的抵牾何嘗不是蘭州與世界之間的呢?
然而,我所愛恨交織的蘭州僅僅只是作為蘭州本身而存在于世界嗎?假如拿去牛肉面,拿去黃河啤酒,連穿城而過的黃河也拿去,相信在世界上找到另一座與其相似的城市并非難事。那么,將世界每一座城市的特色統(tǒng)統(tǒng)拿去,我是否可以聲稱,我生活在蘭州,同樣也生活在莫斯科、布拉格甚至布宜諾斯艾利斯?
我長久以來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將個體經驗構筑成世界意義?,F(xiàn)實世界里,從蘭州抵達巴黎最少也要十五小時五十分鐘,然而,在小說中,僅僅只需幾秒;現(xiàn)實世界中,從2018年的蘭州怎么也不會抵達1482年的巴黎圣母院,但在小說中,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擔心的問題。
自從變成掌握虛構之術的人后,作為個體本身以及虛構個體的“我”,近乎病態(tài)地執(zhí)著于以小說為表達載體與蘭州以及“世界”發(fā)生各種意義關系。譬如《訛讖》和《長安》中死靈魂對過往歷史的否定;《江湖》《一九九三年的離家出走》中小人物對精神之父的追考;《錦瑟》《臨江仙》中囹圄者對人性幽暗的肢解;《白露》和《有一個地方你們誰都別想知道》中詩人對文藝以及孤獨的闡釋;《另一種死亡敘述》《丑奴兒》中受害者對荒誕悖論的駁斥。
事實上,這又何嘗不是每個有志于在小說領域攻城略地的野心家們所謀劃的事呢?很久以來,中國小說均以故事內核的精彩程度作為衡量文本優(yōu)劣與否的圭臬,就連對小說的釋義也是“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環(huán)境描寫來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體裁”。盡管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派對傳統(tǒng)的敘事話語有過顛覆和消解,但三十年以后,他們幾乎群體式失聲或者站入傳統(tǒng)作家陣營。這種舉義式敘事革命者的回歸,是否在釋放某種信號——試圖在現(xiàn)有話語環(huán)境里使中國小說與世界意義接軌?所以,哪一古老圭臬才是當下小說家所信奉和堅持的?倘若將中國作為世界文學中心,是否所有小說都應以筆記小說的審美為創(chuàng)作依據(jù)?答案,我并不完全知曉。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莫言早期既被歸為“尋根派”又被歸為“先鋒派”,而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腳踏兩只船”的痕跡尤為明顯,若不以嚴格的學院派學術標準來劃分,前者或可視為放大的個體經驗,后者也能視為局限的世界意義。
而我現(xiàn)在,正是這么一個努力與虛構中的蘭州產生世界意義關系的手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