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毓慶
作 者: 劉毓慶,山西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院長。著有《古樸的文學(xué)》《朦朧的文學(xué)》《雅頌新考》《詩經(jīng)圖注》《從經(jīng)學(xué)到文學(xué)》等專著二十余部。
袁枚《隨園詩話》中講過一個故事:《周南·芣苢》是《詩經(jīng)》中一篇淺白得不能再淺白的詩。有人覺得好玩,于是便仿效它作了一首《點燭》歌,說:“點點蠟燭,薄言點之。翦翦蠟燭,薄言翦之?!甭勚邿o不絕倒。原因何在?因為《芣苢》是隨口唱出、不經(jīng)任何雕琢的天籟之音,任何模仿,都會如東施效顰,失去自然的神韻?!镀]苢》原詩如下: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 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從“芣苢”二字帶著草頭就可以知道,這應(yīng)該是一種植物的名稱。但是何種植物?因為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中,這個名字已經(jīng)消失,故人們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大約在漢朝的時候,人們就已不很清楚了。何以見得?如《毛傳》說:“芣苢,馬舄。馬舄,車前也,宜懷姙焉?!边@是一條最權(quán)威的解釋,但是顯然不是出于一人之物。這條注釋分了兩層,先說:“芣苢,馬舄?!边@應(yīng)當(dāng)是《毛傳》的原文。大毛公是六國時人,因此這條注也代表著六國時人的認(rèn)識??墒堑綕h代,甭說“芣苢”,就連“馬舄”是什么,人們也不知道了。于是小毛公只好再加一層注,說:“馬舄,車前也,宜懷姙焉?!边€多了一層功能的說明。很有意思的是,《爾雅·釋草》像《毛傳》一樣,也來了個二級注釋,說:“芣苢,馬舄。馬舄,車前?!憋@然二者有相互影響或抄襲之嫌。郭璞注釋說:“今車前草,大葉長穗,好生道邊。江東呼為蝦蟆衣?!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則順著《毛傳》說:“馬舄,一名車前,一名當(dāng)?shù)?。喜在牛跡中生,故曰車前、當(dāng)?shù)酪?。今藥中車前子是也。幽州人謂之牛舌草,可鬻作茹,大滑。其子治婦人產(chǎn)難。”這樣一說,大約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都會知道它是什么了。因為車前草太普通了,它是牛羊都不吃的一種草,任它隨便長,草不礙行自可愛,誰也不管它。
但問題是這個解釋太不可靠了,因為人們?nèi)粢?,一定是采車前子,不采沒有任何用途的車前葉??墒沁@樣,第一是與詩中的描寫不合。詩說“采采芣苢,薄言掇之”,“掇”就是拾取,而車前子像米粒那么大,掉到地下,如何能拾起來呢?如果說是拾穗,穗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在車前草的正中,怎么有可能掉到地上呢?第二與“宜懷姙”之說也相矛盾。因為車前子是利水的藥,而不是保胎藥。治糖尿病、下奶汁或許起些作用,要想起到強陰益精、種子宜男的效果,那是不可能的。故豐坊《魯詩世學(xué)》云:“考《本草》則曰:‘車前子味甘,寒,無毒,主氣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濕痹。久服輕身耐老?!恕渡褶r(nóng)本經(jīng)》之語,初無懷妊之說。至《唐本余》等,始云‘強陰益精,令人有子’,蓋因毛說而附會之也。滑伯仁謂:車前性寒,利水,男子多服,則精寒而易痿;婦人多服,則破血而墮胎。豈宜子乎?”何楷、姚炳等皆有同說。但因為車前子大家容易認(rèn)識,所以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比如說學(xué)生要問我芣苢是什么?如果回答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車前子,他便會欣然接受。若在說是馬舄,他便會一臉茫然。如果給他兩種答案讓選擇,他一定會選擇熟悉的一方。這也是一種大眾心理。
《韓詩》派與《毛詩》家不同,他們認(rèn)為芣苢是澤瀉?!段倪x·劉孝標(biāo)〈辨命論〉》注引《韓詩》薛君說:“芣苢,澤瀉也?!苯裰兴幱袧蔀a,是在淺水中長的一種植物。據(jù)蘇頌《本草圖經(jīng)》說:“葉似牛舌,獨莖而長。秋時開白花,作叢似谷精草?!边@也很難與詩詠吻合。因為澤瀉生于沼澤地,其子又小,落也只能落水里,如何 “薄言掇之”呢?
現(xiàn)在看來,倒是不專門治詩而被時稱作“五經(jīng)無雙”的許叔重說得有幾分道理。許慎《說文解字》說:“芣苢,一名馬舄,其實如李,令人宜子?!边@個說法與《逸周書·王會解》相合?!锻鯐氛f:“康民以桴苡。桴苡者實如李,食之宜子?!敝煊以⒄f:“桴苡即芣苢?!薄墩f文系傳》引《韓詩》云:“芣苢,木名,實如李?!彼螘r傳的《韓詩》,為今人所懷疑。這里所引,也與薛君注不合,或是后人的研究成果假托于《韓詩》者,也未可知。趙秀明等《薏苡名實考》認(rèn)為桴苡、芣苢就是薏苡。許慎與《韓詩》都說“其實如李”,是因薏苡除殼后,在圓形的顆粒上有一腹溝,種皮深紅色,與成熟的李子形態(tài)極為相似。芣苢有馬舄之名,是因為騾馬食后會導(dǎo)致腹瀉(《中國農(nóng)史》1995年第2期),其說可從。薏苡為禾本科植物,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株高一米多,莖直立粗壯有節(jié),似竹,長葉,互生。形狀有點像玉米,果實如珠,故有水玉米、草珠子、菩提珠、晚念珠、珍珠米之稱。因其株桿堅硬如竹,故古人誤以為木屬,而有了木禾之稱。
前人之所以不認(rèn)為芣苢是薏苡,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據(jù)《逸周書·王會篇》所言,桴苡西戎之物,遠在大西北,而不是周南地方所產(chǎn);二是《王會》的“桴苡”,“桴”字從木,《說文系傳》引《韓詩》亦言“芣苢,木名”,因此當(dāng)別是一物,而非詩之芣苢。如孔穎達《毛詩正義》引王基駁云:“《王會》所記雜物奇獸,皆四夷遠國各赍土地異物以為貢贄,非周南婦人所得采?!币Ρ嘣疲骸啊锻鯐菲]苢從木作桴,及《山海經(jīng)》亦然,皆云食之宜子,則應(yīng)別是一種,非此詩芣苢明矣。”但李時珍說“:《別錄》曰:薏苡仁,生真定平澤及田野,八月采實,采根無時。弘景曰:真定縣屬常山郡,近道處處多有人家種之?!鼻摇秴窃酱呵铩酚杏砟竿剔曹拥膫髡f,說明此物中土也有。再從薏苡的形態(tài)特征來看,秸稈堅硬,直立似小樹,確實有點像“木”,故《山海經(jīng)》稱之為“木禾”,不過植物學(xué)家還是認(rèn)定它仍屬于草本。草木在古人眼里本為同類之物,所以常以“草木”聯(lián)稱,并且從草從木,時有相混。如薔薇本屬灌木,而字卻從草?!渡袝髠鳌吩唬骸吧7Y,野草也。” 注曰:“此木也而云草,末聞?!薄对娊?jīng)·魏風(fēng)·汾沮洳》“言采其?!保逢枬h簡,“?!弊謴牟?。“楚”字從木,而在甲骨文中時或從草。樊籬的“樊”,時或從草作“藩”;叢生之叢,繁體或從木作“樷”,或從草作“”?!靶健北局改静瘢謴牟??!扒G”字從草,而《說文》謂“叢木”。俱可證明。而且“薏苡”二字今亦從草,也可說明問題。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采采芣苢”的主要目的是采取食物,因此不厭其多,采之不已。
這首詩就說了一件事:采芣苢?!安刹善]苢,薄言采之?!彼^“采采”就是不停地采,和《古詩十九首》所說的“行行重行行”是同樣的語言表述方式。清儒以為“采采”是形容芣苢之盛的。就邏輯言,前言“采采”,后言“采之”,意似重復(fù),如果把“采采”解釋為盛貌,也是很有道理的。但那樣,就不免過于理性了,缺少了詩的韻味。不如以“采采”為動詞,更能表現(xiàn)熱鬧的場景與歡快的氣氛。這在《卷耳》篇的解釋中,我們已經(jīng)談過,此處不贅。這里要說的是,人們?yōu)槭裁匆善]苢?芣苢有何用途,人們那樣努力地去采?關(guān)于這一點,古今人的討論實在太熱鬧了。挑重要的講,有以下八說:
一、宜子說?!睹珎鳌氛f芣苢“宜懷姙”,就是容易懷上孩子。這一說法與《詩序》“婦人樂有子”是相聯(lián)系的,“序”“傳”相互發(fā)明,因而在歷史上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如袁燮《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說:“芣苢者,宜子之藥也?!奔颈驹疲骸捌]苢,車前,蓋宜子之草也?!焙戮础睹娫狻吩疲骸捌]苢之實宜妊,婦人所需也?!?/p>
二、利產(chǎn)說。此說倡之陸璣,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說:芣苢是車前,車前子可以“治婦人難產(chǎn)”。輔廣云:“毛氏以芣苢為宜懷任,陸璣以為治難產(chǎn),而先生(指朱熹)獨取陸璣之說者,蓋以今醫(yī)治難產(chǎn)者用其子故也。毛氏以為宜懷任者,亦只是陸璣之意,非謂其能治人之無子也?!狈锻鯇O《詩志》引《說通》亦也:“人情變故艱難,則男女之累恐其不輕,和樂安寧,則生育之事惟恐其不保。即婦人之但采芣苢以備產(chǎn)難,而當(dāng)世之景象可知矣?!?/p>
三、喻惡疾說。《列女傳》說:宋人之女以芣苢比丈夫有惡疾。意謂芣苢是臭惡之草,“采采芣苢之草,雖其臭惡,猶始于捋采之,終于懷之,浸以益親,況于夫婦之道乎?”這一點,下文還要提到,此處從略。
四、采藥說。王質(zhì)《詩總聞》云:“芣苢,旁近皆有,車前草也,與卷耳同。不必幽遠,故衣衽可羅致。蓋婦人及時采藥,以為療疾之儲者也?!庇终f:“此草至滑利,在婦人則下血,非宜子之物;在男子則強陰益精,令人有子,非婦人所當(dāng)屬意者也。然良効甚博,男女可通用。子息蓋天數(shù),非可以藥物之術(shù)致之。陶氏亦嘗致疑,吾儒安可不精思?審是,無負(fù)古也。”楊簡《慈湖詩傳》亦云:“芣苢雖曰車前,所治難產(chǎn),遂謂婦人采之。此容或有之,又安知芣苢無他治及他用乎?殆不可必言婦人也?!?/p>
五、療疾說。毛奇齡《四書剩言》云:“芣苡草可療癩。”姚炳《詩識名解》云:“舊有蝦蟇衣理患癩之說,據(jù)此,則是以芣苢治惡疾,非以芣苢比惡疾也。彼謂芣苢為臭惡之菜者,誣矣?!侗静荨酚址Q蝦蟆能治惡疾。李時珍謂蝦蟆喜伏于芣苢下,故江東號為蝦蟆衣。豈芣苢以藏伏之故,亦感其氣而能治惡疾與?”
六、斗草說。豐坊《魯詩世說》云:“童見采此車前,聊為斗草之戲而歌詠于口,以為樂也。”
七、諧音說。陸佃《埤雅》說:“芣從艸從不,苢從艸從?。芣苢樂有子者,所以和平然后婦人樂有子。則芣苢,或不或??!蹦餐ヒ惨浴捌]苢”為“不以”之諧音。
八、朱熹與諸說不同,而云“采之未詳何用”。不詳何用,主要是因為不相信后人作為藥用而且用量很小的車前子,古人會那樣積極地甚至大規(guī)模地去采集。即使像前所說的服之宜懷姙,吃數(shù)副足矣,何必采之不已呢?
其實,無論是詩旨,還是芣苢的用途,最關(guān)鍵的問題還在于芣苢為何物的認(rèn)定上。在前面的注文中,我們已經(jīng)否定了前人關(guān)于芣苢為車前子或澤瀉的兩種觀點,而認(rèn)定其為今之薏苡,薏苡又叫薏米、苡米、六谷子,是一種常吃的食物。
但我們要看到,《詩序》“樂有子”與《毛傳》“宜懷姙”之說,絕不是向壁之談。不過“食之宜子”這不是醫(yī)學(xué)的觀念,而是宗教的觀念。《吳越春秋》卷四說:“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姙孕,剖脅而產(chǎn)高密?!备呙芫褪谴笥?。這是說大禹的母親是吞薏苡而生大禹的。夏人“姒”姓,當(dāng)即來自吞“苡”而生的傳說。薏苡實如珠,故《竹書紀(jì)年》又說禹母吞神珠而生禹。因此芣苢“宜子”之說,當(dāng)來自夏人的傳說。章太炎先生《小學(xué)問答》云:“《說文》言:芣苢令人宜子。蓋芣苢者,得名于肧胎。緯書說:禹母吞薏苢生禹。故姓氏。意苢亦得名于胎。賈侍中說?為意?實,蓋由此也?!甭勔欢嘣凇斗她S尺牘》中亦有同說。芣苢字或作桴苡,桴、胞古音相近。胚胎、胞胎皆新生命之萌芽。因而芣苢的命名便是來自夏人對薏苡的神秘性意義的認(rèn)識,在藥用上,它并沒有治不孕之癥的醫(yī)療功能。但聞一多認(rèn)為采芣苢的習(xí)俗是性本能的演出,這就不見其然了。
這里有幾個詞需要略加解釋。詩中“薄言”一詞反復(fù)出現(xiàn)了六次,這對于詩的韻味的強化,實在太重要了,因此大家都想揭示它的意義?!睹珎鳌泛芨纱?,說它是“語辭”?!多嵐{》以“言”訓(xùn)“我”。程頤、嚴(yán)粲以為發(fā)語辭。楊簡以為“薄猶略也,言語助之辭也,薄言有優(yōu)悠不迫之意”。豐坊以為“薄者,聊且之意;言,亦言語之言?!?胡文英《詩經(jīng)逢原》以為“薄言,不敢自以為足”。王夫之《詩經(jīng)稗疏》說:“薄言采之者,采者自相勸勉也?!苯沽铡对婎谩氛f:“薄言二字,亦與俗語中且說、就說、可說等字相似,猶之乎語助耳?!焙唵蔚卣f,這是個虛辭。虛,彈性就大,可以把很多東西裝進去,有多種可能性存在,所以它是活的。此處當(dāng)是表示激動狀態(tài)的發(fā)聲詞,只可體味它的韻味,不可強調(diào)它一定是什么。在原始詩歌中,發(fā)聲比用語更重要。
“掇”是拾取的意思,就是把落到地下的芣苢子撿起來?!墩f文》說:“掇,拾取也?!蓖跸戎t說:“《說文》,掇,拾也。拾,掇也,互相訓(xùn)。叕下云:綴聯(lián)也,象形。掇聲、義并從叕,蓋以手綴聯(lián)取之,言其易也。”舊因為把芣苢當(dāng)作了車前子,而車前子粒如米,不便掇拾,因此變通之以為掇拾其穗,如郝敬《毛詩原解》說:“采采既有,所取在穗,拾其穗而薄言掇之;采采既掇,所用在實,取其實而薄言捋之?!钡邮旒纯擅撀?,穗則植物莖中伸出,與莖連為一體,何得脫落于地?顯然與事實不合。因此“掇”當(dāng)是掇拾其子而非穗。薏苡之實大如玉珠,故可掇拾。牟庭又以為:“今俗語雙手拾取謂之掇,換易其手,去粗取精謂之捋,皆詩人之遺言也?!逼湔f不知何據(jù)?今晉南方言中有“拾掇”一詞,意為收拾,亦有拾取之義。
“捋”是用手順物抹取?!墩f文》說:“捋,取易也?!薄皩?,五指寽也。” 李燾本、 徐鍇本、《韻譜》《集韻》《類篇》《六書故》并作“五指捋也”。黃侃 《蘄春語》說:“寽,后出字為捋?!鞭垡蚴俏逯疙樜锬ㄈ?,較掇取之更易,故《說文》云“取易也”。竹添光鴻說:“掇以指拾之,猶未五指齊力也。言捋,則以五指攫取也,猶《鴟鸮》‘予所捋荼’?!焙戌钫f:“掇是拾其子之既落者,捋是捋其子之未落者?!?/p>
“袺”是用衣襟兜物?!睹珎鳌氛f:“袺,執(zhí)衽也?!薄稜栄拧め屍鳌氛f:“執(zhí)衽謂之袺?!瘪攀且陆?,即上衣兩旁形如燕尾的掩裳際處,用手提起衣襟以兜物叫袺。今農(nóng)村婦女采集時,仍常采用這種方法兜物?!稄V雅·釋器》說:“袺謂之”,即衣袖。王先謙據(jù)此,以為《魯詩》以袺為衣袖:“采物既多,以袖受之,此袺之義也?!边@也可以說通。但一般而言,勞動的人不能寬衣大袖,因為那樣不便于操作。因此還是《爾雅》之說為長。
關(guān)于詩旨,在漢朝以前,就有了幾種完全不同的觀點。在《毛詩》一家中,就有“《芣苢》,后妃之美也”(《古序》)與“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續(xù)序》)兩種不同傳說。“后妃之美”,應(yīng)該是最早的經(jīng)學(xué)詮釋,是由編《詩》者所選定的意義,它與“后妃之德”“后妃之本”出于同一種目的,是從西周因褒氏而亡的沉痛教訓(xùn)中生發(fā)出的意義,與詩之本義可以說毫無關(guān)系。而“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則又顯然是在戰(zhàn)國生不能養(yǎng)、死不能葬的大動蕩背景下產(chǎn)生出的意義,即如竹添光鴻《詩經(jīng)會箋》所言:“夫人之常情,莫樂于有子。然而凍餒之憂切乎身,呻吟之聲盈乎耳,則其以為樂者,反為苦毒矣。故衰亂之世,生子多不養(yǎng),而生齒日耗?!蓖豸佑性娒鑼憹h末戰(zhàn)亂對社會造成的破壞情景說:“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睉?zhàn)國戰(zhàn)亂當(dāng)與此同。在這種情況下,生子反為累贅。面對采芣苢(古音讀如胚胎)的歌謠,經(jīng)師們不免生發(fā)出“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的感觸。顯然,無論是“后妃之美”還是“樂有子”,皆為經(jīng)之義,而非詩之義。
到漢代,則出現(xiàn)了“美貞順”一說?!读信畟鳌へ戫樒氛f: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惡疾,其母將改嫁之,女終不聽其母,乃作《芣苢》之詩。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女性的貞節(jié)觀念,顯然是漢朝人的思想。先秦時人雖有“貞”的概念,但貞節(jié)觀卻是十分淡薄的。故《詩經(jīng)》中多以“士”“女”分指情侶雙方,而很少有“夫妻”“夫婦”之稱。他們關(guān)注的是男女的性別角色,而不是倫理關(guān)系。秦漢之后,為穩(wěn)固家庭關(guān)系,從統(tǒng)治者到儒家學(xué)者,都無不倡導(dǎo)女性的貞節(jié)。秦始皇巡狩各地,勒石為文,幾次提到貞節(jié)問題。如《泰山刻石》云:“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薄稌淌吩疲骸坝凶佣?,倍死不貞。防隔內(nèi)外,禁止淫佚,男女潔誠……妻為逃嫁,子不得母?!睗h宣帝神爵四年,曾詔賜“貞婦順女帛”(《漢書·宣帝紀(jì)》),漢安帝元初六年,詔賜“貞婦有節(jié)義十斛,甄表門閭”(《后漢書·孝安帝紀(jì)》)。劉向撰《列女傳》,系統(tǒng)整理了關(guān)于女性的傳聞,把“終執(zhí)貞一”之類的故事,收錄有十余則,這實際上是要給婦女樹立榜樣,是配合漢代的意識形態(tài)所進行的工作。這對于理解詩義可說毫無意義,然而對于詩的經(jīng)學(xué)意義,卻是一個豐富。
宋儒及其后的經(jīng)師,雖然對漢儒時或否定,遠離了將詩歷史化、政教化的軌道,從詩之文本出發(fā),考慮到了詩自身的意義,但并沒有完全拋棄經(jīng)學(xué)式的解經(jīng)思路。在對現(xiàn)實的觀照中,或發(fā)揮舊說,或另創(chuàng)新論,出現(xiàn)了多種歧說。就其要者言之,大略有以下數(shù)種:
一、“無事相樂”說。朱熹云:“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苢,而賦其事以相樂也。”此說從之者甚多。如劉玉汝《詩纘緒》說:“此篇最見文王德化泯然無跡之意。周民承周家累世之澤,加以文王壽考之圣,斯民熏陶涵浸于德化深矣。其婦人采芣苢而自賦。其言采采者,常事也;芣苢者,常物也;采、有、掇、捋、袺、者,常序也。以此自賦,又常語也。而優(yōu)游安逸,閑暇從容,陶然而無累,悠然而自得,直有堯民擊壤,帝力何有之意。王者之民皥皥,而莫知所以為之者,于此可見其實焉?!绷阂对娧萘x》說“:婦人無事,相與采芣苢而賦之也?!?/p>
二“、美后妃無嫉妒”說。季本《詩說解頤》云:“美后妃無嫉妒而欲眾妾之有子也。舊說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芣苢以為樂??址菋D人之宜,而亦不得為俗美矣。文王之化,豈如是哉?”這顯然是對《詩序》“后妃之美也”一語的發(fā)揮。
三、童謠說。偽子貢《詩傳》云:“文王之時,萬民和樂,童兒歌謠賦《芣苢》?!眰紊昱唷对娬f》又以為“童兒斗草嬉戲之詞”。明朝的兒童、婦女斗草游戲很盛行。這是在現(xiàn)實生活的啟發(fā)下做出的思考。
四、婦人嬉游說。姚舜牧《重訂詩經(jīng)疑問》云:“此婦人嬉游事耳,曷見其相樂也?曰:‘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从麨槠]苢之采,其可得乎?故讀‘采采芣苢’之章,則知其娛樂而莫知。讀‘中谷有蓷’之章,則知其愁苦而無奈。”這與偽子貢《詩傳》出于同一種思路。
五、恤難產(chǎn)說。朱謀?《詩故》云:“周民室家樂完聚也,無征戍,則民安其業(yè),室家無復(fù)離析死亡之憂,所當(dāng)恤者,產(chǎn)難而已。采芣苢,宜產(chǎn)也。治平之象,溢于言表矣,此其所以為風(fēng)乎。” 這是根據(jù)醫(yī)家車前子治婦女難產(chǎn)之說而得出的結(jié)果,同時也與《詩序》相合拍。
六、求賢說。胡文英《詩疑義釋》云:“《芣苢》,車前也,故以此為喻。蓋周公乘軺布化,采取群材,凡車前之材無不采也。書稱周公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fā)。又云周公朝讀書百篇,夕見士七十人。其求賢有如不及,故反復(fù)不厭。自采而有,而掇而捋,而袺而,層層進境,不作一類觀,其蘊始盡。如諸說作婦人采,及兒童歌謠斗草,重復(fù)至十二句之多,其義安在?”此說甚奇,而朝鮮學(xué)者多有主之者。如李瀷《詩經(jīng)疾書》說“:余讀《采蘩》《泂酌》之詩,而得《芣苢》之義矣。夫以澗溪沼池之毛,潢污行潦之水,可以薦鬼神而羞王公。進賢之道,其有既乎芣苢,菜之□卑,生于行道之旁至賤之地,時過則不可食者也。采采之方,各有其宜,盡心盡力,唯恐不得。君子于是知及時求賢,莫之或遺也。此本閭閣婦女之事,而善觀者目擊道存,如孺子之滄浪也。采則始擇而取也,有則取為己有也,掇則益求多得也,捋則盡沒取之也,袺則唯恐有失也,則收藏益固也。知此義,則寧有有國無人之嘆?此讀詩之正法。將以《鴟鸮》考之,恐非取子?!?/p>
七、宮妃備難產(chǎn)說。羅典《凝園讀詩管見》云:“《芣苢》三章,謂后妃宮中之眾妾,固多進御而有子者,其心皆樂之,因相與采采芣苢,聊為是難產(chǎn)之備耳。百男之慶,于茲兆詳矣,可不謂美哉!然皆由后妃之不妒忌致之,故序歸美于后妃,而曰‘后妃之美’也?!?/p>
八、不棄惡疾說。牟庭基本同意《列女傳》的記載,但在具體解釋上則別出心裁,說:“采之,喻夫氏以禮聘已也;有之,喻夫氏問名既識有已也。掇之,喻夫氏之娶己也;捋之,喻夫氏使己執(zhí)婦事也。袺之,喻衣覆之也;之,喻帶系之也。”
九、兆有子說。姚炳《詩識名解》說:“愚意,通詩重在次章,蓋芣苢之采,采其子耳。曰掇,子之既落者拾取之也;曰捋,子之未落者手?jǐn)X之也。始曰采、曰有,求其子而方見之也;終曰、曰袺,得其子而歸攜之也。婦人樂之,相與采以為兆,曰:‘有子矣!’故曰‘樂有子’也。則夫治婦人難產(chǎn)之說,猶后焉者也?!?/p>
十、憫?zhàn)嚹暾f。牟應(yīng)震《詩問》:“《芣苢》,憫?zhàn)嚹暌?。芣苢惡菜,而采之不已,兇年之亟有如此?!?/p>
十一、拾菜謳歌說。鄭樵《詩辨妄》認(rèn)為這就是一篇采芣苢的歌,并無他義。他說“:《芣苢》之作,興所采也。如后人采菱則為采菱之詩,采藕則為采藕之詩,以述一時所采之興爾,何它義哉?”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芣苢》,拾菜謳歌,欣仁風(fēng)之和鬯也?!?/p>
十二、療疾說。吳閭生《詩義會通》云:“先大夫以為夫有惡疾而求藥以療之,較之‘樂有子’而津津道之者,于義為長?!堆戮洹贰]苢雖臭惡,猶采采而不已,以興君子雖有惡疾,猶守而不能去’,亦不如說為采藥以療夫疾之為徑直也。”
十三、采微藝于凡庸說。朝鮮沈大允《詩經(jīng)集傳補正》云:“《兔罝》與賢人于側(cè)陋也,《芣苢》采微藝于凡庸也?!背r尹廷琦《詩經(jīng)講義續(xù)集》說:“據(jù)《韓詩》曰:芣苢,惡臭草也。冉伯牛有惡疾而道不通,故其妻傷之而歌《芣苢》,此可以知詩旨。芣苢雖惡臭,猶能治癩而有用,所以采取。此喻人有惡疾猶其才德之可用,則采取而勿棄也?!?/p>
十四、喻命說。日本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說:“《芣苢》乃《召南》‘不我以’之意,亦以喻命也。”又說:“此篇言命自彼情而不我以者矣。不終其欲,采則不可獲也?!?/p>
也有一部分學(xué)者持慎重態(tài)度,雖非駁舊說,而不確認(rèn)其義。如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說:“此詩未詳。《小序》謂‘后妃之美’,尤混……按車前,通利之藥,謂治產(chǎn)難或有之,非能宜子也。故毛謂之‘宜懷妊’,《大序》因謂之‘樂有子’,尤謬矣!車前豈宜男草乎?《集傳》無以言之,虛衍為說,曰‘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苢,而賦其事以相樂也’,尤無意義。夫婦人以織為事,采桑乃其所宜,今舍此不事,而于野采草,相與嬉游娛樂而謂之風(fēng)俗之美,可乎?是以偽《傳》《說》有兒童斗草之說。說詩至此,真堪絕倒,豈止解人頤而已耶!”崔述《讀風(fēng)偶識》說:“余謂此詩詞意必有所謂,后世失其旨耳。”焦琳《詩蠲》說:“詩本是言情之文,故學(xué)詩者必宜遙想其情,字義雖不可不究,然絕不可執(zhí)之而強求其說,如此解詩之《芣苢》,不過略言其有用,以見其人有采之之時即可。不然,婦人雖無事之時,何故采無用之物乎?而古之序《詩》者,自炫其通曉藥性,造為樂有子之說,殊不計非饑饉喪亂之極,與夷狄禽獸之風(fēng),婦人萬無不樂有子之理。使文王之民而僅非饑饉喪亂、夷狄禽獸之,甚也!曾何足為三代以上受命維新之盛世與?而序者方且鄭重其說,曰:‘《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凰铺煜鹿沤駤D人皆不樂有子,而文王后妃教化之大洽之后,乃臻此婦樂有子之盛。如此不達人情之說,而說詩者猶或本之。此琳所以雖不知詩,而亦敢姑妄言之也?!苯駝t有人認(rèn)為《芣苢》是反映婦女為醫(yī)治不育之癥偷偷采藥醫(yī)治時的緊張和慌亂,有人認(rèn)為是巫術(shù)求子。求新求奇,非解詩正道。
如果拋棄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的研究,先從詩之本質(zhì)上考慮,便會很自然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采摘歌。所采摘的對象是一種叫芣苢的果實。這是婦女們采芣苢時所唱的歌子,表達的是一種歡快的情緒。偽申培《詩說》以為是“斗草”的歌謠,這也有幾分道理。斗草是古代流行于婦女兒童間的一種游戲。春夏期間,百草豐茂,青少年踏青野外,往往以采花草斗勝負(fù)為戲。其形式有多種,或比采某種花草數(shù)量的多少,或比采花草品種的多少,或比質(zhì)量的好壞,或比草莖的韌性。明田汝成《熙朝樂事》云:“杭城春日,婦女喜斗草之戲?!鼻謇钫衤暋栋賾蛑裰υ~·斗草》說:“一帶裙腰繡早春,踏花時節(jié)小園頻。斗他遠志還惆悵,惟有宜男最可人?!薄耙四小笔且环N草,由其命名也知它是與生育有關(guān)系的??磥磉@種活動是帶有神秘的宗教意味的,它具有刺激生命誕生與健康發(fā)展的意義。這與古人芣苢“宜子”之說是一脈相通的。比賽采芣苢,有可能除競爭采集食物之外,還有象征孕子之兆的意義。因此歡快的歌聲中,滲透著婦兒們對生命的關(guān)切,以及生命之勃勃活力。
這篇詩的特點,在于它配合著勞動動作,以簡短的節(jié)奏、明快的韻律,表現(xiàn)了婦女們采集時歡快活潑的場景。就詩的敘事邏輯而言,第一章言采、言有,是總說,也指為采集而尋找芣苢,并找到了很多,一個“有”字概括了芣苢的豐富。第二章寫采摘的姿態(tài)。薏苡成熟后,子即開始脫落,采收時先拾落地者,以免踩入泥土中不易拾取,然后再捋取在枝者。所以這里先言“掇之”,后言“捋之”,這既是兩種不同的采摘姿態(tài),同時也是采收芣苢的程序。最后一章“袺之”“之”,是裝載的形式。這種形式在幾十年前的農(nóng)村中還可以見到。婦女采野菜或拾野果時,往往是先用一只手握住衣襟,一只手采摘,將野果之類,放入兜起的衣襟中。如可采集的東西很多,便把衣襟的兩角插在腰帶上,用雙手采摘。
就詩的意境而言,其所呈現(xiàn)出的是原野上的景象。芣苢是詩中唯一明寫的物象,由此而帶出來的是一個空曠的背景。這是詩篇以實生虛而形成的一個空間靜態(tài)層次。畫面上活動的“點”,詩篇沒有用“數(shù)”的概念統(tǒng)計,而是以密集的動作意象——采、掇、捋、袺、,表示出了它是一個活躍著的群體。這些動作可以由群體同時發(fā)出,也可以由個體連續(xù)發(fā)出。這種模糊的表述法,不僅沒有影響畫面的清晰感,反而加大了詩的容量,因而形成了畫面上交錯的動態(tài)層次。詩篇以開首兩句為基本句型,連續(xù)五次反復(fù),在輾轉(zhuǎn)詠唱中,不時地轉(zhuǎn)換動作意象,使詩篇的速率加快,生發(fā)出歡快的氣氛。詩歌自然生發(fā)出的這種氣氛,與詩篇畫面的勞動場景所產(chǎn)生的熱烈氣氛,以及詩篇平淡如話的語言所表現(xiàn)的自然風(fēng)格相結(jié)合,形成了畫面的精神層次。這三個層次——靜態(tài)層次、動態(tài)層次、精神層次——的有機結(jié)合,使詩篇無窮的情趣從字里行間汩汩而出。這種詩境,這種藝術(shù),非刻意而能學(xué)之者。
就章法而言,這是《詩經(jīng)》中最奇特而且最具有語言魅力的一首。稍易數(shù)字,便描繪出了婦女們麻利的勞動姿態(tài)和勞動過程。正如陸深《詩微》所說:“此詩凡三章,章四句,句四言,總之為四十八字。內(nèi)用‘采采’字凡十三,‘芣苢’字凡十二,‘薄言’字凡十二。除為語助者,才余五字爾。而敘情委曲,從事始終,與夫經(jīng)行道途、招邀儔侶以相容與之意,藹然可掬。天下之至文也!即此亦可以見和平矣。始言采者,乃相約之詞;繼言有者,有芣苢也。掇先于捋,袺先于,條理自然,文化至矣?!崩钤r經(jīng)《詩經(jīng)蠹簡》亦云:“通篇三章十二句,共計四十八個字,其實只十四個字耳。卻能以此十四個字,將六層景象寫得詳盡無余,而且莫不入微入畫。真乃絕世佳構(gòu),豈是鄉(xiāng)村內(nèi)挑采婦女所能作者乎?”沈德潛《說詩晬語》謂此詩“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于反復(fù)詠嘆也”。方玉潤亦評云:“一片元音,羌無故實,通篇只六字變換,而婦女拾菜情形如畫如話。”前人評此詩者甚多,今略舉數(shù)家,以備參考:
林希逸《莊子口義》卷一:“《芣苢》一詩,形容胸中之樂,并一‘樂’字亦不說。此詩法之妙。譬如七層塔上,又一層也?!?/p>
唐汝鄂《毛詩蒙引》:“《芣苢》此詩,極有次第,其詞煩而不殺者,則從容敷衍之體也。蓋風(fēng)人之詞,本和平雅淡,而此又婦人所作,如說得景致佳麗,便非此詩本色。全要閑閑說來,模寫他一段太平無事光景?!庇忠齾菐煹涝唬骸按嗽娊K篇言樂,不出一樂字,讀之自見意思,此文字之妙。”
萬時華《詩經(jīng)偶箋》:“此一幅太平士女圖也。平平淡淡,敘述數(shù)語,千古景象如見,追摹不盡。此等樂處,婦人不知,正在其不知處妙,知見則淺矣?!?/p>
張敘《詩貫》云“:三章只用六字分貼,實亦奇格。初至則采之。有者,采而得之也;掇則左右取之,欲其得之多也;捋則連匯收之,欲其掇之盡;袺者以衣貯之,懼其捋者之或失;者以帶系之,恐其袺者之不牢也。只此一物,而自始至終,分六層寫之,曲盡一事之理?!?/p>
陳繼揆《讀風(fēng)臆補》“:通體言樂,更不露一樂字??此刹啥?、而掇、而捋、而袺、而,從容閑適之意可想,《萇楚》《苕華》,能得有此景象否?”
陳僅《詩誦》:“《芣苢》之詩,妄人肆口譏彈。試取而諷詠之,三百篇中能若斯之春風(fēng)太和由夷自得者乎?《擊壤歌》耕壟作息景象如是,而‘帝力何有’,尚嫌其說破。序曰‘和平’,有旨哉!”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云:“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fēng)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今世南方婦女,登山采茶,結(jié)伴謳歌,猶有此遺風(fēng)焉?!?/p>
把這篇詩與“文王之化”“后妃之美”以及“和平樂有子”聯(lián)系起來,顯然是出于經(jīng)典化的需要而附益于詩的意義,并非詩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但它卻寄寓著千百年來中國民族“明君賢妃”、天下太和的美好理想,這種理想也激勵許多志士仁人為開萬世太平而做著不懈努力。就經(jīng)學(xué)意義而言,它是可以有無限的可闡發(fā)性和衍生性的,只要不違背經(jīng)典以道德為價值核心的原則,都是允許的。如明儒崔銑《洹詞》卷三《規(guī)資》言:“詩曰‘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求其切也;‘采采芣苢,薄言之’,廣其受也;‘采采芣苢,薄言掇之’,精其有也。故君子有憂焉,力事而道不周,勤心而知不宏,富畜而性不達,雖勞而弗益矣?!边@顯然是臆說,似乎與詩之本義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然而它的意義指向卻是對君子人格的追求,仍堅持著經(jīng)學(xué)的道德方向。中國思想史就是這樣在對經(jīng)典的不斷新詮中發(fā)展的。
不過,就此詩自身所具有的道德倫理性、政治性意義而言,主要有兩點,一是詩中祥和之氣所展現(xiàn)出的太平氣象,二是詩中對于勞動的快樂感受。對于前一個問題,前人言及者很多。如黃葵峰曰:“讀此詩者,可以意會,不可以跡求,繹婦人之詞,非天下康熙而無兵戈之?dāng)_,夫婦相守而無征役之悲,時和年豐無流離之苦,何以使之優(yōu)游自得,相余賦詩而樂其事哉?固宜為文王之世,周南之化也?!?《毛詩蒙引》引)張次仲云:“此詩雖出于閭巷婦人之談,然亦可見文王之時,家給人足,而無俯仰之累;鄰里輯睦,而無嫉忌之風(fēng)。至今讀其詩,優(yōu)游自適之中,絕無翱翔嬉戲之態(tài)。但覺太和之氣沖然宇宙而已。”賀貽孫《詩觸》引劉氏曰:“懷姙宜男之物,婦人采之何為?采者不言其故,作者亦不能代言其故,但見一和藹之氣溢于言外,故序云‘后妃之美’也。婦人自樂有子,此何與于后妃?政在閑冷之中,想出大和景象,如一幅游春圖,淡淡數(shù)筆而已?!彪m然這里文王、后妃之說我們難以接受,但詩中所滲透出的那種優(yōu)游自得的太平光景,我們確實是可以感受到的,它體現(xiàn)著這個民族對于和平的熱愛。中華民族熱愛和平,厭惡戰(zhàn)爭,在當(dāng)今世界引起了不少熱愛和平的人士的關(guān)注。湯因比在與池田大佐的對話中,就曾特意談到這個問題。這種和平主義思想,是為爭奪利益而戰(zhàn)爭頻發(fā)的現(xiàn)代世界所最需要的。所以湯因比說:“未來的世界要不是以中國文化為主導(dǎo)的,那將會是全人類的悲劇?!?/p>
其次,詩中對于勞動快樂的感受體驗,也是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一點。在《周南》十二篇中,就有七篇涉及勞動的內(nèi)容,這絕不是偶然,而是我們這個民族勤勞善良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其中閃爍著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的光輝思想。在先秦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在其他民族中十分罕見的現(xiàn)象,就是連最高統(tǒng)治者“王”及后妃,都參加勞動,《谷梁傳·桓公十四年》說:“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后親蠶以共祭服?!薄俄n詩外傳》卷三:“先王之法,天子親耕,后妃親蠶,先天下憂衣與食也?!憋@然勞動是作為一種美德而在這個文化系統(tǒng)中被肯定下來的,那種貪圖享樂的思想在這里是沒有市場的。在18、19世紀(jì),一些西方傳教士到中國,就為中國人的勤勞大為感動過。而一批華僑在海外獲得發(fā)展,所依賴的也正是“勤勞”二字。勞動是快樂的,是幸福的,這是《芣苢》給我披露出的信息,也是中國文化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