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
這里所謂的“魚水情”,是指高曉聲對魚和水的感情。
高曉聲的家鄉(xiāng)是江蘇常州武進(jìn)。這里是典型的水鄉(xiāng)。河浜縱橫交錯。高曉聲從小迷戀水和魚。對家鄉(xiāng)的水和水中的魚有超乎尋常的感情。在新文學(xué)作家中,沈從文對水的描寫早為人稱道。也生長于水鄉(xiāng)的汪曾祺,在作品中對水也有獨特而精妙的表現(xiàn)。而高曉聲對水的表現(xiàn),絕對不在任何人之下。至于寫魚,在中國作家中,我沒有見過可與高曉聲媲美者。可以說,高曉聲是把水寫得最好的中國作家之一,而是把魚寫得最好的中國作家,沒有“之一”。
高曉聲的散文《我最熟悉的地方》,對家鄉(xiāng)有過介紹。古運河到鎮(zhèn)江后迤邐東南,流了百來里便到常州西門。到常州后分出一個支流。主流繞過城南流向無錫,稱為南塘河。支流向北流過一段即折流向東,在長江南岸、滬寧鐵路以北一塊狹長的平原上從容地流過。這運河北岸,有許多小河直通長江,長江每漲潮時,江水便從小河倒灌進(jìn)北塘河,長江落潮時,水又從北塘河退回長江。不停地流進(jìn)流出,這些小河的水便總是渾濁著。北塘河的南岸,則是每隔幾里便有溝浜出現(xiàn)。這些溝浜向北塘河南岸的平原伸進(jìn)去,但決非長驅(qū)直入,而是曲折迂回著。河面時而很寬闊,時而又很狹窄。這些河浜又一茬接一茬地分出支流。大河浜分出小溝浜,小溝浜又分出更小的溝浜,形成宛如人身上的血管一般的大大小小密密匝匝的河網(wǎng)系統(tǒng)。北塘河流過常州三十里,便是高曉聲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里是北塘河南岸,有一個很大的河浜,叫草塘浜。草塘浜縱深雖只有二十里,但分支的溝浜七橫八叉,據(jù)說有七十二條之多,形成一個迷魂陣。倘是外地人,貿(mào)然撐船進(jìn)來,便難以出去。陸地上的路也非常復(fù)雜。這很正常,因為陸路是依水勢而形成的。水勢復(fù)雜,路況自然也復(fù)雜,往往走到盡頭竟是水。
每當(dāng)長江漲潮,江水便通過一條叫作蘆浦江的水道注入北塘河,魚蝦蟹鱉等眾多水族與黃沙泥土一起,注入北塘河。水勢洶涌,排山倒海般進(jìn)入北塘河,北塘河承受不了這么多的水,于是水又洶涌著從北塘河流入草塘浜。黃沙泥土在浜里沉淀。越往里水越清澈。魚類到了這里便不肯離去。草塘浜因此也就成了水族的聚集地,無須人工放養(yǎng),天然地成了魚庫。
高曉聲出生的村莊叫董墅。董墅離草塘浜兩里路。從草塘浜里分出的一個叉浜叫芳泉浜。船劃到芳泉浜的溝梢,“上岸就是我的家門口”。因為離草塘浜口子很近,魚群進(jìn)來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董墅又是有著幾百口人的大村莊,家家在芳泉浜邊淘米洗菜,水里便有許多營養(yǎng),魚群到這里便留戀不已,“竟常有投進(jìn)正在淘米的筲箕里來”。在《我最熟悉的地方》的結(jié)尾,高曉聲寫道:
我們因此很舒服,只要有機(jī)會,就會夸耀說:“親戚朋友來了,要下酒菜真便當(dāng),架起網(wǎng)上河去,叫老婆燒紅了鍋子等著,保你馬上有魚來?!闭嬗嘘P(guān)云長“立斬華雄酒未寒”的氣魄。
同樣意思的話,高曉聲在別處還多次說過。寫水,寫魚,寫水中捉魚,是高曉聲文學(xué)世界里常見的文字,也是特別生動、優(yōu)美和富于詩意的文字。高曉聲的文學(xué)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但高曉聲也留下了數(shù)量不少的散文。也有人對高曉聲的散文情有獨鐘,認(rèn)為成就在小說之上。而高曉聲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寫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水中的魚和在家鄉(xiāng)的水中捉魚的篇章,占了很大比例?!段易钍煜さ牡胤健分猓蹲呦蚴澜绲牡谝徊健肥钦f家鄉(xiāng)的孩子,人人必須學(xué)會游泳,學(xué)會游泳是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從小捉魚放牛始》是說自己從小就常做的兩件事是捉魚和放牛;《喧鬧的溝梢》是對聚集在芳泉溝溝梢的魚類的描寫;《魚群鬧草塘》則寫草塘浜里魚和在草塘浜里捉魚;《靜靜的蒲溝》是寫與青草塘相連的蒲溝中的魚和在蒲溝中捉魚。高曉聲不只是籠統(tǒng)地寫水和魚,還為家鄉(xiāng)的水族分別畫像,寫各種魚在水中的表現(xiàn)?!饿a魚篇》專寫鯽魚;《黑魚篇》專寫黑魚;《將軍的性格》專寫青魚;《昆仲篇》寫草魚的同時兼寫青魚,二者相像,所以稱為昆仲;《陰死鬼小傳》則專為鯉魚立傳;《癡孵》專寫塘鯉魚;《鳑鲏》專寫一種叫作鳑鲏的魚;《狼外婆》寫的是鱖魚;《黃鱔命》是寫黃鱔的;《烏龜及其硬甲》是寫烏龜?shù)模弧都佐~精》是寫甲魚的;《螃蟹篇》是寫螃蟹的;《蝦》是專寫江南水鄉(xiāng)的蝦……
高曉聲二十歲前一直生活在家鄉(xiāng)。二十歲后雖然離開了草塘浜、芳泉溝和董墅村,但也離得不遠(yuǎn)。1958年,高曉聲被遣返家鄉(xiāng),從此又在家鄉(xiāng)生活了二十多年。高曉聲生于1928年,卒于1999年,在七十來年的生涯中,竟有四十多年是生活在草塘浜邊、芳泉溝梢、董墅村頭,是與家鄉(xiāng)的水和家鄉(xiāng)的魚朝夕相處。
不僅是與家鄉(xiāng)的魚水相處太久所以對家鄉(xiāng)的魚家鄉(xiāng)的水一往情深。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高曉聲自小熱愛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魚,尤其熱愛水中的活動:捉魚。從童稚時代高曉聲就學(xué)會了游泳,同時也開始迷戀捉魚。捉到二十歲,離開芳泉溝和草塘浜,大概就不能常捉魚了。但1958年被遣返回鄉(xiāng)后,又捉了二十多年魚。高曉聲在多處寫了自己對捉魚的癡迷。從小癡迷于捉魚?!拔母铩苯Y(jié)束后重返城市,成了著名作家,即便回到家鄉(xiāng),也不便泥里水里去捉魚了,但對捉魚的熱愛卻并未消失,以至于到外地旅行,每見到河湖一類水域,哪怕本來是當(dāng)?shù)刂坝^,高曉聲首先想到的仍是能否下水捉魚。1980年夏,高曉聲參加安徽組織的“黃山筆會”,上了黃山,回來寫了散文《我們都上去了》,算是一篇游記。文章一開頭,就說自己到了任何山明水秀之處:“想到的卻是:這水里未知可有魚蝦捉”。1985年,高曉聲在《中國作家》上發(fā)表了散文《龍母和烏龜》,寫的是在廣西柳州的見聞。一開始卻說:“我在柳州幾天,沒有向主人提過別的要求,卻一再嚕嚕蘇蘇要他們?nèi)ソ枰恢恍〈?,我想駕著它到江里去漂一漂。因為我老是看到一葉小舟,在河心里似動不動,下絲網(wǎng)捕魚,把我年輕時的嗜好引發(fā)上來,心都癢得沒法搔??墒侵魅伺挛页鑫kU,不肯辦。他們不相信我這個水鄉(xiāng)長大的人,從小就是弄潮兒?!?/p>
對水和魚的癡迷不僅極大影響了高曉聲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小說名篇《李順大造屋》,一開始寫李順大決心造三間屋:“他那鎮(zhèn)定而并不機(jī)靈的眼睛,刺虎魚般壓在厚嘴唇上的端正闊大的鼻子,都顯示出堅強(qiáng)的決心;這決心是牛也拉不動的了?!卑牙铐槾蟮谋亲颖扔鞒纱袒Ⅳ~,這令無數(shù)讀者和研究者困惑。高曉聲家鄉(xiāng)的人是否明白,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恐怕沒人明白刺虎魚是什么魚。后來,高曉聲寫散文《癡孵》,一開始就言及小說《李順大造屋》惹出的麻煩。小說把李順大的鼻子說成是刺虎魚,于是:“中國人寫信來問‘常州人說的刺虎魚究竟是什么魚。外國人的問題更高級,問‘刺虎魚的學(xué)名叫什么。逼得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去翻書,才曉得原來就是‘塘鯉魚。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上當(dāng)去查。本來就知道嘛。我原應(yīng)該不寫‘刺虎寫‘塘鯉魚才對,這樣可以叫外國人聰明地來問‘塘鯉魚的學(xué)名叫什么,那有多漂亮!”常州人說的塘鯉魚,真正的俗稱是“癡孵”,寫成“刺虎”是高曉聲寫小說時的想當(dāng)然。而之所以把塘鯉魚稱為“癡孵”,是因為此種魚每在暮春三月、油菜花開時出現(xiàn),孵化后代十分癡情,總是尋找磚石砌的洞或縫隙產(chǎn)卵并癡癡地守候。高曉聲在《癡孵》中說,此種魚頭闊尾狹,大的五六寸,小的二三寸,倒掛起來像一只又闊又塌的鼻子,“但顏色深灰,如果人的鼻子也如此,一定命蹇倒霉,即所謂‘碰了一鼻子灰也。”正因為如此,高曉聲在小說中把李順大的鼻子比喻成此種魚。這樣的比喻,只能說明高曉聲對魚類的熟悉和熱愛不知不覺地影響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卻并不能說明比喻得有多么精彩。因為即使寫成“塘鯉魚”,廣大讀者也仍然莫名其妙。endprint
高曉聲塑造的小說人物中,最著名的當(dāng)然是陳奐生。而陳奐生首先出現(xiàn)在短篇小說《“漏斗戶”主》中。小說開篇不久,這樣介紹陳奐生:“年輕的時候,陳奐生有個綽號,叫‘青魚。這是贊美他骨骼高大,身胚結(jié)實;但也有惋惜他直頭直腦,只會勞動,沒有打算的含義在里面。他往往像青魚一樣,尾巴一扇,向前直穿,連碰破頭都不管,性格未免有點危險。這幾年來,在‘青魚上面,又被加上了‘投煞兩個字,成了‘投煞青魚。這就不僅突出了他的性格,而且表明了他的處境:他確實像圍在網(wǎng)里青魚,心慌亂投了?!痹S多人都見過和吃過青魚,但即便如此,讀了高曉聲的這段文字,仍然不太明白陳奐生與青魚有怎樣的一致性,仍然覺得有些“隔”。后來,在專寫青魚的散文《將軍的性格》里,高曉聲也對把陳奐生稱作“投煞青魚”做了解釋。《將軍的性格》中說:“青魚,有人說它是魚里的將軍,有何根據(jù)?我不知道。但我確實看重它,它的形體和色彩,沉穩(wěn)厚實,使人想到腳踏實地,肩挑重?fù)?dān)的實干家。它習(xí)慣在深水中生活,深居簡出,極少露臉,凡出風(fēng)頭的事都不干,是熙熙攘攘的魚類世界中最耐得寂寞的一個,即使落入網(wǎng)中,也決不胡竄亂跳。”“青魚因為難產(chǎn),得使出大力氣來才能排卵。人使勁,力用在腳。腳踏實地,不會陷下去。魚使勁,使在尾巴上。尾巴沒有堅實的土地作依靠,那軟綿綿的水包圍著它就使不上勁;所以青魚只有靠游動才能得到水的反彈力;只有靠快速流動才能得到更大的反彈力。所以一到產(chǎn)卵,青魚就飛速直游,連撞死都不管,它們只能在江海里去干這件事,草塘浜哪里容易!大概因此就有撞死的吧,因此這里就使青魚得到一個‘投煞的雅號。而這雅號用在某種性格的人物身上去,便稱之謂‘投煞青魚。當(dāng)年做‘漏斗戶主的陳奐生,就榮膺過個稱謂??芍^名實相符?!比舴歉邥月暤泥l(xiāng)親,實在不能明白小說稱陳奐生為“投煞青魚”的深意。
二
高曉聲小說中的魚水問題,姑且放一放,先說說散文對水、對魚、對水中捉魚的描寫。
世界文學(xué)中,寫水的文字多矣,而美妙精彩者,舉不勝舉。遼闊、洶涌的大海,奔騰不息的江河,浩渺無垠的湖泊,都有無數(shù)人描寫過,都有經(jīng)典性的文字留存著。高曉聲寫的是江南的水,是家鄉(xiāng)的塘、浜、溝里的水。讀高曉聲的小說和散文,有一種明顯的感覺,就是每當(dāng)寫到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魚和在家鄉(xiāng)的水中捉魚,感情就分外充沛、表達(dá)就特別有神采。這是因為,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魚,在家鄉(xiāng)的水中捉魚,是高曉聲恒定的、永久的審美興奮點。每一觸及這一興奮點,高曉聲便心潮澎湃,便感慨萬千,便有甜蜜、溫暖涌上心頭,于是筆下的文字也自然就溫馨、流麗,詩意盎然。
散文《自小捉魚放牛始》,便對家鄉(xiāng)的水和水邊的景物有極富文學(xué)性的描寫。文章這樣寫草塘浜周邊的水:
長江里那些渾濁的水,從蘆蒲江沖進(jìn)草塘浜后,已經(jīng)精疲力竭,不勝負(fù)荷;馬上放慢腳步,卸卻一身污垢。流過百十丈,水質(zhì)就清白了。即使初一、十五汛頭上,濁水也難得闖過芳泉浜口。所以,幾十里彎彎曲曲、大浜套小浜、七橫八叉的草塘浜,通常總是清澈透明的。一叢叢茂密的水草,連毛須都清晰可辨;枝枝葉葉,舒展輕揚,畫不出那風(fēng)流得意形狀!魚蝦藏身其間,猶如鳥在叢林,虎伏深山,寂靜中有大活潑在。大船小船經(jīng)過,或槳或櫓,艄公不緊不慢地一槳一櫓推扳;又像用勁,又像玩耍;悠悠蕩蕩,晃動一河碧水,青天白云,一起搖曳。岸上的人不經(jīng)意,乍見還以為地在動,怎么自己腳步就不穩(wěn)了。
沒有對家鄉(xiāng)浜塘之水的長期觀察,沒有在這樣的水中行船的深切體驗,寫不出這樣生動活潑的文字。浜中塘里的水,表面是安靜的,然而,內(nèi)里卻又有魚類在喧囂、在追逐、在爭斗。高曉聲沒有細(xì)寫水中的熱鬧,只說“寂靜中有大活潑在”。但由“鳥在叢林,虎伏深山”,我們可想見水里的鳥飛虎嘯。對岸上人感覺的捕捉則尤其精確。人在船上,容易有眩暈感,容易腳底打漂。而高曉聲卻說岸上的人看見船在水中行,卻以為地在動,并且自己感覺腳步不穩(wěn)。岸上人之所以有這樣的幻覺,是因為那浜塘的水太清澈了,水中有藍(lán)天白云,有岸上的一切,船動帶動水動,水動帶動天動云動和地動,岸上人腳踏的土地,確實在水中動著,于是岸上人覺得腳步也不穩(wěn)了。高曉聲沒有過多地直接寫水如何清澈,卻用這種方式讓讀者想見那水如何清澈。
《喧鬧的溝梢》這樣寫家鄉(xiāng)的河水:
清水河的美麗,細(xì)細(xì)品味,其實全靠兩岸的景物。攝影家聰明絕頂,喜歡拍景物在水中的倒影。他們顯然發(fā)現(xiàn)倒影比實景更加漂亮;因為清水不僅像玻璃一樣反光,而且滋潤得物像新鮮生動。河水的色彩,也是被地面的色彩決定的,春天的青翠,夏天的碧綠,秋天的淡黃和冬天的素凈,都是地面植物在不同季節(jié)變換色素的映現(xiàn)。最動人的是下了雪,大地一片白,反襯得河水墨黑,像一落千丈般跌得深深,真沒見過誰能這樣畫出來。
河水的色彩是被地面的色彩決定的,這樣的發(fā)現(xiàn)也顯示了高曉聲觀察河水的細(xì)致,當(dāng)然,更顯示了高曉聲對家鄉(xiāng)水的摯愛。這段話,直接寫兩岸植物倒映水中,從而影響著河水的色彩。一年四季,兩岸景物不同,因而河水的表情也隨之變化。而間接地,仍在寫河水的清澈、透明。因為只有河水十分清澈,兩岸的植物才能倒映水中。這樣的寫法,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
至于對家鄉(xiāng)的魚,高曉聲感情就更深了。高曉聲寫魚的篇章,是優(yōu)美的散文,也是關(guān)于淡水魚類的科普讀物。長期的熱愛,長期的觀察,長期的接觸,使高曉聲成了淡水魚類的專家。我也算是水鄉(xiāng)長大的人,高曉聲筆下的那些魚,也都認(rèn)識,也都捉過、吃過。本來以為對這些極普通的魚類很熟悉。讀了高曉聲寫魚的篇章,我才知道我其實對它們所知甚少。前面說到的《將軍的性格》對青魚的敘說,就令我心生慚愧。因為對這從小便吃的魚,我實在不知道它有這樣獨特的性格。
家鄉(xiāng)的魚,在高曉聲筆下真是活靈活現(xiàn)。我從來沒有在哪個作家筆下讀到如此之多又如此生動活潑的對魚的描寫。如果說高曉聲是把魚寫得最好的作家,大概不會有異議。
《喧鬧的溝梢》《魚群鬧草塘》等篇章,主要描摹了各類魚的群像?!缎[的溝梢》寫道:endprint
冬天的河水總比較淺,一是雨少,二是農(nóng)歷八月以后,很少再有潮水來。逢春以后,雖說“春雨貴似油”,但也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話。雨多少要下一點,河水多少要滿一點,即所謂“春二三月桃花水”是也。這時候一碰上悶熱天氣,芳泉浜就熱鬧起來了,鬧得最兇的是鯉魚,它們雖然不似春貓般殺豬樣叫,卻像摩托車撞街般隆隆嚇人。它們的交歡,不是成雙成對,卻是五六……成群,聲勢浩大,動作迅速,一擁而上,一哄而散,完全徹底是流氓行為。是雄流氓?是雌流氓?抑雌雄一起是流氓?不得而知。
雖是群像描繪,《喧鬧的溝梢》卻又對幾種魚進(jìn)行了特寫。而稱鯉魚為“流氓”,讓人忍俊不禁。不只是在此處,在別人的許多場合,高曉聲都用“流氓”“無賴”來指稱筆下的魚類。這實在的高曉聲對家鄉(xiāng)魚類的昵稱,從這里讀出的是高曉聲對這些水族的“特別的愛”?!缎[的溝梢》用更多的筆墨寫了黃鱄:
臨近黃梅季節(jié),江潮漸大,河水漸漲,開始有新戶口遷進(jìn)草塘浜來。芳泉浜溝梢淘米洗菜的碼頭附近,便不斷有轟隆大聲發(fā)自河心。這是剛來的黃鱄。黃鱄形如機(jī)梭,細(xì)鱗白肉,干凈利索,全身無一點拖泥帶水多余物,一眼看去極為俊俏;但腰背堅實,極顯剽悍,尖嘴紅眼,兇相畢露,猶如空中猛禽。黃鱄長到半斤,便稱王道霸,躥跳鬧水,搶入魚群,擒到便吃。三斤重的黃鱄,躍騰便如巨石落水,碼頭附近食料豐富,鳊鯽群集,輕鰷如云,黃鱄便如餓鬼找到了米囤,再也不肯走。一條溝梢,如果有了三條黃鱄,天天就像過節(jié)一般,鞭炮聲不絕于耳。
黃鱄搶食,迅猛異常,轟隆聲中,魚群驚惶,如箭一般四散逃竄,想那樣子,極像空中放焰火。它向魚群猛撲過去的時候,也會失誤,一頭撞在岸石上昏死,被運氣好的人拾回去做了下酒菜。有時窮兇極惡,把弱小者都逼到岸灘上,它居然也跳到岸上去搶,丟了自己性命。
黃鱄是魚類中的兇猛者,是吃魚的魚,一如蛇類中的眼鏡王蛇。小時在農(nóng)村,一次過年前生產(chǎn)隊里抽干一口水塘,目的是給大家分點塘魚過年,因為塘中本是放了魚苗的。但水抽干后,捕到的魚很少,卻捉到一條幾十斤重的黃鱄。這黃鱄不知是何時進(jìn)入了魚塘,其他的魚都成了他的腹中餐。由于對黃鱄有些了解,高曉聲所寫的這情景便分外令我感到親切。黃鱄捕食群魚的場面,在高曉聲筆下有聲有色。畢竟是對魚有長期觀察和深切了解,高曉聲寫魚,總或多或少地蘊含著人生哲理。黃鱄撞上岸石而昏死,黃鱄躍上岸去搶食,都讓人想到人類的某種行為。黃鱄是水中霸王。當(dāng)它撞上岸石時,是因為忘記了再遼闊的水也是被岸約束著的;當(dāng)它躍上岸捕食時,則是忘記了自己的能耐是以水為條件的,離開了水,就任人欺侮了。仔細(xì)想想,人類又何嘗比黃鱄更聰明。
更富有哲理意味的描寫則在《喧鬧的溝梢》的結(jié)尾。文章以這樣一段結(jié)尾:
黃鱄有很大的,據(jù)說南塘河里捉到過重達(dá)一百二十斤的,可惜未曾親見。按說這么大的魚不該從長江進(jìn)入塘河里來,大概總是追逐到嘴的美食,不要命地闖入潮河。潮河狹窄,進(jìn)來后掉頭就不方便了。只得大搖大擺朝前游,總以為自己大了,誰也不敢奈何它。沒想到大有大的難處;虎蹲大山,龍居深潭,都曉得大和深才藏得住身子。黃鱄匹夫,哪里懂得!進(jìn)了南塘,雖然覺得河道淺狹,很受拘束,也曉得盡量不把身子露出水面來,但是一游動,河里便起一道隱浪,似乎敵方的潛水艇偷越國境進(jìn)來了。終于被漁民發(fā)現(xiàn),跟蹤追跡幾十里,弄明白是條大魚,便如武松在景陽岡打虎般花了一番手腳,把它逮了出來。
總是能從魚的行為、習(xí)性悟出某種人生道理,這是高曉聲的特色。不說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了,即便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我也不知道還有哪個作家能把魚的行為習(xí)性與人的所作所為如此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一百多斤重的黃鱄,在水中絕對是橫行無阻。但這水必須是深闊的。如果是狹淺的水,那碩大的體量就絕非是優(yōu)勢,而只能成為累贅。體量碩大的黃鱄因貪食而從長江進(jìn)入塘河,已是錯誤。發(fā)現(xiàn)錯了,便應(yīng)立即想法掉頭,重新進(jìn)入深闊的長江。但黃鱄卻自恃體型大,誰也無奈它何,直往前游,終于走上絕路。而古往今來,多少人像黃鱄一般不知及時回頭,待到“眼前無路想回頭”時,便回不了頭了。
《魚群鬧草塘》,對群魚在草塘的聚集有著這樣的描寫:
黃梅天漏,江南雨多。發(fā)大水淹沒田地,總在這個時候。但并非不可收拾,成災(zāi)的年代極少,不過青草塘地勢低洼,十九會被浸淫。河水一分一分往上漲,逐漸追到平塘,繼續(xù)再漲上去,水便悄悄從四面八方侵入草塘。那時草塘里的青草,高的不盈尺,矮的五六寸,正當(dāng)旺發(fā),清香味極濃郁。水一上塘,魚群就被吸引到草塘周圍來。先是沿著塘邊躥跳追逐,回游打旋,活像一群嘴饞的猴子圍住了結(jié)滿果子的桃樹;想摘怕被捉,要走不甘心,賴在那兒等待時機(jī)。等到青草浸沒入水二三寸,便有“拼命三郎”闖上來了。如果是夜里,就會成群結(jié)隊竄進(jìn)草塘來。絕大部分是鯽魚和鰷魚。它們正處在交配產(chǎn)卵期,青春的活力脹得渾身又癢又躁,只求發(fā)泄;進(jìn)了草塘便沒命地撒野,鬧得霹靂啪啦一天響,像禾場上連枷打麥穗。倘若塘田里積水已有四五寸深,成群的大鯉魚也會像騎了摩托車那樣橫沖直撞殺進(jìn)來轟隆隆鬧塘……它們?nèi)绱朔潘?,全不顧背脊露出水面,一心追逐歡樂。這是草塘最喧鬧的時期,各種魚產(chǎn)下的卵,一夜天把塘水都染成了金黃色,不知替大自然播下了多少億生命的種子。
讀這樣的文字,我們嗅到新草在黃梅雨中的發(fā)出的清香,我們看見了各種各樣的魚在水中閃展騰挪,我們也聽見了那連續(xù)不斷的巨大的潑剌聲。這樣的文字之所以可貴,不僅僅因為很少有人把魚群鬧草塘的場景寫得這樣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更因為從來就很少在文學(xué)作品中見到對魚群的這樣有感情的描寫。
三
高曉聲還為鯽魚、黑魚、鯉魚等立有“專傳”。這些“專傳”,可看出高曉聲對家鄉(xiāng)的每一種魚都觀察得十分仔細(xì)。沒有對魚類的深厚感情,是不可能如此懂得它們的。《鯽魚篇》里,說黃梅時節(jié)水族大鬧青草塘,扮演主角的是鯽魚。鯽魚作為主力部隊大鬧青草塘,還嫌不夠,還四路分兵,向青草塘周邊的水域出擊,于是被人類捕獲最多的水族,也是鯽魚:“但天無絕魚之路。為有犧牲多壯志,鯽魚是風(fēng)流情種,從小就懂交配,一點兒大的時候就會懷孕,黃梅季節(jié)正是它們的產(chǎn)卵期,上了水的青草塘正是它們產(chǎn)卵的好地方;上一代一批批在戰(zhàn)場上倒下去的同時,下一代以百倍千倍的數(shù)量生養(yǎng)下來了?!边@種對鯽魚的介紹就很“專業(yè)”了。更“專業(yè)”的描述還在后面:endprint
鯽魚的卵,生命力非常頑強(qiáng)。排在青草塘里,有的隨水漂走,有的被青草擋住。留在塘上,脫了水都毫無關(guān)系。魚卵還在母魚肚皮的時候,就具備這種能耐,比如母魚被捉住,放在鍋里煮熟了,吃進(jìn)人的肚子里去,被胃腸搓揉浸蝕,幾經(jīng)折騰,經(jīng)過肛門直入糞池,酸化發(fā)酵,不計時間,終于隨著腐熟的肥料施入水田,于是它又得到了合適的條件,仍能蛻化出一條活脫脫的鯽魚來。真像是“煮不爛、敲不碎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豌豆”。
鯽魚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魚了,但還是讀了高曉聲的文章,才知道這極平常的魚類,竟有如此神奇的繁殖能力。想一想,鯽魚如此常見,如此之多,應(yīng)該就因為其繁衍能力的“超凡脫俗”。高曉聲顯然是很喜愛這常見的魚類的,不然就不會這樣描述它:
鯽魚櫻桃小口,胸背肥碩,鱗甲清秀,線條大方;鰭和尾豐偉勻稱,通體白亮健美,一派大家閨秀風(fēng)度。鯉魚同它一比,就顯得老氣橫秋,而且像個老煙鬼,煙熏得通身泛黃,
鰷就更不在話下了。鯽魚是青春長駐的少婦,
鰷只是永遠(yuǎn)長不大的穿開襠褲的小鬼頭也。
從小熟悉的鯽魚,還真沒留意過它的長相。讀高曉聲的描繪,仿佛第一次見識鯽魚。然而,高曉聲的描繪,卻又絲毫沒有失實之處。鯽魚確實長得如高曉聲描繪的這樣。這不能僅僅歸因于高曉聲更熟悉這些魚類,更要歸因于高曉聲對這些水族有著深摯的感情。高曉聲是帶著愛意觀察、研究這些水族,也是帶著愛意回想著它們和描繪著它們。
《黑魚篇》里,對黑魚的描繪則表現(xiàn)出更復(fù)雜的感情:
黑魚形狀可怕,粗看黑黑一段,身體各部位的輪廓和花紋,全用黑的濃淡顯現(xiàn)出來。好像世界上除了黑而外,更無其它顏色,使人心寒。身子渾圓,腹部背部從胸到尾生有長而闊的鰭,幾乎同過分發(fā)達(dá)的尾又聯(lián)成一氣。扁頭,闊嘴,利齒如白刃。凹睛,冷光炯炯然。通身以頭部黑最濃,總讓人先看清它身子,等到發(fā)覺頭顱,便錯以為它更靠近來了,自然會嚇,形成森森逼人的氣勢。直如惡魔一般。
高曉聲顯然不喜歡黑魚的長相,但卻又并未因此而鄙視黑魚,而是嫌惡中帶有敬畏。黑魚的兇猛,黑魚的力量,黑魚的沉毅,都是讓人敬畏的。最令人稱奇的,是說黑魚的眼睛“冷光炯炯然”。這樣評說黑魚的眼神,是否公道姑且不論,因為似乎沒有哪種魚的眼光是溫暖的,這里要說的,是對魚的眼神描繪本身。我沒有在其他作家筆下,看到過對魚的眼光的描繪和評說。黑魚雖然外表嚇人,性情也殘忍,但自有令人敬畏之處:
黑魚也并非沒有優(yōu)點,我就覺得它表里如一,不做假動作。它生性兇險,一如長相。它靠吃魚生活,認(rèn)為天經(jīng)地義,無可指責(zé);所以從來不遮遮掩掩。無論是抓得來的、搶得來的、對方大意自投羅網(wǎng)的,它都輕快地張開闊嘴,哧啪吞進(jìn)肚里。它一旦進(jìn)入放養(yǎng)魚苗的魚池,就會大開殺戒,幾條黑魚就能在短期內(nèi)把魚苗斬盡殺絕,吃個精光。所以魚池每年都要把水戽干,叫做“清池”,就是把這類害群之馬捉掉。這時候黑魚就特別狡猾,它能用自己的顏色同河泥混同在一起,使人難于發(fā)現(xiàn)。而生命力又特別頑強(qiáng),裹在泥中,脫水幾天不死,常常被逃過去了。
高曉聲寫魚,其實是在寫人。也許最初高曉聲只是出于對魚類的興趣而提筆描繪它們,然而,文學(xué)畢竟是人學(xué),對于高曉聲這樣的作家來說,就更是如此。高曉聲不可能純客觀的描繪自然之物,寫著寫著,就把魚當(dāng)作人來寫了;寫著寫著,就表達(dá)出了自己的倫理意識、社會觀念。正因為如此,高曉聲更對黑魚有了進(jìn)一步的肯定:
黑魚如此兇惡,但對兒女卻十分愛護(hù),竭盡養(yǎng)育之責(zé)。每到春天,黑魚產(chǎn)卵了,往往是在水波不興的溝浜兜里或蒲溝邊上,那兒有撮水草,一攤黃色的沫膜依傍水草懸浮著,那就是黑魚子。從開始產(chǎn)子的那天起,一對黑魚夫妻就擔(dān)起守護(hù)的責(zé)任,孵化出小黑魚來,能夠游動了,老黑魚就跟在周圍,不讓受到侵犯,一直到幼魚漸漸長大到一指長短,自動離群分散開去,老黑魚才算盡了責(zé)任。
《黑魚篇》以對黑魚的貶開篇,卻終于轉(zhuǎn)向?qū)隰~的褒揚。我覺得,這樣的情感轉(zhuǎn)向,未必是事先構(gòu)思好的。這篇短短的散文,或許透露了高曉聲復(fù)雜的倫理意識和價值觀念。高曉聲不喜歡黑魚的長相,更不喜歡黑魚對其他魚類的兇殘。所以,一開始可能是想寫一篇主要是嘲罵、貶損黑魚的文章,但寫著寫著,黑魚的另一些特點和品性浮上盡頭,諸如表里如一、生命力特別頑強(qiáng)、對繁衍后代的極其認(rèn)真甚至往往因此喪命,都令高曉聲敬畏,于是,嘲罵、貶損,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褒揚、贊美。說到底,對黑魚的嫌惡,只是表現(xiàn)高曉聲表層的倫理意識,而對黑魚的敬畏,則透露了高曉聲深層的倫理情感。人表層的倫理意識與深層的倫理情感,往往是并不一致的。
對捉魚這種活動的描寫,也是讓人讀來興味盎然,每恨其短的?!稄男∽紧~放牛始》,已經(jīng)說明了自己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泥水里摸爬滾打,捉魚則是那時便產(chǎn)生的興趣。被作為中篇小說看待的《老清阿叔》,其實是在寫實。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而“我”就是高曉聲本人。作品中?!拔摇钡睦锨灏⑹?,也是實有其人。老清阿叔對“正事”不上心,但卻對捕魚、捉蟹、釣黃鱔一類事極其熱衷,且技藝高超。這種性情很早就影響了“我”。小說寫道:“老清阿叔可以算做我童年時代最有影響的伴侶之一。我有許多愛好,就是受了他的熏陶。比如捕魚吧,后來簡直成了我的癖好。五十歲離開農(nóng)村以前,凡碰到有捕魚的機(jī)會,不管寒冬臘月,我都甘愿赤腳上河去捉,不是為了嘴饞。主要是想過一過捕魚的癮頭。很小的時候,我就背著魚簍跟著老清阿叔轉(zhuǎn),不久就玩起力所能及的各種漁具來,終至于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边@都說的是高曉聲自身的情形。作品中說,“我”十歲那年,為捉魚而與老清阿叔大鬧過一場。那年冬天,有天晚上,老清阿叔會同幾個人,到河對岸溝里戽水捉魚卻刻意瞞著“我”,我知道后大怒,母親說戽水要一夜才能捉到魚,讓“我”明天早上再去看看。第二天一早,“我”趕到那里,隔著一條河看見老清阿叔他們還在戽水,還沒開始捉魚?!拔摇毕?,來得正是時候,便喊阿叔擺渡。但無論怎么喊。阿叔都不予理睬。“我”又哭又罵,狂喊亂叫,阿叔卻仍只管戽水?!拔摇睔鈽O之下,全不顧天寒地凍,穿著棉襖棉褲就往河里跳,以狗爬式往對岸游。游到河心,棉襖棉褲全吃進(jìn)了水,游不動了。這時,老清阿叔船也劃到身邊。他肯定被我的舉動嚇壞了,臉白得“脫色”。阿叔把“我”救上船,帶上岸,在臨時搭起的窩棚里安頓好,而“我”因為北風(fēng)一吹,冷得刺骨,便罵得更兇。這個故事也是實有其事,“我”就是兒時高曉聲。
酷愛捉魚,實在并非因為捉得的魚可吃、可賣,而是因為捉魚過程中的樂趣。散文《靜靜的蒲溝》中,既生動地描寫了捉魚的行為,也揭示了酷愛捉魚者的有趣心態(tài):
黃梅天發(fā)大水,鯉魚在蒲溝里鬧翻了天,卻因水深,無法捕捉。大水發(fā)過以后,新蒲已長高開花。過了伏天,河里的水發(fā)燙;蒲溝里有蒲遮蔭,水倒涼快。游魚一到此地,便舒服不肯走。這時候青蒲密布,無從下罩下網(wǎng)。好動的青年人,眼睜睜看著心癢,便三五成群,在蒲溝兩端迅猛筑起土壩,把魚堵在溝內(nèi)之后,輪流靠雙手用木桶將水泄出去,直到把水全部排干捉魚。這是很累的勞動,要有相當(dāng)大而耐久的氣力才行。為了省力,常常在蒲溝中筑上三四道土壩,把水分割成幾份排泄,求得事半功倍。但往往使嫩蒲受糟蹋,被主人曉得了罵。所以這類事往往趁大家午睡時冒著大暑偷著去干。干得汗如雨下,精疲力竭。倘若排干了水溝不是捉魚而是捉豬,決無人干。只是魚才有如許大的號召力,看著那活的雪白身子在水里躥跳,優(yōu)美的線條和活潑的形狀,就會把干家們刺激得渾身是勁,別說流汗不在乎,就是流血也痛快。如果有點文化,看過《紅樓夢》,知道曹雪芹說過“女人是水做的”話,便馬上會確認(rèn)魚是女人做的了。
捉魚,對于高曉聲這樣的人,實在是一種游戲。而人類只有在游戲的時候才真正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并且真正以苦為樂、以累為樂。高曉聲寫水、寫魚,都下筆有神,寫捉魚則更是妙筆生花、情景交融。如果不是讀高曉聲的文字而當(dāng)面聽他講捉魚,他的表現(xiàn)一定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寫水、寫魚,寫捉魚,是高曉聲文學(xué)世界里特別富有情趣和詩意的部分。再舉寫罩魚為例?!遏~群鬧草塘》里說:
罩魚是一種迅捷的活動。魚罩用竹篾織成,高兩尺左右;喇叭形,上口小,直徑約一尺二三寸,下口大,三尺有余。漁人進(jìn)了塘,兩手握住上口,在漆黑中靜聽魚群戲水場,判斷方向走近,然后射亮手電,看到青草動處,便如流星般猛撲過去,狠命一罩。如果及時魚便罩在里邊,輕易便捉住了。如果稍有遲疑,等到下罩,游魚已經(jīng)溜走了,就算撲了空。從聽、從看、從奔跑到下罩,整個過程絕對全神貫注。真正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動一靜,都達(dá)到極致的程度。魚多的時候,動多靜少;魚少的時候,靜多動少。漁人往往屏息靜氣,專注視聽,長久佇立不動,猶如銅澆鐵鑄。
這種對罩魚動作的描繪,讓人感到速度和力量的美。罩魚人像著名的“擲鐵餅者”,也像古代那彎弓射雕卻又引而不發(fā)的戰(zhàn)士。這樣的捉魚方式,是江南民間代代相傳的技藝,卻又是一種小打小鬧。捉魚人身份都是農(nóng)民,并非以捕魚為生,在特定季節(jié)捉點魚,雖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但更多的是一種娛樂。也因此,并非人人都愛捉魚和會捉魚。魚罩這類捕魚工具更非家家都有。這類游戲般的捉魚,增加了生活的情趣。寫江南水鄉(xiāng)民間生活的文學(xué)作品不可謂不多,但把捉魚這種民間半是功利半是游戲的行為寫得如此富有美感者,我不知道還有誰。
四
至于高曉聲小說中的魚水表現(xiàn),當(dāng)然以短篇《魚釣》最引人注目。高曉聲在散文《昆仲篇》中說到過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緣起?!独ブ倨访x上寫草魚和青魚“兩兄弟”,實際上主要寫草魚,因為《將軍的性格》,已專為青魚立傳了。《昆仲篇》中說:“草魚的性格,就不及青魚沉穩(wěn)了。這家伙躥也來,跳也來,水漲的時候甚至沿岸遨游不時跳出水面咬岸頭上的青草吃,活忒忒一個流竄犯。什么都要撈,好像那條命本來就是拾得來的,丟掉了也不蝕本?!睂懖蒴~一如寫別的魚一樣活靈活現(xiàn)。高曉聲筆下的魚個性鮮明,各有性格。草魚也有將軍般的爆發(fā)力。《昆仲篇》說:“七十年代初期,在我的家鄉(xiāng),曾經(jīng)流傳過一只草魚釣人的故事?!苯系狞S梅時節(jié),河水暴漲,魚類特別活躍,也正是捉魚人顯身手、過捉魚癮的好時機(jī)。有兩個人,在北墉河兩岸各自架一口扳網(wǎng)扳魚。南岸收獲豐富,北岸卻無魚入網(wǎng)。這時捕魚,小的養(yǎng)在魚簍里,大的用繩子穿過魚鰓系在河邊的木樁上,讓魚仍在水中活動。系魚的索叫餾索。南岸人回家吃夜餐了,北岸人便起了偷的心思。北岸人游過河,從餾索上取了一條十幾斤重在草魚,把繩子卸下,系在自己的腳肘上,打了死結(jié)。這樣才能騰出雙手游回去。游到河心,水流湍急,草魚以各種方式拼命要掙脫束縛。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的一條腿,絕對斗不過一條十幾斤重的草魚。魚忽左忽右,忽南忽北,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忽上忽下。一開始,人還能勉強(qiáng)控制自己的身體,漸漸便只得仍由擺布了。偷魚人想解開繩子,但本來就打了死結(jié),在水中更被魚拉得鐵緊,根本不可能解開。天亮以后,在下游十多里處,有人發(fā)現(xiàn)河里有一個人,忽而冒出水面,忽而又深入水中,便劃了船靠近觀察,發(fā)現(xiàn)人已死了,而腳上系著一條魚。于是人贓俱獲?!独ブ倨纷詈笳f:“我有一篇小說叫《魚釣》就是參照這個故事寫成的?!?/p>
《魚釣》一開始寫江南黃梅天的夜雨:“各種水的響聲——雨點打在爛泥地里的叭叭聲,落在水面上的卜篤聲,碰在闊葉樹上的撒啦聲,以及田水歡騰地經(jīng)過缺口沖入河里去的轟轟聲……”在這樣的夜里,其他的聲音停息了,只剩下雨的聲音,而雨點落在不同的東西上,聲音也不同。小說寫道:
在這樣的雨夜里,不知有多少人被勾引到河邊來,散落在各自認(rèn)為合適的地方捕魚。因為這時候河里的魚多起來了。一部分是隨著江水涌進(jìn)來的;而運河里原有的魚本來伏在河心的深水里,如今發(fā)大水,沿岸被太陽曬干的泥土和嫩綠的草葉,沒進(jìn)水里,散發(fā)出誘惑的芬芳,吸引它們游到岸邊來覓食、來產(chǎn)卵、來嬉戲……
沒有對魚和水的熟悉、熱愛,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的。在《魚釣》里,偷魚人叫劉才寶。小說先寫了劉才寶與對岸捕魚者在岸上的較量,后寫了劉才寶與那條魚在水中的較量。最終,成了那條魚的牽線木偶。
高曉聲20世紀(jì)50年代患肺疾住院,那時還未遭難。住院期間,與病友鄒珠平相愛。1958年高曉聲被遣送回鄉(xiāng),鄒珠平毅然辭去小學(xué)教師工作,與高曉聲結(jié)婚并來到高曉聲家鄉(xiāng),與高曉聲共同生活,但不到一年便因肺疾而辭世。1991年,高曉聲出版了長篇小說《青天在上》,就是以自己與鄒珠平相愛、相結(jié)合為題材的。小說很大程度上是自傳。主人公陳文清就是高曉聲自己,而陳文清的妻子周珠平(珠珠)就是鄒珠平。小說中陳文清的叔叔耀明,就是高曉聲的“老清阿叔”。高曉聲的“魚水情”在《青天在上》也有一定的表現(xiàn)。當(dāng)周珠平?jīng)Q定與陳文清一同回鄉(xiāng),陳文清便向珠珠這樣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是漂亮的。人好,風(fēng)景也好?!锶A天寶,人杰地靈,一樣不虧,從來就是魚米之鄉(xiāng)嘛!我家門前有條河,是個聚魚的魚箱,客人來了,男主人就架網(wǎng),女主人就燒紅了鍋子等魚來煎,決不落空。我小時候就喜歡捉魚,有魚捉就不要命。這次你去了,我就架網(wǎng)去捉,你燒紅了鍋子等著,包你吃新鮮的?!毙≌f《老清阿叔》中“我”因阿叔捉魚瞞“我”而大鬧的事,在《青天在上》中也出現(xiàn)了,只不過發(fā)生在耀明與陳文清叔侄間。小說中也有耀明釣黑魚的精彩表演:endprint
有一天晚上,耀明像一個要去前線作戰(zhàn)的常勝將軍那樣威嚴(yán)而驕傲地來通知珠珠,他已經(jīng)在附近的河浜發(fā)現(xiàn)了一攤黑魚子,叫珠珠明天早晨去看他釣黑魚。到了第二天早晨,珠珠跟他去了,只見那河灘邊水草旁有一攤黃色的沫膜浮著,耀明拿一只小青蛙裝在挺大的魚鉤上,然后離那黃色沫膜約三尺左右下鉤,一上一下起動,就像只活的青蛙的跳躍。才動了十多次,平靜的河面上突然一聲爆炸——潑剌剌,珠珠嚇了一跳,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一條三四斤重的大黑魚已經(jīng)在堤岸上蹦跳了。珠珠驚喜得大叫起來,耀明卻不理睬,換裝了一只小青蛙在鉤子上,又下鉤去釣。這一次,鉤子下在黑魚子邊頭,也只跳動了十多次,又潑剌一聲,釣上了一條較小的黑魚。耀明來不及理睬它,卻喊珠珠說:“快來看,快來看?!彼墙兄橹榭春永?。真是快極了,那一攤黑魚子,不到一分鐘工夫,就被一群
鰷搶著吃光了。耀明這才告訴珠珠,先上鉤的那條是雄黑魚,它在外圍保護(hù)魚子,看見鉤上的青蛙跳動,以為要來侵犯,所以迫不及待沖上來保護(hù),便上了鉤。第二條是雌黑魚,它是在窩里保護(hù)魚子,看到青蛙已跳近來了,卻不見丈夫來救,自己只得沖出來,也上了鉤。兩條魚都釣走了,魚子失去保護(hù),
魚像偵察兵,活動輕快,消息靈通,馬上曉得了,拾到了一頓美食。
前面說過,高曉聲寫魚,往往就是有意無意地寫人。黑魚夫婦癡心守護(hù)魚子,若有來犯者則堅決迎擊,決不考慮自身安危。高曉聲在散文《黑魚篇》中告訴我們,黑魚夫婦不只是守護(hù)魚子,在魚子變成小黑魚后,黑魚夫婦仍然守護(hù)著,一直要到小黑魚長到一指長短,自己拋離父母游遠(yuǎn)去,老黑魚才算盡了責(zé)任。對繁衍后代的執(zhí)著,對子女的愛,也就成了黑魚的致命傷。人類正是利用黑魚這種習(xí)性,輕而易舉地捕獲本來極難捕獲的黑魚。人對魚是這樣。人對人也是這樣。人對父母、子女的愛,往往成為“致命傷”。
珠珠本來住在縣醫(yī)院,是陳文清和叔叔耀明撐著小船把她接回家的。途中,有魚跳中艙而令耀明驚恐萬分之事:
陳文清和小叔耀明兩人劃來接珠珠的,就是那種靈活輕便的元寶底小船。那船雖小,卻有前、中、后三個艙,中艙最大,長不過四尺,躺下局促,帶了一張有靠背的竹椅讓珠珠坐,還算舒適。前、后兩艙,則僅容伸腳而已,珠珠坐在船上,想著父親遠(yuǎn)去,不免難過。后來談?wù)務(wù)f說,也就開朗了。再看兩岸風(fēng)物,在眼前慢慢移過去,一景勝似一景,賞心悅目,便不覺得心焦。過了柳塘鎮(zhèn)東街梢,向南進(jìn)了柳塘浜,便是彎彎曲曲的內(nèi)浜,平常這兒船只就比外浜少,水比外浜清。這時太陽快搭到崗頭,岸上已無人走動,河里已無船航行,風(fēng)悄悄地完全停下來了,水底的云一動不動,草葉尖尖一齊朝著天。美極了,靜極了,文清和小叔耀明的兩把劃槳,一起一落的“嘩嘩”撲水聲,竟像雷鳴般一直響到天邊去。周珠平被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陶醉了,不想說話不想動,不敢咳嗽甚至不敢出粗氣。這樣靜靜地航了些路,小船又要拐彎,進(jìn)入通到柳灣里的河浜里去。船到浜口拐角處,忽然潑剌剌響起破水聲,有條魚一躍而出,跳進(jìn)了中艙,在珠珠的腳邊躍動。差不多就在同時,珠珠和在船艄把舵的耀明都“哎”了一聲。珠珠是出乎意外的驚喜,而耀明那一聲“哎”,卻像一塊石頭突然壓在了大家的心上,不禁使文清和珠珠一愣。
這時候耀明把槳停下來了,他是從來不會使用權(quán)力的人,卻決然下了命令說:“不要它,把它丟在河里?!?/p>
他沒有說明理由。文清也沒有問,便捉了仍舊放歸河里去了。珠珠以為這是漁業(yè)社放養(yǎng)的魚,放生是理所當(dāng)然,自然想不到要問,卻高興地說:“啊,真有那么多魚呀!”
“它跳出來歡迎你呢?!蔽那逡哺吲d地說。
可是耀明卻不高興地阻止他們說:“別去管它了,就當(dāng)不曾有過這回事?!?/p>
耀明對魚跳中艙的驚恐,珠珠不解。原來,當(dāng)?shù)赜兴渍Z:“前跳金,后跳銀,跳在中艙要死人?!笨傊?,船行水中,如若有魚跳進(jìn)前后艙,都會帶來財運,唯有跳進(jìn)中艙,則意味著有人要死了。船是從醫(yī)院接出珠珠的,珠珠正患著在那時幾近于絕癥的肺結(jié)核,這時出現(xiàn)魚跳中艙之事,怎能不令耀明驚恐不安呢!
果然不到一年,珠珠便死了,在高曉聲筆下一向是讓人快樂的魚,也扮演過一回報喪的角色。
2017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