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 嫣, 陳剩勇
(浙江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人類歷史伴隨著國家興衰、文明更替。從18世紀初全世界普遍性的馬爾薩斯陷阱,到兩次工業(yè)革命后經濟增長的“大分岔”,再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兩次經濟危機,特別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全球范圍的經濟下行與政治嬗變交織,引發(fā)了一場資本主義體系的深層次、結構性和持續(xù)性的制度危機,促使各國的思想家從制度層面重新反思發(fā)展問題的根源。
學術史上,近代以來,托馬斯·霍布斯、亞當·斯密、卡爾·馬克思、馬克斯·韋伯、弗里德里?!す?、約翰·羅爾斯,以及曼瑟爾·奧爾森、大衛(wèi)·蘭德斯等學者,都曾對國家興衰和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制度因素作過探討。達龍·阿西莫格魯是較新的一位,他運用經濟學方法研究政治學問題,構建了一個理解政治問題的理論分析框架。阿西莫格魯以“制度”為主線和歸因,用經濟分析、量化研究、歷史比較等方法,解析了制度與權力、制度與經濟績效、制度與國家興衰、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等多組重要關系,提出了“制度逆轉”驅動“財富逆轉”的重要命題即國家興衰的“制度決定論”,強調國家長期保持興盛的根本原因在于包容性政治和經濟制度。
世界不平等的根源在哪里?世界各國、各地貧富差異的原因是什么?是因為地理差異、文化不同、統(tǒng)治者無知,還是因為產業(yè)活動、經濟政策?阿西莫格魯逐一分析并否定了經濟發(fā)展歸因的地理說、文化說、無知說、產業(yè)說、政策說,提出了經濟發(fā)展歸因的“制度決定論”。
1.地理說。地理說的核心觀點是,處在熱帶地理位置上的民眾因為更容易患熱帶疾病,會給人體健康和勞動生產率帶來消極影響,此外,熱帶地區(qū)的土壤不適合種植高產農作物,所以溫帶地區(qū)比熱帶地區(qū)要具備更多的優(yōu)勢?!?〕戴蒙德也認為,農業(yè)發(fā)展程度、技術變化和繁榮程度的差異性源于五百年多前世界各大洲動植物物種稟賦的不同?!?〕但阿西莫格魯認為“熱帶固窮”是不準確的。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前,北回歸線以南和南回歸線以北的熱帶地區(qū)比溫帶地區(qū)富裕得多。熱帶疾病給非洲等地區(qū)造成了極高的嬰兒死亡率,這不是非洲貧困的原因,卻是貧困導致的結果。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農業(yè)生產率之所以低,其土地的所有權結構、管理農民的政府、為農民創(chuàng)造激勵的制度因素才是決定性的。他還用戴蒙德的解釋變量,辨析了戴蒙德理論的偏頗。野豬、野牛、水稻、小麥、大麥的廣泛分布表明,歐亞大陸的不平等不能用物種稟賦來解釋?!?〕地理說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中國或日本等國家在經歷長時間經濟停滯甚至倒退之后,經濟又得到重新增長,即它無法解釋同一個國家或地區(qū)歷時性的發(fā)展,因此“地理說”無法合理解釋世界不同國家間的貧富差距。
2.文化說。文化說涵蓋宗教、信仰、價值觀和倫理的綜合影響。以馬克思·韋伯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在西歐工業(yè)社會的崛起過程中,新教改革和新教倫理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是阿西莫格魯認為“文化說”同樣無法解釋國家間的貧富差距。以美國、墨西哥國境線兩邊兩個諾加利斯為例,兩邊的文化存在許多相同之處,但是兩地的貧富差距極大。墨西哥人缺乏信任的程度遠高于美國人,兩地在規(guī)范與價值觀方面的差異是制度產生的結果。非洲人彼此的信任度更是遠低于世界其他地區(qū),這也是非洲長期破壞人權和產權的制度的結果。韓國和朝鮮在長時期以來具有相同的歷史和文化,但朝韓后續(xù)不同的發(fā)展水平歸根于兩國實行了完全不同的制度。中東的案例也可以說明,同樣的文化背景之下,制度逆轉可以改變貧富狀況。默罕默德·阿里統(tǒng)治埃及的43年間(1805-1848),強制性實施改革,推進官僚制度、軍隊和稅收體制的現代化,促進了農業(yè)和工業(yè)的發(fā)展。但阿里去世后,埃及又深陷泥淖,結束了繁榮的過程。
3.無知說。無知說認為造成國家間貧富差距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無知造成的。但阿西莫格魯認為“無知說”無法解釋為什么不同國家會形成使民眾致貧或致富的制度與政策?!皩崿F繁榮依賴于解決某些基本的政治問題”〔5〕,經濟發(fā)展的根本原因與制度密切相關。比如,獨立之后的加納政府實施不可持續(xù)的擴張性經濟政策,使得加納出現一系列的收支平衡和外匯短缺危機。1971年危機加劇爆發(fā)時,加納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給出的“良方”,實施貨幣貶值政策,卻導致了局勢的失控,當局被迫下臺。所以,導致加納貧窮的原因不在于領導人無知,而在于制度。
4.產業(yè)說。演化經濟學家和發(fā)展經濟學家賴納特指出經濟發(fā)展的根本原因是國家如何選擇產業(yè)活動,以及選擇了怎樣的產業(yè)活動。具體而言,經濟發(fā)展需要實際工資水平上升、政府稅基擴大和稅收增加、企業(yè)的高投資率三者并存的模式,良性經濟循環(huán)的啟動點在于“正確的產業(yè)”,產權本身并不創(chuàng)造財富,產業(yè)活動方式決定財富的生產方式和分配方式,進而決定了社會階層及其權利訴求〔6〕。民主、市民社會和平等自由一旦缺乏適合的經濟活動基礎,就猶如無本之木。而阿西莫格魯則認為產業(yè)活動的選擇與運行,根植于一國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他將制度作為一種資源,以政治制度、權力資源的分配作為基本變量,建立了“制度—經濟增長”動態(tài)理論框架,論證了“制度是長期經濟增長的根本原因”,認為經濟制度體現集體選擇,而不是個人偏好。經濟制度的再分配,取決于政治權力的分配。掌握政治權力的集團根據自身偏好設計實施經濟制度,只在能夠維護自身權力的前提下供給經濟制度,其他集團唯有改變權力分配,才有可能改變經濟制度〔7〕。
5.政策說。宏觀經濟停滯總被歸咎于高通脹、財政懸崖、偏離匯率等扭曲的宏觀經濟政策。阿西莫格魯透過現象抓本質,認為政策扭曲并非經濟危機的深層原因,只是潛在的制度缺陷的外在表現。深層原因在于制度基礎薄弱:政治制度對政治家缺乏有效約束、無法做好投資者產權保護、不能制止普遍腐敗、政治不穩(wěn)定。那些繼承了殖民時代掠奪性制度的國家,在戰(zhàn)后也歷經了更多的經濟波動?!?〕既然這些政治制度會阻礙經濟發(fā)展,為何當權者還要繼續(xù)采用?阿西莫格魯將這一現象概念化為“政治替代效應”,從政治角度闡述了經濟落后的根源:技術、制度創(chuàng)新讓政治精英害怕自己被替代,因此不僅不愿實行、甚至“阻滯”(blocking)技術、制度的進步,從而阻礙了經濟發(fā)展〔9〕。
阿西莫格魯提出了一個命題,國家興衰的決定因素是制度。他融合產權界定的思路,用動態(tài)博弈均衡框架重新建構了制度分析和制度變遷的動態(tài)模型,突出政治因素在經濟制度動態(tài)演變過程中的作用,用計量經濟學方法論證制度對經濟的影響。指出,制度的選擇從根本上說是政治選擇,“制度不是由歷史事件、意識形態(tài)決定的,是利益集團通過影響資源分配的政治力量決定的”〔10〕。通過旁征博引數千年歷史發(fā)展的實證案例,包括羅馬帝國、瑪雅城邦、中世紀威尼斯、蘇聯(lián)、拉美、英國、歐洲大陸國家、美國和非洲國家等,阿西莫格魯揭出了制度變遷與經濟發(fā)展、國家繁榮的關系,豐富了制度理論的論證基礎。
1.阿西莫格魯制度理論分析框架的要點。一是制度決定資源分配,因此個體對經濟制度有偏好。二是不同的經濟制度會利于不同的集團,各集團制度偏好不一致。三是經濟制度是集體選擇,承諾問題在政治領域尤其重要。四是當權者決定經濟制度的結構和均衡,政治權力的分配是經濟制度、經濟增長率和資源分配的決定性因素。五是法定政治權力(例如憲法、選舉規(guī)則等由政治制度決定的權力)和事實政治權力(解決集體行動問題和組織武力的能力)構成了政治權力兩個來源,其中,事實政治權力可以獨立于政治制度對政治結果形成影響。六是事實政治權力分配受社會資源分配影響,掌握更多資源的人可以更有效地解決集體行動問題因而控制更多權力。七是未來政治制度是由當時的法定政治權力和事實政治權力的均衡所決定的,這種政治制度又會決定未來法定政治權力的分配,而集體行動的性質決定了事實政治權力是短暫而難持久的,因而各個利益集團會競相利用短暫的事實政治權力來變革政治制度,從而獲得未來更大的政治權力。八是較為穩(wěn)定的政治權力分配格局會帶來制度的粘性,反之,制度就會發(fā)生變遷。T時期政治制度決定當期法定政治權力,T時期資源分配格局決定當期事實政治權力,由T時期法定、事實政治權力組成的實際政治權力,決定了T時期經濟制度和T+1時期的政治制度,T時期經濟制度決定T+1時期的資源分配。
2.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阿西莫格魯將政治制度定義為“配置法定政治權力的社會、政治安排”〔11〕。政治制度包括成文的憲法,也包括國家治理社會的權力和能力。社會最終采取什么規(guī)則,是由政治制度決定的。政治制度通過二分法可以簡化成民主制度與非民主制度。他將經濟制度分為產權制度和締約制度,政治權力分配決定了經濟制度。產權制度保護了公民免于被政府和當權者征收。締約制度允許了公民之間簽訂私人合約。產權制度對經濟長期增長、投資、金融發(fā)展有著重大的影響,締約制度影響了金融中介的形式和規(guī)律的形式,但對經濟增長、投資、信貸總量的影響有限。
3.包容性制度與汲取性制度。阿西莫格魯區(qū)分了不同的政治經濟制度、經濟運行的不同規(guī)則、不同的激勵制度,將制度按性質分為汲取性、包容性兩個理想型?!白銐蚣瘷嗲叶嘣恼沃贫仁前菪哉沃贫?。只要其中有一個條件不滿足,這種制度就是汲取性政治制度。”〔12〕包容性政治制度具有“多元主義”(pluralism)特征,其權力廣泛分布在社會之中,政治權力受到不同集團、不同形式的約束監(jiān)督;在汲取性政治制度下,權力主要集中在小部分人手中,法治理念淡化,約束、監(jiān)督以及平衡政治權力的機制和方式比較缺乏,支持汲取性經濟制度,極限是極權。包容性經濟制度是能夠讓個人自由選擇的制度,這個制度提供了一個公平公正的、秩序良好的市場競爭環(huán)境,產權能夠得到安全保障、合同契約能夠有效維護、行業(yè)進入零壁壘〔13〕。在包容性經濟制度之下,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都能公平參與經濟活動,也就是具有靈活的社會流動性。包容性經濟制度之下,私有財產得到保護、法律制度公正、允許新企業(yè)進入、給予人們自主選擇職業(yè)的自由。與之相對立,汲取性經濟制度的設計初衷,從根本上就是為了從社會一部分人那里汲取收入和財富,而讓另一部分人受益。汲取性經濟制度下,產權保護欠缺,有更多行業(yè)壁壘和不公平競爭,市場運行不暢——這些往往利于利益集團或特定政治群體。經濟和政治制度組合有四種情況:一是包容性經濟制度與包容性政治制度的組合;二是汲取性經濟制度和汲取性政治制度的組合,這種組合相對穩(wěn)定;三是包容性經濟制度與汲取性政治制度的組合,四是汲取性經濟制度與包容性政治制度的組合,這兩種組合具有不穩(wěn)定性。因為包容性經濟制度和包容性政治制度相互依存。前者通過創(chuàng)造資源分配的平等環(huán)境從而推動后者的長期續(xù)存〔14〕。
4.包容性制度推動發(fā)展繁榮,汲取性制度導致國家失敗。阿西莫格魯認為,“不同國家經濟成就的差別源于采取不同的制度、不同的經濟運行規(guī)則和不同的激勵制度。”〔15〕實施包容性制度的國家,實現了國家的發(fā)展繁榮。包容的經濟制度促進經濟活動的活躍、生產力的成長和經濟的繁榮,并不斷推動科技、教育進步,實現經濟的持續(xù)增長。〔16〕包容性的政治制度是“足夠集中化和多元化的政治制度”〔17〕,這種制度廣泛地授予權力,消除剝奪行為和準入障礙,解除對市場機能的壓制,消解為少數人謀利的經濟制度。但那些采取汲取性制度的國家,或因缺乏政治集權,或因專制主義的束縛而未能實現經濟的長期增長。國家經濟落后的根源在于受到了汲取性制度的影響?!罢魏驼沃贫葘Q定國家采用何種經濟制度”〔18〕,“當一個國家存在妨礙甚至阻礙經濟增長的汲取性政治制度所支持的汲取性經濟制度時,國家就會失敗”〔19〕。汲取性政治制度下,能且只能實現有限的短期增長。比如蘇聯(lián)和20世紀70年代的韓國,他們采用的方法是通過將資源投入高效率部門之中,在汲取性政治制度的基礎上給予包容性經濟制度一定的空間。但是,汲取性政治制度難以實現創(chuàng)造性破壞以及完全向包容性經濟制度轉變,個人產權得不到完全保護,社會權力和財富在少數人間的集中也有可能引發(fā)內訌和戰(zhàn)亂,進而導致國家失敗,唯有采用包容性的制度方能實現經濟的長期增長。
近30年來,經濟學家們逐漸將政治學問題納入研究視野,作為對“新制度經濟學派”的豐富和“新政治經濟學”的完善,試圖通過政治與經濟的關聯(lián)研究為突破經濟發(fā)展瓶頸、化解經濟衰退危機、提供經濟持續(xù)發(fā)展動力找尋對策。達龍·阿西莫格魯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近年來,他的“制度論”思想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他另辟蹊徑,運用經濟學方法研究政治學問題,為政治學研究開啟了一個獨特的領域。
1.開辟了政治發(fā)展理論研究的新范式。制度和制度研究在阿西莫格魯政治經濟理論體系中占據主體位置。其學術思想的核心在于以“制度”為主線和歸因,用經濟分析、量化研究、歷史考察等方法,解析了制度與權力、制度與經濟績效、制度與國家興衰、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等多組重要關系。阿西莫格魯政治發(fā)展理論的主要內容、特點和貢獻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以制度決定資源分配為邏輯起點,用動態(tài)博弈均衡框架建構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互動因果關系。二是建構政治制度變遷的動力機制,為民主的創(chuàng)立和鞏固提供了動態(tài)框架和理論模型。三是聚焦經濟結構對民主的創(chuàng)立和鞏固的影響,作出了有關民主發(fā)生的經驗性預測。四是確認制度與國家興衰的邏輯關系,提出“制度逆轉”驅動“財富逆轉”的重要命題。強調了包容性政治和經濟制度是國家長期保持興盛的根本原因。作為“新制度政治經濟學”的重要貢獻者,阿西莫格魯無疑為21世紀的政治發(fā)展理論研究開辟了新范式和新論域,為解決發(fā)展問題提供了重要的解釋框架和解決路徑。
2.修正和發(fā)展了一些重要的主流學術觀點。在政治發(fā)展的“制度論”主題中,阿西莫格魯對一些學者的學術觀點進行了回應、發(fā)展和補充,對另一些學者的論述和研究方法進行了修正、批判和否定。一是修正李普賽特關于“收入與民主”相關性的觀點。主流政治經濟學文獻均認可“收入與民主的強相關性”這一李普賽特假設,David L.Epstein等學者也證明了人均收入更高,就會大大增加民主體制的可能性,即鞏固現存民主體制或促進體制從獨裁向民主的轉型。而阿西莫格魯認為,從長期來看,收入與民主這兩個變量都與歷史有關,兩者之間只有相關關系,未能就此確認存在因果聯(lián)系。二是對米歇爾“寡頭鐵律”的補充?!肮杨^鐵律”(Iron Law of Oligarchy)描述了政治參與人壟斷政治權力,且在政治制度保護下難以被替代的結構?!耙恍〈楠毩⒌?、躊躇滿志的政治領袖駕馭著民主運動的浪潮,總是能把他們的意志強加于多數人集團”〔20〕。新精英在取代老精英之后,不但不會有動力去改變寡頭結構,反而會在現有政治制度庇護下汲取更多利益。這就解釋了雖然拉美、加勒比、非洲等地區(qū)的國家領導人頻繁更換,但災難性的政策依舊長期持續(xù)的原因。阿西莫格魯的《事實政治權力和制度的持久性》一文對“寡頭鐵律”機制進行了補充,進一步解釋了“鎖定”現象,即除非大規(guī)模的變革或者沖擊破壞了整個均衡結構,否則即便政治制度或執(zhí)政者身份變化,低效的經濟制度安排也會持續(xù)〔21〕。當然,米歇爾與阿西莫格魯對“鎖定”現象的歸因有所不同。米歇爾認為寡頭鐵律并非是因為政治精英汲取了權力,而是因為多數人的自動放權(不愿承擔高昂的決策成本,樂于讓少數精英作出決策)〔22〕。阿西莫格魯則認為這是精英對用扭曲制度來為自己謀取福利的行為有持久激勵。三是對諾思“制度與經濟績效”研究的深化。諾思(North)等學者的歐洲增長理論十分強調產權和制度的重要性,提出“西方世界的興起取決于有效率的制度安排”〔23〕。阿西莫格魯對諾思理論進行深化,更強調制度對長期經濟發(fā)展的決定作用。阿西莫格魯認為,歐洲興起的制度基礎不是羅馬的遺產,不是公元1500年前的發(fā)展基礎,而是1500年后,資產階級和新商人集團從大西洋貿易、殖民主義中獲利豐厚,實力增強,具備了誘導制度變化的能力,從而影響歐洲的經濟增長〔24〕。
3.積極回應當下全球治理的現實問題。一方面,阿西莫格魯始終關注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全球民主化問題和國家治理的成敗問題。為什么一些國家是民主的,另一些國家卻不是?為什么有的國家實現繁榮,有的國家卻日趨衰落?他與羅賓遜(Robinson)合作撰寫了多部論著,從分配沖突的框架考察國家體制轉型問題,提出了民主是權貴為避免革命而做出的可信承諾的基本論斷,提出了在不平等和民主化之間的倒U形關系,為民主體制的建立和鞏固首次提供了系統(tǒng)的正式的經濟分析。他與羅賓遜共同完成的具有極大影響力的著作《政治發(fā)展的經濟分析》,呈現了民主的建立與鞏固的曲折持續(xù)的過程〔25〕。2012年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出版了《國家為什么會失敗》,從宏觀的政治和經濟的視角研究不同國家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認為包容性制度帶來富裕,汲取性制度導致貧困〔26〕。另一方面,阿西莫格魯始終對全球經濟治理困境做出積極回應。2008年的金融危機爆發(fā)后,全球各國陷入經濟與政治雙重危機,阿西莫格魯指出,“2008年的金融危機證明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三個信念被證明是不準確的。作為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過程,資本主義仍然需要允許創(chuàng)新,并將資源重新分配給成功創(chuàng)新的公司?!瓰榭朔洕C而阻礙這種創(chuàng)新和重新分配的政治反應可能會比危機本身帶來的危害更大?!薄?7〕在經濟危機中,阿西莫格魯仍然冷靜地堅持熊彼特式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考慮如何采取政治措施來應對危機。聚焦全球經濟突圍的可能路徑,阿西莫格魯等人研究了風險、多樣化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首次提出“歷史存量”概念和“有指導的尋找”解釋框架。他對經濟衰退也進行了建模定量研究,2017年撰文《宏觀經濟尾部風險的微觀經濟起源》,提出“肥大尾部”〔28〕。即使國內生產總值的波動除尾部外大致呈正態(tài)分布,也可能出現這種偏離,突出顯示了經濟衰退與一般的商業(yè)周期波動之間的本質差異。大型經濟衰退不僅涉及國內生產總值的顯著收縮,也會涉及眾多行業(yè)的同時大幅下滑〔29〕。
4.開辟一個新的研究領域。阿西莫格魯的制度論內涵豐富。在收集15至20世紀的東歐、西歐與南歐的城市化數據基礎上,阿西莫格魯提出了制度指數(institution index)概念,用以衡量制度的好壞。制度指數有三個特征:一是特權階級的商業(yè)活動權利受到限制的程度;二是對私有財產保護的程度;三是允許人們自由經商的程度。包容性制度能夠促進經濟制度的變遷和經濟的持續(xù)增長,制度在經濟增長過程中發(fā)揮著基礎性作用。這些理論基礎為未來“好制度”標準的研究開辟了論域。制度彈性和制度質量的研究就是其中重要的延展成果。阿西莫格魯認為具有更好彈性的制度在經濟發(fā)展中發(fā)揮著核心作用,它能夠對不斷變化的經濟環(huán)境的需求做出及時的反映,降低市場交易的成本,并因此持續(xù)促進經濟增長的累積、勞動分工和市場擴張的過程〔30〕。因此,制度的彈性將是決定制度質量的重要變量。Davis深化阿西莫格魯研究成果,采用制度分層視圖的方法,將制度劃分為相對可變的經濟制度和更為持久的元制度〔31〕。經濟制度包含了政策和法律,是經濟表現的決定因素。如勞動法和商業(yè)法能夠有效制約經濟互動,從而決定對財產和合同的保護水平。而元制度是指構成高度持久性的法律、社會和政治格局,如美國憲法,它能夠制約設計和選擇經濟制度的行為。經濟制度決定了制度的質量——財產權被定義為法律法規(guī)和商業(yè)法;而元制度決定了制度彈性——應對不斷變化的經濟環(huán)境發(fā)展的新經濟制度的傾向。Davis通過該模型預測具有更高制度彈性的國家將經歷更快更穩(wěn)定的增長,具有更高制度質量的國家將會產生水平影響,使得增長率保持不變〔32〕。所以,制度質量較高但制度彈性較低的國家雖然富有但經濟發(fā)展速度處于停滯狀態(tài),相反,制度質量較低但制度彈性較大的國家雖然貧困但具有活力。
阿西莫格魯政治發(fā)展理論在制度變遷理論、權力機制、政治制度與經濟績效關系,以及對中國經濟發(fā)展經驗的解讀,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理論上或論證方法上的缺失。
1.阿西莫格魯的一些理論和論證過程不夠周延,一是忽略政治文化、意識形態(tài)變量的影響。趙鼎新教授指出,現代政治既不是階級政治也不是分層政治,而是認同感政治〔33〕。民眾對國家績效的評判與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很難分割。任何“客觀指標”只有先被信任,具備某種共同價值觀,才能被廣泛接受。與工具理性和形式理性相比,價值理性更能塑造和激發(fā)民眾的情感。在阿西莫格魯政治發(fā)展理論中,極少甚至幾乎沒有涉及“意識形態(tài)”變量。然而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的產生、變遷,進而對國家績效、經濟發(fā)展的影響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二是制度變遷觀點的論證存在簡單化的傾向。阿西莫格魯的民主化解釋框架具有極強的包容性。但這一觀點假定了社會的兩集團劃分——權貴、平民,現實中的情況更為復雜,經濟上的富人階層和在政策上起到主導作用的群體可能既不完全重合,也不行動一致,因此二者既有可能采取合作態(tài)度,也可能發(fā)生對抗。同時,阿西莫格魯將民主簡化為財富的重新分配和投票權的擴大,即簡單地將投票權擴大等同于民主,對具體而多變的政治現實的論證具有局限性。三是權力對制度變遷影響機制的分析模型對真實政治生活的解釋力不足。阿西莫格魯的權力假說有一個命題,即精英團體在法律政治權力上的減損,能夠通過事實政治權力的增加而實現補償。權力是否可以進行加減,得出“能夠補償”或者“實際增大”等結論,是不能通過各自計算得出的,應當通過其權力作用的結果加以說明。四是“制度決定論”的部分概念未能厘清。阿西莫格魯雖然提出了汲取型制度、包容性制度的劃分,但沒有作出足夠清晰的定義,無法明確它們所指到底是政治制度下的分權還是經濟制度的市場化程度。比如,英國光榮革命時,僅僅10%的國民擁有選舉權卻被定義為包容性制度,而實現了普選(普選結果可能受到一定外在因素影響)的委內瑞拉則被認為是汲取型制度。此外,在經濟制度層面上,博茨瓦納的國有企業(yè)所占比重較大,市場化程度受到極大的擠壓,卻被作者歸入包容性制度范疇,而市場化程度不弱于博茨瓦納的埃及被作為汲取型制度看待,這是有悖關于兩類制度的定義依據和邏輯,使得分類缺乏說服力。
2.論證方法的不足。國外學者麥克阿瑟(McArther)和薩克斯(Jefrey D.Sachs)指出阿西莫格魯選取的樣本數量過小,在殖民地的制度逆轉與收入逆轉因果關系的探討上缺乏統(tǒng)計學的嚴格性〔34〕。Glaeser等人則提出阿西莫格魯的制度衡量指標不合理,制度的本質應當用選舉、立憲來刻畫,而不是用財產免于沒收的程度或是對執(zhí)政者的限制〔35〕。國內學者孫濤提出計量方法使理論與現實之間難以調和的沖突,在全新視角和研究框架中得到處理。但計量方法需要合理的假設前提、準確的模型設定、高質量的數據、精準的中間變量、代理變量的選擇,其科學性和穩(wěn)健性值得商榷〔36〕。郭艷茹也指出了阿西莫格魯在變量關系的處理上存在循環(huán)論證:大西洋貿易→改變政治權力分配→經濟制度變遷→經濟增長,但大西洋對外貿易權又是由之前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決定的,“最終落入‘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huán)往復”〔37〕。
3.意識形態(tài)偏見。誠然,西方研究一直占據政治理論研究和評價體系的主導地位,在概念、視角、評價指標設計等多個方面都帶有主觀性和片面性,無法對西方體系以外的國家和地區(qū)給予客觀、全面的解讀與研究。阿西莫格魯對于發(fā)展中國家特別是中國的研究,也沒有擺脫這一片面性。阿西莫格魯的研究中,論據、案例的選取和評價有明顯的傾向性:詳述英美的案例,卻忽略對如印度、墨西哥、玻利維亞等這些中間類型國家的客觀而細致地分析。比如印度,簡單歸類為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和發(fā)達的包容性經濟制度,并不妥帖。選取的南美和非洲國家的案例,指摘其持續(xù)不斷的動亂有其內因,但冷戰(zhàn)時期兩大軍事力量的對立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也絕不能忽視。對于中國,定義為汲取型政治制度之下的汲取型經濟制度,顯然是不夠嚴謹的。
4.對中國經驗的解釋有失偏頗。阿西莫格魯對中國的認知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成長源于鄧小平等人推動改革并由此所引發(fā)的經濟轉型過程。二是中國的成長是快速投資的結果,不是創(chuàng)造性破壞,這種成長可能后繼乏力。三是中國的長久持續(xù)成長的關鍵是向包容性政治制度的轉變。阿西莫格魯對中國經驗的理解值得關注,但又并非全面準確。正如朱云漢指出,不少西方國家及亞洲鄰國目前還不能客觀全面理解中國經驗,存在巨大的認知落差,他們還處在落后、追趕、補課的階段〔38〕。這些國家理解中國的發(fā)展模式太過傾向于采用自己熟悉的歷史知識和認知框架,中國發(fā)展模式得益于三個特殊的條件:一是特殊的政治體制,二是“大”優(yōu)勢的充分發(fā)揮,三是抓住了全球化時代的“后發(fā)優(yōu)勢”〔39〕。中國模式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摸著石頭”是方法,“過河”是目標。阿西莫格魯并沒有找出中國這四十年發(fā)展成就的實質原因??梢哉f,無法解釋中國經濟的成功是阿西莫格魯制度理論的最大不足。
注釋:
〔1〕Sachs,J. The end of poverty: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time.European Journal of Dental Education,2008(12),pp.17-21.
〔2〕〔美〕賈雷德·戴蒙德:《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謝延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124頁。
〔3〕〔5〕〔12〕〔13〕〔14〕〔15〕〔16〕〔17〕〔18〕〔19〕〔26〕〔美〕阿西莫格魯、〔美〕羅賓遜:《國家為什么會失?。簷嗔Α⒇毨Ш头睒s的根源》,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26-97頁。
〔4〕〔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龍婧譯,群言出版社,2007年,第15頁。
〔6〕〔挪威〕埃里克·S·賴納特:《富國為什么富 窮國為什么窮》,楊虎濤、陳國濤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8-62頁。
〔7〕〔10〕〔24〕〔30〕Daron Acemoglu,Simon Johnson,James Robinson. The Rise of Europe:Atlantic Trade,Institutional Change,and Economic Growth.American Economic Review,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vol.2005(95),pp.546-579.
〔8〕〔11〕〔25〕〔美〕阿塞莫格魯、〔美〕羅賓遜:《政治發(fā)展的經濟分析:專制和民主的經濟起源》,馬春文等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3頁。
〔9〕Acemoglu,D.James A.Robinson. Economic Backwardness in Political Perspective.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06b(100),pp.115-31.
〔20〕〔荷〕漢斯·范登·德爾等:《民主與福利經濟學》,陳剛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74頁。
〔21〕Acemoglu,D.,Robinson,James,A. De Facto Political Power and Institutional Persistence,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6(96),pp.325-330.
〔22〕〔德〕羅伯特·米歇爾:《寡頭統(tǒng)治鐵律:現代民主制度中的政黨社會學》,任軍鋒譯,天津出版社,2004年,第39頁。
〔23〕North,D.C.and R.Thomas. The Rise of the Western World:A New Economic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
〔27〕Acemoglu,Daron. The crisis of 2008:lessons for and from economics.Critical Review,2009b(21),pp.185-194.
〔28〕〔29〕所謂肥大尾部是指發(fā)生概率極小但是一旦發(fā)生將帶來系統(tǒng)性沖擊的風險。資本市場特別關注尾部風險,經濟危機尾部風險發(fā)生概率遠遠比正態(tài)分布所顯示的概率要大,經濟金融界稱其為肥大尾部。具體參見Acemoglu,D.,Ozdaglar,A.Tahbaz-Salehi,A. Microeconomic Origins of Macroeconomic Tail Risk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7b(107),pp.54-108。
〔31〕〔32〕Davis,Lewis S. Institutional Flexibility and Economic Growth.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2010(38),pp.306-320.
〔33〕趙鼎新:《國家合法性與國家社會關系》,《學術月刊》2016年第8期。
〔34〕McArther,John W.,and Jeffrey D.Sachs. Comments on Acemoglu,Johnson and Robinson(2002a),NBER Working Paper No.8114,2001.
〔35〕Glaeser,E.L.,Rafael La Porta,Florencio Lopez-de-Silanes,and Andrei Shleifer. Do Institutions Cause Growth? Journal of Economic Growth,2004(3),pp.271-303.
〔36〕孫濤:《埃斯莫格魯的新政治經濟學研究評述》,《理論學刊》2009年第3期。
〔37〕郭艷茹:《制度、權力與經濟績效:阿西莫格魯理論評述》,《理論學刊》2010年第5期。
〔38〕〔39〕朱云漢:《高思在云:中國興起與全球秩序重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