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湖南湘潭韓氏所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彌足珍貴,意義重大。其藝術(shù)價值、史學價值和收藏價值,遠高于此前所發(fā)現(xiàn)的《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銘》(樂氏舊藏冊頁)這兩件臨本。打破了前人考究認為“何氏《張黑女墓志》臨本,目前僅有兩件傳世”的說法;考證了其收藏淵源與前兩件傳世臨本應(yīng)為一脈相傳;論證了其臨寫風格雖源于原拓本,但卻高于原拓本,更勝于前兩件傳世臨本;推翻了前人所提出的“何氏唯一品題過的《張黑女墓志》臨本”的論斷。尤其對其跋語的考究,起到了溯源正史、釋疑解惑的重要作用。
一
何紹基 (1799年—1873年),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湖南道州(今道縣)人。何紹基出身官爵世家、書香門第,雖18歲應(yīng)京兆試,但其仕途多舛不順,數(shù)遭讒言所害,屢被降官調(diào)職,遂辭官從文,遠離官場。也許正是仕途無望,故其一生豪飲健游,多歷名山勝地,拓碑訪古,吟詩揮書,且以書法著作自娛,創(chuàng)立草堂書院,講學授徒,潛心書齋,自課甚勤,將書法各體熔鑄古人,終使書法著稱于世,自成一家,被譽為“清代第一”。
圖1▲何紹基畫像
何紹基是一位十分勤奮的書法家。自稱“學書四十余年,溯源篆分??▌t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其早年學書由顏真卿、歐陽通入手,上追秦漢篆隸,漢魏名刻,無不深研熟究。他臨寫漢碑極為專精,《張遷碑》《禮器碑》等臨寫益多,尤以《張黑女墓志》用功最勤,不求形似,但出己意。
二
據(jù)史料載,《張黑女墓志》(黑女,此處應(yīng)讀hèrǔ)原名全稱為《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志》,簡稱《張玄墓志》。魏故南陽太守名張玄,字黑女,因清代為避清圣祖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名之諱,故清人通俗稱《張玄墓志》為《張黑女墓志》。此墓志碑刻于北魏普泰元年(531年)十月,據(jù)傳志為圭首小碑形,無志蓋。真書,二十行,共計三百六十七字。原碑石久佚不見。道光五年(1825年)春,時年26歲的何紹基在隨侍其父何凌漢督學山東期間,于濟南訪得奚林和尚所藏剪裱舊拓孤本《張黑女墓志》,遂終身奉為枕秘,并傳刻有“黑女庵主”“黑女碑室”諸印,且屢有歌詠題跋云:“肄書搜盡北朝碑,楷法原從隸法遺。棐幾名香供黑女,一生微尚幾人知?!睆拇耍稄埡谂怪尽吠乇灸酥乐两?,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圖2▲《張黑女墓志》拓本首頁
《張黑女墓志》書法、刻工俱佳。其書法精美遒古,峻宕樸茂,結(jié)構(gòu)扁方疏朗,內(nèi)緊外松,古質(zhì)典雅,多出隸意。用筆方圓結(jié)合,既有北碑俊邁靈氣,又含南帖溫文爾雅;既有北魏的神韻,又有唐楷的法度,堪稱北魏書法之精品、碑拓之佼者。何紹基在跋語中贊曰:“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 〈黑女〉者?!笨涤袨閷Υ吮嗍滞瞥纾Q“峻宕則有《張黑女》”,“《張玄》為質(zhì)峻偏宕之宗”。
三
《張黑女墓志》臨本現(xiàn)今傳世究竟有多少件?據(jù)前人考究:“何氏《張黑女墓志》臨本,目前僅有兩件傳世?!?/p>
其一、《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
有資料顯示,該石印本臨作原跡現(xiàn)已不知所在,今僅有民國時長沙華新石印局石印本存世。被稱為“民國四大書法家之首”的譚延闿先生在其后題跋曰:
《黑女志》前此未嘗見著錄,自蝯叟得之濟南始名海內(nèi),然不聞有第二本。蝯叟生平服膺此《志》,嘗謂“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始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心慕手追,若此之難也”。然臨本亦不數(shù)觀。丙午中秋,薇孫前輩來長沙出示此冊,乃文肅公舊藏蝯叟中年書也。展玩彌句,殊矜眼福,輒為題句。
筆者據(jù)此查考得知,跋語中所謂“文肅”公者,即為曾任貴州、江蘇巡撫的湘潭籍人士黎培敬之謚號也。故從譚延闿先生的題跋中可得到佐證,此石印本系湖南湘潭黎培敬舊藏。譚延闿還據(jù)此認為此石印本是何紹基中年所臨(至于中年具體何年臨寫尚待考究)。沙孟海先生編撰的《中國書法史圖錄》,亦將此石印本圖版收入其中。
圖3▲《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譚延闿先生題跋
圖4▲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首頁
其二、《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銘》(樂氏舊藏冊頁)
據(jù)傳,此臨本冊頁為樂嘉芹舊藏。樂嘉芹為何人也?史載,樂嘉芹為貴州黃平(即今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黃平縣東坡)人氏,生年不詳,卒于1928年,字丹呈,又作丹臣、丹辰、丹丞,是曾任貴州省咨議局議長、貴州教育總會會長樂嘉藻之弟。其一生致力于文物研究,精鑒賞,富收藏。臨本冊頁首頁鈐有“樂”“丹呈印信”“松甫珍藏”、“樂氏家藏法書”四枚鑒藏印。正文后有何紹基跋語:
張黑女銘,精整古渾,為元魏碑版弟一。顧從來無人道及,蓋石質(zhì)、拓本俱已星馳雨散矣。余得此于泲南,中有朋人跋語,已云不知搨自何時。寶置枕中,不一日離也。惜筆性鈍劣,習焉岡得。象賓兄強以此冊屬臨,乃不暇自文其丑,教之是幸,紹基并識。
圖5▲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末頁
跋語后又鈐有“何紹基印”“子貞父”“意兼通峻”三枚印鑒和“丹呈審定真跡”“黃平樂嘉芹審定真跡印”“丹呈心賞”三枚鑒藏印。從何紹基跋語中得知,此冊頁乃何紹基為一稱為“象賓”之人所臨?!跋筚e”何許人也?應(yīng)或疑為何紹基的親朋好友,但今已無法考證。至于具體臨寫何時卻未注明。錢松先生推斷“該臨作的書寫年代,可據(jù)定為道光十二、三年間(即1832年、1833年間,時年何紹基33或34歲,筆者注)”,亦尚有待進一步考證。錢松先生亦稱:此冊頁是“何氏唯一品題過的《張黑女墓志》臨本”。
四
筆者新近發(fā)現(xiàn)的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應(yīng)是除民國石印本和貴州黃平樂嘉芹舊藏冊頁這兩本以外的第一本,即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何紹基《張黑女墓志》的第三本傳世之臨本。這一新的重大發(fā)現(xiàn),應(yīng)可說是打破了前人考究“何氏《張黑女墓志》臨本,目前僅有兩件傳世”的結(jié)論!這件新近發(fā)現(xiàn)的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為湖南湘潭一韓姓先生所藏,筆者對其命名為“湖南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簡稱“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
經(jīng)筆者對此冊頁潛心考究認為:這本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較之前兩件臨本彌足珍貴,其藝術(shù)價值、史學價值和收藏價值遠高于這兩件臨本。
其一,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應(yīng)是純手工制作。
從冊頁外觀形式考究,這本冊頁應(yīng)是“自制”且是為臨寫《張黑女墓志》“專用”的。所謂“自制”,即指這本冊頁是何紹基自己或請他人用手工制作的線裝冊頁。冊頁長約25厘米,寬約15厘米。用絹綾單線穿七孔裝幀而成,七孔之間的距離各不相等,長短不一,且不規(guī)則,又無封面、封底紙之分??梢娖潆S意性大,非正規(guī)機制。所謂“專用”,即指何紹基制作的這本冊頁,是專用于臨寫《張黑女墓志》的。冊頁共有10個雙面折頁,除去前后兩個折頁,余下8個折頁。何紹基用6個雙面折頁即12個單面頁臨寫《張黑女墓志》正文(正文前11頁每頁4行,每行8個字;第12頁為2行,每行8個字),再用2個雙面折頁即4個單面頁署跋文,正好臨寫完整。可見是其精心設(shè)計,專冊專用。
圖6▲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外觀圖
其二,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的收藏淵源,與《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和貴州黃平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應(yīng)出一脈。
當代古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鑒定概論》中語云:書畫上的印章是作為征信之用的,因此也和題識一樣,可以依靠它來辨真?zhèn)?、斷時代、知珍藏。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現(xiàn)雖為湖南湘潭縣韓先生所藏,但其收藏源脈卻與《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和貴州黃平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尤其是與《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的收藏淵源應(yīng)屬一脈。細品譚延闿先生所題《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的跋語,跋語最后“丙午中秋,薇孫前輩來長沙出示此冊,乃文肅公舊藏蝯叟中年書也”,這句話中提到了除何紹基之外的兩個人:一是“薇孫前輩”,二是“文肅公”。此兩者何許人也、彼此有何關(guān)系?據(jù)筆者考證,此“薇孫前輩”名為黎承禮,字薇蓀,清末進士;此“文肅”為湖南湘潭籍人士黎培敬之謚號也。兩人屬“父子”關(guān)系,即“文肅公”為“薇孫前輩”(黎承禮)之父,“薇孫前輩”乃“文肅公”(黎培敬)之三子。
然筆者又發(fā)現(xiàn),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上所鈐的四枚印章中,除何紹基的三枚印章外,竟還有一枚“湘潭黎澤泰字爾谷印”的鑒藏印章?!袄铦商焙卧S人也?經(jīng)筆者考證,“黎澤泰”確實不是一般的人物,而就是譚延闿先生在其跋語中提到的收藏《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的“文肅公”黎培敬之嫡孫、“薇孫前輩”黎承禮之長子!
圖7▲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第九頁即“湘潭黎澤泰字爾谷印”鑒藏印章頁
史載,黎澤泰(1898—1978),字爾榖(谷),初號戩園,后改戩齋,又署東池主者、剛克齋主等,晚年自署星庼老人。中國近現(xiàn)代篆刻家,擅詩文,工篆、隸,以家學淵源,精于印學,曾在長沙創(chuàng)辦東池印社,編印時為國內(nèi)唯一研究印學之刊物《東池社刊》,亦精于鑒賞。解放后任湖南省文史館館員,在湖南省文管會鑒別書畫。
據(jù)考證,黎澤泰之父黎承禮,又名黎錦紫(1868-1929),字薇蓀,號鯨庵,別署鳧衣。“文肅公”黎培敬之三子,湖南湘潭茶園鋪皋山村人,清末進士,篆刻家,詩人。工詩文,富收藏,精鑒賞。書法、篆刻兼擅。齊白石初學篆刻得其指授。在岳麓山下筑一別墅名曰“聽葉庵”,一時湖湘藝文巨子多聚于此,對湖湘文藝的發(fā)展頗具影響。
另稽考,《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的舊藏者“文肅公”黎培敬,雖系湖南湘潭人士,卻自清同治三年(1864年)至清光緒五年 (1879年),攜妻帶子在貴州度過了其人生最輝煌的15年,先后任貴州學政、貴州布政使、貴州巡撫等重要官職。而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志》冊頁貴州黃平的樂嘉芹,是時任貴州省咨議局議長、貴州教育總會會長樂嘉藻之弟,致力于文物研究,精于鑒賞,富于收藏。
不僅與“文肅公”黎培敬之三子“薇孫前輩”黎承禮年齡相仿且同處一個時代,在貴州也屬上流社會的人物。兩者多有交往,亦屬正常。
如此這等官爵世家、書香門第,父業(yè)子繼、父藏子承,當合情合理。由此觀之,《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和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的收藏淵源,均出自黎培敬黎氏家族一脈。而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的貴州黃平樂嘉芹,與湘潭黎培敬黎氏家族亦應(yīng)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其三,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的臨寫風格雖源于原拓本,但水平卻高于原拓本,更勝于前兩件臨本。
毋容置疑,《張黑女墓志》志文書法精美遒古,峻宕樸茂,為北魏書法之精品。故此,深得何紹基的珍視和偏愛,與其結(jié)下不解之緣,將其“捧為枕秘”,“日在筪中”,以致“棐幾茗香供《黑女》”。何紹基一生臨寫最多的也是《張黑女墓志》,用工最勤超百遍,用力極深知精髓,用心臨寫得古意。對《張黑女墓志》碑的解讀領(lǐng)悟深刻,見解獨到,并能創(chuàng)造性地將自己的書寫特征與《張黑女墓志》的個性特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做到形神并重,既求形似,更出己意,進而“熔為一爐,神龍變化”。
筆者細品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頓可感悟到漸步晚年會通之際的何紹基(何紹基為58歲時所臨此本,筆者在本文后另有考證)此臨本,是以其深厚精到的形似之功為基礎(chǔ)的。其筆意縱逸超邁,筆力剛健雄強。整幅臨作結(jié)構(gòu)嚴整,書意空靈;遒厚精古,沉著俊爽;氣韻靈動,雄渾疏朗;意境淡遠,獨具面貌。心中驀然生有一種“還《張黑女墓志》碑拓原貌,又超乎《張黑女墓志》碑拓原貌之上”的驚訝之狀和驚喜之態(tài)。其神、韻、度、勢、氣都達到了臨寫此碑帖的最佳狀態(tài),真可謂:人書俱老,不同凡響;醇厚有味,爐火純青。《張黑女墓志》拓本尚能如此用工臨寫到此種地步,正如何紹基曰:“安得不厚?安得不韻?安得不雄渾?安得不淡遠?”
然如上所述前兩件傳世臨本,較之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品讀之余,總給人留下些許遺憾。錢松先生推斷《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銘》(樂氏舊藏冊頁),“為道光十二、三年間(時年間何紹基33歲或34歲,筆者注)”所臨,時何紹基屬中青年,其書法“秀潤暢達”,有“清剛之氣”。故此臨本“多靈秀而缺雄健,多飄逸但失古雅”,“書風與原拓本相去亦遠”。《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譚延闿先生在其跋語中推測“乃文肅公舊藏蝯叟中年書也”(此“中年”應(yīng)可理解為40至55歲之間,筆者注),其書法“漸趨老成”“筆意含蘊”。故此臨本“渾厚有余,大氣不足;結(jié)字嚴謹,尚缺氣韻”,且出現(xiàn)“咸”“式”等字的誤臨之遺憾。
圖8▲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首頁
圖9▲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局部
圖10▲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局部
圖11▲《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局部
綜上所考,足見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其臨寫風格雖源于原拓本,但臨寫水平卻高于原拓本,氣度比原拓本更為雄健,意境比原拓本更為高遠。同時,更超乎前述“兩件傳世”臨本,“于清一代,若論臨寫《張黑女墓志》碑拓之功,罕有出何氏之右者”。
其四,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不僅推翻了錢松先生所提出的“何氏唯一品題過的《張黑女墓志》臨本”的論斷,而且何紹基在此臨本中還題寫有長篇跋語?!逗巫迂懪R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碑文正文后,何紹基沒有題寫跋語,只落了“何紹基”三字名款。譚延闿先生為此題寫了跋語,但其跋語加上譚延闿先生之名也就120字。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末頁,何紹基雖題寫了跋語,但也不足百字(96字)。據(jù)錢松先生所考證,提出了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墓志》冊頁是“何氏唯一品題過的《張黑女墓志》臨本”的論斷。而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何紹基卻在自己臨寫的墓志碑文正文后,不僅又品題了跋語,而這篇跋語竟有405個字之多。這在古人臨寫的書法作品中當屬鮮見,在書法跋語中亦可稱為鴻篇巨制。筆者這一發(fā)現(xiàn)和考究,應(yīng)是推翻了錢松先生所提出的“何氏唯一品題過的《張黑女墓志》臨本”這一論斷?,F(xiàn)在可以完全證實:何紹基品題過的《張黑女志》臨本,不只“唯一”,而是“有其二”了。
現(xiàn)將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跋語輯錄如下:
顧氏《日知錄》:漢人之文有即朔之日而必重書一日者。廣漢太守沈子琚綿竹江堰碑云:熹平五年五月辛酉朔一日辛酉。綏民校尉熊君碑云:建安廿一年丙寅朔一日丙寅。
余自得此帖后,旋觀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復(fù)入都、旋楚,戊子冬復(fù)入都,往返二萬余里,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丁亥夏五在汴中得宋裝薛少寶書信行禪師碑,亦從來談古刻者所未見,遂杰然與此稱二奇。
包慎翁之寫北碑,蓋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書名甚重于江南,從學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于北碑未為得髓也,記問浩博,口如懸河,酒后高睨大譚,令人神往,今不可復(fù)得也。
英義夫人墓志及仙女祠祝版文,慎翁果曾見耶,近年北碑出世者多矣,未聞此兩種也。
余既性耆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購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我從一二千年后策駑駘以躡騏驥,雖十駕為徒勞耳,然不能自已矣。丁巳初冬蝯叟記。
其五,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其跋語具有極高的史學研究價值。《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和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志》冊頁跋語,信息含量少,史料價值低。而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跋語,信息含量多,史料價值高。其題寫的長長跋語,并非隨心而就,應(yīng)是在臨寫之前就作了用心思考、精心設(shè)計,孰前孰后,早已了然于胸。恰恰是這段鮮見跋語,為后人研究何紹基臨寫《張黑女墓志》碑文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史料價值。
首先,何紹基在跋語中考證了《張黑女墓志》碑文中“歲次辛亥十月丁酉朔一日丁酉”的句式?!稄埡谂怪尽繁闹杏小熬阋云仗┰?,歲次辛亥十月丁酉朔一日丁酉,葬于蒲坂城東原之上”的語句。其中“歲次辛亥十月丁酉朔一日丁酉”之句究竟為何意?何紹基對此作了考證,在其跋語起始就寫道:顧氏《日知錄》:漢人之文有即朔之日而必重書一日者。并舉兩例加以佐證:廣漢太守沈子琚綿竹江堰碑云:熹平五年五月辛酉朔一日辛酉;綏民校尉熊君碑云:建安廿一年丙寅朔一日丙寅。原來“歲次辛亥十月丁酉朔一日丁酉”句中后面的“朔一日丁酉”是重寫之語,實際意義即為“歲次辛亥十月丁酉”。這種寫法只是“漢人之文有即朔之日而必重書一日者”的習慣句式而已。這就給后人起到了解疑釋惑的作用。
跋語中所提“顧氏”即為顧炎武。顧炎武是清初大儒,所著《日知錄》窮數(shù)十年之精力而成,既是其代表作,也是清代考據(jù)學的經(jīng)典之作?!度罩洝房紦?jù)的范圍非常廣泛,所得之結(jié)論也往往以其獨到而著稱,凡經(jīng)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藝文之屬,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謬誤??梢?,何紹基引用顧氏《日知錄》中的考據(jù)資料,是有其極高的可信度的。
其次,何紹基在跋語中全面且簡約地論證了《張黑女墓志》碑在北碑書法史學中的歷史地位。在樂嘉芹舊藏何紹基臨《張黑女志》冊頁的跋語中,何紹基評價“《張黑女銘》精整古渾,為元魏碑版第一”。譚延闿先生在《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碑文正文后題寫跋語云:“《黑女志》前此未嘗見著錄,自蝯叟得之濟南始名海內(nèi),然不聞有第二本?!比还P者認為,無論是何紹基此前跋語中的評價,還是其后譚延闿先生在《何子貞臨黑女志墨跡》(民國石印本)跋語中的述評,都失之簡單,未切中肯綮。
圖12▲《張黑女墓志》拓本局部
圖13▲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跋語首頁
而這本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何紹基在其跋語中就較為全面且簡約地論證了《張黑女墓志》碑在北碑書法史學中的歷史地位。何紹基在跋語中云:余自得此帖后……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丁亥夏五在汴中得宋裝薛少寶書信行禪師碑,亦從來談古刻者所未見,遂杰然與此稱二奇。
后又云:余既性耆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購藏亦富?;秩肟?,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
從上述跋語中可以看出,何紹基始終傾情《張黑女墓志》孤拓。從讀帖、心摹,到此后終生手追,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張黑女墓志》,他真正把《張黑女墓志》碑捧為北碑中的“奇碑”,認為任何北碑都“無可與之比肩”!何紹基賦予了《張黑女墓志》在北魏碑帖中的無與倫比的崇高地位。
這還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考證,何紹基為何在北魏諸多名碑中獨鐘情于“《黑女》”,“摹仿甚勤”,以致“終身奉為枕秘”之緣由。
再次,通過此跋語可以推斷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臨寫的具體年代以及何紹基是多大年齡所臨寫、且何紹基為何用“蝯叟記”落款的。
如前所述何紹基的前兩種《張黑女墓志》臨本,跋語中均未題寫具體年代。而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冊頁何紹基在其跋語最后卻寫下了“丁巳初冬蝯叟記”七個字。別看這寥寥七個字,卻大有考究的價值所在:
一是此處所題的農(nóng)歷“丁巳”年是指公元紀年的哪一年?或是何紹基是在什么年齡臨寫了現(xiàn)存這本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的。按公歷農(nóng)歷年對照表推算,何紹基此處所題的農(nóng)歷“丁巳”年是指公元紀年的1857年。史載何紹基出生于1799年,卒于1873年,享年74歲。按“人到七十古來稀”的諺語,何紹基屬于高壽之人。按人生“六十花甲”年輪推算,74歲應(yīng)可跨越兩個“六十花甲”年輪的農(nóng)歷年號。如何紹基出生于1799年,農(nóng)歷即為“己未”年;何紹基60歲時是1859年,亦為農(nóng)歷的“己未”年。即何紹基的一生經(jīng)歷了兩個“己未”農(nóng)歷年號。若按農(nóng)歷“丁巳”年即公元1857年往前推60年,則1797年為農(nóng)歷“丁巳”年,而這個農(nóng)歷“丁巳”年,何紹基還未出生。故何紹基此處所題農(nóng)歷“丁巳”年為1857年無疑。時年何紹基58歲。即何紹基是在58歲時的1857年的初冬臨寫了現(xiàn)存這本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的。
圖14▲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志》臨本墨跡冊頁跋語末頁
圖15▲前人亦有用“回腕法”者
二是緣何在此跋語中題“蝯叟”記,而非題“何紹基”記?
古人取名一般都有名、字、號(有的還有別號、晚號等),何紹基也未脫窠臼。史載何紹基,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何紹基何以取晚號為“蝯叟”?史傳,何紹基57歲那年(1856年),借飛將軍李廣“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之題作《猿臂翁》詩,詩曰:“書律本與射理同,貴在懸臂能圓空。以簡御煩靜制動,四面滿足吾居中。李將軍射本天授,猿臂豈止兩臂通。氣自踵息極指頂,屈伸進退皆玲瓏?!睆拇?,自號“猿叟”(又作蝯叟)??梢韵胍姡谓B基晚年喜得心儀字號,自然高興。故在第二年(1857年)“丁巳初冬”臨寫《張黑女墓志》碑帖時,即興致勃勃地題寫了“蝯叟”記。
第四,何紹基在其跋語中闡述了其“回腕法”之要義。
眾所周知,何紹基作為一代書家,在不斷的書法實踐和借鑒并總結(jié)前人書法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探索并提出和運用了一種最適合自己書寫的方法——“回腕法”。由于自身實踐的差異和認知的不同,有些書家對此“回腕法”抱有存疑甚至譏諷,殊不知“回腕法”并不是何紹基的獨創(chuàng),而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傳承。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曾考證:“唐人書皆回腕,宛轉(zhuǎn)藏鋒,能留得筆住?!痹跐h代至唐代的書家中,多有用此法者,如張芝、李世民等;宋代黃庭堅也用此法。近現(xiàn)代的鄧石如、吳昌碩、于右任、林散之等大書家,亦運用過這種方法。
在何紹基之前,“回腕法”大都認為是一種執(zhí)筆法。而何紹基只是在傳承前人“執(zhí)筆法”的基礎(chǔ)上,又向前推進和發(fā)展了一步,即把“執(zhí)筆法”和“運筆法”兩者融合在一起,并賦予了這種新的“回腕法”之要義,何紹基在其跋語中闡述:余既性耆北碑,故摹仿甚勤……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
從這跋語中我們可體會到,何紹基所說的“回腕法”,其要義不是單純的執(zhí)筆法,而是能在執(zhí)好筆的同時,更能運好筆,做到“腕必高懸”“力必通身”,增大筆力,保持中鋒,靈活圓轉(zhuǎn),終究成為何紹基創(chuàng)造書法藝術(shù)高峰的獨具的基本筆法。
無可否定,每位有成就的書法家,應(yīng)該都有自己獨特的執(zhí)筆運筆方法。這既是個人的書寫習慣,也體現(xiàn)個人的風格和特征,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強求統(tǒng)一性,正如蘇軾所講的“執(zhí)筆無定法”。啟功先生也說:不論你采用什么筆法,只要拿毛筆能如意地寫好字,這就對了。于右任說:“我寫字沒有任何禁忌,執(zhí)筆、展紙、坐法,一切順乎自然?!?/p>
圖16▲湘潭韓氏新藏何紹基《張黑女墓志》臨本墨跡冊頁跋語第二頁
第五,何紹基在跋語中道出了其評判書法高低的重要標準。
書法作為一門藝術(shù),是有其評判標準的。但具體就一個人或一幅作品的書法風格而言,每個人的評判標準就不盡相同。從何紹基的跋語中可知:“橫平豎直”四個字就是其評判書法高低的重要標準。他不但自己一直秉持著這一標準,而且用這一標準來評價清代名重江南、自譽為“右軍第一人”的包慎翁的書法。他在跋語中寫道:包慎翁之寫北碑,蓋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書名甚重于江南,從學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于北碑未為得髓也。
何紹基生性耿直,為官時勇于任事,勤于政事,不避權(quán)貴,遇事?lián)嵵标?。不曾想到在評價別人的書法上也如此坦言,不加掩飾。早在《書鄧完伯先生印冊后為守之作》一文中,何紹基在推崇鄧石如(完伯)先生的同時,亦對包慎翁等諸位大書家進行了評判:張翰翁、包慎翁、龔定庵、魏默深、周子堅,每為余言完翁摹古用功之深,余往往笑應(yīng)之。我自心領(lǐng)神交,不待旁人告語也。慎翁自謂知先生最深,而余不以為然者,先生作書于準平繩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勁腕,純用筆心,不使欹斜,備盡轉(zhuǎn)折。慎翁于平、直二字全置不講,扁筆側(cè)鋒,滿紙俱是,特胸有積軸,具有氣韻耳,書家古法掃地盡矣。后學之避難趨易者,靡然從之,競談北碑,多為高論。北碑方整厚實,惟先生之用筆斗起直落,舍易趨難,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能得其神髓,篆意草法時到兩京境地矣。慎翁字皆現(xiàn)做,殆未足知先生也。
筆者認為:何紹基所秉持的“橫平豎直”的評判書法藝術(shù)高低的標準,絕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橫、平、豎、直”這四個字本身的簡單含義,而是有其深刻的內(nèi)涵和奧妙。因看何紹基所書之字,往往“橫不求平、豎不求直”,結(jié)體帶斜勢,平實出險妙;其作書以意為先,筆輕墨燥,用筆遒勁,亦重氣韻,風格獨特。或許,這正如何紹基自己所言,是“書家須自立門戶,其旨在熔鑄古人,自成一家”秉持的書法理念。而這一書法理念使何紹基在書法藝術(shù)上獨樹一幟,最終確立其在中國書法史上無可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