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蓮,孫時彬
(哈爾濱師范大學 金源歷史文化研究中心 文學院,哈爾濱 150025)
《思不吾拉》長期傳唱在土族民間的喜慶聚會場合,馬光星先生在三川土族中搜集并從土語轉譯出《思不吾拉》文本,1982年發(fā)表在《青海湖》上。后來,馬光星撰寫《土族文學史》,又稱之為《蘇貝爾吾拉》[1],思不、蘇貝爾是近音異寫。《思不吾拉》以文本的形式出現在土族文學中,或視其為“神話”,或說成“婚禮曲”、民歌等?!端疾晃崂返膶W術研究剛剛起步,很多問題還需要深入探討。
馬光星先生提出《思不吾拉》是土族民間神話、詩體神話,得到很多學者的附和[2]。但也有反對者,王殿先生從土族形成于十三世紀的時代背景出發(fā),質疑《思不吾拉》的神話定位[3]。馬光星又撰文駁斥王殿先生的觀點[4],《思不吾啦》是不是神話成了學術研究的焦點問題之一。
就流傳形式而言,《思不吾拉》常常演唱在民間婚禮上,可以說它是民間戲曲的說唱類;就其內容而言,很難說是神話。是不是神話不是王殿先生所言的土族產生的時代所能決定的,也不是由馬光星所言的內容的“荒古”所決定。神話的產生是氏族社會階段的產物,在社會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低下,人類認識自然與自身的水平有限,認識水平決定認識對象的蒙昧,“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表明人們的認識水平是知母不知父,這樣的認識水平是神話產生的前提。
從《思不吾拉》敘事邏輯和內容看,是產生在文明程度很高的社會。對“思不”的稱贊從頭到腳,敘事內容有五谷,有弓箭,有筆墨,有金銀等,這些足以表明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再有,《思不吾拉》缺少故事核與情節(jié),不是為了敘事,而是極盡贊美,字里行間看不出“神話”的屬性。
在馬光星搜集并轉譯《思不吾拉》的基礎上,2004年,呂建福著《土族史》,再整理出《鮮卑山之歌》,15組唱詞,二者歌詞大意相同,敘事形式、詞句有一些變化。
《思不吾拉》
思不吾拉喲,頭上頂著藍藍的青天;
思不吾拉喲,額眉上有好多神靈在盤旋;
思不吾拉喲,鼻子里有五谷的馨香彌漫;
思不吾拉喲,嘴里十二樣五谷銜滿;
思不吾拉喲,耳朵上吊著銀子的耳環(huán);
思不吾拉喲,眼睛象亮明星一般;
思不吾拉喲,左肩上擔著北斗七星;
思不吾拉喲,右肩上擔著南斗六郎;
思不吾拉喲,胸脯里懷著金碗;
思不吾拉喲,左手握著松木弓箭;
思不吾拉喲,右手拿著筆墨銀硯;
思不吾拉喲,膝下鎮(zhèn)住四周的群山;
思不吾拉喲,腳下踩著天下的地面。[5]
《鮮卑山之歌》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頭上頂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頭上頂的是威嚴的天帝;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額上供奉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額上供奉的是眾多的神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眼里見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眼里見的是陽世的光明;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鼻中嗅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鼻中嗅的是五谷的味道;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嘴里嚼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嘴里嚼的是十二樣五谷;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耳中聽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耳中聽的是宇宙的聲息;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頸上戴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頸上戴的是藏布汗的念珠;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左肩扛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左肩扛的是北斗七星;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右肩扛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右肩扛的是南斗六郎;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左手拿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左手拿的是角骨的彎弓;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右手拿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右手拿的是鋒利的箭;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背上背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背上背的是溫暖的太陽;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懷里揣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懷里揣的是皎潔的月亮;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膝上鑲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膝上鑲的是銀子的蓋骨;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腳下踩的是什么?
哎,鮮卑之山喲,鮮卑山腳下踩的是藏布汗的土地。[6]
馬光星翻譯的《思不吾拉》,語言古樸,保留了比較原始的信息,但不夠完整。呂建福搜集、翻譯、整理的《鮮卑山》之歌,相對來說更完整,詞語潤色工整,一問一答,排比對仗。關于“思不”“蘇貝爾”“鮮卑”的解釋多種觀點并存,馬光星等多數學者認為“思不”“蘇貝爾”是土族語言,漢譯為塔,或額頭。呂建福先生在土族源于吐谷渾的基礎上,把“思不”與鮮卑、犀比、犀毗、西比、胥紕、師比、奢比、私紕等對音,鮮卑為“瑞獸”“神獸”之意,因名《鮮卑山之歌》。桑吉仁謙認為“蘇貝爾”是準確的譯音,“蘇貝爾”“鮮卑爾”為“青稞”[7]。吾拉,譯作大山。研究者一致認為《思不吾拉》是土族人圣山崇拜的反映,把大山擬人化、神圣化。
“鮮卑”作為山名、族名的來歷、含義是個頗有爭議的問題,所謂的“神獸”山、“青稞”山、“寶塔”山崇拜不能與土族,或其先民的文化聯系起來,也就是說,《思不吾拉》還沒有與民族文化的根脈相連接,《思不吾拉》的闡釋帶有濃厚的主觀傾向,諸如學者解釋“蘇貝爾吾拉”為“寶塔山”,“不外乎有三種可能:第一,此山曾經有過佛塔,故而得名;第二,現在有塔在那里;第三,山體似塔,故以形起名”[8]。山在哪里?塔在哪里?不能確指,遑論崇拜。承載著民族文化積淀的《思不吾拉》的闡釋僵死而玄虛,民族民間文學的價值湮沒在蒼白的闡釋中。
在土族與《思不吾拉》之間,還需要論證“鮮卑”作為山名、族名的來歷與含義。在土族諸種族源說(吐谷渾說、沙陀突厥說、察罕蒙古說、匈奴遬濮說)中,土族出于吐谷渾的學術論證比較充分,又由于吐谷渾出于慕容鮮卑,土族與鮮卑的文化聯系被構建起來。但是,同樣與鮮卑有聯系的蒙古語族的其他成員卻鮮見《鮮卑山之歌》的痕跡,吟唱《鮮卑山之歌》的土族的歷史經歷、族源需要進一步探索。
吐谷渾作為土族近源已得到學術界認同,問題是吐谷渾又出于諸多族群聯合的鮮卑,已知有東胡人,匈奴殘部十萬余落等,未知的可能還有很多。土族本稱土人,渤海國、遼金之交,土族先民遷出的東北地區(qū)仍有稱“土人”者。《類聚國史》載:“渤海國者,……其國延袤二千里,無州縣館驛,處處有村里,皆靺鞨部落。其百姓者,靺鞨多,土人少,皆以土人為村長。大村曰都督,次曰刺史,其下百姓皆曰首領?!?[日]菅原道真:《類聚國史》卷193《殊俗·渤海上》:“后以天之真宗豐祖火天皇二年”;[日]《日本逸史》卷5《康王致日本桓武天皇報嗣位書(正歷元年795年)》:“后以天之真宗豐祖父天皇二年”。李彥新,孫泓等編:《東北古史資料叢編》(三) 唐卷,沈陽:遼寧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71,590頁。
渤海國“土人”的族源頗有爭議。日本學者鈴木靖民撰文《關于渤海首領的基礎性研究》,朝鮮學者樸時亨撰長文《為了渤海史的研究》,主張“土人”就是高麗人*李東源譯,劉鳳翥校:《渤海史譯文集》,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1986年,第345頁?!蛾P于渤海首領的基礎性研究》認為:“也可以說土人=高句麗人統(tǒng)轄靺鞨人。不過,不應忘記土人充任村長的村,如前文所述,指的是相當于所謂府、州的高級地方行政區(qū)劃單位。府的都督和州的刺史大體上都是高句麗人?!蓖瑫?頁,《為了渤海史的研究》認為,渤海國“皆靺鞨部落云者,反映的是靺鞨百姓居多,土人百姓即高句麗人占少數的事實。本來,在日本人看來,渤海是高句麗人的國家,他們所指的土人,當然是高句麗人”。。中國學者極力在高句麗之外尋找土人的族源,或曰“土人”即土著,即是發(fā)人(女魃)直接后裔[9]?!巴寥恕笨赡苁恰笆咳恕钡恼`寫[10]。“土人”指新形成的渤海族(指粟末靺鞨與高句麗人)[11]?!巴寥恕?是以粟末靺鞨為主的徙居戶[12]。很可能源自粟末人的自稱“涑沫”,即“土人”[13]。“土人”是肅慎人[14]。“土人”是率賓人[15]。
在渤海國范圍內,記載土人的資料有限,中外學者只能推測土人的族源,很難成為定論。遼金時期仍有土人的記載:“歡都,完顏部人。祖石魯,與昭祖同時同部同名,交相得,誓曰:‘生則同川居,死則同谷葬。’土人呼昭祖為勇石魯,呼石魯為賢石魯。”[16]
“謾都訶在米里迷石罕城下,石土門未到,土人欲執(zhí)謾都訶以與敵,使來告急,遇太祖于斜堆甸?!盵17]
“宗干擇土人之材干者,以詔書諭之。于是女固、脾室四部及渤海人皆降?!盵18]
渤海、遼金時期,出現在東北的這些被稱為“土人”的人應該屬于同一族群,不會是所謂“土著”, “土著”不會獨立存在四百余年(從渤海建國到女真建國698—1115),“土人”是特指,指特定的民族,或族群。賢石魯、歡都即是土人,歡都子完顏希尹容貌很特別?!洞蠼饑尽酚涊d:完顏希尹“為人深密多智,目睛黃而夜有光,顧視如虎?!盵19]《三朝北盟會編》也記載“長而身長七尺余,音如巨鐘,面貌長而黃色,少須髯,常閉目坐,怒睜如環(huán)?!盵20]希尹的容貌透露出他的族屬,“目睛黃而夜有光” “面貌長而黃色”是胡人重要的容貌特征。據《舊五代史》記載:“張彥澤,其先出于突厥,……目睛黃而夜有光色,顧視若鷙獸焉?!盵21]張彥澤的先人是出于突厥汗國的胡人,他還保留胡人的容貌特征,希尹也屬于這樣的雜種胡,又稱九姓胡、西域胡、粟特胡等。九姓胡,又稱Toguz(九姓烏古斯讀作Toguzoguz),突厥語,漢譯為“九”,即通古斯。“雅庫特語的h與其他親族語言中的?相對應”[22],據此,通古斯又可讀作通古渾,即吐谷渾。由此看來,土人與吐谷渾的族源同是粟特胡。沙陀突厥是沙陀(粟特)在政治上認同突厥,稱沙陀突厥,與土族的先民同源于粟特。土族先民稱霍爾,即“胡兒”,指的是西域胡、粟特胡。
既然吐谷渾出于粟特胡,那么,鮮卑與東胡、粟特胡的關系需要進一步澄清。據《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記載:“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別依鮮卑山,故因號焉?!盵23]《三國志》也記載:“鮮卑自為冒頓所破,遠竄遼東塞外,不與余國爭衡,未有名通于漢?!盵24]梳理資料發(fā)現,為匈奴冒頓所破的不是鮮卑,是東胡。被匈奴所破的東胡,一部分加入匈奴大聯盟,一部分北竄遼東塞外,他們是“東胡之支也”,遷徙到鮮卑山腳下,始稱鮮卑。顯然,給予鮮卑山命名的人不是東胡,東胡來到前,已有人給鮮卑山命名。
給鮮卑山命名的人群不見有相關的記載,但與鮮卑山關系密切的烏洛候的來歷或可以佐證鮮卑山的命名者。據載:烏洛候“其俗繩發(fā),皮服,以珠為飾。民尚勇,不為奸竊,故漫藏野積而無寇盜。好獵射。樂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25]。“箜篌樂”源自波斯,在新疆且末扎滾魯克墓地(公元前2000年——公元600年)已有箜篌實物出土[26]。而且,繩發(fā),皮服,珠飾在且末考古文化中也有出土。再有2014年8月,黑龍江省考古隊在大興安嶺北山舊石器至東漢鮮卑時期的遺址中,發(fā)現古玻璃,古玻璃可能來自波斯,或西域??脊盼幕臀墨I都印證大鮮卑山有來自西域“絲路”的族群,與前面論證的土人、吐谷渾的族源粟特人相銜接,可知先于東胡居于鮮卑山,且命名鮮卑山的是粟特人。粟特人因政教首領稱薩保,以薩保(讀音)之名名山,被譯寫成鮮卑。
薩保在粟特人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土族先民——古老的粟特商隊在薩保的帶領下,翻山越嶺,抱布貿絲。有一支粟特人放棄西域“絲路”,穿過蒙古高原,轉輾到今大興安嶺,因粟特人與其薩保居于山中,以“薩保”命名“鮮卑”山,鮮卑是薩保的變音異寫,在西域還有薩毗城,為胡人所居。居于鮮卑山的土族先民與逃竄到遼東塞外的東胡支裔聯合,再南遷。吐谷渾所出的慕容鮮卑是其中的一部分,曾蟄居遼東。吐谷渾西遷曾駐牧陰山,留落一支察汗部,后稱察汗蒙古(白蒙古)。察汗蒙古轉徙今青海,繁衍成土族。
粟特胡政教首領稱薩保(薩寶),有學者指出:“由于大多數早期東來的粟特人信奉的是粟特傳統(tǒng)的瑣羅亞斯德教(祆教、拜火教),所以聚落中往往立有祆祠,薩保也就成為粟特聚落中的政教大首領。”[27]粟特人的政教大首領,在東北“土人”中讀成了“珊蠻”。完顏希尹是可見歷史文獻中第一個稱“珊蠻”(薩滿)的人,《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兀室(完顏希尹)奸滑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國,國人號珊蠻。珊蠻者,女真語巫嫗也,以其變通如神?!盵28]
遼金之后,只見珊蠻,不見薩保。薩保音變?yōu)樯盒U的關鍵是b輔音與m輔音的轉換問題,在土族語言、滿語中,有b輔音轉為m輔音現象[29],“珊蠻”是由薩保音變而來,土語譯作“思不”的原始讀音應該近于薩保,“思不”“薩保”是來自中亞的粟特語言,同樣,吾拉也不能釋作“山”,要還原到中亞的語言中,還原到歌頌薩保的語境,是表達強烈情感的語氣詞,可譯為“萬歲”,《思不吾拉》即譯為“薩保萬歲!”
“思不”頭頂“天帝”,額頭有“神靈”,北斗七星、南斗六郎環(huán)繞。尤其是“背上背的是溫暖的太陽”,“懷里揣的是皎潔的月亮”。“背日抱月”在薩滿文化中有比較合理的詮釋,薩滿神諭中,唱贊鷹神有“遮雪蓋地的金翅膀,懷抱兩個銀爪子,白天背著日頭來,晚上馭著日頭走”[30]。劉政先生指出:“在原始先民看來,雙頭鳥其中一個頭背負著太陽,另一個頭背負著月亮?!谑窃既吮阌秒p頭連體鳥這種特殊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太陽、月亮交替的理解,由于這種特殊的形象和寓意,雙頭鳥成為薩滿的象征,與薩滿教緊密聯系在一起。”[31]鷹神,或者說鳥神是溝通人間薩滿與天神之間的橋梁,具有背日抱月的神力,這種神力轉移到人間薩滿的身上,則出現薩滿神衣前后綴飾銅鏡,寓意“背日抱月”。
“思不”是土族先民的政教領袖,在土族先民的心目中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智慧超群,神靈庇護,收獲五谷,運載日月星辰,能文能武,威震四方。土族先民歌頌、崇拜思不(薩保、薩寶),是源于思不對民族的貢獻。據學者研究,在西域、絲路范圍內,佛家經典記載的薩薄與佛窟壁畫中的薩薄的原型都是粟特商隊的首領薩保。薩薄燃臂引路本生或見于佛典,或見龜茲、敦煌的壁畫中,這個薩薄完全是粟特商隊中的引路人,薩保在粟特人的商隊中享有神圣的地位。薩保被異寫成“思不”“鮮卑”等,薩保在世俗的功績也流轉到“思不”“鮮卑”身上,奠定了他在薩滿教神壇上的地位,也獲得了傳唱千年的神圣?!端疾晃崂凡皇峭磷宓纳裨?,更不是婚禮樂曲,是贊頌粟特人政教首領薩保的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