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以下簡稱杜):從1979年組織“星星美展”到現(xiàn)在,你的很多作品是明顯介入社會的。但你還有另一個方向也持續(xù)至今,就是從形式研究入手的抽象繪畫?!靶切敲勒埂敝?,這一方向的探索已經(jīng)開始,1980年代早期到日本后,你在這個方向上的作品更加自由和豐富。這兩個方向是什么關系?
黃銳(以下簡稱黃):我承認自己精神分裂(笑)。因為我出國前一直在搞“陰陽”,研究《易經(jīng)》,看一個事情可以是二元性的,特別是歸結到一個做事的方法上。
我覺得自己是兩面性的綜合體。我受到冷靜的邏輯感支配,所有的作品在沖動之后、沖動之前,我都給它歸算到如何讓一個邏輯發(fā)生,能夠制約又能夠控制情緒,能夠形成一個氣場。如果我的作品不存在這種“邏輯線索”,將來我會毀掉它的。
情緒的發(fā)展、感情的波瀾起伏,這不是我需要改正的,而是需要追隨的。包括對社會、政治問題的熱情不斷的興起和追隨,都是這種原因。
我做作品,就是想把看到的東西轉化到對面的材料、空間上,看它會形成什么樣的東西。每一次在面對空白空間的時候有一段“距離”,這個“距離”讓我非常矛盾。從“星星美展”以后到去日本的初期,我一直在做“空間結構”系列,然后轉到“空間”系列。同時也推動這些作品在畫廊展出。但是每一次在展覽期間,我都會迷失方向,因為我覺得有很多東西是需要考慮的。絢麗多彩的現(xiàn)實社會經(jīng)常吸引我,面對我們自己的生活空間和日常問題,一些藝術方面的解決方案常常是狹隘、局促的,甚至還有點丑陋。作為一個抽象藝術家,應該怎么投入自己的生活,我經(jīng)常思考這些問題。
杜:你1980年代的抽象繪畫,都是很理性的,形態(tài)上是幾何抽象,強調邏輯結構或形而上的秩序,但從1980年代末開始,類似于抽象表現(xiàn)主義這一類的作品大大增多,激烈的情緒宣泄、隨機偶發(fā)的形態(tài),是什么原因驅動這種轉變的?
黃:日本的當代藝術舞臺很開放,通過它能和整個世界舞臺掛鉤。1985年—1989年,是日本的藝術市場發(fā)展最快的時期,他們瘋狂地買抽象畫。我作為一個外國藝術家在日本活動,那時還比較平靜。我在大阪展覽的第一天,就有緣認識了很多具體派大師,后來還和白發(fā)一雄關系特別密切,可是這些也一直沒給我?guī)韽娏覜_動和影響。日本社會包括相對穩(wěn)定的藝術市場,但已經(jīng)不能容納像我這種有奇怪思想的這一代。我有一種回光返照的感覺發(fā)生,尋找一種激烈的對抗性和自我表現(xiàn)。
杜:這個激烈的自我表現(xiàn)階段后,你還有一個用水墨為材料的系列,蘊含的情緒也是激烈的。當時為什么又重新拿起了筆墨、宣紙?
黃:我還是要說自己人格分裂(笑),另外是我要作大作品。我當時基本上已經(jīng)算是非常幸運了,能賣一些作品,這是了不得的事情。但日本人非常講究材料,你用什么樣的繪畫材料就給你什么樣的界定,在日本如果自己做畫框,人家會看不起你。我要作大作品,水墨對我來說有一種可能性,如果我當時玩命作很多大畫幅的油畫,我怕我拿不下來。
杜:你的很多作品,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著關系,尤其是《易經(jīng)》。
黃: 《易經(jīng)》是我的一個精神依靠,在1980年代初期就是如此,去了日本后它仍舊給了我很大的回旋余地。它里面有很多視覺的因素,現(xiàn)在來看,其實它和“看”有關系。我認為《易經(jīng)》實際上不是一種理論,它是“看世界,世界看你,你和世界的互動”?!兑捉?jīng)》的陰陽,你可以說是外部的陰陽,是天空和影子的陰陽,是白天和晚上的陰陽,但它實際上是你的內和外。外部的世界看你和內部的你看世界,它是互動的。這個事情我們沒錯,但是我們丟掉了?!兑捉?jīng)》后來變成了所謂的學說和精神方向,各個時代都添加了很多故事,但實際上它失掉了一個視覺的世界。
杜:視覺世界?
黃: 《易經(jīng)》是很早的人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有很多神秘的東西,他們會覺得自己是很微小的一種狀態(tài),反過來,這個世界對他們的想象來說非常單純,就像小孩子拿起筆來你不用交代,他就會畫一些形狀不同,感覺不一樣的線,可能聰明一點的小孩他還會畫圈,還能把這些線、圈、方形、三角連在一起。這就是當時《易經(jīng)》的發(fā)現(xiàn),當然后來的總結基本上理論化了。我覺得《易經(jīng)》中的發(fā)現(xiàn)實際上是一個大的課題,可能現(xiàn)在我也仍舊琢磨不透,但我非常清楚它是一些幻覺空間,這個“幻覺空間”可以接受你,你可以描繪它,你描繪出來什么樣的結果都是它的世界。
杜:到八九十年代,抽象藝術的熱潮在藝術史里已經(jīng)過去了。你多年來持續(xù)進行的抽象藝術,和藝術史是什么關系?
黃:我覺得這個藝術史首先是被動的,你都被它計算了,你想計算它是不可能的。它里面的操作,包括人的意識、世界思潮、藝術市場等,都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我并沒有想反抗這件事情,對文化的認知、辨認、詮釋、包括銷售方式都既是我需要知道的,但不是我需要服從的。我一直希望能夠成為一種獨立的現(xiàn)象,我自己督促自己,雖然力所不能及,但還是有一個夢。我覺得不要和藝術史有太近的距離,也不要過于追隨。一個人單打獨斗能夠出來的話,是最理想的。否則,需要一個時代的烘托和一小圈人配合起來制造一種局面、一個形象。可這都是一廂情愿的,你把自己的性格和追蹤目標設定后,它還是潛移默化的,它就是這么確定了,很難改造。我覺得世人怎么看、市場怎么看,還是次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杜:你的近作中,抽象繪畫這個脈絡繼續(xù)往前延伸,對文字的利用和改造,也越來越多。你自己是很自覺的還是無意識的走到這個狀態(tài)?
黃:一方面是無意識的,人走到這個年齡,63歲了,如果身體允許,我希望像畢加索一樣死前最后一天還工作到凌晨三點,但我們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另一方面,我今年63歲,到了10月底是64歲。6加3是9,6加4是10,2016加起來也是9,2017加起來是10,所以明年都是10?!兑捉?jīng)》里9和10都是重要的數(shù)字,都和我們現(xiàn)實的9和10重合,這種重合就是整理、完成,所以這兩年我不會改變方向。關于文字的作品方面,我的獨特經(jīng)驗積累很多,技術方面也掌握一些很特殊的環(huán)節(jié)。象形文字是中國文化早期的創(chuàng)造,我覺得它就像《易經(jīng)》一樣保護或拯救所謂華夏文化。中國的文字有它的獨特性,它和生存環(huán)境的本源有些關系,這是根深蒂固的。我好像在癡人說夢般,但這是確實存在的,我不會離開這個目標。
杜:你目前正在進行的抽象繪畫,是完全的抽象還是抽象和文字的結合?
黃:不會是完全的抽象,也可能是完全抽象的形式但有一個很具象的載體。比如,我可能會在《易經(jīng)》和八卦里尋找一些游戲方式,可能會畫非常大的作品,看起來是更加抽象的,可實際上是一種對陣的感覺,是符號在斗爭和尋找一種結局,這充滿了偶然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