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昱熹

摘 要：劉勰在《體性》篇中的風格理論主要是建立在作家個體的性格、氣質(zhì)特征之上，強調(diào)風格與個性的緊密聯(lián)系，是一種個性化的東西。布封在《論風格》中強調(diào)的則是思想（題材）與文筆（創(chuàng)作方法）達到完美契合從而形成風格，這更表現(xiàn)為一種涵蓋所有文章題材類型，指出如何寫出有風格的作品的方法論，是一種共性的概念，表達了一種對所有類型文章（題材）的要求，一種寫作方法上的要求。

關鍵詞：風格；共性；個性

《文心雕龍》是中國古代文論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其中《體性》篇構成了劉勰風格理論的主要部分。有意思的是，很多學者在闡釋劉勰風格論中——“吐納英華，莫非性情”的時候，為了強調(diào)風格與個性的關系，往往會使用布封的一句名言作注釋——The style is the man himself，漢語翻譯為“風格卻就是本人”。久而久之，人們通常認為“風格即人”講的也就是風格與個性的關系，其實布封的論風格和《體性》中的風格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別，這主要體現(xiàn)在個性和共性上。

一、劉勰的風格論

《文心雕龍·體性》是劉勰風格理論的主要部分，講的是作品風格和作家個性的關系。劉勰認為不同個體在表達思想感情、道德見解的過程中，由于才能、氣質(zhì)、學識、習染的不同，所呈現(xiàn)出的文章也風貌各異即“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边@里就是在強調(diào)作家本身個性氣質(zhì)對作品風格的影響?？偟恼f來，文辭的風格可分為八體四組：典雅與新奇、遠奧與顯附、精約與繁縟、壯麗與輕靡。雖然風格有各種面貌，但并不代表一個作家只能掌握一種風格，想要融匯八種風格而屢次變化，必須要依靠學習即“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劉勰重視學習的力量，但卻更為強調(diào)個人氣質(zhì)的重要性即“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還特別舉了幾個例子——文辭潔凈、風格清新的賈誼才氣英俊；文理虛夸而文辭夸飾的司馬相如自然是行為狂放；而揚雄性情沉靜，所以辭賦含義隱晦而意味深沉；班固文雅深細，則文章體裁綿密而思想細致。還有王粲、劉向、阮籍、陸機等人的文章風格與個性關系也可以證明：外表的文辭，和內(nèi)在的性情氣質(zhì)一定是相符的——“觸類旁以推，表里比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也”。這再次表明了劉勰對先天氣質(zhì)的重視，雖然“八體屢遷，功以學成”，但“吐納英華，莫非情性”。

因此，風格的養(yǎng)成必須從小做起。少年時代是形成健康風格的重要時期，學習寫文章就要從學習高雅風格的著作入手，劉勰很重視經(jīng)典的典范作用，這在《文心雕龍·宗經(jīng)》里也表述的十分清楚：“若稟經(jīng)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泵鞔_了經(jīng)典的意義，就要“摹體以定習”，摹仿一種風格（必須是健康、高雅的風格）來確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并且在摸索的過程中“因性以練才”，也就是學習和自己個性比較接近的風格，這樣來鍛煉自己的才能。時間久了，功夫深了，自然能將八種風格融匯貫通——“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p>

在篇末贊中，劉勰再次強調(diào)了情志的重要性——“辭為膚根，志實骨髓”。由此可見，劉勰《體性》篇中的風格論主要是建立在作家個體的性格、氣質(zhì)特征之上，強調(diào)風格與個性的緊密聯(lián)系，是一種個性化的東西。

二、布封的論風格

布封的風格論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思想與文筆?；谖鞣斤L格理論源于修辭學的基礎，布封很重視文筆，表示好的思想必須通過好的文筆表達出來才能形成好的風格，也正是因為這樣，很多學者才會指出布封的“論風格”其實更適合譯為“論文筆”。但事實上，布封認為與風格更為直接且緊密相關的始終是思想。在《論風格》中，雖然布封多次強調(diào)了思想和文筆的重要性，但也多次強調(diào)了詞句的附屬性質(zhì)。

《論風格》的開篇就拿口才和雄辯作了對比。較之于前者運用激烈動人的腔調(diào)、頻繁的表情手勢以及爽利而響亮的句子傳遞自己的興奮與感受，感動群眾、號召群眾，布封更加重視的是后者的言之有物，有思想、有意義。在這里，布封第一次指出了風格與思想緊密聯(lián)系——“文章風格，它僅僅是作者放在他的思想里的層次和調(diào)度?！比绻枷胧蔷o湊的，那么文章風格就堅實、遒勁而簡練，反之則是冗散、松懈而拖沓的，哪怕詞句有多么漂亮。緊接著，布封指出了題材的重要性。在將思想表達出來之前，作家要先確定題材，反復揣摩題目，理清思想的層次并將其串聯(lián)成一個整體，就像是大自然的永恒計劃一樣，完整而嚴密，這就是風格的基礎，否則就算使用多么鮮明的色彩和美妙的詞句，作品也絲毫沒有結構。接下來，就是拿筆絲毫不偏離的遵循這條線索前行，確保表達的一氣呵成，風格也就形成了。除此之外，那些到處布置警句的文章和喜歡運用纖巧思想的文章，以及追求輕飄、無拘束、不固定的概念，用獨特或鋪張的方式表達平?；蚱胀ǖ氖挛锏奈恼?，都是毫無風格的。在這里，布封第二次強調(diào)思想——風格是應該刻畫思想的。為了強調(diào)這一點，他再一次指出詞語的和諧只是風格的附件，筆調(diào)也不過是風格對題材的切合，是由內(nèi)容的本質(zhì)里自然而然產(chǎn)生出來的。什么樣的詞句是好的——“最一般的詞句”。這樣的詞句來自于那些達到“一般性”的思想。這里的“一般”并不是指通常含義下的平淡無奇，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永恒真理。這樣能傳達出無量數(shù)真理的優(yōu)美風格就是好的，值得被傳世贊頌的風格。布封第三次強調(diào)思想，就是在那句常被誤讀的風格卻是本人?！爸R、事實與發(fā)現(xiàn)都是很容易脫離作品而轉(zhuǎn)入別人手里，他們經(jīng)更巧妙的手筆一寫，甚至會比原作更為出色哩。這些東西都是身外物，風格卻就是本人?！?/p>

那么這個風格究竟是指什么？其實并不是常被誤讀的，不同文章所帶有的個體特征，而是思想本身?！氨救恕备嗍侵赶颉氨旧怼钡母拍睿帮L格就是本身”，表達的則是任何一種文章類型（題材）本身就是其風格。如被布封提到很高地位的壯麗之美只能存在于偉大的題材，而詩、歷史、哲學都擁有人與自然這兩個極其偉大的對象。因此，無論是給最偉大的人物畫像或是敘述最偉大的行為、運動和革命的歷史家，還是講自然規(guī)律、泛物論、心靈、人類情感的哲學家，抑或是演說家和詩人，他們運用著出色的文筆，結合著偉大的題材，展現(xiàn)出壯麗的風格。endprint

由此可見，布封所說的“風格卻是本人”，表達的并不是作家個體在作品中所展現(xiàn)出的個性特征，而是風格就是思想（題材）本身。布封的風格養(yǎng)成理論可以歸結為——師法自然，這一點從其倡導在創(chuàng)作中學習大自然的完美計劃中可以明顯看出。不過布封極力強調(diào)理性、思想（理智多于熱情），反而忽視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文學作品生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三、二者的根本區(qū)別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任個性、倡自然”的時代，隨著儒家思想式微，老莊思想抬頭，玄學逐漸興起，人們在精神上獲得了極大限度的自由。相對寬松的文學氛圍促使文學理論迅速發(fā)展，其中人品與文品的關系被特別強調(diào)。而人品中除去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成分之外，還加入了性格、氣質(zhì)、才行等新鮮血液。曹丕的“文氣說”首次將“氣”的概念引入了文藝理論當中——“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強力而致?！睔怏w清妙的孔融，時有齊氣的徐幹正好體現(xiàn)了“氣”是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重要因素，表現(xiàn)在作品當中，就是風格。陸機在《文賦》中也表達了相似的意思——“故夫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笨梢?，作品的風格和作家個體的審美偏好是緊密聯(lián)系的。劉勰繼承了前人的觀點，提出“吐納英華，莫非情性?！被谶@樣的背景條件下誕生的《文心雕龍·體性》篇，更多的是在表達風格與個性的關系，而布封的風格論則表現(xiàn)出了本質(zhì)上的不同。

作為十八世紀歐洲啟蒙時期理性主義思潮的擁護者，布封堅決地反對貴族文學虛偽、矯飾的文風，在演講中明確貶斥了那些纖巧、輕飄、言之無物的風格，指出了什么樣的風格才是好的風格，這是基于理性主義立場對與之相對立的經(jīng)驗主義的一場審判。而理性主義所強調(diào)的高于感官感知的理性、縝密的邏輯推理和無量數(shù)的真理在布封指示如何形成好的風格（邏輯嚴密，層次分明）的過程中被展現(xiàn)出來。由此可見，布封的風格論，實際上是在指出什么樣的文章具有好的風格——就是那些思想（題材）與文筆（寫法）達到完美統(tǒng)一的文章。這更像是一種涵蓋著所有體裁類型，指出如何寫出有風格作品的方法論，這是一種共性的概念，表達了一種對所有作品的要求，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要求，與劉勰在《體性》中強調(diào)的風格和個性的緊密聯(lián)系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體性》篇中所闡述的風格與個性的關系與布封的風格理論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并不是說劉勰的風格論和布封完全相異。事實上，劉勰的風格理論并不限于《體性》。在《定勢》篇中，他強調(diào)了作品體裁（勢）的重要性，提出“因情而立，即體成勢?！边@也就是說要根據(jù)作家所要表達的思想選定體裁，再根據(jù)體裁的需要確定創(chuàng)作方法。這個觀點被王元化先生稱之為形成風格的客觀因素，倒是與布封的風格形成理論有著相似的地方，不過這不在本文的探討范圍之內(nè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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