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凡,沈 昕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祠堂”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漢代,原本是士大夫祭祀先人的場所。當時祠堂均建于墓所,墓與祠合為一體,稱為“墓祠”[1]?;罩葑陟舻男藿梢宰匪莸剿纬瘯r期,主要作為祭祀社會精英人物的場所。由于明世宗改革祭祖禮儀制度,在全國各地催生了大量的祠堂,宗祠發(fā)展進入高潮期?;罩莸貐^(qū)亦是如此,基本上是一村一祠。在聚居人口眾多的大村落,通常設有“總祠”和“支祠”。即同一姓氏族人的“總祠”,屬于在封建宗法制度下用于祭祀祖先的“祠堂”。宗祠之下統(tǒng)有“家祠”,為同一姓氏的直系后人所建;同一姓氏或支脈后代親屬又建有“支祠”[2]。
在祠堂發(fā)展最為鼎盛的清朝,徽州地區(qū)的祠堂數(shù)量已多達上千座。尤其是同姓居住之地,宗族與宗祠便會應運而生?!板竞V畯V,大江之南宗祠無慮以億數(shù)計,徽最盛……以故姓必有族,族有宗,宗有祠。”[3]徽州宗祠規(guī)模龐大,通常一氏宗祠包含著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祠堂。祠堂空間延伸于血親關系所結成的網絡之中。據《黟縣南屏葉氏族譜》卷一《祠堂》記載:“黟縣南屏葉氏宗族有敘秩堂、敦本堂、奎光堂、永思堂、鍾瑞堂、德輝堂、敦仁堂、尚素堂、繼序堂、儀正堂、念祖堂等11座祠堂?!盵4]祠堂格局類似“金字塔”,是封建社會權力形態(tài)在民間的縮影。頂端為始祖祠,其次是大支祠,最底端則是數(shù)量繁多的小支祠。例如“黟縣西遞明經胡氏宗族有祠堂26座,其中始祖祠1座,大支祠2座,余則小支祠[4]。宏觀上的宗祠數(shù)量之多與規(guī)模之大,足以見得宗祠在徽州地區(qū)所占據的分量。
隨著宗祠在徽州各地的泛化,宗祠文化也隨之被塑造。所謂“宗祠文化”,即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成員作為參與主體,基于宗族祠堂的實體空間,圍繞祖先祭祀這一核心內容而延伸出來的文化圖式。常建華在《習俗與教化:徽州宗族組織的形成》一文中指出,“宗族是由祖先界定出來的血緣群體?!盵5]將宗族定義為“血緣群體”,透視出宗族“血緣關系”的核心本質。宗法制度最早發(fā)源于西周,即將血緣關系和政治相結合的產物。在民間,宗法制度的變體表現(xiàn)為宗族與祠堂相結合的宗祠文化。徽州祖先信仰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的宗族網絡以及宗祠文化脈絡中,成為融通宗族與宗祠的精神樞紐,也是傳統(tǒng)社會秩序和精神信仰的支撐根基。
祖先崇拜源自原始社會“萬物有靈”的思想,民眾把已經逝去的祖輩和先人視為可以庇佑后輩子孫的神靈。尊崇、敬奉、祭祀祖先神靈,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開展各種儀式活動,來祈求祖先保佑現(xiàn)世子孫,達成某種目的和祈愿的一種民間信仰類型。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高,人類可以相對穩(wěn)定地進行農耕生產,聚落生活成為一種常態(tài)。祖先崇拜的信仰習慣一直延續(xù),日漸成為民眾日常生活中精神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
遍布各地的宗祠是徽州民眾祖先崇拜最直接的體現(xiàn)。徽州祖先崇拜信仰受封建宗法文明和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熏染,重視家族禮教、尊宗敬祖。歙縣《潭渡孝里黃氏族譜·潭渡黃氏享妣專祠記》記載:“報本之禮,祠祀為大,為之寢廟以安之立之,祏主以依之陳之,籩豆以奉之佐之,鐘鼓以餉之饗之。登降拜跪,罔敢不虔,春雨秋霜,無有或怠。一世營之,百世守之,可云報也?!盵6]揭示了祭祀祖先在祖先崇拜信仰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祖先的福澤不僅僅關系到現(xiàn)世,還有后世的子子孫孫。而這一切的祈愿落腳到對祖先的最大化虔誠,民眾在參與祭祀活動時絲毫不敢懈怠。
徽州地區(qū)的祭祖活動貫穿于歲時節(jié)日、自然節(jié)律與人生儀禮的各個節(jié)點?!岸良朗甲?、立春祭先祖、秋季祭禰、四時祭各支曾高祖考、忌日祭、墓祭外,其他清明、寒食、端午、中元、重陽之類的歲時節(jié)日也要祭祖。”[7]歲時節(jié)日是傳統(tǒng)社會的時間刻度,被民眾賦予了生產生活的儀式感。祭祖講究時間偏好,是對自然和祖先神靈的雙重敬畏。“立祠堂一所,以奉先世神主,出入必告,至正朔望,必參俗節(jié),必薦時物,四時祭祀,其儀式并遵文公《家禮》?!盵8](P17)則是把自然節(jié)律的祭祖與農耕生產相輔相成。在傳統(tǒng)社會,民眾對于信仰神靈的功能認知很大一部分是來自農耕生產的需要。在生產力落后且自然環(huán)境條件惡劣的徽州地區(qū),出于生存安全感的需要,民眾將祖先祭祀與歲時生產相呼應,拓展了宗祠文化的外延。此外,徽州民眾人生的重大時刻,出生禮、成人禮、婚禮、葬禮這四大過渡儀禮更是與祠堂祭祀密不可分。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禮俗觀渲染,徽州民眾選擇將由血親延續(xù)而產生的焦慮轉移到祖先崇拜上。生子則要占卜吉日,準備清酒菜肴,焚香燃燭,由主人、主婦攜子告于祖先神主前。將生子消息奉告祖先,“某之婦某氏,以某月某日誕生長子、孫名某,仰承余慶,衍此后昆,謹用廟見?!盵9](P40)答謝祖先對自家香火的庇佑,讓祖先見證家族血脈的延續(xù)。
宗祠是鄉(xiāng)土社會中聯(lián)系血親的紐帶,有著強烈的血親表征。徽州宗祠的泛化建立在祖先崇拜的集體認同上。從最開始作為超驗的原始社會的精神信仰,到逐漸被傳統(tǒng)封建社會合法化,不斷拓展出一整套相對應的社會禮俗制度。徽州宗祠涵化了祖先崇拜,糅合了儒家宗法文化,成為徽州宗族社會的權力中心。在不同層級的祠堂中,有著相似的權力結構。同一姓氏中的老人或者能人作為族長和宗祠中的最高決策者,統(tǒng)領整個宗族的日常秩序?!白彘L是族權的代表,擁有對全族事務的裁判權、處置權與決定權。在徽州,族長主持宗族的各類祭祀,主持生死婚娶活動,勸化教導族眾守法奉規(guī),處治違反家法祠規(guī)者、處理族內糾紛和涉外事務等等?!盵10]也就是說宗族內部一套權力運作機制,這種權力不是一種行政權力而是社會權力。在徽州宗祠文化中,族長的權威與祖先崇拜信仰息息相關。融合祖先崇拜的精神內核和儒家倫理的文化外衣,演化成為強有力的鄉(xiāng)村社會控制工具體系。尤其在宗法制度的社會大傳統(tǒng)下,它的存在無疑塑造著徽州宗祠文化的小傳統(tǒng)。
徽州多山區(qū),自然地理條件惡劣,不利于發(fā)展農業(yè)。聚落群居的居住形態(tài)使得民眾的生產生活資料更加匱乏,個體獲得群體安全感的渴求十分強烈。地理環(huán)境催生了與之相應的思想觀念,在封建社會中后期飽受官方推崇的“程朱理學”便發(fā)源于此?;罩萆鐣L期受理學思想的影響,宗族觀念深入人心。在這些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作用下,徽州地區(qū)形成獨具一格的文化模式。依托于宗祠文化的祖先崇拜信仰,呈現(xiàn)出如下特征。
倫理是宗教信仰的重要表征之一,人類的信仰活動要在倫理規(guī)范的指引下進行。超越倫理則失去了宗教信仰的控制力和說服力。祖先崇拜是在倫理關系和血親關系上建構起來的信仰體系。血親關系從中心到次一級逐層過渡,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往往是同一姓氏的同一支親緣關系。表現(xiàn)在祖先崇拜上,則是對同一支親緣關系中的直系先人的尊崇和祭拜。把血親關系中最具有統(tǒng)領性的始祖神圣化為崇拜和追隨的對象,使這一信仰更具號召力和影響力。
祖先信仰作為宗祠文化的精神內核,其倫理性表現(xiàn)在以整個村落中的同一姓氏的男性血親為主導,建構徽州地區(qū)的祖先信仰的倫理格局。就宗族而言,徽州民眾就有夫婦之倫、父子之倫、兄弟之倫、長幼之倫、朋友之倫。費孝通先生將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際關系描繪為,將一顆石子投入水中,由近及遠一波波推出的水紋,并將這一形態(tài)概括為“差序格局”?;罩萼l(xiāng)土社會的倫理格局的等級差別更為淋漓盡致?!靶掳哺餍站圩宥?,絕無一雜姓攙入者,其風最為近古。出入齒讓,姓各有宗祠統(tǒng)之,歲時伏臘,一姓村中千丁皆集,祭用朱文公家禮,彬彬合度。父老嘗謂新安有數(shù)種風俗,勝于他邑;千年之塚,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主仆之嚴,數(shù)十世不改,而宵小不敢肆焉?!盵11]可見,重視血緣關系的純度以及長幼尊卑的界限是捍衛(wèi)倫理秩序的屏障,有著巋然不動的穩(wěn)定性。
徽州民眾在祭祀祖先時,也是借由人倫關系來梳理宗祠的尊卑秩序?!捌涓髦Ц?、曾、祖、禰之在廟者,各就其宗子主之。如宗其為曾祖后者為曾祖宗,宗其為祖后者為祖宗,宗其為父后者為父宗?!盵12]而在祠堂的使用上,按照祖先神靈的身份不同,規(guī)格也有較大差異。以明代六都程氏宗族仁山門的東西二房祭祀為例,合族祠堂即“祀始遷祖以下神主,各割田以供香火?!繗q正旦,合族為首者具酒餅致奠。奠畢,分少長敘拜散餅。本家人眾,凡輪派為首者,不許推延,以致眾議。每年清明,各門致祭”。正居祠堂則是“東西二房不時致祭,每歲除夕、正旦,少長畢集,照次敘拜,各房為首者各備果酒。奠后相慶,四禮舉行率集于此?!盵13]
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祖先崇拜信仰在血親關系的倫理體系中始終穿梭。徽州民眾對祖先神靈的信仰寄托著世俗生活中的美滿期待,將個體信仰和群體秩序相互融合,內化成世俗生活的精神指南,也成為強有力的社會控制工具。
“文化在本質上是一種功用性裝備……它是物體、活動和態(tài)度的體系,其中的每一部分都作為達到某個目的的手段而存在?!盵14](P132)祖先崇拜信仰是徽州地區(qū)宗祠文化的內生性支撐力量,指引徽州民眾調適生活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
長期以來,民眾都希望通過一定的宗教行為或儀式來獲得一些具體的好處。這也是祖先崇拜信仰最普遍的特性,即信眾為了達成世俗生活中的某種功利性的目的而參與信仰活動?;罩莸貐^(qū)祖先崇拜的信眾也不例外。民眾相信祖先亡靈不滅且與信仰神靈有著某種淵源的親緣關系。徽州民眾向來堅信祖先是木本水源,具有庇佑子孫、蔭澤家族的超自然力量。例如《新安歙西溪南吳氏世譜·續(xù)刻溪南吳氏世譜敘》記載 :“創(chuàng)建家祠,上以奉祀祖宗,報本追遠;下以聯(lián)屬親疏,惇敘禮讓,其晟典也。”[15]
在徽州,民眾把對祖先的祭祀和敬奉發(fā)展成為一種制度化的禮俗文化。逢盛大的節(jié)日,祭祀活動隆重而周全,且年年例行籌辦。僅僅歙縣北門許氏宗族的春秋二祭就要花費巨大。“即用豬胙五十余口,雞百只,魚百尾,棗栗時果各百斤,蠟燭百斤,焚帛百端,其他時鮮蔬菜佳肴美酒之類不計其數(shù)。”[15]食物作為一種功利性的象征語言,架起了后輩與祖先的溝通橋梁。據《竇山公家議》記載清明祭祀儀式,“祭豬壹口,祭羊壹口,席面壹張,塘魚陸尾,大枝員堆糖共伍碟,拖祿伍碟,筍孩水菜伍碟,大申文紙壹百張,紙錢貳竿,大小告示榜紙,石燭三對,好臘酒三拾瓢,祝文壹張?!盵16](P236)足以見得民眾對祖先神靈的慷慨,即通過陣勢浩大的祭祀活動和代表生存基礎的牲畜、食物等來孝敬祖先,凸顯對祖先的無上尊崇。在特定的歲時節(jié)日里,更是要廣召整個家族的子孫后輩,以示虔誠,求得祖先福澤。徽州民眾在祭祀活動中賦予逝去祖輩人格化的形象并與之互動。
徽州宗族社會的祖先崇拜不僅是個體活動,更是一種群體活動?!叭松母鞣N圣禮將人們集合起來,不僅是為著舉行非個人的儀式,而且是為著促進彼此的利益和保證彼此的責任,從而喚起公共行動。”[17](P168)民眾帶著各自對神令的崇敬和期許,相互之間彼此合作,建立起強大的團結力。由于同源共祖的信仰和利益基礎,民眾愿意為祭祀、敬祖神貢獻屬于自己的一分力量,關于祖先崇拜的一系列儀式活動得以有序進行。最典型的莫過于徽商群體把親緣關系與商業(yè)經營所需要的組織凝聚力相結合,在宗族內部整合各種資源,彼此提攜互助。既擴大徽商群體的商業(yè)影響力,又推動徽商群體回哺宗族。這些徽商望族的參與無疑促進了宗祠文化的傳承。
著名的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認為,“所有導向謀生、婚配、戰(zhàn)爭、崇拜神靈等五花八門的行為,根據文化內部發(fā)展起來的無意識選擇原則,轉化為一致的模式?!盵18](P36-37)即形成特定的文化模式?;罩莸貐^(qū)的宗祠文化就是民眾在踐行祖先崇拜信仰的過程中,漸漸發(fā)展起來的區(qū)域文化模式。
1、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
徽州地區(qū)祖先崇拜信仰的模式性體現(xiàn)為宗法制度下的道德規(guī)范。許烺光在《宗教、種姓、俱樂部》一書中論述中國社會家庭與個人關系時總結道,血緣是支配宗族的基本原則。他認為“存在一種持久的、把親屬聯(lián)結在家庭和宗族上的血緣紐帶。倫理道德的基本核心是孝,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相互依賴,父母養(yǎng)育子女,子女長大后孝順父母,就是這種依賴關系的基礎。”[19](P206)這段論述揭示了宗族由血緣關系所支配的本質,而傳統(tǒng)社會禮、孝、仁、義道德范式的內在基因則由家庭延伸到宗族再到社會。血親關系的維系是傳承道德的一種維度。發(fā)源自徽州本地的“程朱理學”在走向官方后,反作用于祖先崇拜信仰?!爸於Y”被宗族成員內化成家庭生活的思想綱領。例如徽州宗祠的祖訓(家訓)內容:敦孝悌、崇忠信、明禮儀、尚廉恥、務正業(yè)、睦宗黨、尊師傅、教子孫……這些訓誡內容從精神上統(tǒng)一民眾的思想,成為一種鄉(xiāng)村社會里的道德準繩。長此往復,宗祠文化被鑄就了深刻的禮法烙印。
2、表現(xiàn)在行為層面上
在重視理學觀念的徽州地區(qū),祖先崇拜信仰的慣例或者說固定的行動方式被進一步強化,更加凸顯出行為儀式上的模式性。就徽州祭祀祖先的儀式流程而言,包括讀祭文、擺設祭品、舉行祭祀儀式、祭祀儀節(jié)以及頒胙,還有祭祀結束后的族規(guī)家法教育。每個儀式具有特定的流程和內涵,不容許成員在祭祀活動中為所欲為,否則視為對祖先不敬?!度世锍叹磹厶檬朗刈V》卷二《祠規(guī)》規(guī)定了違反這套秩序的懲罰?!芭慵绖找髡鹿?,左右序列隨班跪拜,以盡尊祖敬宗之心,如違,罰周結百張,以警怠玩。”[20]徽州祠堂祭祀儀節(jié)大致遵循“三獻禮”,包括初獻、亞獻、終獻。“三獻禮”強化了宗族的倫理親疏以及身份秩序。這與整個社會的文化模式背景相輔相成。明清時期,徽州宗祠滿地開花。一方面,宗祠文化的模式性是國家力量和意志的投射。宗祠得到統(tǒng)治者的許可和推崇,成為強化社會控制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祖先崇拜信仰深入民眾骨髓,為獲取認同感和歸屬感,民眾自覺地接受模式化的思想和行為規(guī)訓。
祖先崇拜信仰深深地根植于血親關系,在重視“家族”“宗族”意識的徽州傳統(tǒng)社會,它是宗祠文化的精神根基。依托于徽州宗祠文化的祖先崇拜信仰所呈現(xiàn)的倫理性、功利性以及模式性特征,既符合一般宗教的特點,又有其獨特的地域特色?;罩葑陟羰亲谧宄蓡T的精神家園,也是信仰的實體空間,民眾在參與宗祠活動和實施崇拜儀式的過程中,不斷建構和發(fā)展著徽州的宗祠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