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
祁連山的黃昏浩大而持久。
我行走在夕陽里。一個人,還有影子,跟著自由的風(fēng),搖擺、晃動,東張西望,或隱或現(xiàn),仿佛是一只詭秘的荒漠狐貍。
面前閃出一條河流。
沙岸彎曲,斜斜地向遠(yuǎn)方延伸,在霧嵐沉沉的曠野,能看見隱約的胡楊、紅柳、沙棗樹、烽燧,那些景物都呈現(xiàn)著一種古銅顏色,深沉而蒼涼。
河水平靜,無波無瀾。水面上飛過幾只野鴿,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轉(zhuǎn)瞬消失于虛空。只有一群烏鴉仍在水湄聒噪,宛若玄衣黑褲的巫師,在唸叨神秘驚恐的咒語。寒涼的陽光從祁連雪峰上滑落下來,先是染紅了附近的村莊、樹木丶墳場、向日葵和麥秸垛,然后照亮了兩岸茂密的蘆葦叢。那時候,蒼黃的葦稈隨風(fēng)搖晃,蘆花如雪紛揚(yáng),還有蝴蝶的殘翅、蜜蜂的尸骨以及甲蟲的亡靈,都被夕陽的血色斑點(diǎn)所籠罩,朝向河心墜落、沉沒,像極了絕決而不可預(yù)測的命運(yùn),歸途蒼茫,去向不明。
河岸上升起了一層淡藍(lán)的水霧,沿著樹林飄蕩,氤氳擴(kuò)散,迷迷濛濛。我在霧里彳亍,感覺到了河的氣流和呼息,潮濕、冰涼,猶如青苔密布的舌頭,不斷舔舐著我的肉體和靈魂,讓我心驚。
我默默向西行進(jìn),一個人在夕陽里眺望雪山與天穹,然后驀地低頭,目光與河流相遇,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流水正藍(lán)緞般波動著,裹挾了點(diǎn)點(diǎn)蘆花,靜靜地流向暮色蒼茫的遠(yuǎn)方,我感到,夕陽鹽酸一樣強(qiáng)烈滲進(jìn)了我的骨頭和每一種想象,恍兮惚兮間,我已深入到河的前世記憶。
《禹貢》上說,這條河名為弱水。上源指山丹河,下游即山丹河與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入內(nèi)蒙境后,稱額濟(jì)納河。《山海經(jīng)》又云: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弱水神奇而隱秘,它穿越戈壁荒漠,清波蕩漾,漣猗閃亮,卻無法漂起一片鳥的羽毛。而弱水出現(xiàn)在《九州青蘅傳》中,則成為一片大湖,湖水之內(nèi)萬物不生,是死亡之地。最有趣的是《后漢書·西域傳》的記載:大秦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在大量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對西王母的描繪,她是瑤池金母,曾開種蟠桃,三千年一小熟,六千年一大熟,人吃了六千年的蟠桃,體健身輕,可得道成仙。不過,早期的西王母形象卻與美人無關(guān)?!渡胶=?jīng)》中有這樣的描述:豹尾,虎齒,善嘯,蓬發(fā)披肩......似乎是一個貌相猙獰的怪獸。而我想象到的是:弱水西流,在大漠荒野深處,聚匯成神話里的瑤池,清清漣漪夢幻般蕩漾,天光云影中閃現(xiàn)出王母娘娘的昆侖懸圃——蟠桃婆娑,奇花玲瑯,仙草披拂,所有景物都籠罩著淡紫或桔黃的光暈,神奇,圣潔,隱秘……
一叢叢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晃動,我看見蘆花已被殘陽染紅,血滴般飄灑過我的頭顱,墜入河心。弱水沉靜無語,仿佛時光緘默,將一切深藏于幽暗與荒寒之中。我想起了周穆王,那個喜歡游歷的天子,駕車東來,在弱水河畔的瑤池會見了西王母,兩人多日于仙境中徜徉,詩酒唱和,訴說家國心事。可惜的是,雖有依依惜別之情,卻未留下任何男女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穆王東歸,從此黃鶴杳杳。留傳于世的這個傳說渺幻悠遠(yuǎn),如同化石遺落在夐古的弱水河床。水已流過億萬斯年,沒有誰能穿越時光隧道,洞見那個人神相逢、如夢似幻的場景。
讀佛經(jīng),遇見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句子,它的意思是警醒人們在一生中可能會遇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但只要用心好好把握住其中的一樣就足夠了。然而,這個典故在《紅樓夢》的語境中,卻成了賈寶玉向林黛玉表白愛情的忠貞誓言。一條雪山冰川哺育的大河,從遠(yuǎn)古神話中流來,走過萬水千山和浩瀚的歲月,最終扺達(dá)精神境界,成為一種無比清潔的隱喻。我還記得上師專時,常跟幾位文朋詩友徜徉于弱水之間,清晨或傍晚,我們坐在河岸上,有時看波濤煙云、長河落日,有時聽西風(fēng)吹過,崖石的孔洞嗚嗚作響,恍若吹塤。我們在那里大聲吟誦昌耀先生的《慈航》,個個神情悲壯,意緒蒼茫。那時候,昌耀已經(jīng)病逝,這個蝸居于弱水源頭的詩人,魂歸西風(fēng),卻把最美的詩留在了人世。殘陽。土壁?;脑?。野牛。旱獺。雪豹……當(dāng)那些閃著青銅光茫的意象,從他的詩作里紛紛飛出,砸進(jìn)我們的內(nèi)心,我們俯身河岸,恍惚看到昌耀那玄武巖般的靈魂,正在水底閃光……
蘆葦岸,落花如雪。七月已過,蒲公英與矢車菊,馬蘭花與狼毒草,均在風(fēng)雨中凋零,墜落于弱水的記憶。我沿著鋪滿花瓣的小路緩慢行走,眼前漸次出現(xiàn)的是紅柳、草莽、傲然的胡楊、孤絕的沙棗樹、悵惘寂寞的野兔和沙狐……弱水浩淼、闊遠(yuǎn),活著的生靈永遠(yuǎn)無法走進(jìn)河流的時光,所謂前世今生,也可能只是偶爾閃過波心的影子,被風(fēng)吹去,倏忽即逝。古老神秘的弱水之岸,其上有新石器時代的家園遺址,有秦漢的墓地與古戰(zhàn)場,也有當(dāng)代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林立的高樓大廈、飛奔的火車汽車。蘆花飛揚(yáng),嵐氣迷蒙,我仿佛看到了屬于弱水的蒼茫歲月一一白噩紀(jì)的時間。黑陶紅陶的時間。骨錐的時間。漢簡和青銅器的時間。殘磚斷瓦的時間。邊塞夜雪大漠孤煙的時間。農(nóng)耕文明的時間。工業(yè)化后的時間一一所有時間在不斷流逝、疊加、斑駁、坍塌、隱匿、消亡,只有弱水在匆匆趕路,把人事滄桑和夢幻憧憬留在岸上,一留就是千年、萬年、億年。
我終于走近了黑水國遺址。夕陽消隱,暮嵐升起,祁連雪峰投下巨大的陰影。從我站立的地方望過去,那一溜黃土夯筑的殘墻斷壁瑟縮于荒漠之中,冷清、孤峭,搖搖欲墜。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此處城池原為月氏人所建,城墻逶邐,宮闕巍峨,后被匈奴攻掠,再后來又讓漢軍占領(lǐng),數(shù)遭兵燹戰(zhàn)亂,最終變成廢墟。但民間傳說卻演繹出另一版本,說的是很久以前,有一個牧羊人在黑水國附近放羊,他的一只牧羊犬每天一到黑水國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覺得非常奇怪,想弄個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隨牧羊犬到了殘破的城垣下,只見牧羊犬鉆進(jìn)了一個水洞,他也隨著鉆進(jìn)去,原來洞里像一個宮殿,每一道門里都堆滿了金銀財寶,一直走到第九道門,見正中方桌上擺著一個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帶回家,可是,當(dāng)他剛一拿起,室內(nèi)頓時一團(tuán)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內(nèi)又恢復(fù)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夢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間,風(fēng)沙埋沒了所有一切,他再也沒能走出黑水國。
黑水國的衰亡與毀棄,是緣于烽火狼煙的戰(zhàn)爭,還是因?yàn)辄S沙暴風(fēng)的侵襲,已成千古之謎,千載以降,無人能給出確鑿答案。我坐下來,目光再次投射到那些傾圮的土墻上一一裂縫幽深,洞孔黯淡,幾只烏鴉斂起翅膀,鐵鑄似地蹲在荒草搖曳的墻頭。故國迷失于時間的荒野,烏鴉歸來,是否在月夜里為它招魂?endprint
弱水在我面前靜靜流淌。一彎月牙升起,懸掛于黑水國廢墟的上空。月輝淡藍(lán),灑落一河斑駁碎影。我找不到古渡,古渡跟月亮一樣沉到弱水的記憶中去了。只能看見岸,還有層疊的頁巖與石頭。我恍然覺得亂石如獸,它們或臥或立,正在跟河水一同呼吸,氤氳出一種荒寒、古遠(yuǎn)、安謐的氛圍。我來過的地方,曾經(jīng)有法顯、玄奘、岑參、王維、林則徐、于佑任的足跡,也停留過滿載絲綢的駝隊(duì)、馬幫,現(xiàn)在,所有的前朝人事都被時光掩埋,只有昨天的月光還照著弱水,波光明滅,漣漪輕漾,如幽夢,似幻影。
歷史上,一脈弱水總是牽連、輝映著伽藍(lán)浮屠。西來的佛教,傳播至張掖后,就扎根在弱水兩岸。戰(zhàn)爭頻仍,生靈涂炭,唯暮鼓晨鐘和木魚梵唄的清響,可安頓世俗心靈。到了這時候,那一條泊著天光云影的弱水便張開臂膀,將佛教擁入懷抱,于是有了木塔土塔、佛寺禪院、高僧大德、裊裊香火....弱水至純、至清、至潔,跟佛法佛理契合成一種博大、深邃、澄澈的思想信仰,滋潤了蕓蕓眾生的靈魂。相傳馬可波羅來到弱水河畔,在清亮的水面上看到了張掖木塔的倒影,塔頂上星月閃爍,纏繞著五彩祥云,那一刻他竟懷疑走進(jìn)了美麗的天堂。
我還在沙岸上盤桓,頭戴月華,足踩荒草。我想,今夜歸家后定然酣眠,在夢中乘一葉葦草,穿越神話傳說的曠野,跟弱水一同老去,歸隱大荒。
一座會轉(zhuǎn)世的古城
城消失了,只剩下一座塔。而在時光的剝蝕下,那座塔也百孔千瘡,搖搖欲墜。
塔是磚石砌成的,立于土臺之上,那里原來就是老城的墻基,周圍的夯土大多坍圮、沉落,現(xiàn)在只剩下方圓不到十米的臺子,像被歲月遺棄的骨架。塔孤絕而蒼涼,在西陽下,那些洞孔間能隱約聽到風(fēng)聲嗚咽,仿佛吹塤,發(fā)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悲鳴。
我站在塔下。黃昏里,幾只麻雀落在塔上,停頓片刻又向西飛去。麻雀的翅膀漸漸融于暮色,成為黑點(diǎn),漸次消失在虛空。抬眼望,遠(yuǎn)處的祁連山雪峰連綿,呈現(xiàn)出鋼藍(lán)或暗紫的顏色,空曠的天穹下,巉巖和石崖起伏蜿蜒,猶如即將熄滅的火焰。
山圍故國,浪拍空城。山還在宣示亙古的巍峨與氣勢,城早就湮沒在歷史的云煙深處了,隨著時間流逝,成為渺幻的傳說和空空蕩蕩的敘事。沒有走遠(yuǎn)的,還有那條童子壩河,我感覺到了流水中升起的霧嵐,依舊氤氳著古塔殘?jiān)缤瑩]不走的魂靈呼息。
我從古塔濃重的影子下走過去,腳下是馬蓮和一叢一叢的芨芨草,還有無名野花,那些樸素的植物年齡,可能遠(yuǎn)超過城的存在時間,草長花落,億萬年如斯,生命之綿亙悠長,令人油然生出敬畏之情。我在距城墻不遠(yuǎn)的荒灘上停下來,那里堆放著一堆石頭,破碎的瓦當(dāng)片混雜在其間。彎腰揀起一塊,細(xì)看瓦面,上面刻著抽象的花紋,有細(xì)細(xì)的繩痕,一圈圈勒在深處,若水波般蕩漾開來。
手里捧著殘破的瓦當(dāng),突然覺得觸到了古城的靈魂,幽涼、洪荒,纏繞著迷濛深沉的意緒。城因空而價值歸零,卻因古而擁有了記憶。閉上眼,恍惚感到時光的洪流洶涌而至,在我的面前漫漶成水潭與湖泊,如落滿晨霜的鏡子,映亮了古城的今世前身?;糜X中,依稀呈現(xiàn)出的是迤邐的城墻、嵯峨的宮闕、幽曲的回廊、叮當(dāng)?shù)拈荑F,還有羌笛琵琶的旋律、舞殿長袖的倩影,以及繁華過盡的衰老、白發(fā)和胡笳嗚咽的悲情。
一切都深藏于夐古的歷史煙云之中了。蒼天之下,傾圮廢棄的古城連同殘磚斷瓦、老樹寒鴉都浸染了茫茫暮色,無聲無息,安靜得像一個夢境。
那么,我,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旅人,究竟能憑什么幻術(shù)穿越時空,回到那個邈幻、古遠(yuǎn)、蒼黃如風(fēng)的現(xiàn)場?
三千年轉(zhuǎn)瞬即逝。三千年的城,不斷坍塌,不停復(fù)修,最美的城池建到了絕頂,然后便開始衰朽、敗落,城墻與宮殿一點(diǎn)點(diǎn)被雨打風(fēng)吹落去,萎頓成泥,飄散成灰。城里的主人你方唱罷我登場,輪番上演人生悲喜劇,但最終還是歸于寂靜,留下廢墟,荒蕪的星空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我相信人可以轉(zhuǎn)世,一座城也可以。城不會死去,在它轉(zhuǎn)世之后,我們依然可以從它的廢墟遺址上找到靈魂的氣息,那也許是遙遠(yuǎn)的前朝,留下的一片殘瓦,一個箭鏃;也許是某個消失的王朝,遺失的幾爿竹簡,幾闋歌謠。甚或就是翩然飛來的一只黑斑蝴蝶,從我的面前忽閃而過,翅膀下也會煽起一絲遠(yuǎn)古的風(fēng)……
這座城的影子,最早閃現(xiàn)于西周的某個時日。《穆天子傳》里說,周穆王西巡,去往昆侖山,跟西王母幽會,翻過祁連山后,便進(jìn)入了禺知城。那本書記載的時間是紀(jì)元前966年,幾十個字,內(nèi)容甚略,語焉不詳,未說明穆王西行的具體路線。不過,我們知道的是,書中提及的禺知,也就是月氏,一個盤居于河西走廊數(shù)百年的游牧民族。書上說,月氏逐水草而居,有控弦者十余萬,是名符其實(shí)的草原帝國。月氏人在童子壩河岸上建起了雄偉的城池,號為月氏東城。至公元二十紀(jì)初葉,匈奴強(qiáng)盛后,冒頓單于攻破月氏,其子老上單于殺掉月氏王,并把他的腦袋制成飲酒的杯子,這以后匈奴又成了祁連山下的王者,而曾經(jīng)的月氏東城也成了老上單于的行宮。狼頭纛,骷髏杯,狼皮氅,還有精通咒語的薩滿巫師,美如花朵的閼氏,再加上啾啾騷動的胡騎,裊裊升騰的狼煙,構(gòu)成了王城獨(dú)異、神秘的風(fēng)景。
歷史步入西漢,雄才大略的武帝派霍去病西征隴右,將那個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國徹底摧毀。漢元狩六年春,匈奴人剛剛從草長雁飛的夢中醒來,就被驃騎將軍的鐵騎逐出了焉支山。他們倉皇向北遁去,兵燹烈烈,狼煙散盡之處,盡是斷垣殘壁、爛瓦斷柱,煌煌的單于宮城幾成慘淡廢墟,荒草彌望,冷月無聲。鳴鏑刀劍消停之后,聽到的是扁斗口吹過的西風(fēng),悲鳴蒼涼的呼嘯。
然而,漢匈戰(zhàn)爭最值得書寫的地方是,它改變了歷史的走向。自匈奴潰敗之后,絲綢之路不再有強(qiáng)敵阻遏與困擾,東西方文明開始沿著河西走廊傳播,并得以不斷交流和融合。老城坍塌,新城又起,黃土夯筑的街衢上,又見飛檐斗拱,畫梁雕棟。穹廬氈房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是酒肆商鋪,勾欄瓦舍。月氏人和匈奴人走了,土厥人、西羌人、回紇人、栗特人、波斯人又來了,他們在這座城市里定居下來,跟漢人過生活,做生意,以物易物,用西域的珠寶、馬匹交換東土的絲綢、茶葉、鐵器、陶瓷……endprint
我曾在古城附近的東山上看見過漢墓群,茫茫蒼蒼的墳地,層層疊疊的墓穴,沒有石碑和仼何銘志文字,浩大的窀穸塌陷之后,跟連綿的群山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崗巒,哪是墳塋。地面上到處是黑魆魆的洞窟,那是盜墓賊出入的通道,幽深而寒氣逼人。我沿著盜洞走下去,一探究竟,但在墓穴深處,沒有發(fā)現(xiàn)棺槨和尸骸,只是在墓壁上看到了一些殘存的壁畫,有狩獵的武土,騎馬的兵卒,也有日月星辰,花鳥草魚,最美的是一個角落里畫著舞蹈場面,兩個長袖胡女,粉面含春,裊著腰身翩翩起舞,若飛天仙子。墓壁圖畫是人間生活的寫照,由此可以想象,在遙遠(yuǎn)的過去,這座絲綢之路上的名城,擁有著怎樣的崢嶸歲月和詩意光陰。
風(fēng)吹過,清越,沙啞,遼遠(yuǎn)。一彎月牙從磚塔東邊升起,如菊瓣,在清冷的風(fēng)中搖擺。月照古今,淡藍(lán)的輝光就是歷史的記憶,在漫漫的時空中輕輕飄飏……
那座城依舊被亙古的月華籠罩。
兩漢倏忽而過,東晉時它被前涼王張祚改為漢陽城,后變?yōu)槠钸B城,北涼時再稱赤泉城,到了北魏又呼作赤城戍。五胡亂華,河西的梟雄彼此廝殺,搶奪屬于自己的地盤,改來變?nèi)サ牟粌H是城的名稱,而且暗示了波詭云譎的時局形勢。那個年代,城墻屹立如故,紫燕仍然啁啾,可是照在闕樓上的夕陽已經(jīng)沉浸了盈盈血色。
幾度春花秋月,城還是那個城,但朝代已經(jīng)更迭。隋朝初年,古城又變成赤烏鎮(zhèn)。城址還在童子壩西岸,高墻遙對祁連,落日樓頭,斷鴻聲里,那么亭臺軒閣、棧道館榭,依然在西風(fēng)流云下安睡。
大業(yè)五年,那個被后世罵作昏君的楊廣,開始了他的西巡征程。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隋煬帝此次西巡,并非模仿周穆王,找尋神話中的浪漫,他的目的是率大軍西征,打敗青海的吐谷渾,然后巡幸張掖,向西域諸國煊耀帝國軍威。
史書上說,隋煬帝在青海覆袁川大敗吐谷渾,隨之又攻下金山,于此地設(shè)壇祭告天神,大宴將士,其后向河西走廊進(jìn)發(fā)。他出祁連山的時候正好是六月,山花爛漫、芳草如茵的季節(jié),孰料卻遇上了雪暴,以致士卒凍死者大半,就連隨行的公主也在漫天風(fēng)雨中殞命大斗拔谷。史書中的文字生硬冰冷,我無法讀出一代帝王的靈魂世界,但猜想那個人的內(nèi)心,彼時一定也是風(fēng)也蕭蕭,雪也飄飄。
隋煬帝走進(jìn)了赤烏鎮(zhèn)。城門洞開,旌旗隨風(fēng)飄揺,斧鉞儀仗在陽光下閃著金色輝光。帝王臨駕邊塞古城,帶來了無上榮耀。也就是這一天,隋煬帝在這里接見了高昌國王和西域二十七國使者,讓那些遠(yuǎn)在荒蠻之地的達(dá)官貴胄,第一次與中原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有了零距離的接觸,使他們領(lǐng)略了中原王朝的赫赫國威和漢家天子的凜凜威儀。隋煬帝駐蹕赤烏古城,最重要的意義是,在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軍事等方面,跟西域諸國達(dá)成了和平共處、取長補(bǔ)短、互惠互利的共識,繼續(xù)維護(hù)著絲綢之路的昌明、繁榮和穩(wěn)定。
隋亡唐興,星月轉(zhuǎn)換。土厥回紇擾邊,狼煙烽火再起。為平定邊患,唐朝統(tǒng)治者在河西走廊大量屯兵,于是,焉支山下的赤烏鎮(zhèn)又改換了名稱,稱作赤水守捉,不久再改為大斗軍。據(jù)史料記載,彼時的古城,有守兵七千五百人,馬二千四百匹,可見城池規(guī)模之大。想象中,在童子壩河岸畔,每天都能看見孤城落日,長河飲馬的壯觀景象。大唐王朝的文朋詩侶,時常來到古城,登上那巍峨的城墻,吟唱古風(fēng)樂府,抒發(fā)有關(guān)天地人寰的興亡之嘆。
宋元明以降,那座城一直屹立在祁連山北麓的寥闊曠野。
清代到了。康熙十年,因青海屢有叛亂發(fā)生,這里地勢更顯重要,便大力修筑城池,定名永固,自然是永遠(yuǎn)堅(jiān)固之意了。清廷在此處設(shè)置永固城協(xié),派駐副總兵,轄甘州城守營、山丹營、洪水營、大馬營、黑城營、梨園營、硤口營、南古城。營壘古堡連綿,眾星拱月般簇圍著這座三千年的城池。
沒有人相信最后定名的永固城會倒塌在歲月長河中,時間成了唯一的贏家,雪峰與白云成了終極的見證者。
二十一世紀(jì)的某個夏夜,我獨(dú)自在那個廢城遺址上徘徊,面對殘存的古塔,面對童子壩河的滾滾濤聲,心緒一片蒼茫。一座永遠(yuǎn)堅(jiān)固的古城就這樣消失了,等再一次輪回轉(zhuǎn)世之后,它的名字與建筑,它的夢想和思想,會變幻成怎樣的形態(tài)?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