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石,本名余小平,1964年出生,祖籍江西臨川。上世紀80年代初參軍,在部隊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用筆名余舟、余石發(fā)表詩歌、散文隨筆等40余萬字,有作品收入省市各類文學創(chuàng)作詩歌集。作品散見于《詩刊》、《百花洲》等刊物。著有詩集《等一個人》。近期開始小說、紀實類作品創(chuàng)作。
1
陽光透過落地窗淺藍色玻璃,肆無忌憚地照進客廳時,小憩了一會兒的女人,慵懶地斜倚在沙發(fā)上。她手里捏著的那本裝幀精致的書,此刻正好耷拉在沙發(fā)邊緣。
初夏的南方,微風裹著濕熱,從紗窗細密的縫隙中,撩動紗幔悄然滑進室內(nèi)。勃拉姆斯的樂曲在房間里搖曳,傾訴濃濃的思念和甜蜜的憂傷。
女人在想一些事,可是,她始終沒能把枝末細節(jié)集中起來。那些個事是由許多雜亂無章的、瑣碎的、不著邊際的念頭和煩惱組合在一起的。她試著不去攪亂它們,并有意識地讓它們自行沉靜下來。這種放空形式,女人習慣把它喚做情緒的漫游。此刻,她的思緒仍然會隨著樂曲的節(jié)奏起伏,變得時而輕盈,時而惘然。
書終于從手中滑落在了地上,輕微的“噗”的聲響,把她從漫游的狀態(tài)里拉回來。好似有人在淺夢的邊緣,溫存地拍了拍她的臉。
撇腿坐起來,拉平短睡裙,她的目光落在文化墻旁邊那幅油畫上時,忽然記起鐘點工阿姨臨走時說,妹子,客廳里的那幅畫好像有點破損,一會兒你去瞧瞧吧。我眼神不好,實在看不清。當時她正在臥室的鏡子前試買來的新衣裳,沒太在意阿姨的話。畫掛在那里好好的,興許沾了點灰塵。她說,您先回吧,一會兒我去看看。
原本試完衣服是要去察看畫的,那油畫對她來說是重要的物品,屋子里所有的物件,只有那幅油畫對她來說意味深長。它是一段感情生活結(jié)束后,另一種新生活開始的見證。不知為什么,轉(zhuǎn)了一圈,她竟然把這事給忘了。
近幾天,她像丟了魂似的,偶爾會怔怔地盯著一個地方出神。昨天下課,從學校準備開車回家,包和鑰匙竟然遺忘在了排練廳里。她一直記掛著臻那頭的消息,算算有十幾天了,臻沒來和她見面。她是曉得臻忙哪些事的,除了給他充裕的時間去解決問題,她又能做什么呢?可奇怪的是,她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想見他。那思念像瘋長的草,輕易地把她覆蓋了。
油畫怎么會破損,沾上污漬?還是阿姨看花了眼?
2
從沙發(fā)上起身,光著腳湊近油畫,還真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再仔細看,畫面中芭蕾女孩的鞋上,有輕微的刮痕,而且畫框稍稍有些向左傾斜。她記起上個星期,自己拿晾曬衣服的叉子,趕走趴在吊燈上的一只白色蟲子時,不小心碰到了畫。痕跡應該是那時留下的。當時她心里犯嘀咕,這么高的樓層,像蛾子般大小的蟲是怎樣飛上來的?
這是一幅人體油畫。畫框外沿是金色鑲邊,畫框內(nèi),蔚藍色的背景襯托下,裸體少女坐在天然木質(zhì)顏色的地板上,腿一前一后很和諧地屈膝交叉,粉紅色的芭蕾舞蹈鞋,臀部的弧線優(yōu)美得令人驚嘆。少女健美清麗,羞澀的神情里含有一種脫俗的韻味;手臂前伸,自然地搭在腳踝上;乳房小巧精致,面部光潔柔和,烏亮的發(fā)絲系一根紅色發(fā)帶。暖色調(diào)的人體與藍色恬淡的帷幕布景,使畫面陡然凸現(xiàn)立體與夢幻感。流暢、精細的筆觸,讓自然光影中的少女顯得格外溫潤。
臻說他喜歡畫中少女的眼神,純情而恬靜,淺淺的羞澀,沉穩(wěn)中透著堅韌,有青春氣質(zhì)般的“幽情”。“幽情”是臻生造的詞,他想表達幽怨的情愫,或者是憂傷的美麗,他總是不肯落入俗套。
這幅超現(xiàn)實主義油畫,是臻租下這套四居室時,特意托人買來送給她的。臻自己親手把它掛好,看看她,再看看畫,而后,含蓄地笑,說:其實你比畫中的少女還美。不知為什么,那句話讓她眼眶里浸滿了淚水。她愿意相信這句話是因為他愛她,而不是別的。她有時也會幽怨地想,他為什么不能整個屬于自己?
3
臻昨天深夜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她,短信的內(nèi)容言簡意賅,“離了,等我回來!”但她還是有些惴惴不安。是的,“離了,你屬于我了!”她回復。他可以屬于我嗎?這些天她一直這樣問自己。
其實,她起初并沒有想過在某天能夠登堂入室,像閨蜜薇薇那樣去鳩占鵲巢。但內(nèi)心是期盼會有那么一天的。不過,當真正了解了臻的家庭背景和身份后,她意識到,“那么一天”如同遙遙無期的承諾,什么時候能夠兌現(xiàn),說實在的,她還真沒有自信。
她做他的秘密情人三年多了,他的妻子,那個照片看上去知性、自信的女博士,在國外帶著女兒與他分開生活了八個年頭,并且始終不肯為他倆名存實亡的婚姻,做個痛快了斷,令她時不時會在患得患失的境遇中糾結(jié)。當臻用短信告訴她,他那段看似美滿的婚姻從昨天開始,屬于過去式了,她才想起,一千多個這樣有咸有淡,有聚有離,有期盼,有孤枕難眠的日子亦消逝了。然而,實際生活里的臻,與她在一起的時間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甚至比起那些周末夫妻一塊度過的時光,也多不到哪里去。
昨晚十一點剛過,閨蜜薇薇打了個莫名其妙的電話給她。先是談了一會兒快兩歲的兒子豆豆,說小家伙如何可愛,說現(xiàn)在的小寶貝是上帝的天使。又說請來的奶娘不講衛(wèi)生,讓人勞神費時,連精心打扮的時間都沒有,自己舍不得長時間離開豆豆,得花時間陪他游泳啊,讀智力班什么的。薇薇二十八歲生孩子,奶水不充足,從省城請來專業(yè)的催乳師,但奶水還是像巖洞里懸掛在頂部鐘乳石石尖上、時不時滴下的水珠,稀缺且吝嗇,把個孩子餓得哇哇哭鬧?;ù髢r錢托人好不容易請來健康的奶娘,奶水倒是如山林中的溪水源源不斷,可是偏僻鄉(xiāng)村來的年輕乳母真讓人不省心,神經(jīng)大條得很,重三倒四地講了無數(shù)遍,奶前奶后硬沒有擦拭奶頭的習慣。薇薇對豆豆寶貝得不行,孩子可是她未來的希望與保障。
薇薇說,抽空我倆好好聊聊吧,蠻長時間沒正經(jīng)聊天、逛街了,你也不想我這個親愛的……她說:你幸福得像花兒一樣,連接見我的時間都沒有,好意思講。薇薇說,就知道你沒良心,那么好的男人讓你霸占了,也不曉得感謝成全你的人。兩人在電話里一頓嬉笑,末了,薇薇冷不丁問:你有沒有看到鄭志豪?這死鬼,從昨天上午開始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真是煩人!endprint
鄭志豪是薇薇的前老板,現(xiàn)在的丈夫,億豪集團總裁,一位商界叱咤風云的人物。薇薇是他的第三任妻子,第二個孩子的母親。
薇薇的意思大概是想問,臻有沒有見到鄭志豪,或是她有沒有在臻身邊。她譏諷薇薇道,你自己的老公自己看緊點啰。你家老鄭又不是什么寶貝。薇薇在電話那頭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說,婷婷你就是個大風吹了斗笠,都不曉得顧忌什么的傻女人。薇薇問她:你家臻的事他全都告訴你了嗎?他妻子帶著女兒回來了,前些日子,臻囑咐鄭志豪到"東方威尼斯"去選了一套別墅,說是等他與老婆簽完字趕緊找人裝修。他離了婚,你得抓緊啰。說句不好聽的,你原來的那個剛,按老話講,是個秋潑梨,好看不好吃。還有啊,我家志豪說,臻這次換屆十有八九會當市長。
可是,薇薇絮叨得反倒讓她疑惑起來。這些事,臻為什么要讓薇薇曉得呢?
4
臻告訴她,這次是因為女兒的支持,妻子應允把離婚的事給辦了。
她不是個工于心計的女人,也做不來無所顧忌的事。如果說是為了愛,在這一點上,她自認為強過薇薇的功利。臻承諾過給她歸宿,也談到事務(wù)性的事令其疲憊不堪,和在其位謀其政的責任。他說自己最早的理想是當大學教授,教哲學或文學……然而,當市長的話題,臻從未提及。臻買了別墅,她更是無從知曉。
陽光與風,一面往室內(nèi)擠,一面不聲不響地移動。勃拉姆斯進行到簡明的樂章,懸浮著飄來飄去。
她趿著拖鞋,走進臥室,拿起手機,拔下充電器,瞄了一眼時間。屏幕上顯示:15:28。并排的數(shù)字是,201x年5月8日、星期五。手機震動,一條短信跳了出來。是臻。
六點半返城。等我。
她抿嘴淺笑?;貜停汉?!還想加個羞赧的表情包,意識到用的是短信功能,隨手加上一個字:吻!從省城到H城,高速也就一小時多一點,她住的小區(qū)離高速公路出口很近。
床頭斜對角,青花瓷花瓶里插著兩支百合花,那是她中午回家前,順帶在小區(qū)門口的鮮花店里買的?;ǖ钠贩N叫卡薩布蘭卡,葉子碧綠挺括,花朵勝雪,純潔,優(yōu)雅。賣花的小姑娘跟她已是熟人了,包好花,付錢,小姑娘沖著她嫣然一笑,說:姐,你的品位跟別人不一樣。
她笑道:怎么不一樣啦!
小姑娘說:花和姐的氣質(zhì)一樣唄。
話說得暖心,著實讓她莫名地溫暖了一陣子。她就是這么個女人,有樣貌,沒腦子。薇薇經(jīng)常調(diào)侃她。但又有多少女人像薇薇那樣,既美貌又智慧呢?
她開始拾飭臥室,換上干凈的床單,用被套罩上毛毯。床上抻整齊后,再從柜子里拿出兩只枕頭,對著陽光用手拍拍,情不自禁地聞一聞。臻十幾天沒進門,春天的尾巴快不見了,人,終于要來了!
5
她一直認為與臻相識,看似偶然,其實是定數(shù)。當她意識到自己對臻的感情愈來愈濃烈時,臻在她生命里的位置,一如高山橫亙在水域之岸,已是相輔相成、不可或缺。否則,猶如一幅山水畫,有流水、落英繽紛,小橋與村舍,空谷足音亦然響起,卻少了山的巍峨,畫面會單調(diào)乏味。她自然是那潺潺流水,而臻的懷抱比大山還厚實,讓她感覺溫暖、可靠,并生出無限柔情蜜意。這段似緣非緣的感情生活的開始,是在她的前男友剛決絕地離去、南下鵬城五個月之后,她的閨蜜薇薇,和薇薇的丈夫鄭志豪撮合的。
剛的感情背叛,令她猝不及防,也使得她的生活陷入了泥潭。剛,是她的初戀,也曾經(jīng)是她身心完全投入的情感依托。從芭蕾舞藝術(shù)學院的同學,到返回這個城市共同生活、發(fā)展事業(yè),八年的耳鬢廝磨、水乳交融、情意綿綿,抵不過一個乳房耷拉在肋骨下的富婆的誘惑。剛峻拔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肉體欲念徹底死亡了……薇薇在電話里告訴她,你個死人呀。你的王子被巫婆抓走了,還不快來……她在賓館房間找到剛時,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股很誘人的法國香水味,一張美顏皎皎的臉。房間里屯集混合香波、香水、男女交媾后的氣息。她第一次察覺男女交歡后,會留下那種氣味,是在與剛整夜纏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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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寵剛,十五歲便迷上了這個與她同齡的大男孩。來自不同城市的男孩、女孩在芭蕾藝術(shù)學院相聚,一起上課,一起玩鬧,一起練舞蹈,朦朦朧朧地相愛。
畢業(yè)后,他們?nèi)匀荒佋谝黄?,加入芭蕾舞劇團追尋藝術(shù)夢想。后來,因排練時舞伴在做托舉動作時出現(xiàn)了失誤,造成她的踝骨粉碎性骨折,她徹底告別了心愛的舞臺,也不得不重新做選擇。那選擇是痛苦的,剛與她一起承擔那些痛苦與打擊。他們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最后兩人一塊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她在少年宮教孩子芭蕾,而剛,在富貴女人投資的俱樂部教國標和塑身。
她愛剛的大孩子氣,愛他峻拔的身軀,剛毅清濯的臉,和沒完沒了的情話綿綿。她為他著迷,癡情專注。那天買早點回來,推開出租屋的房門,聞到異樣的氣味后,她才意識到,做愛,會留下濃濃的氣味。尤其是沒完沒了的性愛,那種氣味會在屋里凝固。那晚是剛的生日,他倆當時像滿懷疲憊的旅行者,口袋空空如也,只好在租住的房間里開了個只有兩個人的party。他們整夜做愛,纏纏綿綿,直到天色微明。
她掀開床上被子,剛,還在迷迷糊糊地沉睡,他裸著身子側(cè)向一邊。她坐在床上,凝視著他雄健的背,心里升騰起無限的柔情蜜意……然而,在薇薇男人鄭志豪開的五星級酒店的房間里,再一次聞到男女交媾后凝固的那種味道時,剛卻是與另一個女人在一起,這讓她絕望,有心被剜去了的感覺。
7
開門的女人下身隨意地套著條黑色裙子,上面罩一件磚灰色的線衫,腋下兩側(cè)幾乎沒有遮擋。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后,女人眼角含笑,很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進了浴室。她從女人腋下看見了一只垂吊的乳房,癟得像個沒裝水的暖水袋。房間里燈光曖昧,剛站在床邊,用一條白色浴巾遮擋下體,肌膚紅一塊、白一塊,臉上汗津津的。
她的王子,霎時變成了青蛙,或許那才是本色。像她后來意識到的那樣,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天鵝,一只跛腳的丑小鴨,應當是自己確切的角色,童話與現(xiàn)實原本不是一回事。endprint
剛決絕的離去,與金錢、前程有關(guān)。不可否認的是,比剛大近二十歲的女人,有著一種富貴的優(yōu)雅。剛告訴她,富貴女人的丈夫在海外有產(chǎn)業(yè),還有另外的家室和孩子。
富貴女人在鵬城前海新區(qū)辦了一所舞蹈培訓學校,所有的投資都按百分之四十八給剛股份,為他買房,配豪車。唯一的條件是,剛必須賠上六年的青春,在此期間,不可以有別人的女人。剛有很多設(shè)想和期許,他涎著臉,讓她等他。
剛說,我們依然可以相愛,可以相會,腿長在我自己身上,誰能夠把一個活人拴在褲腰帶上?他說:現(xiàn)實境況擺在面前,我們兩人拼了命掙錢,就這三線城市,奮斗十年,連一套三居室都買不起。
剛似乎失去了耐心。他說:只需六年,六年后,我倆都不到三十歲,用青春賭明天,何況這賭注,不過是等價交換的代名詞,關(guān)鍵看值不值。
剛侃侃而談,循循善誘,奈何她的心已死去,因為愛情已死,人會回歸理智。而生活,卻可以讓最親密的人變得愈發(fā)陌生,甚至面目可憎。
8
手機玲聲響起。是薇薇。
電話里傳來不安的情緒。薇薇說,婷婷,我快急死了,志豪到現(xiàn)在都聯(lián)系不上。司機老單說,老板讓他在家休息,還囑咐他昨天一整天無論如何手機必須關(guān)機。你說說看,他這人是不是有病?。∽蛱煸缟吓R時決定飛往深圳,也不說有什么事,老單送他去的機場,這死鬼為什么不跟我打個招呼?
她說,奇怪了,為什么要司機老單關(guān)機呢?你們家老鄭是在玩失蹤嗎?老鄭是不是又發(fā)展下線去了?兩個從小一塊長大的死黨、閨蜜,說話從來口無遮攔、少有禁忌。薇薇苦心孤詣拿下的鄭志豪,是G城有名的美女殺手,仗著億萬身家,在女人身上出手大方,無所顧忌,實為好色的登徒子。也只有薇薇這樣懂得男人弱點的女子,才能征服鄭志豪這類放浪不羈的野馬。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電話那頭,薇薇的聲音開始掩飾不住焦慮與不安,志豪三年來沒有這樣子的,到什么地方去都會說一聲,婷婷,你家臻現(xiàn)在在哪呢?
你知道我們很少打電話的。半小時前他給我發(fā)了短信。
薇薇問:說什么了?
她想了想:也沒說什么,就是告訴我,他今天從省城回來……
真是的。志豪這死鬼還說去省城碰你家臻,說商量重要的事。薇薇在電話里聲音高了八度,你說這死鬼怎么會突然坐飛機去深圳呢?他前妻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在澳洲的呀?
她說:親愛的,別急啊,可能老鄭真有什么要緊的事,不要盡往歪處想。
薇薇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沖電話嚷嚷:他去找女人倒也沒什么,他就那德性,婷婷你要不是跟了臻,他不定會對你耍什么手段。男人,像發(fā)情的公狗……
她打斷薇薇的話頭:天底下就你懂男人,盡是些個歪理,現(xiàn)在開始防火防盜防閨蜜了,真是。
薇薇說:我又沒說你家臻,你上哪門子火?還護上了。我是好心沒好報。好啦,家里座機電話響了,不跟你瞎扯……喂,喂喂……
掛了電話,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9
窗外的陽光走到了西邊,紗幔把它割得細細碎碎。盤起頭發(fā),束成丸子狀發(fā)髻,走進浴室,戴上浴帽。把自己剝得光溜溜的,音樂飄飄忽忽鉆進浴室,從她羊脂般的肌膚上滑過。
她的乳房像油畫中的少女一樣小巧精致,修長的腿瓷實如玉,清熱的水飛濺處,她的整個身體泛起桃紅。
臻與她做愛后,總是讓她背過身去、蜷縮身子、散開秀發(fā),兩只大手從兩側(cè)腋下伸過來抱住她,覆蓋她的乳房,盈盈一握,靜默無語,酣然入夢。他曾說,你的雙乳就是我的掌中寶。
她第一次見到臻,覺著他是個儒雅的男子,而且長相清秀帥氣,不像個官員,更沒有五十歲男人的暮氣。酒桌上他妙語連珠,幽默風趣,又不失沉穩(wěn)。他口中的溢美之詞,讓在座的人都很受用,或許是他神色溫和、言語簡潔無形中形成的氣場使然,臻的翩翩風度,讓她從心里蹦出一句話來,如此優(yōu)秀的男子,為什么是別人的丈夫?
后來,在大山深處的溫泉度假村,她投入了臻的懷抱,而這看似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一切,都與閨蜜薇薇精心的安排有關(guān)。她甚至沒有半推半就,或曲意迎合,兩人如熟稔默契的情侶,享受到了不一樣的魚水之歡。她頭一次感受到性愛的綿長持久,性愛原來可以讓人身心愉悅,可以像潮汐,一層層推進。而一個儒雅的男人,床笫之間既能釋放綿綿情意,還能橫刀立馬、縱橫捭闔,讓她再一次意亂情迷。原來生活有另一個層面,愛情有另一種情調(diào)。
10
今晚,她要把一個不同以往的自己獻給臻。
一套絳紅色的內(nèi)衣,黑色的蕾絲花邊,胸前是織花圖案,束身突顯迷人的胸圍,如雪的乳房溝壑分明。那下身的情趣尤其讓她自己都有些迷亂,那些鏤空的花飾,令白皙肌膚呈現(xiàn)嬌艷欲滴極致的,是在女人神秘部位的上方洞開的若隱若現(xiàn),鏡中的美人,風情萬種、一笑傾城。
凝視鏡子里的自己,感覺身體微微發(fā)燙,細膩的皮膚在炸開,通過翕張的毛孔向外滲透欲望,使得她感到小腹部有一股溫熱向下奔涌。她瞬間有抱緊臻的沖動,想要貼住他寬闊的胸膛,讓滾燙的他陷入自己的身體,釋放欲念乍起、不斷波動的情欲的沖擊。她的手下意識地滑進去,撐開鏤空花飾的部分,滑下去。
她望著鏡子中自己燦若桃花的臉頰,盯著自己如一汪春水的眼睛,發(fā)瘋般迅速轉(zhuǎn)過身,抽出一條寬大的浴巾,把身體狠狠地裹了起來,赤腳沖出浴室。
她真的想他了。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剎那間渴望得到所愛的人的全部。她要他的愛,排山倒海、天崩地裂、洪荒之力盡竭的愛,沒有一絲一毫保留的愛。她淚水盈盈,每一寸肌膚都透出渴望,每一個念想都纏繞著他的影子,揮之不去,似少女懷春般的纏綿悱惻。她感覺今天的自己不同以往,她是徹底愛上了這個比她大二十三歲的男人。初戀般的真摯情懷,無法割舍的依戀,她要與他海誓山盟,融入他的一切,肉體、思想、生活,甚至生命。
此時她才想到,薇薇雖市儈,但在臻與她的關(guān)系這點上,說的那些話還是完全正確的。既然他是真心在乎她,愛她,自己也感覺到了發(fā)自于內(nèi)心的濃烈愛意,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還有什么不能放下?年齡的差異,社會的輿論,抑或?qū)偵写嬖诨孟??來自家庭的壓力?不,這些在今天都已不是障礙。在剛離她而去一個月之后,她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父親因心梗溘然長逝,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女兒成家,抱上外孫。而已經(jīng)從教師崗位上退休的母親,一年之后又重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endprint
11
女人化妝總是耗費時間。她也不例外。
她想畫個濃妝,妝成明星,妝成一個貴氣的女人。剛剛開始動手,很快又打消了念頭。臻總是說,天然與雕琢,他還是傾向于前者。尤其女人,沒有內(nèi)在氣質(zhì),再美貌的女子不過是一副皮囊,甚或不如聊齋里的美艷女鬼。
一般情況下,與臻在一起,她基本上都盡量不化妝,要么略施粉黛,淡妝更符合她的氣質(zhì)。
描眼線,她總是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對自己沒信心。以前演出,都是化妝師打理,白天鵝、睡美人、朱麗葉;她曾是舞臺上的精靈,跳躍的火,美若驚鴻。她其實非常留戀舞臺,留戀仲夏夜之夢……
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她的手抖動,眉筆偏離,清新、優(yōu)雅的妝容毀了。
還是薇薇。
又怎么了?她問。
薇薇的聲音低沉,你在哪?
在家啊。今天下午休息。
薇薇許久沒有發(fā)出聲響,連細微的呼吸聲都聽不到。她心里滑過一絲不安,輕聲問道:為什么不出聲?說話呀。
志豪的香港朋友沒有見到他,本來約好在羅湖口見面的,不知出了什么問題,人莫名其妙消失了。薇薇說。
噢?你打電話呀。她一時有些糊涂。
還有個怪事,你家臻和他秘書也聯(lián)系不上了,連司機小胡也是關(guān)機狀態(tài)。薇薇說,你別走動,我馬上去你那里。手機別關(guān),陌生號碼的電話別接,有熟人打電話問你臻和志豪的事,什么也別說,千萬記著。
她有些懵,想追問,究竟怎么了?薇薇掛了電話。她把眉筆、睫毛夾弄到了地上。
撥打臻的手機,電話里傳來柔柔的聲音: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wù)區(qū),請您稍后再撥……
臻可能在高速上,或許正好行駛在信號盲區(qū)。他是不是辦完了所有的事?還是又趕往了別處?
12
修補好妝容,另一個電話緊跟著打了進來,是媽媽。
依舊是慢條斯理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語速。婷婷,下班了?
媽媽。她喊。今天休息,在家呢。
電話那頭,噢聲很長。你那哪是家?
最近好嗎?媽媽。
還好。你呢,這么長時間也不曉得來個電話。吃飯了?媽媽的聲音松弛了些,感覺新生活過得還蠻滋潤。
沒呢。聽見樓道上有腳步聲,電梯關(guān)門的輕微響動,她輕快地向門口移去。
都幾點了,還沒吃。婷婷,趕緊成個家吧,你這孩子,聽媽媽的話,別總跟媽媽擰著來。你的那個什么,臻,我以后喊他啥?婷婷……
媽媽,你就別操心了。腳步聲走向隔壁,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很清晰。
媽媽說:聽不聽是你的事,媽媽是盡自己的義務(wù)和責任。還有,過些天是你爸爸的忌日,我想去看看。
好。我陪你。她肯定地應允。
媽媽還想說什么,停頓一會兒,悄無聲息地把電話摁了。
13
薇薇按門鈴的節(jié)奏透著慌亂,鈴鈴,鈴鈴鈴的聲音尖銳刺耳,咚咚咚敲打房門。
踅入客廳,薇薇斜著身體倒在沙發(fā)上,大口喘氣,怔怔地盯著她的眼睛,那張美麗的臉有些扭曲,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之后,幾顆碩大的淚珠撲簌簌滾落了下來。
怎么了?她撲過去把薇薇抱住。薇薇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肘,把臉貼向她,抽泣起來。
我說吧,鄭志豪一定出了事,一定的,果不其然,是吧?你看,這是剛剛在路上接到的短信。你說說看,這死鬼究竟做了些什么?這些年我一直問他,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他就是不吭氣,現(xiàn)在好了,我都不曉得從哪里下手,婷婷,你說,他除了玩女人上心,為什么不多長點腦子。
接過薇薇從紅色路易·威登坤包里拿出來的蘋果手機,薇薇抓著她的胳膊,靠緊她,解開手機指紋鎖。一條沒有留下通訊錄姓名的信息展示在眼前:
看完信息迅速刪除。鄭志豪在去香港的出入境處被有關(guān)人員逮捕。有人會從更高處關(guān)注他。謹言慎行,只以妻子的名義處理此事為妥。切切!
她抱著有些木然的薇薇,著急地追問:鄭志豪身邊的人呢?他們是干什么的呀?你一個女人,能有什么辦法?
薇薇蜷縮身子,一聲不吭。時間在流動,石英鐘的嘀嗒聲小心翼翼。
不知過了多久。一條微信的進入,讓薇薇的手機跳到正常界面。屏幕壁紙上,淘氣的小男孩,燦爛的笑臉,一如初升的太陽。他趴在床上,兩只胖胖的手向前伸展,手指張開,像是要抓住拍照人手中的玩具,又像笑迎母親的懷抱。薇薇冷不丁站了起來,她的手抱在薇薇的肩上,薇薇的動作讓她倒在了沙發(fā)上。她看見薇薇臉上迅疾地變幻著表情,如同川劇中的變臉,從焦慮不安,到面似平湖,只在剎那間。
14
抽出面巾紙拭去淚,薇薇站直身體,盯著一個地方出神,眼光卻變得異常堅定。
她走過去,用手攏住薇薇的肩,小聲問道:什么是從更高處關(guān)注?我不明白!
薇薇握著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捏了捏,柔聲說:你呀。你,什么都不曉得最好。
她不甚明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屋子里暗了下來,她緩步走到文化墻的開關(guān)盒前,打開客廳的壁燈。她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那幅畫,覺著從自己站著的角度,真能讀到臻說的少女“幽情”。
薇薇繃直身體,劃拉手機屏幕,調(diào)出一個手機號,在她面前晃了晃,用手指指。她看見手機屏幕通訊錄名片上顯示的是“臻”,下面有兩個手機號,兩個辦公室坐機號。她心中恍惚。為什么薇薇的通訊錄上錄的名字是臻?而不是賈臻,不是賈副市長?而她,只有臻的一個手機號,一個座機號。
心存疑慮地朝薇薇臉上瞄,薇薇那張鵝蛋臉完全恢復了平靜。自信、從容、果斷,一瞬間又回到了薇薇身上。
薇薇在撥電話,第一個,第二個……神態(tài)篤定。她看不出薇薇臉上的表情變化,只注意到薇薇身體豐腴了許多,臀部渾圓,胸部飽滿了些。
終于有個電話通了,薇薇語氣平和:您好,丁秘書長,對,我是胡薇,您好!我能有啥事,關(guān)心關(guān)心領(lǐng)導唄!我真沒啥事,呃,是這樣,有個朋友找賈市長,托我問問他們是不是還在省城?唔,就是啊……什么?您不知道呀,不不不,沒關(guān)系。您吃了?噢?市委市政府緊急會議。是嗎?噯!好的,好。薇薇垂下手,若有所思,嘟囔了一句:老狐貍。
薇薇在客廳踱步,進來時沒脫鞋,那雙黑色的半高跟敲得地磚噠噠響。
你家臻,他的秘書、司機都聯(lián)系不上,還有些人,都轉(zhuǎn)入短信功能。說這些你也不明白。婷婷,我倆情同姐妹,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對的,看在一起長大,一起,呃,有過的那些開心的日子……薇薇語無倫次,話沒說完,探身從沙發(fā)上拎起路易·威登,走到門口時停了一會兒,慢慢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婷婷的臉,似叮囑又像自言自語:知道太多不好,真的。你是個有福氣的傻妹子。
15
門關(guān)上了,薇薇的話音還在房間里回響。她站在油畫前,愣了愣神。我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女人?她問自己。臻現(xiàn)在到哪了?
隔壁不知誰家電視音量開得很大,那家人總是把音響,或是電視的聲音放得震天響,不知是耳朵有毛病,還是住著老人。
央視天氣預報舒緩的音樂,縹縹緲緲游移過來。她下意識朝落地窗望去,最上方打開的那扇搖頭窗刮進來一陣習習晚風,吹得窗簾紗幔飄揚起來。
對面那戶人家圍坐在桌旁吃飯,男的揮動手中的筷子慷慨激昂地說著什么,穿睡衣的妻子和女兒時不時望著男人抿嘴、低頭笑。
屋里的燈光倏忽閃了閃,她疑疑惑惑地看見一張臉,就在窗戶的玻璃上,模糊又清晰。
是臻?他臉上有一道紅光,真切,醒目。他在凝望她,眼鏡片閃光,笑眼含情,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有話對她說。紗幔飄回來,遮住了玻璃上的映像。她的心兀自發(fā)緊,人,怔在原地。
十八層,她租住在第十八層。
臻的臉怎么會出現(xiàn)在窗前?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老大,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現(xiàn)……高速公路上,一輛疾馳的黑色奧迪轎車騰空飛起……
客廳里的燈影搖擺著,熄滅了。
勃拉姆斯仍在甜蜜的憂傷里搖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