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璐
2016年10月,世界英語小說界最重要的獎項之一曼布克獎第一次垂青美國作家,將此殊榮授予黑人作家*本文同時使用了“美國黑人”和“非裔美國人”兩種稱謂,兩者在本文沒有指代區(qū)分。保羅·貝蒂(Paul Beatty)的小說《出賣》(TheSellout),這是它繼同年3月獲得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之后博得的又一次權(quán)威肯定。然而,在2015年該作出版伊始,美國文學評論界并未對其感興趣,盡管它吸引到了《紐約時報》和《紐約時報書評》的注意,卻也只不過是兩篇不溫不火的評論文章,大名鼎鼎的《紐約客》甚至只用了一則短評便將其草草打發(fā)。但之后短短一年的時間,昔日名不見經(jīng)傳的貝蒂卻憑借《出賣》躍身成為美國文壇的閃耀贏家。不可否認,其成功占足了天時地利的優(yōu)勢,須知2016年的美國正從奧巴馬時代逐步走向特朗普紀元,而有關(guān)黑人問題和種族關(guān)系的爭議*例如,近年來,伴隨著美國多地頻發(fā)的白人警察槍殺黑人事件,指控白人警察種族歧視的“黑人命貴”(Black Lives Matter)的抗議活動愈演愈烈,進而引發(fā)一些右翼政客領(lǐng)導(dǎo)的白人抵制運動,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的特朗普宣稱“每個生命都珍貴”(All Lives Matter),種族問題也成為2016年總統(tǒng)大選的爭議焦點。使政見對立近乎白熱化,從這個角度來看,《出賣》的脫穎而出是格外應(yīng)景的,卻又是實至名歸的,正如曼布克獎評委會主席所言,它是“一部我們時代的小說。……它用幽默掩飾了激進的嚴肅。保羅·貝蒂用狂熱粉碎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條,用機智、銳氣和怒罵直擊種族和政治禁忌”。*參見Jamie Bullen, “Man Booker Prize 2016: US Author Paul Beatty Wins with The Sellout,” Evening Standard, Oct.25, 2016.的確,除了恰逢其時的良機,《出賣》登頂文學業(yè)界圣殿更是因其以獨特的諷刺藝術(shù)審視了“后種族時代”美國的黑人生活現(xiàn)狀和種族關(guān)系問題。事實上,一些評論家已經(jīng)指出,美國的種族主義并未隨著奴隸制和吉姆·克勞種族隔離的廢止而終結(jié),而是被“新種族主義”取代,“后種族時代”的美國處在一種黑白種族混合卻不平等的狀態(tài)。當種族問題再次成為當下美國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出賣》憑借小說獨特的虛構(gòu)特權(quán)對“后種族時代”話語進行了諷刺性解構(gòu),它以嬉笑怒罵的方式質(zhì)詢不可泯滅的歷史記憶,反思歷史與當下、謀求未來可能的種族平等,其暗示出的對真正實現(xiàn)美國種族平等愿景的建構(gòu)性策略,為深陷“后種族時代”幻象泥淖的美國人指明了一種方向?!冻鲑u》用荒誕不經(jīng)的虛構(gòu)言說了不可言說的社會現(xiàn)實,也為理解當代美國在種族問題方面表現(xiàn)出的種種悖論提供了啟示,本文即嘗試對小說文本進行解讀,不僅剖析其獨具一格的諷刺藝術(shù),更旨在透過小說的文學性挖掘其現(xiàn)實關(guān)切。
現(xiàn)年55歲的保羅·貝蒂生于洛杉磯,在上世紀90年代憑借詩歌在美國文壇嶄露頭角,隨后憑借諷刺小說為人熟知。在其創(chuàng)作生涯初始,貝蒂曾總結(jié)說“非裔美國作家的典型特征是冷靜與克制”,*參見Ron Charles, “Paul Beatty Wins the Man Booker Prize,” Washington Post, Oct.26, 2016.然而現(xiàn)實中“很多事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滑稽可笑的成分”。*參見John Williams, “Paul Beatty, Author of The Sellout, on Finding Humor in Issues of Race,” New York Times, March 3, 2015.因此,在處理嚴肅、甚至有些沉重的種族問題時,貝蒂反其道而行之,選擇了調(diào)侃和諷刺?!冻鲑u》是其時隔七年出版的第四部諷刺小說,*前三部分別是The White Boy Shuffle(1996)、Tuff(2000)和Slumberland(2008)。一以貫之地通過滲透于字里行間的自嘲和戲謔,對當代美國社會開著“政治不正確”的玩笑。貝蒂用“我”(Me)命名小說的黑人敘述者,用“魔鬼小鎮(zhèn)”(Dickens)*本文的中譯文均為筆者自譯,此處翻譯借用的是dickens的拉丁詞源,即指“魔鬼”的委婉語。命名故事的發(fā)生地——一個坐落于洛杉磯郊外、以非裔和拉丁裔居民和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為主的貧民窟,看似不經(jīng)意的怪異命名也奠定了整部作品的荒誕基調(diào)。小說中“我”以倒敘的方式自述成長于民權(quán)運動之后的個人經(jīng)歷和在21世紀的美國犯下的“罪行”:“我”的父親是一名心理學家,在“魔鬼小鎮(zhèn)”從事著安撫人的工作——主要幫助那些情緒激動的黑人鎮(zhèn)定下來,為了研究黑奴心理曾不惜對年幼的“我”進行虐待式試驗,使“我”自小深諳黑奴的悲慘遭遇;在一次安撫出行的途中父親被白人警察槍殺,幾年后,“魔鬼小鎮(zhèn)”也因周邊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要求,被政府從加州地圖上悄然抹去;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和社區(qū),“我”公然采取了“政治不正確”的手段,不僅戲劇性地成了“奴隸主”,還在小鎮(zhèn)的公交車、中學等公共設(shè)施恢復(fù)了黑白種族隔離;最終,這些昔日種族主義的倒行逆施讓“我”坐到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被告席,而罪證即在于對廢奴制度和平等民權(quán)的公然“出賣”。
在某種意義上,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本身及其暗含的對種族問題現(xiàn)狀的犀利嘲諷,也“出賣”了普通讀者所熟悉的美國黑人文學經(jīng)典傳統(tǒng)及其塑造的典型黑人形象。粗略回顧,無論是19世紀記錄黑奴為追求自由而不懈抗爭的所羅門·諾瑟普(Solomon Northup)的傳記小說《為奴十二年》(TwelveYearsaSlave),還是對廢奴運動影響深遠的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的超級暢銷書《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抑或是諸如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的《土生子》(NativeSon)、拉爾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的《看不見的人》(InvisibleMan)、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寵兒》(Beloved)等20世紀涌現(xiàn)的一大批旨在喚醒黑人反抗意識的文學經(jīng)典,這些圍繞黑人生存慘境和精神困頓的悲劇描寫,以及投身種族平等和解放事業(yè)的正劇敘事,構(gòu)成了美國黑人文學的主要風格。當然,除了悲憤的控訴和激昂的圣歌,諷刺作為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也在美國黑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有一席之地。英國小說家和劇作家吉爾伯特·坎南曾對諷刺的功用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評價,他認為“對于專制的統(tǒng)治和暴虐的思想而言,尖刻的諷刺哪怕不能將其徹底摧毀,起碼也能讓它們傷痕累累”,*Gilbert Cannan, Satire, London: Folcroft, 1974, p.13.美國黑人同樣借用諷刺控訴奴隸制度和種族壓迫。
出于險惡和非人性的生存環(huán)境,早期的非裔黑奴不得不一面“戴著忠誠與諂媚的社會面具以保全基本的生存”,一面以“微妙機智的諷刺”作為修辭技巧表達并傳遞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Sebastian Fett, The Treatment of Racism in the African American Novel of Satire,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Trier, 2008, p.37.由于黑奴之間對各自悲慘境遇的感同身受和心照不宣,顧左言他的喻指和暗諷成為奴隸敘事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被廣泛運用于民謠、靈歌和反奴隸制的宣傳布道,“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些諷刺表達當屬于‘抗議’的圣歌。黑奴將幽默融入音樂,在歌詞中大膽使用雙關(guān)語,成為他們最主要的情感發(fā)泄出口,使他們從奴隸制的殘酷和險境中得到了一種稍許的喜劇性解脫”。*William Schechter, The History of Negro Humor in America, New York: Fleet, 1970, p.26.全面廢奴之后、特別是到了20世紀,不斷覺醒的反抗意識使一些美國黑人對無處不在的種族壓迫采取了更加激進的策略。此時,黑人作家也將諷刺藝術(shù)拓展為一種小說形式,它不再僅僅是表達個體內(nèi)心感受的修辭手段,而是通過更加大膽夸張的虛構(gòu)和更加直白犀利的語言去嘲諷和對抗整個種族主義體制。例如,作為哈萊姆文藝復(fù)興的代表作品之一,出版于1931年的小說《黑人絕跡》(BlackNoMore)被認為是現(xiàn)代美國黑人諷刺文學的奠基之作,其作者喬治·斯凱勒(George Schuyler)就通過描述一位非裔美國科學家發(fā)明了將黑人變成白人的技術(shù),虛構(gòu)出一個去種族化的另類社會,以夸張露骨的想象和充滿譏諷的語言再現(xiàn)并抨擊了美國社會體制中的以膚色劃分的身份區(qū)隔和尊卑之別。文學評論家理查德·布里奇曼曾指出,“沒有什么比壓迫更能助長諷刺的情緒。當權(quán)力表面上壓制了意見的表達,卻實質(zhì)上滋生了一種仇恨,進而衍生出通過我們所說的諷刺而實施的間接的謀殺”。*Richard Bridgman, “Satire's Changing Target,” College Composition and Communication, Vol.16, No.2, 1965, p.86.20世紀美國黑人諷刺小說正是憑借虛構(gòu)的特權(quán)演繹著在現(xiàn)實的種族關(guān)系中無法言說的真相,用荒誕的喜劇性想象解構(gòu)著白人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話語。
相比之下,小說《出賣》可謂將諷刺藝術(shù)發(fā)揮到了極致,它用自嘲和調(diào)侃拆穿官方神話,用怪誕和荒謬建構(gòu)了另一種極端。和艾里森《看不見的人》的開篇異曲同工,《出賣》也是以敘述者“我”的自白開場:“盡管從一個黑人嘴里說出這些話,不免令人難以置信,但真的,我從沒有偷過東西。我從沒有逃過稅或是用信用卡作弊,從沒有逃票混進電影院,或者在雜貨鋪的收銀員那兒,私吞多找的零錢。我從沒有潛入私宅盜竊,或是在酒店里搶劫,更沒有在擁擠的公交車或地鐵車廂里,占著老幼病殘者的專座,充滿變態(tài)性幻想地手淫。然而,我此時還是站到了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法庭上?!?Paul Beatty, The Sellout, London: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16, p.3.只是相比于艾里森“看不見的人”開門見山、直中要害的自述,“我”的自白顯得很不著調(diào),滔滔不絕地東拉西扯仿佛是場脫口秀,與本應(yīng)莊嚴肅穆的法庭背景形成鮮明反差。但正是這種有違常理的“不和諧”創(chuàng)造了幽默*幽默(humor)與諷刺(satire)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通常認為諷刺作為一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包含了幽默、反諷、戲仿等具體技巧。的空間,并釋放出對所謂常理的解構(gòu)力量,讓人在發(fā)笑之中產(chǎn)生思考。在研究幽默和笑的三大理論中,乖訛論(incongruity theory)被認為是最具影響力的一派,*另兩大理論分別是優(yōu)越論(superiority theory)和釋放論(relief theory),前者的代表人物霍布斯認為笑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比別人優(yōu)越的表現(xiàn),后者的代表人物弗洛伊德認為調(diào)侃和發(fā)笑是釋放個人壓抑感的一種方式。它將“乖訛/不和諧”視作幽默產(chǎn)生的基礎(chǔ)。蘇格蘭詩人詹姆斯·比蒂對乖訛的認識是,“當兩個或更多不一致、不適合、不協(xié)調(diào)的部分或情況,在一個復(fù)雜的集合體中統(tǒng)一起來,或以一種頭腦能注意到的方式建立某種相互關(guān)聯(lián),笑便產(chǎn)生了”,*James Beattie, “An Essay on Laughter and Ludicrous Composition,” in The Philosophical and Critical Works, Vol.1, Hildesheim: George Olms, 1975, p.600.康德?lián)藦墓杂灥慕嵌葘τ哪龀隽嗣鞔_的定義,認為“幽默源于從緊張的期待到期待落空的突然轉(zhuǎn)換”。*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by J. H. Berhard, New York: Hafner, 1973, p.177.值得注意的是,幽默的含義不僅僅在于發(fā)笑和娛樂,正如比蒂所指出的,構(gòu)成幽默的“不和諧”成分可以在頭腦中形成某種關(guān)聯(lián),而在某種意義上,這種關(guān)聯(lián)本身成就了“不和諧”事物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使之具備解構(gòu)現(xiàn)有慣常思維的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中的“我”身為被告的當庭自辯更像是一種“控告”,“控告”的對象正是人們慣常思維中對黑人充滿種族歧視的刻板印象——小偷、騙子、搶劫犯、沒有公德的性變態(tài)等等??梢哉f,看似調(diào)侃的自嘲實則揭露了種族偏見的根深蒂固,從而解構(gòu)了口口聲聲宣稱種族平等的官方敘事。
不僅如此,《出賣》的諷刺藝術(shù)并未停留在以幽默揭穿假象的層面,而是通過荒誕想象演繹了一個徹底顛覆官方敘事的故事,通過對現(xiàn)有法律和社會體制的公然違逆,小說不僅擴大了乖訛的張力、增強了幽默的效果,更對種族權(quán)力話語進行了更深層次的質(zhì)詢。有評論曾指出,“美國的奴隸歷史為非裔美國人提供了悲劇的背景,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創(chuàng)造了獨有的幽默形式,使悲劇素材以喜劇形式呈現(xiàn)出來,荒誕劇便是其中之一”。*Dexter B. Gordon, “Humor in African American Discourse: Speaking of Oppression,” 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Vol.29, No.2, 1998, p.256.在《出賣》中,“我”就自導(dǎo)自演了這樣一出荒誕劇。如果說貧民窟“魔鬼小鎮(zhèn)”由于與欣欣向榮的當代美國社會格格不入而難逃被政府移除的命運,小鎮(zhèn)上名叫候穆尼(Hominy)的老黑人居民則有些“生不逢時”——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在黑人題材的一系列電影中扮演搗蛋的小黑孩兒、流氓黑鬼等角色,直到60年代他都是家喻戶曉的“影星”,但隨著民權(quán)運動的推進,其出演的電影因為“政治不正確”而遭禁,昔日明星淪為了無事可做、日漸被影迷遺忘的人。對此“我”不禁發(fā)出感慨:“如果他生在愛丁堡,或許早就被封爵了;如果他生在日本,他便是活著的國寶;不幸的是,他生在加州,他在美國毫無驕傲可言,因為他是活著的國恥,是非裔美國人遺留的污點,是要從種族歷史中抹去的東西?!?Beatty, The Sellout, p.76.“魔鬼小鎮(zhèn)”消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粉絲的拜訪,徹底絕望后的候穆尼懸梁自盡,在被出任新一代安撫人的“我”救了下來后又再三懇求“我”收他為奴,因為在他看來,回歸被鞭笞的奴隸狀態(tài)才是找回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候穆尼扭曲的奴性心理,一開始“我”并不認同,但在目睹了其被“我”鞭打時流露出的“熱淚盈眶的喜悅和感激”后,對種族主義倒行逆施的念頭也在“我”心中生根發(fā)芽。為了慶祝候穆尼的生日,“我”在小鎮(zhèn)的公交車上重新施行種族隔離,為白人設(shè)置專座;為了解決中學生行為不端的問題,“我”在當?shù)貙W校推行了按照膚色劃分的種族隔離政策。令“我”欣慰的是,因為種族隔離,黑人變得言行得體、不再結(jié)伙斗毆,“學生的成績提高了,行為不端的問題減少了”。*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77, 163, 203.在美國全面廢除奴隸制一個多世紀、取消種族隔離近半個世紀之后,“我”卻堂而皇之地做起了“奴隸主”,光明正大地在小鎮(zhèn)除了醫(yī)院之外的所有公共設(shè)施重新恢復(fù)黑白隔離并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如此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使小說的諷刺藝術(shù)達到了高潮。不過,盡管諷刺是“一種將幽默和機智融入批判態(tài)度、以期達到改良體制和人性等目的的文學手段”,*Frederick Kiley and J. M. Shuttleworth, eds., Satire from Aesop to Buchwald, New York: The Odyssey Press, 1971, p.479.但它不總是直接提出某種改良方案,相反,它時?!皯c?;奶坪托皭旱膭倮?,給出的解決辦法也多是“不切實際、無法實行的,甚至是荒謬的”。*Darryl Dickson-Carr, African American Satire: The Sacredly Profane Novel,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2001, p.16.不難看出,《出賣》正是通過真真切切地還原種族主義的罪惡歷史來“慶?;奶坪托皭旱膭倮保ㄟ^虛構(gòu)一種“政治不正確”的荒謬來揭露和回擊現(xiàn)實中種族權(quán)力話語自身的荒謬。
《出賣》以“荒謬”對抗“荒謬”的諷刺藝術(shù),帶有濃重的后現(xiàn)代色彩。著名的后現(xiàn)代理論學家琳達·哈欽曾給出如此定義:“后現(xiàn)代主義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它對所挑戰(zhàn)的概念既利用也濫用,既呈現(xiàn)也隨后將其顛覆?!?Linda Hutcheon, 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3.從這個角度來看,《出賣》挑戰(zhàn)的概念是“種族主義”,它一面調(diào)侃并拆穿種族主義,一面又為種族主義“搖旗吶喊”,看似言行不一的癲狂卻使種族主義的各種面目畢露無余。事實上,這種對某個概念的后現(xiàn)代主義式的再現(xiàn)也是當代美國黑人諷刺文學中一種常見的敘事模式,即“反復(fù)呈現(xiàn)、顛覆、再次還原種族主義這一意識形態(tài)媒介,不斷建構(gòu)、打破和重新建構(gòu)政治的非理性和混亂狀態(tài),最終以暗示著種族主義始終陰魂不散的悲觀主義格調(diào)收尾”。例如,威廉·梅爾文·凱利(William Melvin Kelley)的《別樣鼓手》(ADifferentDrummer)通過講述一群非裔美國農(nóng)民集體遷徙致使白人喪失存在感的故事,揭露了以膚色定尊卑的種族主義的荒唐;當代最重要的非裔美國諷刺作家伊什梅爾·里德(Ishmael Reed)的《逃往加拿大》(FlighttoCanada)憑借倒置時空、戲仿改寫等后現(xiàn)代手法質(zhì)疑了傳統(tǒng)奴隸敘事、顛覆后重建了黑人歷史,盡顯種族主義的被建構(gòu)過程。相比美國其他黑人文學作品對種族主義的直接抵制,當代黑人諷刺文學更加關(guān)注“種族主義對非裔美國人直接和間接的影響”,其探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種族主義如何滲透于各種社會形態(tài)和文化語境,甚至“敗壞了非裔美國知識分子的思想”。*以上引文參見Dickson-Carr, African American Satire, p.32.
黑人諷刺文學對種族主義的反復(fù)解碼與重新編碼,也為理解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美國種族關(guān)系提供了一種思路。非裔美國社會學家愛德華多·博尼利亞-席爾瓦指出,“種族主義是諸如殖民、奴隸、勞動力移民等種族統(tǒng)治進程的產(chǎn)物,人類歷史上一旦出現(xiàn)這種社會結(jié)構(gòu),它便會根植于各種社會形態(tài)”。*Eduardo Bonilla-Silva, “The Structure of Racism in Color-Blind, ‘Post-Racial’ America,”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59, No.2, 2015, p.1359.就美國而言,盡管19世紀奴隸制的廢除使黑人獲得了人身自由,但廣泛存在于南部各州的以種族隔離制度為核心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則延續(xù)了白人對有色人種的種族歧視。到了20世紀下半葉,隨著民權(quán)運動的興起,不同領(lǐng)域的種族隔離相繼遭到了民權(quán)團體的抵制,直至1965年吉姆·克勞法被徹底廢止。然而,吉姆·克勞種族統(tǒng)治的潰敗并不代表種族主義的消亡,從生理角度解釋種族優(yōu)劣的偏見被“色盲種族主義”(color-blind racism)取代,這種新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一面聲稱黑白種族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一面認定有色人種“在文化而非生理層面有缺陷”,進而繼續(xù)維護白人至上主義。根據(jù)博尼利亞-席爾瓦的理論,在“后民權(quán)”(post-Civil Rights)時代,“色盲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以“霸權(quán)”的方式建構(gòu)了一種“新種族主義”(new racism)權(quán)力體系:“表面上它的確準許了有色種族在60年代的許多民權(quán)訴求,但前提卻是不威脅白人至上主義?!?以上引文參見Eduardo Bonilla-Silva, “Racial Attitudes or Racial Ideology? An Alternative Paradigm for Examining Actors' Racial Views,” Journal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Vol.8, No.1, 2003, pp.67-68.因此,相比奴隸制和吉姆·克勞種族隔離時代白人對黑人的顯性壓迫與歧視,“新種族主義”的種族統(tǒng)治是隱性的,它憑借“政治正確”而具有合法性,從而可以安然遁跡于黑白種族混合卻并不平等的社會體制中。
《出賣》中出生于“后民權(quán)”時代的“我”就對這種“新種族主義”深有感觸,“這個國家看起來很舒服,其實并不然”,民權(quán)運動帶給黑人“唯一切實的好處只不過是讓他們不再像以前猶如驚慌的狗一樣恐懼”,卻并未真正將他們從低白人一等的生活困境中解救出來。在大學中,盡管“我”是“學校油光發(fā)亮的宣傳頁上竭力鼓吹的‘多元群體’”,卻依然因為吃不起炸雞而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在洛杉磯的公交車上,人們總會避開黑人身邊的座位,如果不得不如此,也一定會用準備好的“安全問題來評估鄰座黑人的威脅等級”。對大多數(shù)黑人而言,“即使在所謂種族平等的時代,當比我們白的人、比我們富的人、比我們更黑的人、比我們更中國人的人、比我們更好的人蜂擁而至,將他們的平等砸到我們臉上,我們就更想要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更渴望證明自己的價值,以求不被解雇、逮捕、或是被強行拖走并遭槍殺”。*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3, 19, 17, 118, 208.“我”的這種對黑人困頓充滿自嘲和挖苦的敘述,實際上并非空穴來風。據(jù)調(diào)查,從20世紀70年代到21世紀初,黑人群體的貧困率雖有所下降,但依然遠高于白人和亞裔;同樣是接受大學教育后進入職場,黑人勞動者的平均收入遠低于白人。*參見Roy L. Brooks, “Making the Case for Atonement in Post-Racial America,” The Journal of Gender, Race & Justice, Vol.14, 2011, pp.668-670.黑人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的非技術(shù)工作崗位,而在管理崗位少得可憐;由于房屋中介和銀行貸款過程中的隱形種族歧視,如提供給黑人不完整的房屋出售信息、發(fā)放低于應(yīng)有信用額度的貸款等,黑白種族隔離仍廣泛存在于居住社區(qū)及其配套的公交、學校等公共領(lǐng)域。*參見Bonilla-Silva, “The Structure of Racism in Color-Blind, ‘Post-Racial’ America,” pp.1362-1363.可以說,廢止種族歧視和隔離的法律并未消解黑白種族在現(xiàn)實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后民權(quán)”時代的美國黑人仍是“奴隸制和吉姆·克勞的活著的受害者”。*參見Brooks, “Making the Case for Atonement in Post-Racial America,” p.673.
黑白種族混合卻并不平等的境遇在所謂“后種族時代”(post-racial)*美國學界對于“后種族時代”概念的定義和內(nèi)涵一直存有爭議,如“后種族時代一詞不僅是有問題、令人困惑的,甚至在語法上也是錯誤的”(參見Amina Gautier, “On Post-Racial America in the Age of Obama,” Daedalus, Vol.140, No.1, 2011, p.93),“后種族時代的確切起始時間是很難界定的,或許是1964年《公民權(quán)利法案》得以通過,或是1967年瑟古德·馬歇爾(Thurgood Marshall)成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第一位非裔美國大法官,再或是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tǒng)”(參見Michael Schaub, “The Sellout Is a Scorchingly Funny Satire on ‘Post-Racial’ America,” NPR, March 2, 2015)。但概括而言,“后種族社會”的核心思想是指“一個種族概念不再重要的社會”(參見Brooks, “Making the Case for Atonement in Post-Racial America,” p.665)。并沒有得到改善,“新種族主義”的權(quán)力體系反而更加穩(wěn)固了。2008年奧巴馬成為第一位非裔美國總統(tǒng),這無論對白人還是黑人都具有非凡的意義:“在白人看來,奧巴馬是種族主義的終結(jié)者和‘有魔力的黑人’,他們會說‘瞧,我已經(jīng)超越了種族,把票投給了奧巴馬’,或是‘既然奧巴馬能夠成功,你們其他黑人為什么不能?’而對黑人而言,奧巴馬代表了他們擁有的無限可能?!情L久以來民權(quán)運動的頂點,是我們(黑人)終于(和白人)成為一家人的確證?!?Eduardo Bonilla-Silva and Victor Ray, “When Whites Love a Black Leader: Race Matters in Obamerica,” Journal of African American Studies, No.13, 2009, pp.180-181.一些社會評論家樂觀地認為,奧巴馬的成功當選進一步確認了當代美國已進入“后種族時代”,標志著美國黑人已經(jīng)沒有了種族的牽絆,完全有條件取得事業(yè)的成功、收獲生活的幸福。然而,也有不少評論者清醒地認識到,“后種族時代”的美國社會“既真實也虛幻”,它呈現(xiàn)出一種“反差鮮明的種族動態(tài)”,即“黑人個體收獲的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成功與黑人群體感受到的持續(xù)未變的絕望”。*Brooks, “Making the Case for Atonement in Post-Racial America,” p.666.《出賣》中的“我”就尖銳地指出,“在美國,‘融合’就是一種偽飾。(比如隨處可以聽到白人的聲明)‘我不是種族主義者。我畢業(yè)舞會的舞伴、我的表兄妹、我們的總統(tǒng)都是黑人’等等。但問題是我們并不知道所謂的融合到底是自然的還是被強迫的”。拿“魔鬼小鎮(zhèn)”為例,“持續(xù)增長的是失業(yè)率、貧困率、犯罪率和嬰兒死亡率,持續(xù)下降的是畢業(yè)率、掃盲率和平均壽命”。在“我”看來,“后種族時代”只是一種哄騙,因為“盡管我們選了一個黑人當總統(tǒng),盡管上周一個黑人在電視青少年錦標賽上奪冠并贏了7萬5千美元,但現(xiàn)實卻是什么都沒有改變。事實上,很多事情反而變得更糟了。因為‘貧窮’從官方語言和我們的意識中消失了。因為也有白人男孩在洗車行工作了”,因為種種。*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167-168, 94, 260.博尼利亞-席爾瓦指出,在以“色盲種族主義”為意識形態(tài)的“新種族主義”權(quán)力體系中,白人可以“通過支持平等、公平、唯才是用等抽象理念,通過否認體制內(nèi)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并無視隱藏的種族不平等現(xiàn)象”來洗白自己,從而維護自己的種族統(tǒng)治地位。*Bonilla-Silva, “Racial Attitudes or Racial Ideology? An Alternative Paradigm for Examining Actors' Racial Views,” p.79.因而,在某種意義上,奧巴馬的當選不是“后種族時代”的確證,而是“新種族主義”的確證,它使黑人群體沉醉在“種族概念不再具有意義”的幻夢中,實際上卻體驗著更加隱匿的不平等境遇。
不僅如此,在“新種族主義”權(quán)力體系中,被統(tǒng)治的有色人種“更有可能產(chǎn)生種族叛徒,因為這些人可以由此改善自己的地位”。*Bonilla-Silva, “Racial Attitudes or Racial Ideology? An Alternative Paradigm for Examining Actors' Racial Views,” p.67.《出賣》中的那個自詡是反種族主義的黑人“思想領(lǐng)袖”就成為了 “新種族主義”的迎合者甚至幫兇。在“我”的父親死后,他在小鎮(zhèn)創(chuàng)辦的一個名為“甜甜圈知識分子”的黑人組織——當?shù)匾恍┖谌酥挟a(chǎn)階級和學者們每月聚集在一家賣甜甜圈的連鎖小店,像代議制政府那樣交流信息、發(fā)動公眾,并就各種公共話題發(fā)表意見——淪為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者福伊沽名釣譽的平臺,參加聚會的也大多是向他獻媚的盲從者。福伊是“政治正確”的堅定捍衛(wèi)者,最熱衷的活動就是給各種文學經(jīng)典挑“種族主義”的錯并進行改寫,比如“糾正”了馬克·吐溫作品中所有“政治不正確”的敏感詞,將“黑鬼”通通改成“戰(zhàn)士”,將“奴隸”一律改為“深色皮膚的志愿者”,并義正言辭地宣稱這種改寫是“教育大眾的武器”。然而,抹掉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表達并不能消除種族主義,反倒是對歷史的篡改和抹殺,是為了“消解(白人)幾個世紀以來對黑人的嘲弄以及塑造的黑人刻板形象,從而可以謊稱如今愁眉苦臉的黑人只是無病呻吟”。*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95, 217, 98.這種打著消滅種族歧視旗號而對大眾進行的“政治正確”教育,頗具反諷地和“新種族主義”成為一丘之貉,它幫助白人統(tǒng)治者銷毀種族主義的歷史罪證,制造出種族平等的幻象,被麻痹的黑人群體也因淡忘了歷史而失去了種族意識,成為了無“根”的“隱形人”。
在所謂“后種族時代”,美國黑人群體在很大程度上正處身于一種悖謬狀態(tài),即他們“一方面被剝奪了強調(diào)自己種族身份的權(quán)利,一方面又處處被種族身份所限定,盡管社會口口聲聲不再關(guān)注種族概念”。換句話說,在“新種族主義”權(quán)力體系中,“色盲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通過消除黑白種族隔離等顯性歧視,通過將貧困、失業(yè)等問題歸咎于黑人自身的不夠努力來解釋無法掩蓋的種族不平等現(xiàn)象等手段,保證了其自身的合法性,從而既穩(wěn)固了白人至上主義的種族秩序,又使黑人喪失了自身的種族意識。在這種情況下,“當代美國黑人諷刺家通過不斷地建構(gòu)、(解構(gòu))、再建構(gòu)種族印跡,從而塑造種族化的黑人主體性,而這種主體性正是被后種族時代剝奪了合法性的”。*以上引文參見Lisa Guerrero, “Can I Live? Contemporary Black Satire and the State of Postmodern Double Consciousness,” Studies in American Humor, Vol.2, No.2, 2016, p.269.《出賣》中的“我”反復(fù)自問兩個問題:“我是誰?我是如何成為那樣一個人/我自己的?”而這實際也是“我”要求所有黑人捫心自問的問題,因為在這個被稱為“后種族”的時代,“即使是黑人也不再談?wù)摲N族。沒有什么可以再歸因于膚色。到處都是‘緩和的氛圍’”。*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40, 273.
事實上,黑人的主體性和種族意識對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黑白種族平等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貝蒂在《出賣》一書的致謝詞中坦言,著名黑人身份研究領(lǐng)域?qū)<彝た肆_斯(William E. Cross, Jr.)的代表作《從黑鬼到黑人的身份轉(zhuǎn)變歷程》(“The Negro-to-Black Conversion Experience”)*這篇文章主要從心理學和社會學角度研究黑人身份建構(gòu),被認為是“成為黑人”(Nigrescence)模型的奠基之作,而后克羅斯對該文的主要觀點進行了完善,并于1991年出版了更加全面系統(tǒng)描述黑人身份的作品《黑色的陰影:非裔美國人身份的多樣性》(Shades of Black: Diversity in African-American Identity)。給了他很大啟發(fā)。根據(jù)克羅斯的理論,黑人身份建構(gòu)一般會經(jīng)歷五個階段:無種族意識、被外界強加黑白種族觀念、以仇視白人的方式建立種族意識、以自我接受的方式鞏固種族意識、對黑人種族身份充滿自信。簡單來說,黑人在建構(gòu)自己身份時大致經(jīng)歷了對種族意識從被動性接受(包括自我憎恨和仇視白人)到肯定性接受的過程,而對黑人種族性的自我認可與欣賞將使一些人“不僅成為黑人群體、也成為其他受壓迫群體的代言人,他們將以種族多元化和非種族歧視的態(tài)度參與促進社會平等的政治運動”。*William E. Cross, Jr., “The Negro-to-Black Conversion Experience,” Black World, Vol.20, 1971, p.26.可以說,黑人自我認可、自我欣賞的種族意識能夠使他們超越黑白對立的二元種族觀,客觀評估并承認黑白種族各自的優(yōu)缺點,進而真正消解種族權(quán)力統(tǒng)治。值得注意的是,與“色盲種族主義”所宣揚的忽視種族迥然不同,通過塑造黑人的種族意識來改善種族關(guān)系的理念強調(diào)關(guān)注種族,但這種關(guān)注不是讓白人重蹈“以膚色判定優(yōu)劣”的種族歧視覆轍,而是要讓黑人認識到已悄然彌漫的“新種族主義”的“言行不一”,更要讓白人不再一味地將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歸咎于黑人本身的弱點而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說“奧巴馬時期的美國,種族主義的生命力依然旺盛,但抵抗種族主義的空間卻戲劇性地減少了”,*Bonilla-Silva, “The Structure of Racism in Color-Blind, ‘Post-Racial’ America,” p.1368.那么找回黑人被消解的種族意識則可以幫助他們重新?lián)碛袨樽约喊l(fā)聲的機會,從而有可能遏制“新種族主義”的進一步侵染。
為了在“無視種族”的時代重新“關(guān)注種族”,《出賣》中的“我”自導(dǎo)自演了一部回歸奴隸時代、回歸種族隔離時代的荒誕劇。如果說重回奴隸身份讓落寞的黑人影星候穆尼找回了存在感,重新恢復(fù)種族隔離則可以使黑人找回在“色盲種族主義”中被扼殺的種族意識,從這個角度來看,“我”采取的違抗聯(lián)邦法律的舉措?yún)s充滿悖論地拯救了黑人的主體性。在“我”看來,就像農(nóng)業(yè)中的分開種植理念,“我們施行種族隔離,是為了讓每棵樹、每株植物、讓每個可憐的墨西哥人、每個潦倒的黑人都有機會得到一樣多的陽光和水分,我們確保每個活著的生物都有呼吸的空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種族平等,是“民權(quán)法案未竟的事業(yè)”。*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214, 274.需要指出的是,小說的“回歸過去”是以“荒謬”對抗“荒謬”的諷刺表達,而非對“過去”浪漫化的“懷舊”。相反,這里建構(gòu)的是一種批判性記憶,它“對過去有著嚴格的衡量、公正的責難,它做出的嚴厲的倫理評判是‘過去’并沒有‘完全過去’。批判性記憶的核心工作是累積事實并集合成一種記錄,從而將過去一些重要的時間點同當下無源可循的現(xiàn)象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Houston A. Baker, Jr., “Critical Memory and the Black Public Sphere,” in The Black Public Sphere Collective, ed., The Black Public Sphe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7.小說中的“我”堅信,“歷史不是一本書,我們無法將其翻頁而后若無其事地前行。歷史不是印刷記錄的紙張。歷史是記憶,而記憶包括時間、情感和歌謠。歷史是永遠伴隨著你的東西”。重回奴隸和種族隔離的“歷史”可以讓黑人更加明白“我是誰?我是如何成為我自己的”。按照“我”的說法,是“種族主義把黑人(從迷失中)拉了回來。使他們變得謙遜。使他們意識到我們至此已經(jīng)前進了多少,更重要的是,還有多少未走完的征程”。*參見Beatty, The Sellout, pp.115, 163.通過將“歷史”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起來,批判性記憶還是“實現(xiàn)革命的武器”。*Baker, “Critical Memory and the Black Public Sphere,” p.7.對于“后種族時代”被“色盲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收編而身陷“新種族主義”權(quán)力體系的黑人而言,建構(gòu)對歷史的批判性記憶能夠幫助其恢復(fù)自我的種族意識,進而遏制、甚至推翻“新種族主義”,實現(xiàn)真正種族平等的愿景。
琳達·哈欽在將后現(xiàn)代主義定義為一種“本質(zhì)上自相矛盾、具有堅定的歷史性和不可避免的政治性的”文化活動時曾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理念就是“過去的在場”,它不是一種“懷舊的回歸”,而是“批判性的重訪”,是對歷史展開的反諷思考。*Hutcheon, 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pp.4-5.小說中的“我”就是用荒誕的方式建構(gòu)出一種批判性記憶,或者更準確地說,保羅·貝蒂用諷刺的虛構(gòu)敘事實現(xiàn)了對歷史的批判性重現(xiàn)和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解構(gòu)。頗有意味的是,“后種族”話語的制造,其本身在很大程度上遵循的也是一種后現(xiàn)代的邏輯,它正是通過創(chuàng)造鮑德里亞所言的“一個看得見的過去,一個看得見的連續(xù)體,一個看得見的有關(guān)起源的神話”*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trans.by Sheila Faria Glase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4, p.10.來顯示所謂進步的過程,從而標榜超越種族新時代的來臨。《出賣》用后現(xiàn)代主義對歷史進行“批判性重訪”的方式解構(gòu)了“后種族”話語,它同樣創(chuàng)造了“一個看得見的過去”,但卻是用來揭露過于樂觀的進步假象、解碼新時代“改頭換面”的種族主義。
2017年1月10日,奧巴馬在其告別演講中曾坦言:“在我當選總統(tǒng)后,一些人認為美國已經(jīng)進入了后種族時代。盡管這種想象是出于善意的,但卻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種族問題至今仍然是一個可以造成社會分裂的重大問題?!?“President Obama Delivered His Farewell Speech Tuesday in Chicago,” Los Angeles Times, Jan.10, 2017.不能否認的是,相比奴隸制和種族隔離時代,當代美國黑人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態(tài)得到了顯著改善,黑白種族對立的歧視和矛盾得到了很大緩和,但不一而足的黑白種族混合卻不平等的現(xiàn)象也不斷印證著“新種族主義”的存在。在“后民權(quán)”時代、特別是在“后種族”概念營造的幻象中,所有美國人都面臨著如何重新理解種族、重新看待種族關(guān)系、重新建構(gòu)種族話語的挑戰(zhàn)。而應(yīng)對挑戰(zhàn)的關(guān)鍵之一當在于,幫助黑人克服自怨自艾的“受害者”情結(jié)、重塑自我認可的種族意識,同時打消白人居高臨下的“拯救者”心態(tài)、加強自我反思的種族平等觀念。當然,每一個以“后”字形容的當下都暗含一個“前”的過往,而反思歷史可以沖破當下的虛妄、認清前行的方向。
保羅·貝蒂在其2006年出版的文集《胡言亂語:非裔美國幽默選集》(Hokum:AnAnthologyofAfrican-AmericanHumor)中指出:“非裔美國人是一群憤怒的、卻有著脆弱的自我意識的人,而幽默就是一種報復(fù)。”*參見Chris Jackson, “Our Thing: An Interview with Paul Beatty,” The Paris Review, May 7, 2015.在一定意義上,《出賣》就是對當代美國社會中“新種族主義”的報復(fù),它用笑回擊“笑著的隱性歧視”,用荒謬對抗“荒謬的權(quán)力說辭”,用“一個看得見的過去”洞察著“一個看不清的現(xiàn)在”并憧憬著“一個更看好的未來”。這是文學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也是解讀文學收獲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