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志
一般來說,平等主義者都支持平等,反對不平等。問題在于,平等主義者關于平等的含義存在分歧:雖然他們都把實現平等視為理想,但是其平等理想所指的東西卻是不同的。在這種情況下,當代的平等主義理論家都不得不回答阿馬蒂亞·森提出的一個關鍵問題:什么的平等?*Amartya Sen, “Equality of What?” in S. McMurrin, ed., 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 Vol.1,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80.
對于這個問題,當代政治哲學中存在著不同的回答。不同的回答代表著不同的平等觀,如福利的平等(功利主義者)、權利的平等(諾奇克)、資源的平等(德沃金)、能力的平等(阿馬特亞·森)、優(yōu)勢的平等(柯亨)和復雜的平等(沃爾策)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羅爾斯 (John Rawls)的基本善的平等,羅爾斯稱之為“民主的平等”。
什么是“民主的平等”?雖然羅爾斯用“民主的平等”來代表自己的平等觀,*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7.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解釋其含義?;凇墩x論》相關部分的內容,我們可以給予三種解釋:按照第一種解釋,“民主的平等”是指第二個正義原則中的差別原則;按照第二種解釋,“民主的平等”是指第二個正義原則,即差別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按照第三種解釋,“民主的平等”是指第一個正義原則和第二個正義原則,即自由的平等原則、差別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姚大志:《羅爾斯》,長春:長春出版社,2011年,第36-38頁。
我們認為第三種解釋更為合理,因為“民主的”一詞是指第一個正義原則(平等的自由)和第二個正義原則(差別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之間的聯系,以及它們在調整社會基本結構中的共同作用。*Norman Daniels, “Democratic Equality: Rawls's Complex Egalitarianism,” in Samuel Freem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awl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45.按照這種解釋,如果“民主的平等”是指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而這些原則(自由的平等原則、差別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分配的東西是“基本善”,那么“民主的平等”實質上就是“基本善的平等”。因為從正義原則上說,羅爾斯的平等觀是“民主的平等”,但是就分配正義而言,作為對“什么的平等”的一種回答,“基本善的平等”是一種更合適的表述。
什么是“基本善”?“善”(goods)是好處、利益或優(yōu)勢,是我們追求或者希望擁有的東西。有些善是微不足道的,沒有它們,我們的生活仍能照常;有些善則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它們,我們的生活就會變樣。這些非常重要的善就是基本善。有些基本善是自然的,可遇而不可求,如天賦、健康和美麗。有些基本善是社會的,其分配由社會制度來調節(jié),如權利、機會和收入。羅爾斯所說的基本善是社會的,即“權利和自由、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按照他的解釋:“基本善是每一個理性的人都會想望的東西,……無論一個人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這些善通常都是有用的?!?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99, p.54.
羅爾斯是當代最重要的平等主義者,而基本善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觀念,它帶有深刻的個人印記,因此我們需要對它加以深入的分析。由于在羅爾斯發(fā)表《正義論》之前西方處于支配地位的平等觀是功利主義的“福利平等”,所以我們參照福利觀念來解釋基本善。
首先,福利是指偏好的滿足,而“善是合理欲望的滿足”。*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99, p.80.偏好與欲望之間的差別不大,兩者的區(qū)別在于羅爾斯對欲望進行了限制,在它前面加上了“合理的”一詞。只有欲望是合理的,它才是善的。在羅爾斯看來,權利和自由、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是合理欲望的對象,從而它們是基本善。人們擁有的基本善越多,越能實現自己的生活計劃。在這種意義上,如果說功利主義者追求的是福利的最大化,那么羅爾斯追求的則是滿足正義要求的基本善的最大化。
其次,福利是主觀的,而基本善則是客觀的。福利是指偏好的滿足,因此,功利主義者在評價平等時,依據的不是利益、資源或優(yōu)勢本身,而是它們在人們身上產生的影響。相反,羅爾斯的基本善則是指這些利益、資源或優(yōu)勢本身,所謂平等,也是指這些東西的平等。在某種意義上說,羅爾斯之所以用“基本善”取代功利主義的“福利”,最重要的考慮就是客觀性。
最后,福利是一元論的,而基本善是多元論的。在評價平等的時候,功利主義只應用一個指標,即個人所享有的福利,其他都不在考慮之列。與其相反,羅爾斯在評價平等時,使用了基本善的多種指標,即權利和自由、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因此,基本善的平等是一種復雜的平等,需要用不同的正義原則來調節(jié)?;旧频亩嘣允且粋€優(yōu)點,它能夠把各種重要價值都包括在內,但同時也是一個缺點,它給基本善的人際比較帶來了很大麻煩。
如果基本善是每個人都需要的東西,那么如何分配之?按照羅爾斯的觀點,基本善的分配是由社會制度調節(jié)的。具體來說,基本善是根據正義原則來分配的。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是兩個正義原則。第一個一般被稱為“平等的自由原則”,第二個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被稱為“差別原則”,第二部分被稱為“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按照羅爾斯的說法,正義原則的主題是社會基本結構,即決定由社會合作所產生的利益之劃分方式。這里的利益是指基本善,即權利和自由、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旧瓶煞譃槿M,它們與正義原則之間存在一種對應關系:第一組是自由和權利,對應第一個正義原則;第二組是機會和權力,對應第二個正義原則的第二個部分;第三組是收入和財富,對應第二個正義原則的第一個部分。也就是說,“平等的自由原則”被用來分配自由和權利,“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被用來分配機會和權力,“差別原則”被用來分配收入和財富。
基本善的觀念是對福利觀念的矯正,它具有某些明顯的優(yōu)點。但是,基本善的觀念本身也存在一些問題,并且引起了批評者的質疑。在此,我們主要關注兩個重要問題,即基本善的客觀性和性質。
第一個問題是基本善的客觀性。很多政治哲學家反對“福利平等”,所真正反對的不是福利的“平等”,而是平等的“福利”。他們之所以反對平等的福利,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福利觀念是主觀的。羅爾斯用“基本善”取代“福利”,其最重要的考慮在于,福利是主觀的,而基本善是客觀的。
問題在于,基本善是客觀的嗎?羅爾斯所說的基本善是指自由和權利、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就它們是每個人可以享有的東西而言,確實是客觀的。假如客觀性就是指這個意思,那么它只是代表某種事實,并沒有什么重要的意義。我們知道,基本善是對于“什么的平等”這個問題的回答,在這種意義上,它們應是平等的承載者。如果這樣,它們的客觀性應另有所指。我們認為,就其作為平等的承載者而言,基本善的客觀性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它們應該是普遍的,每個人都想要這些善;另一方面,它們對所有人應該都是公平的,不會構成對某些人及其生活計劃的偏袒。
首先來檢驗一下它們的普遍性。按照羅爾斯的觀點,基本善是普遍的,因為無論是作為追求個人利益所必需的社會背景條件(如權利、自由和機會),還是作為實現所有目的之一般手段(如收入和財富),基本善不僅是每個理性的人都想要的東西,而且越多越好。*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99, p.79.在羅爾斯看來,盡管人們的人生理想和生活計劃各種各樣,但每個人在實現它們的過程中都需要基本善,也都想得到更多的基本善。
必須承認,自由和權利、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不僅每個人都需要,而且對每個人都具有重要價值。否定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因此,批評者把批判焦點放在了羅爾斯所說的“越多越好”上。一些批評者認為,人們也許都需要基本善,但絕不是越多越好;或者,某些人可能希望基本善越多越好,某些人則可能不是如此;如果這樣,那么說明基本善并不是普遍的。許華茲在各種基本善中挑出“財富”和“自由”為例來反駁羅爾斯:“雖然所有理性的人都想要某種數量的財富,而有些理性的人可能總是希望財富越多越好,但其他理性的人可能則只想要某種最低數量的財富。同樣,雖然所有理性的人都想要某種程度的自由,但在實現其生活計劃所需要的自由種類和程度的問題上,理性的個人之間可能是不同的?!?Adina Schwartz, “Moral Neutrality and Primary Goods,” in Chandran Kukathas, ed., John Rawls, Vol.II,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144.
對于這種批評,羅爾斯可以做出兩種回應。第一種回應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即“越多越好”的說法沒有問題,并且對上述批評給予反駁。實際上,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就預見到了這樣的批評,并且回應說,從原初狀態(tài)的觀點看,“越多越好”的說法是合理的:“如果有些人不想要更多的東西,那么沒有人會強迫他們接受更多的東西,而且一個人也不會因為擁有更大的自由而受到傷害?!?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143.需要指出的是,或許由于許華茲的批評,羅爾斯在1999年版的《正義論》中把最后一句(“而且一個人也不會因為擁有更大的自由而受到傷害”)刪去了。
第二種回應是堅持自己的基本觀點,但是做出某些修正。比如說,羅爾斯可以撤銷“越多越好”的說法,但是仍然堅持基本善的普遍性,仍然主張它們可以作為普遍的動機而發(fā)揮其作用。《正義論》之后,羅爾斯認為,基本善是公民作為自由和平等的人度過整個人生所需要的東西。*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73頁。如果基本善是每一個公民所必需的,那么就可以較為有效地回應關于普遍性的批評,因為基本善是每一個人能夠被稱為公民的必要條件,而羅爾斯的社會正義論關注的基礎就是公民。
基本善之客觀性的第二個方面是公平性。即使我們承認基本善是普遍的,也還存在它們是否公平的問題。這個問題對羅爾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在近半個世紀的職業(yè)生涯中,他一直把自己的正義理論稱為“作為公平的正義”。為了公平,羅爾斯提出了原初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的設計,以保證所有人都處于平等的契約條件之中。由于基本善是由國家來保障和分配的利益,所以存在它們是否對于所有人都公平的問題。羅爾斯本人認為,“基本善對自由和平等的公民是公平的?!?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第77頁。這種公平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在原初狀態(tài)當中,由于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身的特殊信息,因而會基于基本善的動機來進行選擇,這種動機是公平的。另一方面,公平的問題通常也被看作是中立性的問題: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善觀念(美好人生計劃)來說,基本善應該是中立的。在羅爾斯看來,基本善是一個人實現其人生計劃所需要的東西,而無論一個人的特殊人生計劃是什么。在這種意義上,不管人們追求什么樣的人生理想和生活目標,基本善在價值上對所有人都是中立的。但是,所有人都需要基本善,并不意味著它們就是中立的:這不意味人們都會同意羅爾斯對基本善的排序,也不意味著基本善在他們的生活中具有羅爾斯設想的意義。
很多批評者對基本善的公平性和中立性提出質疑:用基本善取代個人的善觀念不是公平的,因為每人追求自己的特殊善的過程中,基本善的價值是不一樣的;由于不同的人追求不同的善觀念,而基本善只有利于某些人追求自己的善觀念,而不利于另一些人,這樣它們就不是中立的,而是“自由主義的”和“個人主義的”。*Thomas Nagel, “Rawls on Justice,” in Norman Daniels, ed., Reading Rawl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9-10.問題的關鍵在于,基本善是有內容的,指自由和權利、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等,而對持有不同價值理想和生活信念的人,這些東西具有不同的意義。正如一些批評者指出的:在羅爾斯設想的正義社會里,一個社群主義者實現自己愿望的機會要比個人主義者更少。*Richard J. Arneson, “Primary Goods Revisited,” in Chandran Kukathas, ed., John Rawls, Vol.II,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153.
另外,羅爾斯的基本善內部是有排序的,而參照這種排序,基本善的公平性和中立性可能會引起更多的質疑。我們知道,基本善與正義原則具有一種對應關系,即第一個正義原則(平等的自由原則)分配的是自由和權利,第二個正義原則的第二個部分(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分配的是機會和權力,它的第一個部分(差別原則)分配的是收入和財富。按照羅爾斯提出的優(yōu)先規(guī)則,第一個正義原則優(yōu)先于第二個正義原則,第二個正義原則中的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優(yōu)先于差別原則。這種優(yōu)先次序實質上反映的是基本善之間的優(yōu)先次序,即自由和權利優(yōu)先于機會和權力,機會和權力優(yōu)先于收入和財富。*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71, pp.38-39.顯然,這種優(yōu)先次序代表的是自由主義的價值排序。如果基本善的價值排序是自由主義的,那么就不是中立的,且其他派別(如社群主義和社會主義)會對這樣的排序提出質疑和異議。
基本善的第二個問題涉及其性質。《正義論》中,羅爾斯對基本善給予了這樣的解釋,即它們是“合理欲望的滿足”,且“越多越好”。羅爾斯認為,基本善是每一個理性的人都會想望的東西,無論他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這種解釋給羅爾斯帶來了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基本善是一個心理學的事實還是一種道德觀念?從羅爾斯的解釋看,基本善是人們普遍擁有的心理學事實,因為它們不僅是合理欲望的滿足,且每個理性的人都會想望。在這種意義上,基本善不僅是客觀的,而且是普遍的。但是,正如上面討論所揭示的那樣,基本善的客觀性和普遍性都受到了批評者的質疑,如果這樣,那么基本善就不是一種普遍的心理學事實,而是一種自由主義的和個人主義的道德觀念。
另一個問題是,基本善是每個人作為人類成員還是作為公民所需要的東西?按照《正義論》的解釋,基本善相對于每個人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和生活計劃來說是中立的,無論一個人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基本善都是他需要的東西。在這種意義上,基本善是每個人作為人類成員所需要的東西。但是,我們知道,“自由”是自啟蒙以后流行開來的觀念,而“權利”更是一個當代的話語。在古代社會,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自由和權利都不能說是每一個理性的人都會想望的東西,無論他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這些東西是伴隨公民社會出現的,在這種意義上,它們是現代公民的需要。
鑒于基本善的觀念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批評,從20世紀80年代起,羅爾斯開始反思基本善問題,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并在不同時期的著述中表達出來,如“社會統一和基本善”(1982)、“基本自由及其優(yōu)先性”(1982)、《正義論》第二版(1999)和《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2001)。特別是在《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中,羅爾斯對先前做出的修正進行了綜合,為基本善提供了比較完整的重新解釋。這些重新解釋可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基本善本質上是一種道德觀念或道德理想。羅爾斯認為人們具有兩種道德能力,一種是獲得正義感的能力,另一種是形成、修正和追求善觀念的能力,而對于人們能夠全面發(fā)展和充分運用他們的兩種道德能力,基本善是各種各樣的社會條件和適于各種目的之手段。另一方面,基本善與公民觀念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人作為公民是自由和平等的。在這種意義上,基本善是從關于人的政治觀念來看而為人所需要和要求的東西。*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第73-74頁。
即使基本善的觀念存在上述問題,但是與其他的平等觀相比,其中特別是羅爾斯所針對的福利平等,民主的平等具有一些明顯的優(yōu)點,并因此深刻地影響了當代的平等主義理論。
首先,民主的平等使用客觀的標準來評價人們是否平等。一種平等觀需要用某種標準來衡量人們的生活狀況,而其所使用的標準有主觀客觀之分。例如,福利平等用來評價人們是否平等的標準是個人的感受(偏好的滿足),其標準是主觀的。與此不同,民主的平等評價的標準是人們享有的利益和資源本身,而不是利益和資源在人們身上產生的影響,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它的標準是客觀的。
其次,民主的平等實際上包含著某種機會平等的觀念。雖然平等主義者主張平等是好的,不平等是壞的,對利益和資源應該進行平等的分配。但是,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平等的分配是不可能的。說它是不可能的,既是指平等的分配在道德上是不可取的,也是指它在動機上是不可行的。*關于平等分配之不可取和不可行的理由,詳見姚大志:《分配正義:從弱勢群體的觀點看》,《哲學研究》2011年第3期。在羅爾斯的基本善中,按照第一個正義原則,自由和權利的分配是平等的,而按照第二個正義原則,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的分配則不是平等的。雖然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的分配是不平等的,但如果它們是按照第二個正義原則來分配的,那么這種分配也是正義的。因為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的分配是不平等的,所以基本善的平等實際上是一種機會的平等,而非結果的平等。
最后,民主的平等的關注焦點是最不利者(弱勢群體)。羅爾斯的平等主義鮮明體現在差別原則中,而按照差別原則要求,如果一種社會安排是不平等的,那么它應該符合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即它賦予最不利者的利益以優(yōu)先性。這種優(yōu)先性意味著,在考慮分配正義的問題上,最不利者的利益具有最重要的道德份量,從而當其利益與其他人的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們應該首先滿足最不利者的要求。我們應該強調的是:這種平等主義追求的東西不是理想意義上的完全平等的分配,而是最不利者所享有的基本善的最大化,不平等存在的理由只能是提升最不利者的利益。
雖然民主的平等具有上述優(yōu)點,但也存在一些嚴重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個人責任。為了深入討論,我們把基本善的平等與福利平等加以對比。以小說《紅樓夢》中的兩個人物為例:賈母和劉姥姥。賈母在賈府位階最高,從出生到老年一直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住深宮大院。劉姥姥則是一普通農民,靠二畝薄田生活,寡居多年。假設當時的皇帝是一個平等主義者,要在全國實行平等,而大臣們提出了兩種平等方案,一種是福利平等,另外一種是基本善的平等。如果實行福利平等,要使賈母和劉姥姥享有平等的福利,就會產生不公平問題。由于賈母習慣了錦衣玉食、奴婢成群,要維持她起碼的福利,也需大體上相似的水平。而劉姥姥習慣了清貧,只需維持溫飽,就能使她感受到很高的福利水平。這意味著,要維持平等的福利,賈母需要大量的資源,而劉姥姥需要的則非常少;也意味著,如果實行福利平等,對劉姥姥是不公平的。相反,如果實行的是基本善的平等,要使賈母和劉姥姥擁有同樣多的基本善,那么就會出現相反的問題。由于賈母習慣了奢華,而依靠現在所擁有的平等資源,無論如何是沒法生活下去的。而且,我們需要指出,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她自己選擇的,而是她一出生,其家庭就“強加”給她的。如果這樣,那么國家是否應該補償給賈母一些資源,以維持其更高的生活水平?對于福利平等的擁護者,國家確實應該給她提供額外的補助,以維持平等的福利。而羅爾斯認為,人作為道德主體具有這樣的道德能力,即形成、修改和追求美好生活的能力,從而一個人對于自己過什么樣的生活是負有某種責任的。這種道德能力意味著,像賈母這樣的人能夠修改自己的生活計劃,使之適合自己所擁有的基本善,即過一種普遍人的生活;反過來,如果用過清貧生活的劉姥姥節(jié)省的錢補貼習慣奢侈生活的賈母,以達到福利平等,是不公平的。*John Rawls, “Social Unity and Primary Goods,” in Amartya Sen and Bernard Williams, eds., Utilitarianism and beyond,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168-169.
對于羅爾斯,奢侈生活是人們自己選擇的,因此他們應該為此負責,這沒有問題。問題在于,這種立場是否也能夠同樣應用于最不利者。讓我們繼續(xù)前面的假設:這個皇帝選擇了基本善的平等方案,于是賈母所擁有的資源與劉姥姥是一樣的,但是她依然過著奢侈的生活,這樣不久她就變成了最不利者。按照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基本善的分配應該在最大程度上有利于最不利者,以改善其處境,提高其福利水平。如果賈母變成了最不利者,那么國家就應該幫助她。國家應該幫助賈母嗎?依據個人責任的理論,如果賈母對自己的處境負有個人責任,那么國家就不需要幫助她;如果她對自己的處境不負有個人責任,那么國家就應該幫助她。賈母是否應該為自己所處的不利地位負責?在福利平等的問題上,即過著奢侈生活的事情上,羅爾斯認為人們應該對此負責。但是在基本善的平等問題上,即在最不利者所處的最不利地位的事情上,羅爾斯則認為人們無需為此負責。如果賈母是一個具有昂貴偏好的要求補償者,那么羅爾斯會要求她對自己的偏好負責;如果賈母變成了最不利者,那么羅爾斯將不會要求她對自己的處境負責。
這個問題涉及到產生不平等的原因是什么。在羅爾斯看來,導致人們之間不平等的東西主要有三種:人們出身的家庭,人們具有的自然天賦,人們在其生活過程中的幸運與不幸。良好的家庭出身、優(yōu)越的自然天賦和生活中的幸運通常能夠使人們在社會上占有較高的地位和獲得較多的收入。相反,最不利者往往出身于最不利的家庭,或者具有更差的自然天賦或者運氣。但是,人們擁有什么樣的家庭出身、自然天賦以及幸運與不幸,完全是偶然的。沒有人能夠合理地聲稱自己應該出身于比別人更良好的家庭,擁有比別人更高的自然天賦和更大的幸運。從道德上講,更差的家庭出身、自然天賦和不幸不是最不利者應得的。如果最不利者所處的最不利地位不是他們應得的,那么國家就應該通過再分配的方式來幫助他們,改善他們的不利地位,而差別原則就起這種作用。*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99, pp.87-89.
但是,羅爾斯的這種觀點會引起兩個問題:首先,導致不平等的原因到底什么?其次,最不利者是否應該為自己的不利地位負責?羅爾斯把導致不平等的原因歸結為家庭環(huán)境、自然天賦和運氣,而這些東西是外在的和客觀的因素,是人們自己無法控制的。人們不能決定自己出生在什么家庭,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天賦和運氣。這些人們無法控制的東西確實產生了不平等,但問題在于它們是不是導致不平等的唯一因素。除了這些外在的、客觀的因素之外,導致不平等的還有沒有內在的和主觀的因素。比如說,人們的抱負和勤奮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收入和社會地位?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有抱負并且勤奮的人們會在社會上占據更有利的地位。在這個問題上,羅爾斯認為個人努力與否的個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外在環(huán)境,因此應該把個人努力與否的因素也歸結到外在環(huán)境上面。*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1999, p.89.但是,我們認為,即使是在外在環(huán)境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個人的主觀能動性仍然會使得兩個人的處境變得非常不同。因此,即使承認羅爾斯的這種觀點的某種正確性,但是,只關注產生不平等的外在的和客觀的因素,而沒有承認這些內在的和主觀的因素,仍然是不正確的。
產生不平等的原因會影響到最不利者的個人責任問題。如果使最不利者處于不利地位的原因是外在和客觀的,如羅爾斯所關注的家庭出身和自然天賦,那么他們對自己的不利地位就沒有個人責任,從而國家有責任幫助他們。如果使最不利者處于不利地位的原因是內在和主觀的,如個人的抱負、勤奮甚至職業(yè)選擇,那么他們需要為自己的不利地位負責,從而國家也就沒有責任幫助他們。比如說,某個人喜歡戶外休閑活動,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于徒步旅行,從而導致收入很低,成為最不利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國家因其屬于最不利者而給予收入上的補貼,那么這意味著拿那些勤奮工作的人們所辛苦掙來的錢來補助那些四處閑逛的人,而這樣的幫助顯然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