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楚穎
“……更鼓頻催良宵短,不覺得東方發(fā)白天已明?!?/p>
委婉纏綿的越劇被輕輕哼起。一支《碧玉簪》,融進縫紉機“咔噠咔噠”的響聲里。機針咬住金黃色的、繡著朵朵銀色的盛放著的菊花的錦緞,上上下下地跳躍,把這一支江南舊謠同外婆深深的愛一并縫進了即將制成的棉背心中。從出生起,我便與這錦緞所制的背心結下了不解之緣。八月酷熱的大暑天,外婆用白棉衣將剛來到這世界的我層層裹住,再套上一件大紅色的錦緞背心:在襁褓中牙牙學語,在學步車上滑行,在冬日的暖陽里跌跌撞撞,在來儀亭的石凳上一次次好奇地張望著世界……
蒙蒙亮的天,空氣潮濕。隔壁樓房中吳老師家的雞還未叫,就聽得畫片在牛皮紙上滑動,大剪子追著劃痕跑,于是縫紉機哼起歌來。 外婆用拇指蘸了濕濕的海綿,戴著老花鏡,翻著早已失了封面的裁縫教學書,用三角形的藍色畫片在廢棄的草稿紙上涂涂畫畫,然后用直尺比畫著,在牛皮紙上精準地畫下一道道筆直的線;又推推眼鏡,細細查看著剛畫好的服裝底稿,或點頭微笑,或俯身修飾,力求將這日常穿著的衣服做到最舒坦、美觀大方。縫紉機的響聲與外婆哼起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越劇,伴我度過了十七個春秋。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外婆是怎樣為我量了肩寬腰長,在她自己搭建的簡易木桌上設計各式服裝,在縫紉機前踏著腳踏板搖著手搖器,制作我的絲綢白睡裙、錦緞棉背心。
如今我不再常穿外婆做的衣服。市面上各色各式的新潮衣服,占據(jù)了家里大半個衣柜,卻無法待滿兩個春秋。秋末整理衣櫥時,忽然在里頭翻出兩件早年穿過的棉背心,它們依然瑰麗多姿,色彩明亮。我撫摸著涼涼的錦緞,感受它溫熱的氣息。一件棉背心,若是機械化的流水生產(chǎn),不出一天便能制得兩三百件;而在外婆日漸枯瘦的手中,一匹錦緞,一堆上好的棉花,意味著三天或四天的埋頭操勞。從打稿、裁剪,到縫制、充棉花,最后排扣、藏線頭,還不算完全做成。成衣之前得先上身,看領口、肩膀處是否過窄,運動時是否方便。外婆的嚴謹精細,決定了這必然是一件優(yōu)秀的作品。最后,整理晾曬。外婆小心翼翼地,親手為我套上背心,扣上花一樣的琵琶扣。穿上身的背心,不僅有陽光的味道,還有外婆傾注的愛與心血。我靜靜地站著,看外婆臉上綻開的如花一般的笑容。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像倒映在靜靜流淌的富春江里的明月。那是一種不露聲色的美。
我小的時候,??吹揭晃蛔≡趯陌⒁痰轿覀兗襾?,讓外婆幫她改改衣褲,做做衣服,織件毛線衣。外婆用軟尺在她腰上繞一圈,胸上繞一圈,在兩肩處比一比,手臂上比一比,戴起老花鏡微微仰起頭垂下眼讀出數(shù)字,記錄在專用的小本子上。這位阿姨隔幾天后再來,外婆已做好了衣服,讓她試穿。她總是合不攏嘴地笑,夸贊外婆的手藝真是獨一無二的好。住在小區(qū)里的老師也常叫住外公:“吳老師,洪老師的衣服做得真好哎。穿著很舒服的!”——洪老師指的當然是我外婆。不只是外公,就連我聽了,自豪之情也油然而生。
歲月依舊,不過外婆卻慢慢走向了衰老。她用唾液濕潤了線頭,用手搓捻,將針眼對準光亮,卻總穿不進線。地攤上十元一副的老花鏡經(jīng)年累月,鏡片發(fā)黃,厚厚的膠布一圈圈地纏繞著折斷的鏡腿,像極了歲月蒙蔽了外婆的雙眼,纏住了骨髓。可她依然執(zhí)著地穿引著針線,在縫紉機前做她一生鐘愛的事業(yè)。她哼唱著越劇,念著細碎的唱詞,渾身散發(fā)著溫靜的底蘊。日子就在這綿長的唱腔里拉扯得很長,宛如外婆手里的絲線。
年輕的人,幾乎不愿終其一生做一個普通的裁縫;也難沉下心,去等待一件定制的新衣,等待它的形成,等它在裁縫手中生花,在時間里慢慢發(fā)酵。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人們缺乏的,正是像外婆一樣的匠心精神。外婆親手制作的錦緞背心,如綿長優(yōu)雅的越劇,亦如她專注求實的心,指導著我以匠心的態(tài)度去感受生活。
(指導教師:張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