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紅敏
摘 要:元初重經(jīng)濟、義理而斥詞章的學術(shù)取向和人才傾向,科舉長期廢而不行。士子文人失去傳統(tǒng)的上進之路,對元代文人的思想和生活狀況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一些文人因此而疏離了政治和權(quán)力,淡出了治國和明道,喚醒了獨立人格意識,以純文人的心態(tài)和眼光讀書和創(chuàng)作;元代中期,自元仁宗恢復科舉制度后,吸引了各族文人士子參加科舉考試,從而興起了一個全面學習中華文化的熱潮。元代科舉吸引各族士子文人參加,是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依然有著無法言說的吸引力,盡顯大國氣象和盛世之感,促成了元代盛世的時代精神和“平、易、雅、正”盛世文風的形成。
關(guān)鍵詞:元代文人;科舉;文學發(fā)展;盛世文風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2-0146-06
元朝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主宰中國的王朝,統(tǒng)治民族蒙古族以其固有的政治及文化傳統(tǒng)影響著元代社會發(fā)展。作為收攬士人與建立正統(tǒng)的重要手段,漢族的科舉選官則是以“學而優(yōu)則仕”為原則評準行政菁英的征募方式,在考試面前人人平等,是為打破世襲與貴族的特權(quán),這和蒙古社會的用人方式是格格不入的。元代初期,蒙古統(tǒng)治者選用官吏,沿襲蒙古族重世家的體制,以“根腳”取才,對中原漢族自唐宋以來實施的科舉取士不重視,導致了科舉制度文化的斷裂。元代初期,官府用人以實用為目的,不重科舉,元朝的學術(shù)取向和人才傾向重經(jīng)濟、義理而斥詞章,重德行、經(jīng)術(shù)為先、詞章次之的方針。元前期科舉遲遲未開,直到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在李孟等儒臣的建議下正式開科取士。元順帝至元元年(1335),因中書平章蔑兒乞氏伯顏堅決反對,科舉考試再度停廢。隔七年之后,順帝至正元年(1341),重又恢復。此后一直到元朝滅亡,“科場,每三歲一次開試”①。元代從1206年成吉思汗建蒙古國到1368年元朝滅亡,期間一共162年,元朝科舉施行52年,扣除中斷6年,實際上只有45年的時間,僅開科16次,最多一次是元統(tǒng)元年(1333)取士100人,終元之世,左、右兩榜共取士1139人。顯而易見,元代科舉執(zhí)行時間短、規(guī)模較小、擢用人數(shù)較少。所以有人說:“元代是中國科舉史上最低落的一代?!雹谠己筮y針對元代科舉及選人的種種弊端有過鞭辟入里地論述:“世官既不可行,取人之法未立,是以有素無行檢,恃利口而得官者;素無才望,納賄行賂而得官者;不經(jīng)歷試,以虛聲浮舉而得官者;似有實無,耄不知恥,厚貌深情而得官者。致使緘默謹約者為無能,貧窶寡交者為退縮無用,逃名務實者為無聞,壯年豪邁、思深慮遠、直言讜論切中時病者為狂妄誹謗。當此之際,而處選舉銓衡之任,不亦艱哉!”③不過,即使元代恢復科舉后也沒有像前朝那樣給文人儒士提供多少飛黃騰達的機會。
一、科舉不興喚醒了元代文人獨立人格意識
在元代,以儒術(shù)經(jīng)邦治國在中國君主專制社會一向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觀念受到了沖擊,且元代官員入仕途徑較多;與唐宋和明清相比較,通過科舉入仕的文人在選官中所占比例少之又少。元代選官用人著重“根腳”(根源、出身),高官厚祿幾乎為少數(shù)“大根腳”即與皇室淵源深厚的勛臣世家和“老奴婢根腳”的宗族所總攬壟斷。元代文士即使通過科舉進入仕途謀得官職,但待遇和地位也遠不能和宋代相比,文士地位和待遇都低落了許多。宋代早已形成了尊師重道、重文輕武的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風氣,士人在社會上聲望和地位極高。而宋元易代之后,文人不僅失去了在宋代所擁有的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而且宋朝以及半漢化的金朝給讀書人所提供的通過科舉獲得種種榮譽榮耀、衣食無憂之途也變得坎坷起來。元代存續(xù)的百多年間,只有小部分漢人菁英能進入統(tǒng)治階層而獲居高位,大部分漢族文士被拋出權(quán)利圈之外。雖然漢族文人在文化上占有優(yōu)勢,但元朝統(tǒng)治者所實行時斷時續(xù)的科舉政策,給他們提供的通過讀書入仕為官的機會非常少,多數(shù)文人不能在政界施展抱負、建功立業(yè),把自己融入統(tǒng)治者、國家、社會體系,治國平天下的士人理想生涯不再有了。
元代文士在政治權(quán)力上已被邊緣化。元末余闕曾論及元代文人非常尷尬的地位和處境:“我國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無所專主,然用儒者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雖執(zhí)政大臣亦以吏為之。由是中州小民粗識字能識文書者,得入臺閣,共筆札,累日積月,皆可以致通顯,而中州之士見用者遂浸寡。況南方之地遠士多,不能自至京師,其抱材蘊者又往往不屑為吏,故其用者尤寡也。其久也,則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晉之與秦,不可與同中國。故夫南方之士微矣。延祐中,仁皇初設(shè)科目亦有所不屑,而甘自沒溺于山林之間者不可勝道。是可惜也?!雹懿贿^,漢族士人又往往代表著先進的文化,雖然大多數(shù)漢族儒士文人失去了治國的權(quán)利,但并未失去文化和文學領(lǐng)域的話語權(quán)。在元代這種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文人更能展現(xiàn)其群體意識,在文化領(lǐng)域享有卓有成效的掌控權(quán)。
元代的文人,他們?nèi)松鷥r值的認定已經(jīng)不能以政治權(quán)力圈為歸依了;他們似乎更愛以歸隱為人生追求,復返自然,在讀書、吟詩、作文、田園中營造生命的和諧。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更注重個體的生命價值和文士的獨立品格。正如程頤所說:“是賢人君子不偶于時而高潔自守,不累于世務者也?!磺酪葬邥r,既不得施設(shè)于天下,則自善其身,尊高敦尚其事,守其志節(jié)而已。士之自高尚,亦非一道:有懷抱道德不偶于時,而高潔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而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之事,獨潔其身者。所處雖有得失小大之殊,皆自高尚其事者也?!雹荨吨芤住ばM》之上九爻辭說:“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比舨粸橥鹾钭鍪?,高尚以自守,那么可以過一種雅化的生活。關(guān)于雅,有很多理解,主要是指與鄙俗、俚俗、淺俗、庸俗等“俗”相對立的概念。張高評曾這樣評價宋代的文人:“大多出身平民,雖由科舉仕宦而居廟堂,仍不脫平民氣息,故文人心態(tài),較之隋唐元明,為更加注重涵養(yǎng)豐富、品節(jié)持重、高逸典雅之人文內(nèi)涵追求,諸如博學、深思、廣識、徹悟、超脫、曠達、清高、自信、自立、自由、老成諸意趣……而成文質(zhì)彬彬之君子?!雹拚驗槭蔷哂胁W、持重等君子品格,其作品的主體風格才稱得上雅?!把?,指雅正、雅致、雅潔、古雅、醇雅、風雅、典雅、文雅、淵雅、有書卷氣,以及含有恬靜、幽深、溫厚、古硬、蕭清、悠閑、平淡、飄逸之韻,具有精巧、莊重、峻潔、清新之長,這是文人作品的主體風格?!雹咚未娜讼蛲鶎庫o的生活,回避或者忽略世俗生活;那種熱鬧非凡的市井生活對他們沒有誘惑力,清心且靜心,優(yōu)美且平和,憧憬高雅清凈的理想生活境界。元代文人追求雅化的生活與此有些出入,他們不回避市井,不回避平凡,更多追求的是一種文士的獨立品格,是一種個性的張揚。
元儒胡祗遹曾這樣描述當時的儒士文人:“今之儒者平居無事,務鉛槧,博學多聞,洞究往古,問無不知。至于當世切務,恬不加問,窒無所聞。戶口之多寡,政治之美惡,國勢之本末,竟莫之知。一旦乘虛名而寵召論上前,掇陳編,拾爛語,枝離浩漫,施之于今,無一言之可用?!雹嗨坪踉娜诉h離了政治,也少了經(jīng)世致用的責任和義務,只退守于書齋“掇陳編,拾爛語”,雖博古而無需通今,看書終身但于國于民毫無用處。胡祗遹是以元代儒士普遍觀點重實用重治生來批評當時儒士泥于學古而不善用的現(xiàn)象,但卻指明了一點,元代儒士文人不再關(guān)心經(jīng)世致用的治國大業(yè),他們將主要精力放在讀書上了。
元朝科舉不興,讓一些文人疏離了政治和權(quán)力,喚醒了他們的獨立人格意識。他們中的多數(shù)淡出了治國和明道這兩種實現(xiàn)其人生價值的途徑,不再囿于陳規(guī)的事務而回到自己本身所擁有的文;他們不參與政治,遠離朝廷,僅僅追求精神和文化上的超越。無論是隱居田園山林也罷,還是為了生計出任教職,亦或在城市過著普通人的家居生活也罷,他們只是單純的讀書、屬文,寫詩,吟賦,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談文論藝,題字賞畫,無意于權(quán)勢富貴,追求的僅是文人生活雅趣之樂。元代文人這種以筆墨情趣和詩書自娛的純文士的清雅旨趣生活,是擺脫世俗干擾之后的適興、自然而富有審美情趣的生活;元代文人對人生中的自足自樂之追求,也促成了元代雅文學特別是元曲的豐富多彩和繁榮。
二、科舉考試促使多族子弟學習中華文化
雖然元世祖忽必烈在治國上采用漢法,但他還要顧及蒙古族貴族的利益,在用人上兼顧蒙古族的世家和“根腳”取才制度,在采用漢法上是有所保留的?!霸萌巳〔抛钪厥兰遥串敃r所謂‘根腳。此一‘根腳取才制,與唐宋以來中原取士以科舉為主要渠道可說是南轅北轍,大不相同。元朝中期以前,一直未恢復科舉制度,漢族士人遂喪失此一主要的入仕管道?!雹崞浜螅首谕菩锌婆e也考慮到蒙古族和漢族的區(qū)別,科舉取士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區(qū)別對待,這對以前依靠科舉一途謀仕途的漢族讀書人來說是一個打擊,以科舉謀求官職機會變得非常少。不過,科舉實施中,用于保障蒙古、色目人仕進特權(quán)的兩榜制,吸引了各族士子文人參加科舉考試。
元朝的科舉選人原則是:“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則以經(jīng)術(shù)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雹庠实垡x拔的不是能用文墨歌功頌德的文學之士,而是以經(jīng)術(shù)義理和經(jīng)濟治理國家的人才。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明令科場考試,《四書》《五經(jīng)》均“以程子、朱晦庵注解為主”(《通制條格》卷五《科舉類》皇慶二年十月條);所考內(nèi)容都是儒學經(jīng)典。隨后,朝廷更以“朱子之說為主,定為國是,而曲學異說,悉罷默之”(《伊洛淵源錄序》)B11。至此,“朱子之說”成為元朝立國之本,程朱理學的官學地位開始確立。元代的科舉考試以程朱之學為科考的固定內(nèi)容,要參加科舉考試求取功名者必須學習中華文化,攻讀儒家經(jīng)典。元代科舉的恢復,自然吸引了廣大民眾讀書應試的熱情,而且不同于唐宋兩朝,是多族士子共同參與。因為科舉讓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通過讀書也可以中舉、登科,拿到功名,甚至高官厚祿,這就激勵了各族子弟學習儒學的熱情;科舉考試也給多族士子文人提供了入仕和交流的一個機會。
元代中期開科取士,推動了各族子弟學習中華文化,研習儒學。不止是通過科舉取得功名者考中科舉者,還有科舉考試所淘汰的大批各族讀書人,他們必然也要學習中華文化和儒學經(jīng)典。雍古人馬祖常在《送李公敏之官序》中記述了色目子弟學習儒學的盛況:
天子有意乎禮樂之事,則人皆慕義向化矣。延祐初,詔舉進士三百人,會試春官五十人?;蛩贩健⒂陉D、大食、康居諸土之士,咸囊書橐筆,聯(lián)裳造庭而待問于有司,于時可謂盛矣。然其進之道雖則曰應詔對策,皆不過文藝細碎,矯誣情實,求合乎有司而蘄得一官于天子也;未聞其不為利祿而不干世用,特立而獨行,違今而趨古,孟軻所謂“雖無文王猶興”者也。余在河南,即聞于闐人李君公敏能尊孔子之教而變其俗,其學日肆以衍,浸漬乎六經(jīng),汪濊乎百家,蔚然而為儒者。流離困苦,益自刻厲,教授于青齊之間,賴公卿大夫知其賢名,薦牘交上,用是乃起家而入官焉。且公敏始有志乎古道也,豈必欲公卿大夫之知哉?B12
自科舉之興,“諸部子弟,類多感勵奮發(fā),以讀書稽古為事”。(《泰不華小傳》)B13要適應當時的社會整體環(huán)境和科舉考試之情勢所需,學習和接受儒家文化是必然的,要參加科舉考試求取功名也是他們學習中華文化、攻讀儒家經(jīng)典的動力。
因而,自元代中后期,西域、女真、蒙古、契丹等民族的學者數(shù)量激增。據(jù)蕭啟慶先生統(tǒng)計:“蒙古、色目漢學者增加的趨勢,就人數(shù)而言,前期蒙古漢學者不過17人,占總?cè)藬?shù)(包括一人兼一門以上而致重見者)10.90%。在中、后期則持續(xù)增加,分別增至28.21%與58.97%。前期色目漢學者僅占總?cè)藬?shù)的8.15%,在中、后期分別為40%與45.19%,顯然是與日俱增。就專長而言,前期大多數(shù)之蒙古及色目漢學者皆為儒學者,長于文學、藝術(shù)者甚為少見;而在中、后期擅長文學、美術(shù)之人數(shù)皆有大幅成長?!盉14了解使用中華文化并浸濡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熟練掌握儒家典籍,甚至涌現(xiàn)了不少造詣頗深的文學家、書法家、畫家、儒學大家和史學家等,他們都用漢文創(chuàng)作,且成就很高,是元代文化和文學中重要組成部分。諸如元代文壇大家馬祖常,乃“馬氏之先,出西域聶思脫里貴族”,家族世奉也里可溫,自幼學習儒家經(jīng)典,老師乃是元代著名儒士張□,“公時未冠,質(zhì)以經(jīng)史疑義數(shù)十,張公奇之。公少慕古學,非三代兩漢之書弗好也”。(《元故資德大夫御史中丞贈攄忠宣憲協(xié)正功臣魏郡馬文貞公墓志銘》)B15延祐二年首開科舉,馬祖常鄉(xiāng)貢會試皆中第一,廷試第二,授應奉翰林文字。其后歷任翰林應奉、翰林直學士、禮部尚書、御史中丞等職,一代翰苑名臣,被譽為“中原碩儒”。馬祖常通過主持科舉援引、選拔人才,引領(lǐng)元代文壇風氣,被譽為:“得士無慚龍虎榜,盛朝一變古文章?!保ā逗婉R伯庸同知貢舉試院記事》)
元代少數(shù)民族子弟由此“舍弓馬而事詩書”(戴良《鶴年吟稿序》),認同中華文化,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汲取華夏文化和儒學的營養(yǎng)。元代出現(xiàn)了深受華文化影響和篤學儒術(shù)的主要有兩大家族:西域民族北庭廉氏家族和高昌偰氏家族。廉氏家族成員中多精通漢文和儒學,而且出過書法家、文學家和史學家。高昌偰氏家族,有“一門九進士”之稱,是深受儒學影響的另一個極具代表性的西域大家族。這樣的情況確實得益于元代兩榜制科舉取士之法的推動??婆e考試也使得全國各地各族文人士子到京師參加會試,自然免不了詩賦往來,以文會友??婆e考試形成的多族文人同年、師生關(guān)系,同年之間,座主和門生之間詩酒唱和,詩文往復,談藝論文。這些無疑均推動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也形成了元代社會的特點和元代文化的主流特質(zhì)。
三、科舉推動元代文學盛世的形成
元代的文化建設(shè)和文學發(fā)展主要時期是在中期,元代文化與文學主要成就也是在中期,延祐科舉直接推動了元代文學盛世的形成。歐陽玄在《羅舜美詩序》中說:“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清人顧嗣立在《元詩選》中也說延祐文壇盛極一時:“延祐、天歷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一以唐為宗,而趨于雅,推一代之極盛,時又稱虞、揭、馬、宋?!盉16不僅如此,延祐初設(shè)科舉,得人才較多:“我國家延祐初詔行科舉今二十年,馬伯庸為御史中丞,許可用為中書參政,歐陽元功為翰林學士,張夢臣為奎章學士??婆e之士,臺省館閣往往有之,不為不盛?!保ㄠ嵱瘛端吞浦賹嵏班l(xiāng)試序》)B17延祐初年,北方文壇宗將盧摯、姚燧相繼辭世;馬祖常、許有壬、歐陽玄、張起巖以及楊載、黃溍等詩文名家等人通過科舉考試步入文壇,先后進入館閣,并同修遼、金、宋三史。他們之間情誼很深,同僚之間常在一起詩文唱答,形成了影響巨大的館閣文風,也促進了元代雅正文風的形成。“延祐初科進士張公起巖、馬公祖常、歐陽公玄及館閣諸人,又一時文學之盛矣。”B18延祐重開科舉促使南方文士大量北上大都,如此以來,南北儒士文人更加廣泛和頻繁交流??婆e以后的文壇主要是南方文士為主。北方文士中元明善、馬祖常比較突出,南方文士中以元詩“四大家”的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以及“儒林四杰”等作為延祐時期文壇主將,文學上開始了以代表治世之音的平易雅正為主的盛世文風。王理《元文類序》對延祐文風這樣描述:“國初學士大夫祖述金人、江左余風,車書大同,風氣為一。至元、大德之間庠序興,禮樂成,迄于延祐以來極盛矣。大凡國朝文類,合金人江左以考國初之作,述至元、大德以觀其成,定延祐以來以彰其盛?!盉19
元仁宗延祐時期,元朝統(tǒng)一已近40年,整個社會走上了穩(wěn)定和繁榮,尤其是南方經(jīng)濟迅速恢復和發(fā)展??婆e為讀書人重新開辟了進身之路。雖然元代科舉時斷時續(xù),但元代很多聲名赫赫的文士都曾以科舉入選,而且通過師友、同年關(guān)系、讀卷官與進士的關(guān)系和元代主盟文壇的大家建立了關(guān)系。文人士子心理漸趨平淡,憤激之氣平,哀怨之氣消,元代前期那種豪壯激憤之音此時已是少見,詩風文風趨于和平。正如當時人揭傒斯所說:“廬陵代為文獻之邦,自歐公始而天下為之歸,須溪作而江西為之變?!毾獩]一十有七年,學者復靡然棄哀怨而趨和平,科舉之利誘之也?!盉20可見延祐科舉對元代盛世文風影響全面、深刻而巨大。
仁宗皇慶二年(1313),詔行科舉:“詔以皇慶三年八月,天下郡縣興其賢能者,充貢有司。次年二月會試京師,中選者親試于廷,賜及第出身有差。帝謂侍臣曰:‘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圖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致此?設(shè)科取士,庶幾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興也?!盉21
仁宗首下科舉詔明言:“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以經(jīng)術(shù)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盉22詔書已經(jīng)明確不以詞章取士,而是注重明經(jīng)致用之學,程朱理學著述被官方指定為科考程式。這種崇實黜華的導向,對有元一代的文學觀念,有著主導性的影響。在朝廷選人取向強有力的影響下,“宋訖科舉廢,士多學詩,而前五十年所傳士大夫詩,多未脫時文故習。圣元科詔頒,士亦未嘗廢詩學,而詩皆趨于雅正。”B23不僅應舉的廣大士子群起趨之,所作文字典雅平正,對其他文人的影響也是如此,士風為之一變,這一點也符合儒家所一貫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教化功能,文運與世運相盛衰,與海內(nèi)為一承平時期的相適應的“治世之音”,內(nèi)容大約不出吟詠雍熙、賦頌升平之類,以含蓄蘊藉、雍容文風為主。
元代文人科舉入仕之后,多在翰林國史院等清要任職。翰林國史院文士聚集,不用忙于政務,可以充分享受清閑生活,在翰林任職的虞集在《玉堂燕集圖》一詩中曾描繪他們的悠閑生活:“朝廷多暇日,別館又青春。薄醉猶催酒,清歌況有人。玉堂金硯匣,翠袖白綸巾。老去渾無賴,憑誰為寫真?!盉24這樣的生活便于這些館閣文人雅集吟詩賦詞以消遣時日,追慕魏晉名士風流,常以山水為寄。這些文人來自南北,在詩文交流過程中文風逐漸趨同,以雍容典雅、雄渾深厚、不怨不麗、平易清和的治世之音為主要文風特征。元人認為,仁宗時代是“則太平極盛之際也”,以治世之音反映元代文人盛世心態(tài)便成為當時文人的一種追求:“皇元混一之初,金、宋舊儒,布列館閣,然其文氣,高者崛強,下者萎靡,時見舊習。承平日久,四方俊彥萃于京師,笙鏞相宣,風雅迭唱,治世之音日益以盛矣。”李國鳳《玩齋集序》云:“至補我朝元貞、延祐之間,天下又安,人才輩出。其見于文者,雖一言之徽亦本于理,累詞之繁必明夫道。有溫醇忠厚之懿,無脆薄蹇淺之失。其流風遺韻,漸涵沫濡,蓋將澤百世而未艾。嗚呼!文章之盛,其斯時歟?!碑敃r文治大倡,天下泰平,人才輩出,文士云集,追逐風雅,因而,終元一世,有很多元人關(guān)于本朝盛世詩文的論述。元代疆域的空前遼闊,海宇混一,能激蕩起元代文人胸中一種逾越往古的太平盛世的自信和時代的自豪感,也給當時文人帶來了一種傲視往古的盛世心態(tài)和盛世文風:文風平易正大,文勢亢健雄偉,氣象浩然宏朗,可以黼黻時代盛業(yè),符合時代的需求。無論南北作家,均是發(fā)自內(nèi)心感覺他們處于歷史上難得一遇的車書混同的太平盛世,寫出“盛世之文”“治世之音”是時代的需要,社會的需求,元代有盛世,自然有盛世之文,他們的看法近似。我們從元人自己的論述中可以看到當時時代精神,以及那個時代所形成的詩風和文風。如陳基《孟待制文集序》云:
中統(tǒng)、至元以來,風氣開闊,車書混同,縉紳作者與時更始,其文如云行雨施,需霈萬物,充然其有余也。延祐初,繼休之君,虛己右文,學士大夫涵煦乎承平,鼓舞乎雍熙,誓以所長與世馳騁,黼黻帝載輔張之文,號極古今之盛。
承平日久,經(jīng)濟蒸蒸日上,發(fā)展國力,百姓生活殷實富庶,令元人自豪自信,他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沒有元初的激昂和憤慨,變得熙然平和,學士大夫文人茹涵儒學,學術(shù)涵養(yǎng)深厚,文風自然也以雅正平和從容黼黻為特色,這是元中期太平盛世文人所特有的文章風格。
梁歸志在《中國古代文學通論·遼金元卷》中說過的一段話:“人們對魏晉風度和六朝風流津津樂道,并不計較那是一個充滿了殺伐屠戮長期分裂又極端黑暗的時代,對一個空前遼闊開放強盛又大一統(tǒng)的元朝卻為什么只看它的陰暗面,而無視其獨具一格的文化創(chuàng)造呢?儀僅因為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在六朝是漢族人而在元朝是蒙古族人,僅僅因為六朝詩文是雅文學而元雜劇是俗文學,六朝人排著隊上斷頭臺的朝不保夕就比元朝的中斷科舉好?六朝的士族壟斷仕途就比元朝的浪子——隱逸——斗士強?這是怎樣的文化立場的偏頗與狹隘?。 币驗樵怯缮贁?shù)民族統(tǒng)治,因而,在人們眼里元代是一個異族統(tǒng)治的黑暗時代,對元代社會、文化、文學的認識有很多偏頗,不能正視元代文學的發(fā)展,也忽視了元代文人自身的感受。終元一代,沒有文字獄,元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境地也很寬松,元人也無需像前代文人那樣,刻意去寫歌時頌圣的詩。他們不用阿諛逢迎皇帝,不向皇帝獻詩,元代幾乎沒有應制詩,人們生在這樣的時代,精神上是自由的,也是充滿了信心的,如元明之際葉子奇在《草木子》一書中多對元朝提出批評,但他在《草木子》卷三稱:“元惠民有局,養(yǎng)濟有院,重囚有糧,皆仁政也?!?/p>
如同唐人常常以唐比漢一樣,元人也常常以元比附盛唐,因為在兵馬強壯、開疆拓土、疆域之遼闊上不輸于盛唐,文治武功全面發(fā)展、國勢強盛、經(jīng)濟繁榮、百姓富足也有盛唐氣象,因而大唐盛世的感覺往往出現(xiàn)在元代文人的詩文當中,元人王惲有詩云:“唐到開元極盛年,見人說似即欣然。時時夢里長安道,驢背詩成雪滿肩?!盉25元人的這種自信來源于元代地域之廣、國勢之盛,有了這樣的心理基礎(chǔ),元代文人才有這樣的盛世之感,也有發(fā)為盛世文風而自豪之情與豪邁之氣。元文章大家歐陽玄的盛世之文說:“我元龍興,以渾厚之氣變之,而至文生焉。中統(tǒng)、至元之文龐以蔚,元貞、大德之文暢而腴,至大、延祐之文麗而貞,泰定、天歷之文贍以雄。涵育既久,日富月繁,上而日星之昭晰,下而山川之流峙,皆歸諸粲然之文,意將超宋唐而至西京矣。”B26從中統(tǒng)、至元到泰定、天歷,歐陽玄用“龐以蔚”“暢而腴”“麗而貞”“贍以雄”諸如此類之美好的語言,都是他所推崇的元代盛世“至文”,對元代文章是何等的自信,這種自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元朝應該有其盛世,自然有盛世之文。所以元代中期及以后知識分子處在這樣的時代,是極易生出雍容、正大且開闊的心胸與氣度,有比盛唐更為“大振”的盛世文風是非常自然的事。無論后世的研究者對元代的盛世文風如何評價,但這種文風在當時是一種客觀存在,我們不能否認。同時它又不是政治高壓下的產(chǎn)物,應該說是他們認識和意愿的真實表達。
注釋
①〔明〕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2018頁。
②金諍:《科舉制度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0頁。
③⑧魏崇武等校點:《胡祗遹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95、572—573頁。
④〔元〕余闕:《青陽集》卷二《楊君顯民詩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
⑤丁壽昌撰:《讀易會通》,中國書店,1992年,第282—283頁。
⑥⑦張高評:《宋詩特色研究》,長春出版社,2002年,第388、387頁。
⑨蕭啟慶:《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第145頁。
⑩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6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頁。
B11〔元〕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5),中華書局,1997年。
B12馬祖常著,李叔毅點校:《石田先生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2頁。
B13〔清〕顧嗣立編:《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1729頁。
B14蕭啟慶:《元朝多族士人圈的形成初探》,載蕭啟慶:《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下冊),中華書局,2007年,第484頁。
B15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中華書局,1997年,第158頁。
B16〔清〕顧嗣立:《寒廳詩話·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3—84頁。
B17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46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311頁。
B18〔元〕虞集:《道園類稿》卷四六《都漕運副使張公墓銘》,《四部叢刊》據(jù)景泰本影印本。
B19〔元〕蘇天爵編:《元文類》卷首《元文類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B20〔元〕揭傒斯:《揭傒斯全集》卷三《吳清寧文集序》,李夢生標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B21〔元〕歐陽玄著,魏崇武等點校:《歐陽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李宏謨詩序》,《歐陽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2頁。
B22〔元〕貢師泰:《玩齋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B23張晶主編:《中國古代文學通論·遼金元卷》,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6頁。
B24〔明〕葉子奇,吳東昆注:《草木子》(外3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0頁。
B25〔元〕王惲:《秋澗集》卷三四《偶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B26〔元〕歐陽玄《圭齋文集》卷七《潛溪后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