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洋 俞春玲

摘 要：移民是一群游走于文化邊緣的人，在與本族文化拉開距離之后渴望融入異族文化，以求生存。而基于種族不同而帶來的文化沖突是一個困擾歷代移民的歷史性問題，由于異族及母族身份與所居國的強弱對比，加之移民域外的不適應因素，導致了移民的生存狀態(tài)的困窘。在嚴歌苓筆下，物質焦慮，話語失聲及邊緣狀態(tài)成為移民生存常態(tài)的集中表象，而渴望不同種族的溝通理解也成為作者所追求的理想。

關鍵詞：移民 生存狀態(tài) 對話

鴉片戰(zhàn)爭后，晚清國門被迫打開，由此拉開中國近代大規(guī)模移民浪潮的序幕。最初走出國門的移民主要為清政府的外交官和作為勞動力輸出的勞工，以后者為主體的移民，整體生存狀態(tài)堪憂。1943年，美國終于廢除了長達六十多年的排華法案，而移民在美國社會中的生存狀態(tài)并未有明顯的改觀。

嚴歌苓作為第五代移民作家，對于此中悲喜感同身受，她曾經這樣比喻移民生活：“像一個生命的移植——將自己連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這個生命的全部根須是裸露的，像是裸露著的全部神經，因此我自然是驚人的敏感。”①由此所表現出來的，在新的環(huán)境下的移民生存狀態(tài)及作者最終的愿望頗值得探討和深思。

一、移民的生存表象

移民代表著地理和心理的雙重遷徙，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政治、身份、文化、地位的邊緣化和身處異國的他者感總是如影隨形，生為“外人”的身份早已注定了移民渴望融入異國社會的艱難。

物質的焦慮、話語的失聲、邊緣的狀態(tài)和精神的失落成為嚴歌苓筆下移民者共有的生存狀態(tài)。美國人本主義學家馬斯洛曾提出需要層次理論，他將生存需要和安全需要列為人類生活的最基本的需要，而在嚴歌苓的筆下，移民的中國人顯然尚未達到基本的生活需要。在《栗色頭發(fā)》中作者以“我”的口吻寫道：“既然你知道所有初來美國的人都活得不順心，我就不多介紹什么了。我和所有大陸來的學生無二致；想多掙錢，少付學費，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樣的飯?！雹诤唵蔚囊欢卧挶銓⒁泼竦木嚼顟B(tài)表現出來。文中的“我”幾近毀容，被人懷疑，失去愛情，所有的一切不幸來源都可歸因是來自于異域的外鄉(xiāng)人，因為物質條件的窘迫而不得不放下尊嚴。而無獨有偶，《茉莉的最后一日》中的鄭大明，推銷出一件薄利的醫(yī)療器械，但是卻聽到了妻子大出血入院的消息?！杜繓|》中的老柴，《方月餅》中的主人公“我”，皆是屬于在美國苦苦打拼卻仍舊擔心衣食的移民者，異域給他們的只是一個冰涼的幻影，如何生存下去是他們始終關注的重點。

除此之外，移民者大多處于話語失聲的狀態(tài)中。新移民來到朝思暮想的域外，渴望在這個充滿機會的國度實現自身的夢想。但是其外來者的身份往往包含著幾重的困難：第一是作為外來的少數和當地的多數的對抗，第二是外來的邊緣者和本地的中心者的對抗，第三是東方弱勢話語和西方強勢話語的對抗。在這三種對抗中，外來的移民者無一例外地處于被壓制的狀態(tài)中，這也就造成了新移民的失語癥。

嚴歌苓實事求是地寫出了移民者在域外的失語狀態(tài)，他們成了一群在域外無法表露自身意愿的失落群體，是一群離散在國外的邊緣人?！冻妊分械陌①t，按照雇主瑪麗所營造的東方形象打扮自己，可以看作是一種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改變?！耙驗橐恢狈犀旣惱硐胫械闹袊诵蜗?，雖然早已改朝換代，滿清的長辮子被革掉多年，黃阿賢卻仍然拖著他的長辮”③。被塑造成刻板中國人形象的黃阿賢無疑同樣處于失語癥的旋渦之中，由此而來的是精神的失落。

物質生活的困窘，話語失聲的狀態(tài)，加之精神的失落構成了嚴歌苓筆下移民最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面對種種生存困境他們并未選擇逃離，而是一如既往地“呆下來，活下去”，而造成此種生存狀態(tài)的原因同樣值得思考。

二、生存表象的成因

20世紀50年代中期，關于國籍問題的包容政策被打破，我國政府明確提出取消雙重國籍，為求生存，許多旅居國外的中國人的身份經歷了由“華僑”到“華人”的改變。地域的遷徙成為導致移民困窘生存狀態(tài)的成因，身份的改變及文化新移植無疑成為移民生存狀態(tài)的主要促成因素。按照薩義德的說法，民族的文化身份本身就是被建構的過程，它取決于與其相區(qū)別、相競爭的“他者”的關系。踏入異域國土，移民首先面對的是原有身份的消失，這也意味著他們與故國的漸行漸遠。其次面對的是如何在異國獲得新的移民身份，以取得長久生活下去的權利，移民身份的轉變已經預示著在陌生國度的異族人所會面對到的種種困境。空間的轉移往往先與居留相牽涉，同時也會使移民產生認同上的危機，這也進一步地與文化相聯系。因此文化上的遷徙便成為了移民生存狀態(tài)困窘的第二個原因。

新移民的遷徙不同于中國早期的舊移民，移民大多帶有著對于異域生活的強烈向往。他們的文化意識也從早期移民渴望發(fā)家榮歸故里到如今渴望在異域大展拳腳的落地生根。他們囿于環(huán)境因素不得不向生活壓力低頭，而經受了長久異域文化熏陶的移民們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西方文化中的優(yōu)秀部分，但是對于其他的西方價值觀念卻很難茍同，這種文化上遷徙所導致的文化隔膜成為其生存狀態(tài)的誘因之一。這種文化的不相容主要表現為一種焦慮及沖突，這也是一種本質性的，具有終極意義的焦慮。如果說居民身份的焦慮是一種操作意義上的對外在身份的認定，那么文化身份的焦慮則是對人的內在生命意義與價值的追問。嚴歌苓筆下的移民們從遙遠的祖國到達北美大陸，身體被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種全新的文化土壤之中。這種文化的遷徙在他們內心所激起的震蕩刻骨銘心，而適應這種變遷的過程也是相當艱辛的。這種水土不服和文化異味使其對于西方產生了一種自我的論戰(zhàn)，這也必然加劇了其精神的失落，成為造成移民生存困境的另一個原因。

地域的遷徙所帶來的身份的改變使移民普遍具有一種異鄉(xiāng)人的心理，而文化上的遷徙則使移民在更深層次上難以與所居地的文化完全融合。正是這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使移民的生活呈現出外在的困頓和內在精神上的失落?；谏矸莶煌奈幕裟ぃ剐乱泼駸o法認同居住國文化而產生困惑。移民與所居地仍是“在”卻“不屬于”的關系。因而地域的改變和文化的遷徙成為移民生存困窘狀態(tài)的首要原因。

三、理解溝通的訴求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浪潮不斷席卷各地，帶來新的思想觀念，一輪輪地沖擊著既有的刻板思想，各民族交融已成為既定的事實。嚴歌苓描寫新移民的作品中蘊含著作者另一種形式的關注，即對“人性”的持續(xù)書寫，并在此中包含著作者理解溝通的寄望。

對移民生存困境的書寫成為嚴歌苓移民題材作品中的長存主題，作為異族，總是會于無意間喚起移民的自卑心理。嚴歌苓本人的身份即是經歷了從移入者——暫住者——定居者的轉變。她曾經提道：“我和他們一樣，是永遠的寄居者，即使做了別國公民，擁有了別國的土地所有權，我們也不可能被別族文化徹底認同?！雹苷谴朔N心理，促使她產生了期待文化共融的愿望，她將現實生活中的困境化為對生存意義的探討，并在作品中多次隱含對于人性向善的期待。嚴歌苓超脫了一般作家的異域沖突主題，在其作品中表現出了她對于民族融合的期盼和向往，以一種更加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異族交往，表現出作者對不同民族理解對話的認同，目光更加開拓。

在對移民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關注后，嚴歌苓將目光伸向了更深層次的內容，同時表達了作為一位華裔作家的心理訴求。其作品的精神內核指向為：不同種族的沖突顯得在所難免，但對于人性之間的溫情書寫，留下可供交流磨合的最后期待?！独跎^發(fā)》中的“我”因為文化隔膜和“栗色頭發(fā)”最終分道揚鑣，但是“栗色頭發(fā)”卻在報紙上刊登“請給我回電話”，如此的結局帶著作者期待他們重聚的愿望。在《少女小漁》中，略顯稚拙的小漁默默地照顧意大利老人，這種人性的堅韌和光輝無意識間打破了種族的壁壘，留給眾人的是一種和而不同的文化景象。嚴歌苓對新移民生存狀態(tài)的書寫并不僅僅是描摹移民的困窘，更深層次的是她試圖越過對于生存狀態(tài)的描摹，暗示出一種渴望異族溝通融合的大同理想。同時，嚴歌苓在其作品中塑造了眾多的混血形象，書寫了諸多異族戀情?！都t羅裙》中的卡羅、《風箏歌》中的英英、《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的混血嬰兒，嚴歌苓所塑造的混血形象實際上表明了作者渴望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寫作理想。這也表明了即便是生活困窘，移民者在異域地位低微，但是互通互融的可能性依然存在。除此之外，在異族交往的成功與失敗，尷尬與困惑都成為移民在域外生活的考驗，跨越種族的戀情成為嚴歌苓表達融合愿望的另一種暗示。

嚴歌苓無意為移民者作傳，她筆下的任何一個移民都是極其平凡的普通人，即便物質匱乏，精神壓抑，生存艱辛但卻并未放棄希望，環(huán)境困窘但仍然保持一如既往的熱情，她筆下的移民者大多如此。生存狀態(tài)的艱辛是大多數移民所面對的共同問題，這是出于歷史和現狀的雙重阻礙。在此之外，嚴歌苓所要表達的卻是在越過生存層面后，不同種族溝通、互信和融合的理想。

① 嚴歌苓：《少女小漁·后記》，《少女小漁》，臺灣爾雅出版社1993年版，第247頁。

② 嚴歌苓：《栗色頭發(fā)》，昆侖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

③ 李仕芬：《拖著長辮的中國男人——試論嚴歌苓〈橙血〉》，《華文文學》2002年第4期。

④ 嚴歌苓：《錯位歸屬》，原載《花兒與少年》，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1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