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曉陽
幾日來一直牙齦腫痛,似乎連半邊臉都微微腫起,那種一陣陣襲來的疼痛說不上多劇烈,但卻綿綿不絕,擾人心神,讓我做什么事也靜不下心。
2017年10月12日,就是在這種病痛中,我接到信息,著名的藏族女作家央珍因心臟病突發(fā),在北京家中去世,享年54歲。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消息,也是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但是,這又是真的,我的心頓時隱隱作痛起來,痛得比牙齦更加厲害。
我和央珍其實并不熟悉,只見過兩次面,但是因為她是我的西藏阿瑪啦(媽媽)德慶卓嘎特意介紹的,所以心中一直覺得十分親切,總想著有機會要好好聊聊。我們最長的一次見面,是2011年我邀請她來為我主辦的一個西藏主題系列公益講座做主講,講完后我在北京一個四合院里請她吃了一頓飯。印象中她端莊秀麗,衣著樸實,說話的聲音很輕,而且每一句話都非常誠懇。她對于西藏傳統(tǒng)文化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和獨到的見解,但是她又非常謙遜,當別人高談闊論的時候,自己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很少插話,也從來不反駁。
當時我正在讀她的成名作《無性別的神》,有人評價這部作品是“西藏的紅樓夢”。我覺得她在書中營造的氣氛的確有些大觀園的味道,而她自己給人的印象,也頗有些大家閨秀的風范,具體地說,有些像寶釵和黛玉兩人的結(jié)合體。
至今回想起來,那次邀請央珍講座,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她演講中的觀點和故事,而是演講結(jié)束后,她堅決拒絕了我給她的裝有三千元講課費的信封。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非常堅決。她說,你這個講座是公益講座,聽眾們都是要去西藏做善事的,這個錢我不能收。我告訴她說,這個講座有企業(yè)贊助,這個企業(yè)也不少這三千塊錢,這是你應得的。但是她十分堅決,連連擺手,我也只好作罷。
由于工作和個人愛好的關(guān)系,我認識和接觸過不少來自西藏的文化人,應該說央珍是給我印象最好的之一。記得那次請她講座后,我當時就想著以后有機會還要專程拜訪她,好好向她請教。但是后來一忙起來拜訪央珍的事情就一拖再拖,直到后來我到地方掛職,又外派國外常駐,一晃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有再見她了。沒想到世事無常,再有她的消息,竟然是這位溫潤如玉讓人感覺像菩薩一樣平和良善的女作家的死訊。
從最早在拉薩八廓街附近阿瑪啦的家里聽到央珍的名字,到在日內(nèi)瓦秋日的午后聽到她陡然離世的消息,這中間的時間實在太短,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那時候,阿瑪啦一邊給我加甜茶,一邊爽朗地對我說,你不是要了解西藏人嗎,你到北京就去找央珍吧。阿瑪啦說起央珍的時候,她的語氣頗為親近,似乎還有些自豪,似乎央珍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樣,也似乎我一找到央珍,她就會解答我所有關(guān)于西藏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
后來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央珍,提到阿瑪啦的名字,我只是說:“是莫啦讓我來找你的。”央珍立刻顯得有些興奮,眼睛里似乎也放出光來?!澳病笔悄棠痰囊馑迹谖鞑氐奈幕ψ永?,很多人一聽到莫啦,就知道指的是德慶卓嘎。我一開始也喊她“莫啦”,后來有一天覺得她像我已經(jīng)去世的媽媽,才改口喊她“阿瑪啦”。
央珍去世的消息讓我又想到了阿瑪啦,想到在她位于堯西平康大院旁邊的小屋子。那里曾是我去拉薩后最喜歡去的地方。在那里我品嘗阿瑪啦家的藏包子和風干牛肉,聽她講自己過去從貴族小姐到尼姑再到北京做大學生的往事。興致高的時候,阿瑪啦會打電話叫來自己的朋友,大家一起來她的小屋子里載歌載舞,一遍一遍地唱倉央嘉措留下來的歌謠。
我享受阿瑪啦家里的一切。那種由綠色、藍色和紅色組成的墻壁色彩,那種鋪著氆氌白天當座椅晚上當床鋪的靠椅,那種酥油和甜茶的味道,那穿窗而過明亮得晃眼的陽光,以及那滿屋子爽朗的笑聲……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我一個漢人,在一個典型的西藏家庭,為什么竟然會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阿瑪啦的家,央珍一定也去過很多次。實際上,她自己就是這種特別的拉薩氣息的一部分。她說:“只有在拉薩,我才有創(chuàng)作的靈感?!彼膭?chuàng)作激情,有一大半也是來自這種家鄉(xiāng)的感覺。在一篇散文里,央珍曾經(jīng)寫道:就在這種陳舊的童年氣息里,我的筆下出現(xiàn)了《卐字的邊緣》、《曬太陽》和《無性別的神》等小說。這些故事都來自赤江拉讓和它周圍的寺廟、街巷。有人說,這些小說充滿藏文化的氣息和意境。其實,赤江拉讓本身就是一種氣息,一種意境,它是我靈魂依托的地方。我認為,任何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都是回憶與緬懷,我的小說正是在往事力量的推動下完成的,是在赤江拉讓安謐的陳年氣息中展開的。
我很喜歡這段文字。在我主編、商務印書館2012年出版的漢英版《微觀西藏》里,我特意收錄了央珍的這段描寫。這本書的初衷,是通過那些最了解西藏的人的眼睛,將西藏的方方面面濃縮為600多個細微的片段,可以是一個人,是一件事,也可以是一段話,或者僅僅是一種感覺。我希望通過這些近距離的、有血有肉的小水滴,來反射和還原一個更加鮮活的西藏。
在這段文字里,“赤江拉讓”是拉薩城里有名的一個大院,最早是赤江活佛的私宅,曾經(jīng)進出過根敦群培等西藏文化的大家。后來原先的主人流落海外,大院就成了央珍父母單位的家屬院,央珍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過的。
在央珍的回憶里,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拉薩是一座“寧靜、閑適和溫情”的小城——沒有那么多人,也沒有那么多商品和欲望。古城擁有的只是從容、自足和優(yōu)雅。“那時的赤江拉讓更是兼?zhèn)淞诉@種境界和情趣,它是老拉薩城和諧的一員,靜靜地隱藏在一棟棟藏式樓房當中?!?/p>
多年后,央珍曾經(jīng)重返這個大院,看到昔日容光高貴的大院已經(jīng)漸漸“步人晚年”,“石板地凹凸不平,格子窗被陽光曬得退去顏色,印度鐵欄桿油漆剝落,樓梯上的包銅也被人踩踏得光滑锃亮。”據(jù)說,這個大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改造為一座賓館。不知未來住進這里的游客,有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留下那么多的故事,以及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作家無憂無慮的童年。
在這個大院三層鋪著阿嘎土的陽臺,央珍做尼姑的姑奶奶曾經(jīng)對她說:你挪開點,冬天的陽光是有主人的。老太太的意思,是嫌央珍擋住了她的太陽。由于空氣明澈,拉薩的陽光總是顯得有些刺眼??墒窃诙?,拉薩似乎過于明亮的陽光卻是上蒼最寶貴的恩賜。1998年隆冬,我曾在拉薩住過一個多月,那時候在八廓街曬太陽,看來來往往轉(zhuǎn)經(jīng)和磕長頭的人群,是我一有空就最喜歡做的事情。
我第一次去拜訪阿瑪啦,也是在一個冬天的上午。那時候我剛剛相繼失去了外婆、外公和母親,自己辛苦籌劃了很長時間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項目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無疾而終。我向單位提出辭職,好心的領(lǐng)導認為我需要休息,于是給我一個月的假期,讓我好好再考慮一下。就這樣,帶著療傷的心情,我徜徉在拉薩的街頭。劇烈的高原反應并不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少,但是在這種昏昏沉沉的缺氧狀態(tài),世俗的成敗也被我拋于腦后,我反而很享受這種以身體病痛為代價的精神的放松。
一位朋友給了我阿瑪啦的電話,只說這是一位有趣的藏族文化老人,相信我有興趣拜訪。打電話的時候,我是抱著被拒絕的心理準備的。但是,電話里老人的聲音十分熱情,讓我馬上就到她家去“喝茶聊天”。于是,就在那樣一個毫無準備的上午,我稀里糊涂地闖進了一個我之前所知甚少的世界,也從此走上了一條成為更好自己的精神之途。
阿瑪啦是研究藏族民歌的專家。她曾對我說,你看我們藏族人就是這樣,碰到什么事情憂慮一下子就好了,整天嘻嘻哈哈,又唱又跳。我們過節(jié)的時候唱歌,勞動的時候唱歌,就連做強盜的也有自己的歌。我問:連強盜打劫時也唱著歌嗎?阿瑪啦笑著說:是啊,根據(jù)我的研究,世界上只有墨西哥有這種歌,但歌詞就遠遠沒有我們藏族人這么有趣啦。
阿瑪啦說,不但強盜們很歡樂,就連被搶劫的人在短短的沮喪之后,很快也會緩過勁來,忘卻剛才的煩惱,安慰自己說也許是上輩子欠了人家的債,損失的錢財既然是用來還了債,那應該高興才對啊,所以他們很快也就唱起歌來,有的還唱著強盜剛剛唱過的曲子呢。
阿瑪啦打開一部她自己主編的民歌集,給我看一首流行的西藏強盜歌:
我騎在馬上無憂無愁,
寶座上頭人可曾享受;
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
藍天下大地便是我家;
我兩袖清風從不痛苦,
早跟財神爺交上朋友;
我從不計較命長命短,
世上沒什么可以留戀。
這首歌,央珍也用在了她的小說《無性別的神》里。我沒有考證過,不知道她的這首歌是不是也是從阿瑪啦那里聽來的。
阿瑪啦和我的很多談話,后來都收入了我寫的幾本有關(guān)西藏的書里。她所開啟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追求,以及她所展示的在無常以及誘惑面前的豁達通透,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重新塑造了我對這個世界和我們生命意義的認識。在阿瑪啦以及她所代表的西藏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下,我對世俗的成敗得失看得越來越輕,而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充實自己精神并且凈化自己的內(nèi)心。
我現(xiàn)在才明白,也許阿瑪啦之所以帶著自豪向我推薦央珍,就是希望我能夠向她學習,成為央珍那樣的人。在一篇散文中,央珍寫道:“從有記憶起,家鄉(xiāng)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個充滿色彩而又靜穆的世界,滿懷溫情。”我想,只有在內(nèi)心清靜的人看來,這個世界才是清靜的。對于央珍來說,無論她身外的世界如何喧囂,人們?nèi)绾尾铰拇掖摇┰昶v,她的內(nèi)心始終如同她回憶中的拉薩一樣安寧靜穆。
而阿瑪啦給我最大的幫助,就是讓我通過她的表率,學會放下人生中那些并不真正重要的名利心,學著通過表面的喧囂,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的面目,從而更能看到生命更加真實的樣子,懂得追求和享受那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
央珍和她丈夫都喜歡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代表作《過于喧囂的孤獨》。央珍曾引用這本書里的文字說:藝術(shù)之神將最大的艱辛賦予文字勞動者,也在未來某一時刻,把贊美的話語說給他們聽,因為他們跨越了喧囂的障礙。
這段話,是對文字最好的贊美,也是對央珍最好的評價。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