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俊儒(臺灣)
六小時停停走走,抵達永定時已逾七點。黃昏將與黑夜交接完畢,巴士在街上艱難地轉(zhuǎn)彎。路旁樓房掛著紅底白字的布條,匆忙間只看清前面湖坑二字。鎮(zhèn)不大,車子開過一條窄橋,行人側(cè)身躲避。兩個孩子從便利店里追逐出來,飯館門口一個婦人蹲著,伸手割開一只鴨子的喉嚨,干凈利落。
過橋拐彎后看見土樓造型的飯店,城堡似的站在那兒發(fā)光,背后是蓬松的夜色,暗橙亮紫,像被留在原地的過季大型布景,乖順安靜,又何其無辜。
集裝箱式的旅行是這樣的,依著表定時間遷移座標,安穩(wěn),規(guī)矩,走走看看,上車下車。關(guān)于旅行,市面已有太多版本的定義,我向來是沒有什么原則的人,只有一條:沒有自由的旅行不是旅行。
早上起床趕集。
一早和旅伴溜出飯店,前夜已和附近居民打聽清楚,隔天是五天一次的市集。七點不到,附近村鎮(zhèn)的小販已集聚在市場周圍幾條路巷。有些是固定店面,老板倚門站著,氣定神閑。也有自產(chǎn)自銷的小農(nóng),路旁貨物擺開,矮凳一拉就開始叫賣。地不大,但走在市場里面格外步伐輕快。一個攤子上展示成袋未經(jīng)切絲的煙葉,肉攤的豬背肉上厚厚一層白色脂肪。大清早市場居然有營業(yè)中的牙科,一人仰躺在椅上享受似地洗著牙。你發(fā)現(xiàn)一種龍眼大小、蠟黃色一束束捆著的陌生水果,問了老板,回答是雞心黃皮,“甜!”他說。旅伴買了一件藍紫色碎花襯衫,你買了蘸花生白糖的現(xiàn)做糍粑,趕在集合時間前回飯店當早餐,一邊走,心里卻還惦記著路旁的牛肉丸湯。
土樓王的壯觀一如預想,是電影里才會出現(xiàn)的畫面。光影切割空間,廊道里人頭攢動,你無法想象百年前的夜晚這里曾經(jīng)寂靜,高懸的窗曾經(jīng)是一雙雙肅殺的眼睛,望向不知深淺的遠方。下午的行程你脫隊獨自走到一間土樓,收音機開著,水槽里有碗碟,不知道哪里飄來白飯的香味。可是沒有人,像匆忙收拾的片場,像喪尸電影開頭那種長長的等待。
隔天早上醒來覺得病著,巴士走了之后卻又覺得無恙。走到湖坑街上買紅棗酸奶,發(fā)現(xiàn)昨夜系在小店門口的水牛已在案上分切成一塊塊,昨天隨手拍的一張照片是它存在的最后證據(jù),你突然理解這就是生活,走行坐臥起居飲食,生活不是展覽,不是旅行,不是表演,不是蚌貝遇沙而成珍珠,而是將石片樹枝吞下化作血肉,年復一年筑成墻,筑成樓。
離開永定的前夜,你把最后一條未走過的路走完。踅過空無一人的小學教室,門上有銅制的掛鎖,路燈指引飛蟲,校舍白色外墻有粗糙的粉屑落下。伸手捏住背包里的土煙,你知道自己其實愿意就這樣,就這樣虛度時間。迎賓路通往承啟樓,基督教堂后面一只阻路的黃狗朝你們賣力吠叫。你搬了石塊在路邊,就這么坐著,像那些荒廢頹傾、無有名姓的土樓一樣環(huán)抱自己,坐井觀天。星空一夜無話,穿著黑色罩衫的旅伴在星夜下傾斜、旋轉(zhuǎn),然后你們各自消失。
往廈門的山路顛簸,臺風要來了,流離失所,你無法預言任何未來。躺在飯店軟床上你慢慢睡去,有些處所適合獨處,有些宜居,有些宜旅,有些不會讓人想再次造訪。湖坑大約是不容易記憶的吧,如同上百成千的其它村鎮(zhèn),若有一天你初次來到,請你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像你跟他們借了一些生活,也像長程旅行歸來后,自有一種陌生與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