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云 王文鋒

（濟南大學 山東 濟南 250022）

戲劇家在古希臘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是獨特的。通過在盛大節(jié)日慶典上朗誦或演出他們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戲劇家深刻地影響著古希臘公眾。因此，戲劇家對于宗教的認識是古希臘宗教思想的一個重要層面。本文擬通過相關戲劇作品，對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的宗教觀念作一考察。

一、歐里庇得斯及其生活的時代

公元前5世紀最后三十年，是古希臘的一個新的時代。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在公元前431年爆發(fā)，持續(xù)到公元前404年。一方面是雅典及其建立起來并進行無情統(tǒng)治的帝國；另一方面是以斯巴達為首的數(shù)量眾多的結盟的希臘城邦。戰(zhàn)爭以雅典徹底失敗而結束。雅典失去了帝國、財富和很大一部分人口。這些災難給了新的勢力擴張和壯大的機會。戰(zhàn)爭初期，易變的雅典人表現(xiàn)出對曾使雅典偉大的伯里克利的不耐煩，他們拒絕了伯里克利，依從以亞西比得（Alcibiades）為首的帝國主義政黨的統(tǒng)治，且在公元前415年向西西里派出了遠征軍，兩年后遠征軍全部毀滅。實際上，早在所謂全盛時期即伯里克利時期，希臘奴隸主與奴隸之間的矛盾、城市新興富豪與貧民之間的矛盾、雅典土地貴族的寡頭派與工商界的民主派之間的矛盾、由雅典對外的政治和經濟壓力所引起的雅典與它的盟邦之間的矛盾，以及雅典集團與斯巴達集團之間的政治、經濟矛盾——這些都已顯現(xiàn)，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爆發(fā)最終使希臘社會陷入了全面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危機中。[1](P73)在危機時期，希臘人轉而又重新思考他們的信仰和行動的基礎，去檢驗到當時為止一直指導著他們的學說的正確性。古老的信仰被丟棄了，社會、政府和宗教都成為人們懷疑和重新考察的對象。

歐里庇得斯（約公元前480－前404年）是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時期古希臘最偉大的發(fā)言人之一。盡管他是索?？死账沟妮^為年輕的同時代人，索?？死账贡人€要多活過幾個月，但歐里庇得斯屬于一個新的時代。前者代表著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后者代表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時期的雅典。據(jù)說，歐里庇得斯于公元前480年出生于薩拉米島上一個貴族家庭，受過自由主義的教育。他對政治和社會生活不感興趣，似乎從未想到要積極參與到其中去，但同當時杰出學者們的關系密切，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斯、阿刻勞斯、智者派的普羅塔戈拉、普羅迪科等都是他的朋友。歐里庇得斯曾因在作品中表達了進步思想，而受到溫和民主派的狠毒攻擊。公元前406年，他遷居馬其頓，兩年后逝世于該島。歐里庇得斯寫過約90個劇本，流傳下來的有18個。歐里庇得斯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經常思索一些最難解的問題，以新時代的自由和坦誠的眼光來看待傳統(tǒng)。他經常在劇中表達自己對于宗教的看法，這些看法與傳統(tǒng)觀念有很大不同。下面我們就來探討歐里庇得斯戲劇作品中的宗教觀念。

二、挖苦和嘲諷奧林帕斯眾神

歐里庇得斯在其全部悲劇作品中都對傳統(tǒng)神明極盡挖苦和嘲諷?！断２▍瓮兴埂肥菤W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劇之一，劇中的菲德拉（Phaedra）愛上了她丈夫忒修斯前妻的兒子希波呂托斯（Hippolytus），遭到拒絕，羞愧自殺，遺書反而誣蔑希波呂托斯侮辱了她。忒修斯歸來，不問情由，咒請海神波塞東把他的兒子害死。最后希波呂托斯被波塞東放出的公牛害死了。希波呂托斯的悲劇結局是愛神阿弗洛狄忒造成的，她妒忌希波呂托斯不尊敬她而尊敬永葆童貞的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因而進行報復。阿耳忒彌斯在劇尾出場，她不責怪忒修斯，而把希波呂托斯悲慘遭遇的責任推到阿弗洛狄忒身上，歐里庇得斯以此來說明愛神的不正直。

當劇中人物菲德拉由于內心充滿了對繼子希波呂托斯的欲望而感到羞恥時，保姆引用關于神的不正當關系的古老神話誘使她屈服：“那些知曉古代人的作品，并且自己也對文藝有興趣的人，知道宙斯曾貪戀塞墨萊（Semele）的床，也知道可愛的黎明女神因愛而將刻法羅斯（Cephalus）擄到了天上。但這些神仍舊住在天上，他們沒有從眾神眼前逃開。被愛擊敗的他們只會感到滿足，而你不愿屈服么？”[2](P169)保姆以宙斯和黎明女神為例，證明愛神的力量如此強大以致眾神自己都無法抵御。一個凡人，怎么能表現(xiàn)出比神更大的勇氣和毅力呢？保姆最后說到：“所以，親愛的孩子，停止這些壞想法，放棄你的驕傲！使你停步不前的沒有其它原因，只是你想戰(zhàn)勝神這種驕傲。向愛屈服吧，這是神也愿望的事。”[2](P169-171)但菲德拉遭拒羞愧自殺，沒有屈服女神的圖謀。神的不正義的第二個受害者無辜的希波呂托斯，在死時大聲疾呼：“……我這個因父親的不端行為而受到詛咒的無辜的人！宙斯，宙斯，你注意到了么？一個心地比任何人都要純凈、敬畏神明的人，卻明白無誤地這樣死去！……讓我走，我是個不幸的人，死亡也許是我的療藥！……為什么？我什么錯誤也沒有犯！”[2](P251-253)對于傳統(tǒng)神明的指責莫過于此！

在《赫拉克勒斯》中，出于對宙斯的嫉妒，赫拉使赫拉克勒斯發(fā)了瘋并使他親手殺死了他無辜的孩子。在得知事情真相后，赫拉克勒斯喊道：“對這樣一位女神，誰還會去祈求？她因為嫉恨宙斯愛戀凡間婦女，而毀掉了一個曾經對希臘有過貢獻的人，盡管他是無辜的?！盵3](P441)實際上，《赫拉克勒斯》一劇不只是譴責赫拉，而是通過赫拉來譴責整個神族。

歐里庇得斯并不像品達那樣，因厭惡神話傳說的不道德性而剔除了其中的低俗成分；也不像埃斯庫羅斯和索?？死账梗谏w了古代神話傳說中鄙俗的方面。相反，他從神話和傳說中選取主題，在舞臺上表現(xiàn)神和英雄為卑鄙的動機和意圖所驅使而參加戰(zhàn)斗，破壞了觀眾對這些神明的敬意，以此贏得觀眾對與高級力量作對的凡人受害者的同情。對于奧林帕斯眾神，歐里庇得斯率直地說他們是殘忍的、好報復的、奸詐的、放蕩的，他們制造人間的遭難。

三、懷疑和否定奧林帕斯眾神的存在

歐里庇得斯懷疑甚至否定奧林帕斯眾神的存在。雖然他也談到了上天諸神的萬能，但這只是其作品中某些宗教信徒的主張。在《請愿的婦女》中，歐里庇得斯通過忒修斯之口解釋說，不幸是由于人們缺乏理智并妄圖使自己超越神祗導致的。但他又說，如果存在神的話，他們?yōu)槭裁淳谷蝗菰S暴力和不義在世上橫行無阻？《赫卡柏》中的傳令官塔爾堤比俄斯（Talthybius）抱怨說：“宙斯，我怎么說你呢？是你看守著人間呢，還是我們徒然懷著這錯誤的觀點，以為有神族存在，其實只是機緣在管領一切的世事呢？”[4](P443)歐里庇得斯不只是對神的存在提出懷疑，他還是一位勇敢的思想家。他要查明一切，用自己的雙眼證實天神是不是存在。在以英雄柏勒洛豐命名的悲?。ü?25年上演）中，主人公飛到了天上，為的是想了解那里到底有沒有天神。察看后，歐里庇得斯筆下的主人公說道：“誰說天上有神，沒有神，沒有神?！睔W里庇得斯嚴正地寫道：誰要是看到人世就是謊言和暴力的王國，他就會明白，根本就沒有什么天神，有關天神的各種傳說不過是虛構的神話，相信這些荒誕故事的人是愚蠢的，人們只需向周圍看看。偷盜、欺詐、劫掠的人比虔敬和平的人更幸福，敬神的小邦為那些更大也更邪惡的強權所傾覆和控制。

歐里庇得斯還寫有這樣的詩句，“如果神做了卑鄙的事，那他們就不是神?！本褪钦f，在歐里庇得斯看來，“神與罪是相互排斥的詞?！边@與索?？死账沟目捶ㄏ嘁恢拢珒扇说淖诮逃^是完全不同的，正像索福克勒斯的詩所表現(xiàn)出的：“神不可能指引人做卑鄙的事。”就是說，神做的一切都是善的，不管人眼里怎樣看。由此，兩位悲劇家之間有著根本的不同：年長的一位相信奧林帕斯眾神是正義的，年輕的一位正欲拋棄傳統(tǒng)。《赫拉克勒斯》包含著對神可以為所欲為的堅決的否認：“……我不認為，從未信過，也永遠不會相信眾神有不合法的戀愛關系，或他們用鎖鏈縛住對方，或一個統(tǒng)轄另一個。神，如果他真的是神，他就什么也不缺。”[3](P445)歐里庇得斯堅信神如果存在，一定是全能和絕對正義的，所以詩人大膽勇敢地堅持蔑視傳統(tǒng)的神靈觀念。

四、攻擊預言、神示和傳統(tǒng)的宗教習俗

歐里庇得斯接受了智者派的進步思想，他攻擊預言，攻擊神示，批判當時的宗教習俗。在《伊菲琴尼亞在塔烏瑞安人中》，歐里庇得斯就批判了夢和飛鳥能夠預測吉兇的習俗。當伊菲琴尼亞從俄瑞思忒斯得知她兄弟還活著時，她叫道：“再見，虛妄的夢！我現(xiàn)在明白你毫無用處！”[5](P569)俄瑞斯忒斯也說道：“人們所說的智慧的神，并不比長翅膀的夢更真實。天上、人間都有許多混亂。”[5](P209)在《腓尼基人》中，歐里庇得斯有力地譴責了鳥跡解釋者。作者借預言家提瑞西阿斯（Tirisias）之口說出：“從事預言術的人是傻瓜。因為如果他說出不利的答案，那些向他求問的人會厭惡他，而如果因為憐憫而說謊欺騙求卜者，他就獲罪于上天了。所以，惟有阿波羅神能夠充當人的預言家，因為他誰也不怕。”[6](P198)

歐里庇得斯同樣批判神廟、雕像以及與此相連的一切神圣特權。在《菲羅克忒忒斯》中，作者提到民眾對神廟的富有感到好奇，劇中主人公以譏諷的語氣吩咐他的聽者看一看，即使是神他們是如何營利獲益的，因此，人應毫不猶豫地去謀利以使自己與神平等。此外，血親復仇的惡俗也遭到了他的嚴厲譴責。

五、傾向宗教神秘主義

歐里庇得斯寫過不少有關神秘主義宗教方面的東西。他的《克里特人》就是專寫俄耳甫斯神秘教的。[7](P291)《希波呂托斯》中也包含不少神秘主義思想，比如歐里庇得斯寫道：“我們最愛的東西——超過生命之愛——也許隱藏在黑暗的云層中，我們只是在地上閃爍的那些光亮的不幸的熱愛者，因為我們不知曉另外的生活，地下的世界并沒有揭示給我們。我們只是盲目地隨著傳說漫游?！盵2](P141-143)《酒神巴克斯的女伴》（The Bacchae）是歐里庇得斯的最后一部劇作。這部劇創(chuàng)作于狄俄尼索斯的家鄉(xiāng)馬其頓王國，歐里庇得斯離世后才在雅典首次上演。這部悲劇述及酒神節(jié)上的“迷狂”、神秘的情感等，被看成是最令人費解的劇。有人認為它是歐里庇得斯放棄信仰的聲明，也有人否認這一看法。不管怎樣，這部劇主要傳達的是“智慧并不在于知識”這樣一種認識。就是說，這一切事物表象背后還有更強大的東西。

哲學上的不可知論、無神論和一神論思想在歐里庇得斯的作品中常有反映。在《特洛伊婦女》中，特洛伊王后赫卡柏說出的話讓人印象深刻。她說：“你的寶座在地球上，人類的智慧猜測不出你是誰，宙斯，不管你是自然法則，還是凡人的思想，我都向你祈禱！因為……你將凡間的一切都導向正義！”[8](P101)歐里庇得斯在《俄瑞斯忒斯》中的一段話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他談到：懂得科學觀察和探索自然界的永恒的秩序和美妙以及它的統(tǒng)一性，這樣的人是幸福的，他們不會涉足邪惡和有害之事。他還說，被不當?shù)匾龑ヌ剿鞔笞匀坏膴W秘也許會使一些人持有無神論，但對一個聰明的人來說，他對自然和宇宙的探求只能導向這樣一個結論：在宇宙中或其背后存在著神——一個睿智的組織者。[9](P120,159)

我們看到，盡管歐里庇得斯拋棄了當時的多神論，他還遠未達到否定神性力量存在的程度。懷疑經常困擾著他，信仰和理性都不能夠使他得到解脫：“當虔敬思想進入我的頭腦中，我的痛苦就大大減輕了。但任何想要弄清這種虔誠敬神思想的人，他在凡人的遭遇和事跡中，找不到它。事物一刻不停地在變，人的生命也是搖擺的，永遠不會安定下來?！盵2](P231)

結語

從以上分析來看，歐里庇得斯對傳統(tǒng)宗教觀念和習俗的嘲諷、攻擊和否定，無疑加快了奧林帕斯神教的衰朽。約有半個世紀，在狄俄尼索斯大型慶典的劇院中，歐里庇得斯在機智的雅典人面前公開表達他對傳統(tǒng)宗教的批判精神和懷疑態(tài)度，其影響肯定是極大的，因為再沒有比他更受歡迎的詩人了。但是，歐里庇得斯沒有建構出新的宗教或道德體系，他傾向于宗教神秘主義。歐里庇得斯的宗教思想似乎從未完全統(tǒng)一起來，而他經常提起的人們一直在問但又從未被完滿解答的問題，在當時無疑刺激了人們去思考。

［1］羅念生.論古希臘戲?。跰］.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2］Euripides.Hippolytus［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3］Euripides.Heracles［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4］Euripides.Hecuba［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5］Euripides.Iphigenia Among The Taurians［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6］Euripides.The Phoenissae［M］.Edited by Whitney J.Oates and Eugene O’neill，translated by E.P.Coleridge.New York，1938.

［7］吉爾伯特·默雷.古希臘文學史［M］.孫席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8］Euripides.Trojan Women［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9］Euripides.Orestes［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David Kova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