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興吾
芝諾(約公元前490—前430年)是古希臘愛利亞學派的一位重要代表,為了捍衛(wèi)他的老師巴門尼德“存在”不動的學說,提出了否認運動存在的四個著名論證;歷史上,一些著名思想家對之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影響著人們的思考與研究。近代以來,黑格爾、柏格森和羅素的觀點產生過重大影響。另一方面,隨著芝諾運動悖論研究的深入和現代科學的發(fā)展,一些曾經得到廣為傳播的觀點遭到質疑或否棄,新的研究接踵而來。本文梳理了圍繞黑格爾、柏格森、羅素觀點的主要爭論,以及20世紀70年代后期提出的量子芝諾效應;通過把握芝諾運動悖論當代研究格局,向學術界申明:芝諾運動悖論至今并未得到有效的解決,需要更進一步的深入研究;盡快找出芝諾的論證存在的真正的問題,對于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的發(fā)展與完善,是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
黑格爾(1770—1831年)對芝諾論證的解答主要集中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中,在《邏輯學》《自然哲學》等著作中也有討論。黑格爾指出:“芝諾對運動曾特別作了客觀辯證法的研究。……至于說有運動,說運動的現象是存在的,——芝諾完全不反對這話……問題乃在于考察運動的真理性;但運動是不真的,因為它是矛盾的。因此他想要說的乃是:運動不能享有真正的存在?!薄?〕黑格爾對芝諾論證本質的認識,一如列寧所言,“問題不在于有沒有運動,而在于如何在概念的邏輯中表達它?!薄?〕黑格爾提出,“運動的意思是說:在這個地點而同時又不在這個地點;這就是空間和時間的連續(xù)性,——并且這才是使得運動可能的條件。芝諾在他一貫的推理里把這兩點弄得嚴格地相互反對了。我們也使空間和時間成為點積性的;但同樣也必須容許它們超出限制,這就是說,建立這限制作為沒有限制,——作為分割了的時點,但又是沒有被分割的?!薄?〕
黑格爾對芝諾論證的解答,運用了他關于位移運動的“矛盾表述”——“運動的意思是說: 在這個地點而同時又不在這個地點”,以及“時間空間的連續(xù)性與間斷性的統(tǒng)一”“時間和空間的本質是運動”等思想。然而,必須清楚,黑格爾的這些運動命題是以客觀唯心主義思想為基礎,依據他那種獨特的推演方式得出的。他的具體推演,我已在前期的研究論文中給出〔4〕,在此不再贅述。
支持黑格爾的觀點并產生深遠影響的,首先是恩格斯①恩格斯在1876—1878年完成的《反杜林論》一書中寫道:“運動本身就是矛盾;甚至簡單的機械的位移之所以能夠實現,也只是因為物體在同一瞬間既在一個地方又在另一個地方、既在同一個地方又不在同一個地方。這種矛盾的連續(xù)產生和同時解決正好就是運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160頁),然后是列寧。②1914—1916年列寧閱讀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時寫道:“‘理解就是用概念的形式來表達’。運動是時間和空間的本質。表達這個本質的基本概念有兩個:(無限的)不間斷性和‘點截性’(=不間斷性的否定,即間斷性)。運動是(時間和空間的)不間斷性與(時間和空間的)間斷性的統(tǒng)一。運動是矛盾,是矛盾的統(tǒng)一?!薄斑\動就是物體在某一瞬間在一個地方,在接著而來的另一瞬間則在另一個地方,——這就是切爾諾夫附和著反對黑格爾的一切‘形而上學者’而重復的反駁……這個反駁是不正確的:(1)它描述的是運動的結果,而不是運動自身;(2)它沒有指出運動的可能性,它自身沒有包含運動的可能性;(3)它把運動描寫成為一些靜止狀態(tài)的總和、聯(lián)結,就是說,那種(辯證的)矛盾沒有被清除,而只是被掩蓋、推開、隱藏、擱置起來?!?列寧:《哲學筆記》,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283—285頁)然而,20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lián)、東歐的一些哲學家就開始反對把黑格爾的“位移運動矛盾表述”——“運動的意思是說:在這個地點而同時又不在這個地點”——看作是對物體機械運動的正確表達,并致力于劃清恩格斯、列寧與黑格爾思想的界限。
1958年,在蘇聯(lián)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舉行的矛盾問題會議上,原捷克斯洛伐克哲學家A·柯爾曼以“矛盾的物質基礎及其在思維中的反映”為題作了報告。他講道: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物體機械運動的那段陳述,采用了“A并且非A”的聯(lián)結式,這“跟他關于辯證矛盾的其他一切陳述有了分歧,而且同樣跟其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陳述有了分歧”,“馬克思在他的《數學手稿》和其他著作中既未違背矛盾律亦未違背其他形式邏輯規(guī)律……他對形式邏輯規(guī)律沒有發(fā)生過絲毫懷疑……決沒有把黑格爾式的自白強加到唯物辯證法之上?!?〕他提出:如果對恩格斯的那個論斷中的不確定的概念“在”有了比較準確的理解,“那末,我們便會說‘物體在同一個瞬間在同一個地方經過并且靜止’。于是,矛盾就不在于對物體在某一瞬間是否在某一地方這個問題既作肯定的又作否定的回答,而在于物體在某一瞬間和某一地方既有相對運動又有相對靜止。”〔6〕
1962—1965年,蘇聯(lián)《哲學科學》雜志發(fā)表了十多篇圍繞如何理解機械運動的矛盾問題的爭論文章。N·C·納爾斯基在總結這場爭論時給出了四點結論:(1)機械運動是辯證矛盾的過程。離開反映論的范圍來全面分析機械運動的辯證矛盾是不可能的。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經典作家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同客觀唯心主義者黑格爾的觀點等同起來是錯誤的。(2)按照“有與沒有”公式建立起來的充滿矛盾的議論,抑或是錯誤的論斷,抑或是需要通過精確化過程而加以解決的任務。(3)辯證矛盾為了以理論判斷形式表現自己,并不要求在這些判斷中具有意義上相同的、同時既肯定又否定的謂詞。(4)爭論表明可以用不同的、包括用不矛盾的方式來描寫機械運動。③N·C·納爾斯基尤其指出:盡管列寧在一定的條件下采納了黑格爾對運動的一些見解,但是在思想基礎上卻有本質區(qū)別。對于黑格爾來說,外在的感性運動本身是矛盾的直接實有,“是同主體思維的概念運動的矛盾相一致和相等同的,而對于列寧來說,‘問題不在于有沒有運動;而在于如何在概念的邏輯中表達它’,即在反映論基礎上表達它。這是對問題的極端對立的兩種看法,就像辯證唯物主義同唯心主義的對立一樣”。( N·C·納爾斯基:《機械運動的矛盾問題——關于在我們雜志上進行的一場爭論》,《哲學譯叢》1965年第12期,68—69頁)
同期,斯洛伐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V·切爾尼克指出,“在認為抽象理論思維構成世界的本質的黑格爾那里,運動即既在一個地方同時又不在一個地方的論斷,或多或少意味著問題的終結。然而,在認為一般運動僅僅是具體的、現實的運動之抽象的恩格斯那里,這個論斷則僅僅是解決問題的出發(fā)點,它僅僅是暫時給出一些問題的條件。”在V·切爾尼克看來,把“物體在同一瞬間在一個地方”與“物體在同一瞬間又在另一個地方”兩個陳述中的某一個當作不真的陳述勾銷掉,是不能容許的,反之,兩個陳述必須從一個新的、更深刻的本質出發(fā)加以闡明。他不同意A·柯爾曼以“物體在同一個瞬間在同一個地方經過并且靜止”代替所謂“不精確”的表達:同一瞬間在同一個地方又不在同一個地方;認為這種見解完全沒有解決問題,而是搪塞了問題?!?〕
這場討論,還引出了美國學者E·馬克特的論文《非間斷空間和分立空間運動的辯證法》〔8〕,并對我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關于形式邏輯與辯證邏輯關系、機械運動的哲學表述等問題的討論有著重要影響。隨著研究的深入,一旦人們指出相對論的建立已經從根本上否定了“位移運動矛盾表述”①相對論是在否定牛頓絕對時空觀和運動觀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科學理論,它對物質運動現象進行描述(或反映),采用了“四維時空”概念。依據“四維時空”概念,每個確定的事件都有四個數(x、y、z、t)跟它相對應,運動物體空間坐標的變化dx、dy、dz是對應于一個時間元dt的。在相對論的概念邏輯中,物體的機械運動也就是物體在某一時刻在某一地方(x1,y1,z1,t1),在另一時刻在另一地方(x2,y2,z2,t2),根本不存在物體“在這個地點而同時又不在這個地點”這種情況。這就說明黑格爾的運動命題是與相對論的科學思想不相容的。一般而論,當對同一現象的描述存在著多種命題時,如果其中有一個已經直接或間接地經受了嚴格的科學實驗檢驗,或有嚴密的科學邏輯基礎,被確定為真,那么其余的要想為真,就必須與它相容,如果不相容,則被它否證。這種做法黑格爾也是同意的。黑格爾曾寫道,“哲學與自然經驗不僅必須一致,而且哲學科學的產生和發(fā)展是以經驗物理學為前提和條件?!?黑格爾:《自然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9頁)的合理性〔9〕,我們也就必須承認黑格爾并沒有真正解決芝諾運動悖論。
柏格森(1859—1941年)在他的幾本著名的著作《論意識的直接材料》(1889)(英譯本為《時間與自由意志》)《材料與記憶》(1896)、《創(chuàng)造進化論》(1907)《思想與運動》(1934)中,都論說了芝諾運動悖論。
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致力于對傳統(tǒng)機械論時間觀的批判;在《論意識的直接材料》一書中,柏格森闡述了他的綿延觀。柏格森提出有兩種“時間”:一種是真正的時間,是純粹綿延的,另一種是科學的時間,即度量的時間,是空間化的。柏格森認為:以綿延為本質特征的真正時間是與空間對立的:綿延是流動的質,空間是排列的量;綿延是連續(xù)不斷,空間是間斷可分;綿延是內在的,空間是外在的,我們在外界找不到綿延而只找到同時發(fā)生;綿延是生命的界說,空間是物質的規(guī)定。綿延的時間是形而上學所要認識的對象,而科學的、空間化的時間是理智為實踐的功用所做的構造?!?0〕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為了測定運動的速度,從而假設時間為一種數量,于是時間被鐘表分成等量的部分,“但嚴格講,純綿延并不是一種數量;一旦我們企圖測量它,則我們就不知不覺地使用空間來代替它?!薄?1〕
柏格森指出,正如有兩種時間一樣,運動也有兩個因素:一是運動物體所經過的空間,這是可分的;二是經過空間的動作,這是不可分的。他通過一些例子進行了討論。②柏格森寫道,“想想當你忽然看見一顆流星的時候,你得到什么經驗。在這種極端迅速的運動里,你自然地、本能地辨別兩種東西:一種是流星所經過的空間,它對你顯得象一條發(fā)亮的線;一種是對于運動或對于可動性的感覺,而它是絕對不可分割的。試把眼睛閉著而做出一個很快的手勢;只要不想到手勢所經過的空間,則意識就只會有一個完全性質式的感覺。”“我們看出一種是完全強度性的感覺,一種是對于所經過空間之廣度性的表象,而這兩種被混合在一起。我們在一方面認為運動具有它所經過空間的那種可分性;我們在這方面竟于忘記:把一件物體分開是很可能的,但把一個動作分開則不成功。我們在另一方面又使自己習慣于把這個動作自身投入到空間去,把這動作跟運動物體所經過的整個一根線聯(lián)系起來;簡言之,把這運動凝固化。我們在這方面竟于好象不知道:把一種進展這樣地安放在空間就等于肯定:甚至在意識之外,過去是跟現在同時存在的!”(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75、75-76頁)他認為:人們通常把運動和所經過的空間混淆起來,正是這種混淆產生了芝諾的運動悖論。〔12〕他對芝諾否定運動的四個論證的認識,一如他在牛津大學的演講中所概括的,“所有這些論證都包含著對運動與運動經歷的空間的混淆,或者說,至少包含著這樣的信條:可以如同處理空間一樣地處理運動,將其無限細分而無需考慮銜接?!薄?3〕
羅素堅決反對柏格森關于芝諾運動悖論的觀點。他寫道:在數學中,把變化、甚至把連續(xù)變化理解為由一連串的狀態(tài)構成。但是,柏格森主張任何一連串的狀態(tài)都不能代表連續(xù)的東西,事物在變化當中根本不處于任何狀態(tài);他把認為變化是由一連串變化中的狀態(tài)構成的這種見解稱作電影式的見解,認為這是理智特有的、有害的見解。真變化只能由真綿延來解釋;真綿延暗含著過去和現在的相互滲透,而不意味著各靜止狀態(tài)所成的一個數學的繼起?!?4〕羅素認為:芝諾的論證“暗中假定了柏格森的變化論的要義。那就是說,他假定當物件在連續(xù)變化的過程中時,即便那只是位置的變化,在該物件中也必定有某種內在的變化狀態(tài)。該物件在每一瞬間必定和它在不變化的情況下有本質的不同”〔15〕;“柏格森的見解坦白說是悖論的見解”〔16〕;“柏格森的關于綿延和時間的全部理論,從頭到尾以一個基本混淆為依據,即把‘回想’這樣一個現在事件同所回想的過去事件混淆起來……只要一認識到這種混淆,便明白他的時間理論簡直是一個把時間完全略掉的理論?!?羅素還寫道:“像柏格森的哲學這樣一種反理智哲學的一個惡果是,這種哲學靠著理智的錯誤和混亂發(fā)展壯大。因此,這種哲學便寧可喜歡壞思考而不喜歡好思考,斷言一切暫時困難都是不可解決的,而把一切愚蠢的錯誤都看作顯示理智的破產和直覺的勝利?!边\動是連續(xù)的,“如果我們一定要假定運動也是不連續(xù)的,由運動的連續(xù)性便產生某些困難之點。如此得出的這些難點,長期以來一直是哲學家的老行當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我們像數學家那樣,避開運動也是不連續(xù)的這個假定,就不會陷入哲學家的困難。假若一部電影中有無限多張影片,而且因為任何兩張影片中間都夾有無限多張影片,所以這部電影中決不存在相鄰的影片,這樣一部電影會充分代表連續(xù)運動。那么,芝諾的議論的說服力到底在哪里呢?”(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360、361-362、365頁)
如果說上述羅素的批判是對柏格森觀點的否定,那么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對位移運動問題的討論則是“否定之否定”。
梅洛-龐蒂對位移運動問題的討論一開始就寫道“即使運動不能用位置的移動或變化來定義,但運動仍然是位置的移動或變化”〔17〕;即是說,“運動是位置的移動或變化”是一個基本的事實。隨后,梅洛-龐蒂討論了邏輯學家的運動觀念與心理學家的運動觀念,邏輯學家的運動觀念可謂對應著羅素的運動觀念,心理學家的運動觀念可謂對應著柏格森的運動觀念。再后,梅洛-龐蒂指出,“我們不能認為心理學家是有道理的,也不能認為邏輯學家是有道理的,兩者合二為一才是有道理的,我們應該找到使正題和反題都成為真的方法”〔18〕,并提出了現象學家對位移運動的“把握”。
梅洛-龐蒂寫道:當我們思考運動,力圖獲得運動的本質或真理,我們就置身于批判的態(tài)度或檢驗的態(tài)度之中;但是,這種對運動進行邏輯分析的態(tài)度必然會消解運動現象,并阻止我們把握真正的運動經驗?!?9〕在邏輯學家那里,“當一個物體運動時,除了它在不同時間在不同位置上之外,就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了”〔20〕,這種純粹關系論的相對的運動必然需要預設兩個關系者:一個運動物體,一個外部的客觀參考點。梅洛-龐蒂指出,“運動物體與運動的區(qū)分一旦形成,就沒有無運動物體的運動……就沒有絕對的運動……芝諾的論證就又有了道理。人們反駁芝諾的論證,說不應該把運動當作在一系列不連續(xù)瞬間中依次占據的一系列不連續(xù)位置,說空間和時間不是由離散成分的聚集構成的,是徒勞的。……即使人們發(fā)明一種數學工具來研究無限的位置和瞬間,人們也不能在同一的運動物體中設想始終處在最接近的兩個瞬間和兩個位置之間的轉變活動本身。”〔21〕于是,梅洛-龐蒂闡明了像邏輯學家那樣“思考運動時,我不理解運動能為我開始,能作為現象呈現給我”〔22〕,“最終也就沒有任何辦法能把本義的運動歸因于‘運動物體’”?!?3〕
接下來,梅洛-龐蒂討論了心理學家的運動觀。他指出:身體隨時能夠自行開始運動,我們都能知覺到本己身體的這種自發(fā)運動;這表明知覺每時每刻都在實際地向我們呈現絕對運動。在這種運動中,沒有保持同一的運動物體,沒有外部參照點,從而沒有任何相對性。在心理學實驗中“人們甚至能證明,運動不是一個運動物體相繼占據在兩端之間的所有位置……如果是實際運動,情況也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注視卸一輛卡車的工人一塊一塊地往下扔磚頭,我看到處在最初位置和最終位置的工人的手臂,我沒有看到處在中間位置的工人的手臂,不過,我對工人的手臂運動有一個鮮明的知覺?!薄?4〕這一切都意味著:運動并不是運動物體依次通過一系列無限定的位置。因此,運動對運動物體來說不是一種外在的指稱,不是它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不是外在于運動物體本身的一個關系系統(tǒng)。〔25〕
梅洛-龐蒂在敘述了心理學家的運動觀的持之有據后,又指出了心理學家的上述一切并沒有讓人們認識到運動是什么。他寫道:“當人們談論運動的感覺,或談論運動的特殊意識……只有當運動的知覺用運動的意義,用構成運動的所有因素,特別是用運動物體的同一性來理解運動,運動的知覺才能是運動的知覺,才能把運動當作運動來認識?!薄?6〕具體地講,“當我說江湖騙子把雞蛋變成手帕,或魔術師把自己變成在房頂上的一只鳥兒時,我的意思不是一個物體或一個存在消失了,立即被另一個物體或另一個存在代替。在消失的東西和出現的東西之間,應該有一種內在聯(lián)系;在消失的東西和出現的東西應該是相繼以這兩種形式呈現的同一個東西的兩種表現或兩種顯現,兩個階段。同樣,運動到達某一點和運動從‘鄰近’點出發(fā)應該是同一個事件,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只是因為有一個突然離開一個點和占據另一個點的運動物體?!薄?7〕
梅洛-龐蒂認為邏輯學家與心理學家的觀點都只有部分正確,需要找到某種原則對兩者進行綜合。對于“與我的移動的手臂共有的動作把我在外部空間沒有找到的運動給了我,因為回到我的內部生活的我的運動在那里重新找到無廣延的統(tǒng)一性”——“柏格森用來反對思維內容的實際體驗在他看來已得到證實,它是一種直接‘材料’”〔28〕,梅洛-龐蒂說:“這就是在模棱兩可中尋找答案……如果我的動作的意識真正是一種共有的意識狀態(tài),那么它就不再是運動的意識,而是一種不能把運動告訴我們的不可言喻的性質。正如康德所說的,外部體驗是不可言喻的內部體驗所必需的,因為內部體驗不表示任何東西?!薄?9〕
梅洛-龐蒂聲稱“我們從破壞運動的一種運動思維轉到力求建立運動的一種運動體驗,也從這種體驗轉到如果缺少它體驗就不表示任何東西的一種思維”〔30〕,這就是與身體體驗緊密聯(lián)系的“現象運動”新思維。梅洛-龐蒂指出“之所以身體向運動知覺提供運動知覺的建立所必需的基礎或背景,是因為身體如同一種感知能力,因為身體被固定在某個范圍,與一個世界吻合”〔31〕;他對“如何想像身體這個中介?為什么物體和身體的關系能確定物體是運動的或靜止的?”〔32〕等問題進行了具體的討論。
總結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一書中對位移運動問題的討論,可以得出如下認識:梅洛-龐蒂不認為羅素已經有效地解決了芝諾疑難,也不認為柏格森對芝諾論證的解答是無稽之談,盡管他批評了柏格森的延綿觀,但卻繼承和發(fā)展了柏格森把運動問題與運動知覺及其身體體驗緊密關聯(lián)進行研究的理路。
羅素(1872—1970年)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主要集中在《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1914)一書中。羅素認為,“芝諾的辯論……就其反對有限長度的時空由有限數目的點和瞬間構成這種觀點而言,他的論證不是詭辯,而是完全正確的”〔33〕,但是只要注意到康托爾在19世紀后期建立的無窮數理論,芝諾提出的問題也就得到解決了。羅素在1901年就把康托爾的工作與對芝諾論證的解答相聯(lián)系。①羅素寫道,“芝諾關心過三個問題……這就是無窮小、無窮和連續(xù)的問題……從他那個時代到我們自己的時代,每一代最優(yōu)秀的智者都嘗試過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廣義地說,什么也沒有得到。魏爾斯特拉斯、戴德金和康托爾徹底解決了它們。它們的解答清楚得不再留下絲毫懷疑。這個成就可能是這個時代能夠夸耀的最偉大的成就……無窮小的問題是魏爾斯特拉斯解決的,其他兩個問題的解決是由戴德金開始,最后由康托爾完成的。”(轉引自E·T·貝爾《數學大師——從芝諾到龐加萊》,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667-668頁)
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②羅素提出,芝諾的“飛矢不動”和“運動場”論證隱藏的錯誤前提是:把有限長度的時空看作是由有限數目的點和瞬間構成;而“兩分法”和“阿基里斯與龜”論證隱藏的錯誤前提是:認為無窮集合不可能,“不可能有任何東西超出整個沒有終結的系列”。( 羅素:《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陳啟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127、136頁),是20世紀以來學術界的主流觀點。1998年出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5版)的“芝諾”辭條寫道:芝諾的“這些悖論對于邏輯和數學的嚴密性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而且只有發(fā)展了連續(xù)和無窮的精確概念后,才有可能解決這些悖論。……他掌握了二難推理中的一種非常有力的復雜論證,一是假定了不可分性,另一是假定了無窮可分性,兩者都導致和原來的假設相矛盾?!谥ブZ的一生中好像并沒有注意到任何的數學蘊含關系(即懷疑在幾何中應用無窮小)。但是,事實上,由他的悖論提出的關于數學連續(xù)統(tǒng)的邏輯問題是嚴肅的、基本的問題,而且亞里士多德是沒有能力去解決它們的。”〔34〕
盡管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解答的基本觀點得到當今學術界的普遍認同,但也不乏質疑的聲音。美國學者E·馬克特在《非間斷空間和分立空間運動的辯證法》一文中寫道:“把運動簡化成為一種函數關系,其中包括兩組獨立存在的無限密集的場位和瞬間,這種觀點就使得空間和時間的物理結構不可能受到運動物體本身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我們已經知道確是存在的。例如,根據廣義相對論的理論,我們知道物體的質量確實影響局部幾何形狀。根據量子力學我們知道,對粒子所在的場位能夠測定到什么程度,取決于它的動量的大小。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所涉及的仍然是關于非間斷空間和時間的假設。”他進一步指出,如果考慮到量子力學所發(fā)現的當過渡到小尺寸時空間和時間可能有分立性的問題,即時空量子化假說,羅素的解答也就完全失效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就會有‘下一’場位和‘下一’瞬間,而且芝諾的疑難也未被駁倒。”③馬克特指出,羅素及其支持者“認為運動是空間上的點和時間上的瞬間之間的函數關系”,“如果我們問:運動著的矢是怎樣從某個A點到達某個B點的?回答是:它是通過在相應的時間上,根據一定的場位和時間之間的函數關系,占有所有的介入場位而到達 B 點的?!_素在這里說的是,把任何瞬間看作‘下一’瞬間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根據非間斷性的概念,在任何兩個瞬間之間,常常有密集在一起的無數個瞬間?!彼岢觯敖^不應該反對那種能使人們接近真實并在一定應用范圍內獲得效益的數學函數。但是,必須弄清楚它在接近物質屬性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而首先要注意的是,決不容許那種我們愿意受其局限的描繪客觀真實的理論框架來妨礙我們更深入地探索物質的屬性?!?E·馬克特:《非間斷空間和分立空間運動的辯證法》,《國外社會科學》1980年第9期,25頁)
如果說馬克特的批評還只是外在的質疑,那么,筆者1994年的論文則是對羅素解答內在的否定:闡明了“羅素對芝諾佯謬的解答是建立在虛假基礎上的‘上層建筑’”,是一種已為羅素自我否定的過去的觀點。*參看拙文《析黑格爾、羅素對芝諾佯謬的解答》(《天府新論》1994年第2期,51-54頁)。拙文指出:羅素在1914年的《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書中寫道,“從形式上看,數學采取一種絕對時空的理論,即假定除了在時空中的事物之外,還有被稱為‘點’和‘瞬間’的實體,它們?yōu)槭挛锼加小保跋鄬φ撘呀o予‘局部時間’概念以突出地位,而稍稍減弱了人們對單一均勻的時間之流的信念。關于相對論的最后結果如何我們不必妄斷,但是我認為,我們保準可以說……不會產生人們有時設想的那樣深遠的哲學后果”,“因此首先我們且承認點和瞬間,并與這個較簡單的或至少更熟悉的假設相聯(lián)系來考察一下這些問題”。(羅素:《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77、96頁)后來,羅素在1948年的《人類的知識》一書中又宣布:“因為我們已經拋棄牛頓的學說,我們就一定不要把瞬間當作獨立于事件以外的東西,事件占有這些瞬間正像帽子掛在帽釘上一樣”。(羅素:《人類的知識》,張金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323頁)于是,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只能是一種羅素自己已經否棄的過去的觀點了。概言之,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是建立在牛頓絕對時空觀基礎之上,而在羅素擯棄時空實體論和堅持時空關系論之后,羅素及其支持者都不曾闡明:昔日的解答,現在還是完備的嗎?然而,一般的理智告訴我們:前提為假,合理推導或概括出的結論必然不真。
英國學者羅伊·索倫森在《悖論簡史:哲學與心靈的迷宮》一書中寫道:與羅素合作撰寫名著《數學原理》的“懷特海說道‘你的書被之后所有的時代批駁,乃是最大的成功……接觸過芝諾哲學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反駁他,然而每個時代又都認為去反駁他是值得的。’(1947年,114)我認為,未來的時代是不會給出這樣的褒揚的……即芝諾的所有悖論一百多年前都被康托爾解決了。”〔35〕然而,通過上面的討論,我們只能說懷特海勾畫的局面并沒有被打破。
1977年,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的兩位物理學家發(fā)表論文《量子理論中的芝諾悖論》〔36〕,爾后,學術界發(fā)表了不少以“量子芝諾悖論” “量子芝諾效應”為主題的論文。*2017年9月8日,筆者以“量子芝諾悖論”( Quantum Zeno Paradox)和“量子芝諾效應”(Quantum Zeno Effect)在“知網”進行“標題”檢索,英文論文前者有53篇,后者有633篇。但是,這些研究成果并不像一些報刊所言“‘飛矢不動’悖論不僅吸引了哲學界的關注,在物理學界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探討。是否有可能通過物理學實驗真正地實現芝諾悖論,讓人們更加接近理解運動的本質?”〔37〕而只是物理學家借用哲學中的典故表達自己的研究成果,表達他們發(fā)現的量子力學理論體系中似乎存在的自相矛盾的判斷。一如人們研究“國防建設中的鋼鐵長城”并不是“關注和探討”“長城”本身,或更加接近理解長城的本質。
《量子理論中的芝諾悖論》一文提出了如下問題:對于量子系統(tǒng)進行觀察,會對這個量子系統(tǒng)產生影響——是量子力學的基本假設(理論前提)之一。假設存在一個狀態(tài)不穩(wěn)定的、隨時可能發(fā)生衰變的粒子,如果人們對它進行觀測的結果是還沒有發(fā)生衰變,那么其觀測行為也就使得這個粒子的波函數塌縮到“不衰變”的狀態(tài)。從理論上來講,對這個粒子進行持續(xù)不斷的觀測,該粒子的狀態(tài)就將保持在“不衰變”的狀態(tài)。如果把粒子的衰變投影為一支處于區(qū)域D的“量子箭”,當我們連續(xù)觀察“箭”是否由D到達不相交的區(qū)域D’時,將發(fā)現“箭”不能移動到另一個地方。于是,對于量子力學理論體系而言,出現了一個矛盾的結論:不穩(wěn)定的粒子只要不停地觀察它是否衰變,就不會衰變。作者聲稱,在這個問題未解決之前,對量子理論的完備性必須保持懷疑。然而,這一懷疑成為揭示量子領域新現象“不穩(wěn)定的粒子在反復觀測時將永遠不會衰減”(量子芝諾效應)的先聲。1990年,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研究所與科羅拉多大學的科學家大衛(wèi)·維因蘭德(David Wineland)和他的同事們在《物理評論A:原子,分子和光學物理》發(fā)表論文《量子芝諾效應》〔38〕,闡述了他們發(fā)現量子芝諾效應的實驗。這個實驗將幾千個原子捕捉在一個磁場內,然后用經過精密計算的激光束沖擊,在持續(xù)的觀測下,這些原子給出了量子芝諾效應的明確證據。2012年,維因蘭德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獲獎理由是“發(fā)現測量和操控單個量子系統(tǒng)的突破性實驗方法”。學術界已把《量子理論中的芝諾悖論》一文指稱的“量子芝諾悖論”改稱為“量子芝諾效應”;一些人把這個效應用西方的一句諺語“盯著水壺水不沸”來比附,更有人將其比附為“不斷地問你睡著了嗎,你就睡不著?!?/p>
有必要明確,“量子芝諾悖論”與時空量子化假說沒有關聯(lián);《量子理論中的芝諾悖論》一文寫道,“連續(xù)觀測的過程似乎是量子理論中的一個容許過程”,“同意對觀察頻率的限制等于聲稱存在一個基本的和不可分割的時間單位。雖然基本時間間隔的存在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可能性,但它并不是當前被接受和檢驗的物理理論的一部分。”
通過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認識到:黑格爾、柏格森、羅素并沒有有效地解決芝諾運動悖論,20世紀70年代后期興起的量子芝諾悖論研究也沒有開辟芝諾運動悖論研究的新途徑。依據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方法論,對于黑格爾沒有有效地解決芝諾運動悖論,我們的認識是:黑格爾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是基于他對位移運動的矛盾命題,而這個命題是以他的客觀唯心主義“特別的邏輯推導”得出的;尤其是,這個運動命題是與相對論的科學思想不相容的,而黑格爾又堅持“哲學科學的產生和發(fā)展是以經驗物理學為前提和條件”之觀點。
對于羅素沒有有效地解決芝諾運動悖論,我們的認識是:羅素受到了歷史上認識條件與觀念的制約。羅素在1901年就把康托爾的工作與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相聯(lián)系,當時牛頓絕對時空觀在科學界占統(tǒng)治地位;而1914年在《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一書中對芝諾運動悖論進行有系統(tǒng)的解答時,羅素認為相對論時空觀不可能取代牛頓絕對時空觀,故堅持以牛頓絕對時空觀為基礎解答芝諾運動悖論。然而,羅素后來又承認相對論時空觀取代牛頓絕對時空觀的有效性。于是,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就只能是建立在羅素自己已經認為是虛假的前提之上的解答。如果人們還要堅持羅素解答的有效性,也就需要說明羅素為什么能夠“歪打正著”。
對于柏格森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我們的認識是:歷史上,由于羅素對柏格森觀點的強勢批判,致使柏格森觀點的不少閃光之處不為人們所重視。事實上,黑格爾、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基本上是沿用著亞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學》一書中構建的概念體系在進行,即通過分析運動與時間或空間的關系消解芝諾的論證,討論的就是時間空間的間斷性與連續(xù)性、時間空間分割的有限性與無限性,以及“地點”與“瞬間”等問題;而柏格森則提出了新的思考視角。對于柏格森提出的一系列有價值的新思想,包括他把運動問題與運動知覺及其身體體驗緊密關聯(lián)進行研究的理路,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一書中的評述是重要的。尤其是在明確羅素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解答的虛假性后,我們理應更加深入地研究柏格森的觀點。但是,我們絕不能認為柏格森已經有效地解決了芝諾運動悖論;因為柏格森盡管指出了芝諾論證中“包含著對運動與運動經歷的空間的混淆”,并且不厭其煩地論證了“運動在綿延之中,綿延在空間之外”,但是他卻沒有讓人們認識到運動是什么。這正如梅洛-龐蒂所言:只有當運動的知覺用運動的意義,用構成運動的所有因素,特別是用運動物體的同一性來理解運動,才能把感性中的具體運動轉變成思維中的具體運動。在柏格森那里,對位移運動的認識還處于一種不可言喻的心理感受階段。
明確芝諾運動悖論至今并未得到有效解決這一基本事實,對于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的發(fā)展與完善是十分重要的。因為“位移運動的矛盾問題是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的基礎問題”,而“位移運動的矛盾表述”又是與黑格爾對芝諾運動悖論的認識密切關聯(lián)的。從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產生和發(fā)展的歷史看,“位移運動的矛盾問題是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的基礎問題”這個判斷是會得到普遍認同的,盡管現在才明確地提出來。
眾所周知,辯證法來自古希臘的“對話”“論戰(zhàn)”一詞,原意是在辯論中用來揭露對方議論中的矛盾并克服這些矛盾的方法。因此,辯證法一詞從一開始就是同矛盾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芝諾的論證正是產生于這樣的“辯證法”,亞里士多德也是由此推芝諾為辯證法的創(chuàng)始者。近代,康德擴大了辯證法的內涵,認為人們用理性認識有關世界的總體問題時,必然陷入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即“二律背反”;這種矛盾,既不是可以糾正的邏輯錯誤,也不是來自感覺經驗中的假象,而是理性在進行認識活動時必然產生的,是不可避免的。這樣,康德就把矛盾規(guī)定為理性思維的本性,肯定了理性思維中矛盾的產生是具有必然性的。但是,康德卻不承認理性矛盾的積極意義,也沒有在一切概念間的本質關系上建立起對立統(tǒng)一的觀念。時至黑格爾,他繼承了哲學史上關于辯證法是揭露對象自身矛盾的思想,同時在概念矛盾運動的辯證分析中進一步闡明了所謂辯證法就是研究對象自身的矛盾,并把這種矛盾視為支配一切事物和整個宇宙發(fā)展的普遍法則;由此,賦予辯證法全面的意義。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繼承了黑格爾關于辯證法的合理思想,并進行了唯物主義的改造,指明了主觀辯證法是客觀辯證法的反映,人類思維和概念的矛盾運動是客觀世界本身矛盾運動的反映。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采納了黑格爾解答芝諾運動悖論的“位移運動矛盾表述”,并且根據當時科學達到的水平,按照從低級到高級的順序和復雜程度,把宇宙中各種各樣的物質運動歸結為機械的、物理的、化學的、生物的和社會的五種基本運動形式(不同的物質運動形式有著不同的物質基礎,各種物質運動形式是相互聯(lián)系的,它們依一定條件能相互轉化),做出了“既然簡單的機械的位移本身已經包含著矛盾,那末物質的更高級的運動形式,特別是有機生命及其發(fā)展,就更加包含著矛盾”〔39〕的論斷。在這里,恩格斯簡明扼要、強而有力地論述了辯證唯物主義的“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原理。此后,列寧、毛澤東等都強調“對立統(tǒng)一學說是唯物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在我國改革開放后的哲學教材建設中,由教育部組織編寫的、1981年首次出版的、中國人民大學肖前等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原理》哲學教科書,強調“對立統(tǒng)一學說是唯物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并按照恩格斯的理路論述了“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該書寫道:“在機械運動中,最簡單的位移就是連續(xù)和間斷的對立統(tǒng)一。正如恩格斯所說:‘運動本身就是矛盾;甚至簡單的機械的位移之所以能夠實現,也只是因為物體在同一瞬間既在一個地方又在另一個地方、既在同一個地方又不在同一個地方。這種矛盾的連續(xù)產生和同時解決正好就是運動。’如果我們只片面地承認連續(xù)性或間斷性,都無法解釋運動的過程和運動的可能性,就會作出‘輪不碾地’或‘飛矢不動’的錯誤結論?!^程中的矛盾也是普遍的。恩格斯指出:‘既然簡單的機械的位移本身已經包含著矛盾,那末物質的更高級的運動形式,特別是有機生命及其發(fā)展,就更加包含著矛盾?!薄?0〕
然而,在肖前任主編,黃楠森、陳晏清任副主編,1994年首次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截至2008年,該書已經18次印刷)教科書中,恩格斯對“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的論證方式全都消失了。過中原由與人們運用相對論科學思想對黑格爾的“位移運動矛盾表述”的否定不無關系。此后,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2009年首次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袁貴仁、楊春貴、李景源、豐子義任教材編寫課題組首席專家),也沒有再提及黑格爾的“位移運動矛盾表述”與恩格斯對“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的論述。而陳先達、楊耕編著、作為“普通高等教育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和“高校政治思想課重點教材”、2016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第4版),也是這樣。
總結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現實的基礎問題:一方面,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的論述是深刻的,是容易深入人心的。另一方面,為恩格斯所采納的黑格爾的“位移運動矛盾表述”,業(yè)已被證明是虛假的。種種跡象表明,在芝諾運動悖論問題上,黑格爾把人們對位移運動認識上的矛盾或出現的困難,宣布成為外部世界的位移運動自身存在的矛盾;這種做法,使“革命的辯證法”成為“認知缺陷的避難所”,阻礙了人們進一步的追問和解答問題。因此,我們必須要重新對芝諾運動悖論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找出芝諾的論證存在的真正的問題,提出正確的位移運動命題,實現對外部世界客觀存在的位移運動的正確理解與表達。只有完成了上述工作,才可能進一步找出位移運動的客觀矛盾,進而恢復恩格斯對“矛盾的客觀性和普遍性”論述的權威性。
20世紀以來,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知識領域在不斷延伸,知識顆粒在重新凝聚,知識板塊在重組,新的研究方法層出不窮。在這種態(tài)勢下,難道對芝諾運動悖論這一古老疑難還不能做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解答嗎?這是我們很不愿意承認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作為建立在通曉思維的歷史和成就的基礎上的理論思維,理應為解答這一古老問題做出應有的貢獻。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報告提出“深化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為我們解決歷史上長期存在的“老大難”問題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做出的“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判斷,則彰顯了辯證唯物主義矛盾分析方法的巨大力量。
最后,有必要指出:1989年筆者提出以相對論建立產生的時間、空間與運動新觀念重新解答芝諾運動悖論*在《哲學研究》1989年第12期發(fā)表的《相對論時空理論及其評價再探討》一文的結束語中,我寫道:“對于哲學史上著名的‘芝諾佯謬’,我們也不必再耽于黑格爾那種依據客觀唯心主義思想基礎和他那獨特的思想方法所推演出來的結論,完全可以依據相對論的科學思想予以正確解答?!?,此后發(fā)表了把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方法用于芝諾運動悖論的探索性論文〔41〕;盡管并未形成對芝諾運動悖論的最終解決,卻拓展出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提出如下問題:(1)芝諾否認運動的四個著名論證,盡管形式上很不相同,但它們或許是同一結構派生出來的?(2)歷史上,從亞里士多德開始,人們就注意到芝諾的論證涉及到時間、空間與物體運動的關系。那么,在芝諾的論證深處,究竟包含著怎樣的時間、空間與物體運動的基本關系?(3)一般而言,人們很容易被芝諾的論證所迷惑,這是否說明存在于我們現代人頭腦中的關于位移運動的原始思維構成與存在于芝諾頭腦中的運動結構是一回事。依據筆者現在的認識,要有效地解決芝諾運動悖論,還必須引入現象學研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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