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Hundred birds clothing is the embroidery masterpiece of the Miao ethic group.“Ganao” branch of the Miao ethic group is known for its hundred birds clothing, because “Ganao” people consider themselves the descendants of the “feather clan” of Chiyou group, and“Ganao” means “the tribe of birds” in Hmong language. Generations of Miao girls remember the history of their own ethic group throughout the embroidery process with their grandmothers, mothers and sisters. A Miao girl on an outstanding hundred birds clothing will be very popular in the festival. For a Miao girl, embroidering a picturesque hundred birds clothing is embroidering her beautiful life.
在黔東南旅行,最難讓人忘懷的是那些穿著民族盛裝的姑娘。
“那是苗族哪個支系的服裝,衣服上怎么能繡那么多鳥?”在一次凱里舉辦的黔東南州民族盛會上,我被眼前幾位著盛裝走著奇特步法的少女吸引。黔東南各民族支系的衣裳都驚艷異常,但是眼前這幾位著“鳥裝”起舞的少女卻有鶴立雞群之感。
打聽后才得知,她們是來自丹寨縣一支自稱“嘎鬧”的苗族支系。她們所跳的舞步名為錦雞舞,所著盛裝苗語名為“歐花鬧”,漢語稱“百鳥衣”。
邊城山寨尋鳥衣
尋訪百鳥衣之路是連綿不斷60多公里轉(zhuǎn)山轉(zhuǎn)水的鄉(xiāng)村公路,出租車足足轉(zhuǎn)了3個多小時。當(dāng)群山之間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孤立和小鎮(zhèn),這便是雅灰鄉(xiāng)了。小鎮(zhèn)獨立群山之巔,腳下層疊的山峰就如同萬卷波浪拍打著海堤一般的山村公路。山路似乎禁不住“波浪”拍打,分裂出一條更窄更陡的小路。沿著這小路再走十幾公里便到送隴苗寨了。但司機把車停在路口后再也不肯走,讓我們聯(lián)系村民派拖拉機來接人。因為前面的小路讓他生出“前途未卜”之感,他害怕車進(jìn)去后就出不來。雖然說在黔東南有“侗族住在水邊邊,苗族住在山尖尖”之說,但“嘎鬧”苗住的山也太尖了點。
雅灰鄉(xiāng)是一個已經(jīng)完全漢化的苗寨,民宅沿著進(jìn)山的公路一字排開,整個鄉(xiāng)成了一條與漢地?zé)o二致的街道。送隴則完全不一樣:狹窄的公路在村門口嘎然而止,一株如華蓋般撐開的古樹下立著一棟灰暗的木樓。一位著蠟染服飾的苗家老太太扛著一箱啤酒蹣跚而過——潑墨寫意,寥寥幾筆,苗寨意境全出。
盛唐卉服鳥章名
送隴是丹寨縣城最高最偏遠(yuǎn)的地方。因為交通不便,千百年來,送隴一直是一片靜止的桃花源。村民們也一直過著“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式生活。因為閉塞,諸多古老的傳統(tǒng)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送隴村這個不過百戶的小村莊就保存著錦雞舞、百鳥衣兩項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古瓢琴制作這項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我今年51歲了,做百鳥衣有30多年了!”平而貓坐在自家新蓋的繡樓中,拿起掛在二樓中堂的一件百鳥衣,在兒媳平洪針的幫助下,邊穿百鳥衣邊講述自己和百鳥衣的情緣。
平而貓是送隴村土生土長的苗女。在百鳥衣沒有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自己沒有成為百鳥衣傳承人之前,平而貓甚至沒有走出過苗寨。時至今日,平而貓已經(jīng)成為百鳥衣僅有的幾位傳承人之一,經(jīng)常要出席各種場合表演百鳥衣制作技藝。但是她已經(jīng)過了學(xué)習(xí)語言的年齡,能勉強聽得懂普通話,是因為有電視節(jié)目長期耳濡目染,但說普通話,那就是比以前送隴到丹寨翻山越嶺的山路更難的事情。
每問一句話,平而貓都要讓兒媳翻譯成漢語。有一些工序總是找不到相應(yīng)的詞匯,平而貓就默不作聲一遍遍地用手上的針線給我們做演示,仿佛我們就是她的百鳥衣學(xué)徒一般。平而貓說自己學(xué)做百鳥衣的技藝源自自己的母親和姐妹;而母親又是在外祖母的督促下學(xué)習(xí)的……送隴做百鳥衣就是這樣母女相傳、姐妹相授。
送隴苗寨做百鳥衣有多少年歷史?平而貓自己也說不清,村里也無人知曉,只知道做百鳥衣是世代相傳的手藝。傳了多少代,也沒有記載。倒是在成為非遺傳承人后,專門研究苗族文化的學(xué)者告訴她,百鳥衣第一次一鳴驚人是在唐朝的“卉服鳥章進(jìn)長安”事件中:唐貞觀中,東蠻謝元深入朝,顏師古奏言,昔周武時遠(yuǎn)國歸款,乃集其事為《王會圖》,今卉服鳥章,俱集蠻邸,實可圖寫,因命立德等圖之。(《宣州畫譜·閻立德傳》)
以卉服鳥章之名的百鳥衣,能在霓裳羽衣盛行的唐代博得生前身后名,必有自己的殺手锏:苗家女人窮其一生,只會做一兩件百鳥衣。對于苗族人來說,百鳥衣不僅僅是一件衣服這么簡單,而是出席婚喪嫁娶世俗活動最重要的“禮服”,更是“牯藏節(jié)”祭祀活動的“牯藏衣”。百鳥衣更多是一種圖騰象征,因而在制作百鳥衣時都是不計工本的。
首先,縫制百鳥的底版就不是普通材質(zhì),而是一整塊蠶絲版?!霸谥谱靼嬴B衣前,先要排絲。以前苗族制作百鳥衣,排絲是最費工時的事情。因為苗族做蠶絲版不像漢族人做絲綢那樣,讓蠶先結(jié)成蠶繭、繅絲、織絲綢,苗族人直接排絲。”
做繡花樣底板的材質(zhì)必須足夠高端大氣,因而百鳥衣往往都是用最上好的蠶絲來排絲。所謂排絲,就是找一塊平整的木板,在上面劃出經(jīng)緯線,然后讓正在吐絲的蠶按照經(jīng)緯線在木板上邊爬行邊吐絲。蠶在爬行吐絲過程中吐的絲就自然而然在木板上“鍍”成了一張蠶絲板。
讓蠶自己吐絲織綢,表面上看很“自動化”,其實是一件功效很低的事情。因為每一波春蠶吐完絲一次后,一個春天就過去了。要收集能制作一件百鳥衣的蠶線板,每個繡娘都要等上三四年。但這還只是繡百鳥衣的材料準(zhǔn)備階段,對苗家姑娘來說,真正的考驗“繡花樣”才剛剛開始。
百鳥衣,顧名思義就是在衣服上繡百只形態(tài)各異的鳥。百只是概述,百鳥衣上繡的鳥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鳥也只是泛指。百鳥衣有男女之別,女裝苗語稱“歐花鬧”,男裝苗語稱“歐花勇”。男裝多由概念化的牛龍或蛇龍等圖案組成,只有“歐花鬧”才繡百鳥。
“嘎鬧”苗族支系百鳥衣之所以以繡百鳥為多,是因為“嘎鬧”在苗語中是“鳥的部族”之意,“嘎鬧”人認(rèn)為自己是上古蚩尤集團中以鳥為圖騰的“羽族”的后裔。因此“嘎鬧”支系的姑娘們在做百鳥衣時,不僅僅是繡一件衣裳那么簡單,她是在蠶絲板上記載苗家史詩。苗族是沒有文字的民族,他們只能把自己的歷史用不同的載體表現(xiàn)出來:有口口相傳的苗族古歌,有水與火澆鑄的苗族銀飾,還有一針一線繡出的苗繡,而百鳥衣是苗家繡女們最大的舞臺。
一代代苗女們在跟隨自己的奶奶、母親和姐妹刺繡的過程中銘記了本民族的歷史。當(dāng)她們生兒育女后,一件件百鳥衣就成了啟蒙讀本,變成自己向子女講述本民族文化的連環(huán)畫。
百鳥今兮為誰鳴
在自家新蓋的木樓上,平而貓正和兒媳平洪針一起指導(dǎo)孫女學(xué)習(xí)刺繡。孫女正在上小學(xué),幾年前送隴苗寨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被撤學(xué)并校,她只能到十幾公里外的雅灰鄉(xiāng)寄宿。
“以前,我們都是在寨子里的學(xué)校上學(xué)的,上完學(xué)回到家就和姐姐們一起學(xué)做刺繡。所以,還未到成年,我就能獨自做自己的百鳥衣了。但是如今她們這一代都是在外上學(xué),少則一周,多則一年才回一趟家,針線活也就慢慢不會做了。我們家還好,因為婆婆是百鳥衣傳承人,女兒從小耳濡目染,慢慢地自己就喜歡上了?!逼胶獒槒呐畠菏稚夏眠^花樣,檢查女兒的針法。我趁機湊上去瞅小女孩繡的圖案,只見一尺見方的土布上繡了兩只如太極一般頭尾相連的魚。
我曾經(jīng)請教過一位研究苗家刺繡的朋友,她說過這種雙魚圖案在苗家代表著陰陽調(diào)和,是一種生殖崇拜的象征。在古代,這是苗女繡來做定情信物之用的,但這種風(fēng)俗在絕大多數(shù)地方都已經(jīng)消失,沒想到在送隴苗寨還保存得這樣完好??磥恚忾]也并不完全是壞事,它能讓文化大一統(tǒng)的當(dāng)代保存些許文化多樣性。
我問小女孩知不知道繡的圖案代表什么含義,小女孩搖了搖頭,然后把花樣從母親手上搶過來仔細(xì)端詳后開始向媽媽發(fā)問。媽媽笑而不答,女孩就追問奶奶,奶奶低頭裝著沒聽見。女孩看奶奶媽媽都不回答就低頭掏手機準(zhǔn)備問百度。這時,一位老人拿著一只琵琶模樣的樂器走上繡樓。
“這上面的秘密,等你長大后就自然明白了。跟著奶奶好好繡花啊,爺爺來給你拉古瓢琴助興!”老人是平而貓的丈夫石永明。石永明在平而貓身邊坐定,嘶啞的古瓢琴聲就響起了。
百鳥衣和古瓢琴是苗族“嘎鬧”支系兩種最具備代表性的器物,更是曾經(jīng)苗家男女用來談情說愛的利器。以往,每到節(jié)假日,“嘎鬧”支系全村出動聚集到護寨樹下的小廣場上,男人穿上歐花勇,女人穿上歐花鬧,每一次節(jié)假日都是一個集體相親會。穿百鳥衣跳錦雞舞,是苗家姑娘能夠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而拿出自制的古瓢琴拉情歌,是小伙子們獻(xiàn)殷勤的最好機會。
苗家兒女的感情都很“輕率”:誰的古瓢琴做得靚、琴拉得好,誰的百鳥衣做得艷、錦雞舞跳得帶勁,誰就可以俘獲人心。
百鳥衣是苗族刺繡集大成者。一件出眾的百鳥衣,會讓姑娘們在這場“非誠勿擾”游戲中亮燈不少。因此,對于苗家姑娘來說,繡一件錦繡如畫的百鳥衣,就是在繡自己的錦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