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霞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中國共產黨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鄉(xiāng)緣組織,但在建黨時期及以后的發(fā)展過程中,鄉(xiāng)緣也曾發(fā)揮過一定的作用,通過鄉(xiāng)緣開展組織活動也曾是中國共產黨眾多發(fā)展樣態(tài)中的一種,顯示了傳統(tǒng)中國在其發(fā)展中的一種過渡。在近代上海的人口中,浙江、江蘇移民一直最多,反映在上海的黨派社團中,蘇浙移民數(shù)量多往往也是一種常態(tài)。但在整個民國時期,中國共產黨組織的一些發(fā)展時段,移民人口總數(shù)較少的省籍如湖南、四川、安徽等,其參與的數(shù)量卻有超過蘇浙或緊隨其后的情況,中國共產黨在開展工人運動或罷工起義中,利用同鄉(xiāng)關系或同鄉(xiāng)組織開展活動也很常見。本文僅就1919-1922年中共建黨時期鄉(xiāng)緣因素所呈現(xiàn)的一種狀況做一梳理與考察,以期揭示中共創(chuàng)黨的另一種圖景。
中國共產黨成立前,上海有數(shù)個社團與組織同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關系密切,相關研究也比較豐富,如上海外國語學社、上海工讀互助團、滬濱工讀互助團、機器工會、上海共產黨小組等。而這些社團組織在移民城市的上海,其成員的來源與籍貫構成卻沒有被好好地考察分析。事實是,這些社團與組織都有相對集中的省籍青年聚集,如機器工會是湘籍共產黨人最早從深入江南造船廠同鄉(xiāng)工人中發(fā)起組織起來的。
1920年9月,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創(chuàng)辦了第一所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鈬Z學社。它并非一所單純的外語培訓學校,而具有兩方面的功能:一為外語補習社,為成員日后前往國外打下語言基礎;二為上海共產黨培養(yǎng)干部的機構,以使之掌握基本外語知識,能閱讀馬列著作,了解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外國語學社的不少學員后來成為黨和國家重要領導人,如劉少奇、任弼時、彭述之、蔣光慈、王一飛、任作民、柯慶施、羅亦農、肖勁光等。據(jù)現(xiàn)有資料,其學員數(shù)量少時二三十人,多時達五六十人,這些學員主要是通過陳獨秀和上海共產黨小組其他成員介紹入學的,肖勁光、周昭秋、任弼時、胡士廉、任岳、陳啟沃6位湖南青年就是毛澤東和湖南俄羅斯研究會介紹給上海小組的。①也有受新思潮影響,離開家庭或學校,到上海投奔陳獨秀(安徽籍)或《覺語》副刊的邵力子(浙江籍)而被送進外國語學社學習的。因此其中湖南、安徽、浙江三個省籍學生最多,曾在學社中學習過的著名翻譯家曹靖華晚年回憶道,“這個班大約有三、四十人,以安徽、湖南的人為多”;為了在語言、生活習慣上方便些,分成安徽、湖南、浙江三個小組,曹靖華為河南籍,被插進安徽組。②
新民學會在其存續(xù)3年時間中,不僅為湖南的驅張運動、湖南青年的旅法勤工儉學運動發(fā)揮了重要的組織作用,也為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做了思想理論上的探尋和干部隊伍的準備。為擴大湖南驅張運動的影響,1920年毛澤東率領湖南驅張運動請愿團來到上海,領導在上海的湖南學生代表進行驅張斗爭。毛澤東在上海住了兩個多月,到滬第三天,他就和旅滬的新民學會會員一起到半淞園(今半淞園路480號)召開會議,主要是歡送即將赴法勤工儉學的會員。參加會議的毛澤東、彭璜、蕭三、李思安等12人,對新民學會的宗旨進行了討論,確定為“改造中國與世界”;還對學會的活動方式、會員條件、入會手續(xù)等進行了詳盡討論。這次會議嚴密了新民學會的組織,為中共建立做了準備。新民學會78名會員,在建黨與大革命時期,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有37人。毛澤東在上海期間,還經常去南市斜橋的湖南會館看望候船赴法的湖南青年。
1919年底到1920年,先后還出現(xiàn)過上海工讀互助團和滬濱工讀互助團,雖非共產黨組織,但在中共建黨前,在促進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方面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并且這兩個社團中不少成員后來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成為中共重要領導人。這兩個社團,前者發(fā)起人中湘籍占一半,后者則純粹由湘籍青年組成。首先提出組織上海工讀互助團的為少年中國會的王光祈(湖南人),他受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啟發(fā),提出在國內亦可辦“工讀互助團”。于是,以他為首的26人登報倡議,組織上海工讀互助團。③經查,這26名發(fā)起人中,湖南籍14名,安徽籍2名,天津、四川、江西、廣東、浙江籍各1人,4人籍貫不明,其中湖南籍占絕對多數(shù)。1920年6月,旅滬湖南學生袁篤實、羅亦農、卜士奇、李中等發(fā)起成立滬濱工讀互助團,團員14人全是湘籍青年,以“實行工讀互助、改造社會”為宗旨。9月外國語學社成立,滬濱工讀互助團的大部分成員都參加了外國語學社的學習。這應該是外國語學社湖南籍成員較多的重要原因。1921年2月,滬濱工讀互助團因經濟困難宣布解散。李中、羅亦農等最終信仰馬克思主義,加入共產黨。
1920年4月,湖南改造促進會成立,這是一個純粹由上海湘籍各界人士組成的協(xié)會,是由彭璜、毛澤東與旅滬新民學會會員、周南女校校長朱劍凡,以及同盟會元老章士釗、曾毅等人發(fā)起組織。彭璜任會長,會址設愷自爾路永樂里15、16號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內,這也是彭璜的臨時住處。彭璜為上海中共建黨期間的重要領袖人物。
中共成立前,在聯(lián)絡和開展工人運動、宣傳馬克思主義方面,湘籍青年知識分子貢獻良多。在組織工人運動方面,李中與李啟漢是中共早期開展工人運動的著名領導人。二李都為湖南人。李中(原名李聲澥)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個工會上海機器工會的主要創(chuàng)建人,他與蔡和森、毛澤東同為湖南省立師范學校同學。為了發(fā)動工人群眾,他進江南造船廠做了一名鍛工,一面打鐵為生,一面通過同鄉(xiāng)聯(lián)絡工友。江南造船廠最早為曾國藩、李鴻章所建,當時已擁有3000左右工人,來自曾國藩故鄉(xiāng)的湖南人較多。1920年10月3日,李中作為籌備書記在漁陽里6號外國語學社主持召開上海機器工會發(fā)起會,確定了工會的五大原則。④1920年11月21日下午,上海機器工會成立大會在上海公學舉行,會議由李中主持,孫中山、陳獨秀等出席會議并發(fā)表演說?!笆澜绻と寺?lián)合會”執(zhí)行部總干事羅卜郎專門發(fā)來賀電,可見其在國內外勞動界的影響。毛澤東曾贊譽過他的這位同鄉(xiāng):“李君聲澥以一師學生在江南造船廠打鐵……幫助陳仲甫先生等組織機器工會?!雹?920年秋,上海小組指派李啟漢主持工人半日學校,這是在全國由黨的早期組織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工人學校。起初來校上學的工人不多,李啟漢在深入了解情況后,決定改用開展娛樂活動的形式吸引工人。1920年12月19日,李啟漢舉辦了一場上海工人游藝會,通過此形式向工人進行宣傳教育,從而使得工人半日學校報名人數(shù)大增。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相當一段時間仍然將黨的工作重心放在發(fā)動工人運動方面。這一時期,在上海開展工人運動的湘籍黨員是李啟漢。1921年7、8月間,上海英美煙廠舉行大罷工,中共即派李啟漢前往領導,罷工斗爭很快就取得了勝利,隨后產生了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主任為張國燾,李啟漢擔任干事。1922年以后,李啟漢幫助組建浦東紡織工會,支持上海郵局工人罷工運動。由于李啟漢在上海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被譽為“上海工人運動的開拓者”。⑥也因此租界巡捕房以“發(fā)起要挾增加工資,唆使郵差罷工,擾亂秩序”的罪名判了李啟漢3個月刑,隨后又被關進龍華軍事監(jiān)獄坐了兩年多牢。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宣傳方面,李達在《新青年》成為上海小組的機關報之后,曾長期在編輯部工作?!豆伯a黨》月刊在上海創(chuàng)刊,李達擔任主編,主持該刊的日常工作。這是一份適應建黨需要的理論教育刊物,共出6期。在上海小組創(chuàng)黨時期,李達是陳獨秀重要的助手,在陳獨秀赴廣州擔任廣東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期間,上海小組書記職務就曾由李達代理。
與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關系最直接的是上海共產黨小組,它負有籌備正式建黨的歷史使命,在創(chuàng)黨過程中起到了發(fā)起組的作用。上海共產黨開展工作期間,總共有20名成員,其中的趙世炎、陳公培、劉伯垂3人加入之后很快離滬赴法國與武漢開展工作。⑦因此,實際參加活動的成員有17名,他們是陳獨秀(安徽)、李漢俊(湖北)、沈玄廬(浙江)、陳望道(浙江)、俞秀松(浙江)、楊明齋(山東)、李達(湖南)、袁振英(廣東)、邵力子(浙江)、李季(湖南)、林伯渠(湖南)、沈雁冰(浙江)、李啟漢(湖南)、李中(湖南)、沈澤民(浙江)、周佛海(湖南)、施存統(tǒng)(浙江)。這17人當中,浙江籍7人,湖南籍6人,安徽、湖北、山東、廣東籍各1人。1921年7月底,上海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參會代表有13名,湖南籍4位,分別是李達、毛澤東、何叔衡、周佛海;湖北籍5人;江西、貴州、山東、廣東籍各1人。會議期間,李達曾與張國燾、董必武起草供會議討論的黨綱以及工作計劃。李達最后被選舉為三人中央局成員之一,負責宣傳工作。
國共合作以后,湘籍黨員在上海也參與了多項活動。首先,與國民黨合作共同創(chuàng)辦上海大學。李大釗受于右任所托,推薦了鄧中夏擔任校務長,負責學校的行政工作。后來蔡和森還擔任了上海的教師,深受學生喜歡。上海大學的創(chuàng)辦,為國共兩黨培養(yǎng)了一批革命青年。其次,是在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部的工作。1924年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部成立,中共協(xié)助國民黨開展活動,毛澤東擔任了組織部秘書,其他湘籍黨員如向警予、鄧中夏、李立三等成為上海執(zhí)行部的重要成員??梢赃@么說,以毛澤東為首的幾位湘籍黨員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第三,參與針對外國殖民者以及上海軍閥當局的革命活動?!拔遑K案”后,中共決定公開上??偣衫盍⑷?、劉少奇負責,領導罷工、罷課、罷市的“三罷”運動。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最高決策機構中,8名成員當中有三名湘籍黨員,為彭述之、羅亦農、蕭子暲。⑧
顯而易見,在中共創(chuàng)建期間,無論在一些相關社團和組織中,還是在直接參與建黨的上海共產黨小組中,浙江、湖南籍成員數(shù)量往往名列前茅。浙江離滬較近,且浙江移民在上海人口中所占比例也較高,因而人數(shù)較多可以理解。而湖南遠離上海,在近代上海人口中,湘籍人口數(shù)量從未超過第5名,卻有較多人參與,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
湖南人如此多地參與了中共在上海的建黨組織活動,這是有其歷史遠因和近因的。
歷史的遠因必然要追溯到近代以來湖南軍政人才的涌現(xiàn)及其在上海政界中的活躍和聚集。這也是上海的湘籍移民群體有別于其他省籍群體的一個特征。而近代上海在行政治理方面的特點也吸引了不少持不同政見者和革命人士。同時,上海還是國人,尤其是內陸地區(qū)人士出入國內外的必經港口。
19世紀中期,太平天國運動興起,因太平軍的入湘與出湘,曾國藩組織湘軍鎮(zhèn)壓太平軍,這一系列的活動成為晚清湖南人向江南大批遷移的起點。1852年6月,太平軍攻占湘桂邊境的全州,進軍湖南,在湖南的半年時間里人數(shù)增加了兩倍,建立了土營、水營,聲勢浩大。⑨這些加入太平軍的湖南人,被這股洪流裹脅出湖南,跟隨太平軍轉戰(zhàn)各地。太平天國建都天京后,這部分湖南人也就隨之到了長江下游的蘇浙一帶。太平軍席卷湖南、北出洞庭之后,湖南省會黨組織活動越發(fā)頻繁,如串子會、紅黑會、半邊錢會、一股香會等,“往往成群結黨,嘯聚山谷”,遍及各地,勢力很大。⑩清朝的綠營、八旗等經制兵尾隨追擊太平軍而去,無力鎮(zhèn)壓會黨起義維持地方,故清政府詔令在湖南的禮部侍郎曾國藩辦理湖南團防查匪事務。曾國藩得旨后,即“調湘鄉(xiāng)廩羅澤南、生員王鑫等練勇長沙”,成軍之后,鎮(zhèn)壓省內各地起義,1853年5月又率湘勇出省作戰(zhàn)。1854年湘軍水師編練完畢,曾國藩遂率水陸大軍“自湘陰轉戰(zhàn)復岳州……八月復武漢,湖南北路肅清”。此次是湘軍正式轉戰(zhàn)外省,接著由湖北至安徽、江西,繼而江南,故“東南各行省自是倚湖南為重”。湘軍出省征戰(zhàn)者,“水陸不下十數(shù)萬之多”。在戰(zhàn)勝太平軍之后,除去大部分裁撤歸鄉(xiāng),也有不少湖南兵勇就此流落蘇浙,遍布江南。而未被裁撤的部隊及其將官在戰(zhàn)后形成了湘系官僚集團,主政東南各省。他們中的各級官員攜帶家眷前往各個駐地,退役后大多居住于上海、蘇州等城市,形成一批較為特殊的移民群體。這個特殊的群體,深深影響了晚清政局。
近代以來,上海城市的獨特地位對湖南人的吸引力也不可忽略。上海對湖南人的吸引力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辛亥革命后上海政治地位提升。太平天國之役,江南地區(qū)遭受重創(chuàng),傳統(tǒng)的中心城市如蘇州、杭州衰落下去,而上海幸免于難,逐漸成為江南地區(qū)最為重要的城市。這個重要地位,不僅體現(xiàn)在經濟上,也體現(xiàn)在政治層面。19世紀60年代后,上海不僅成為東南地區(qū)清政府外交活動的重要城市,也是洋務派官僚實踐“自強求富”口號的舞臺。上海道臺成為兩江總督以下最為重要的職務,擔任過上海道臺的官僚往往都會得到晉升。靠鎮(zhèn)壓太平軍而崛起的湘系官僚集團,在戰(zhàn)后大多主政于東南地區(qū),上海也是湘籍官僚為官執(zhí)政的重要城市,故而這一時期的上海吸引了一批湖南官僚,作為他們走上更高仕途的臺階。
其次是上海一市三治和租界的存在,對持不同政見者是一個較好的庇護所。上海開辟租界后,列強逐漸獲得了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儼然成了“國中之國”。尤其是英、美、法三國駐滬領事先后于1862、1863、1866年規(guī)定中國政府拘捕租界內華人要取得外國領事的同意,中國政府因此就失去了對租界內華人的逮捕權,租界成為中國官方統(tǒng)治的一個薄弱地帶。清末革命黨人在租界內發(fā)動組織、宣傳輿論、逃避追捕,北洋政府時期中國共產黨的秘密創(chuàng)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中共中央機關的地下活動,都是因為上海存在著租界這一特殊的行政區(qū)域。蔡元培曾經有這樣的論述:“自是人人視上海為北京政府權力所不能及之地。”
上海成為不少湖南人逗留的城市還在于,湖南是一個內陸省份,其出入國門一般會選擇上海作為中轉站。自19世紀60年代后,上海成為東南地區(qū)清政府外交活動的重要城市,是中國人出國、回國的一個重要碼頭。從1850年2月大英輪船公司開辟上海到倫敦的定期航班開始,法國、美國、日本、德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紛紛開辟至上海的航線。到了20世紀20年代,上海成為出入國內外輪船運輸?shù)囊粋€重要港口,“輪船類別有二,曰外國、曰內國。外國輪船有英法德三公司,遠者達倫敦、紐約,近者至神戶、橫濱……內國輪船類別有三,曰沿海、曰沿江、曰內河”。由于上海具有這樣一個優(yōu)越的交通地理位置,上海成了清末反清革命黨人出入中外從事革命活動的中轉站。
筆者以黃興、宋教仁等7位清末革命黨人年譜為基本資料,摘錄出他們來往上海的記錄(表1)。
表1 部分湘籍革命者來往上海(次數(shù))統(tǒng)計表
表1 部分湘籍革命者來往上海(次數(shù))統(tǒng)計表
姓名來往上海目的出入中外赴滬活動赴滬避難往來上海統(tǒng)計寧調元4318劉揆一3216宋教仁4329楊毓麟3227李燮和3216唐才常2114黃興135220
資料來源:楊天石、曾景忠編:《寧調元年譜》,載《寧調元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饒懷民、李日編:《楊毓麟年表》,載《滔海志士楊毓麟傳》,岳麓書社2011年版;饒懷民編:《劉揆一年表》,載《劉揆一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遲云飛編:《宋教仁生平大事年表》,載《宋教仁與中國民主憲政》,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饒懷民編:《李燮和年表》,載《光復軍司令李燮和傳》,岳麓書社2015年版;毛注青編:《黃興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91年版;唐才質編:《唐才常烈士年譜》,載《唐才常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從表1的統(tǒng)計可以看出,“出入中外”是湘籍革命者來往上海的一個重要目的,這一項甚至要大于“赴滬活動”“赴滬避難”兩項的統(tǒng)計。
對于清末的革命黨人來說,通過上海去往海外,大部分目的地都是日本:如寧調元1905年“東渡赴日,入早稻田大學學法學”;楊毓麟1902年“3月,到達上海(經滬于4月19日到達日本求學)”;劉揆一1904年“十一月底,黃興先期出獄,偕黃興逃抵東京”;宋教仁1904年“12月5日,由上海東渡日本,于12月13日抵達東京”;李燮和1906年“1月,由陶成章介紹加入光復會,赴日本東京”;黃興1904年“11月20日,因萬福華刺王之春案牽連入獄。29日獲釋,避走日本”;等等。去往日本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清末湖南人通過上海去往日本留學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這期間(指1900年后)愈來愈多湖南學生東渡日本求學,他們成為中國海外留學運動的一部分” 。有一個數(shù)據(jù)可說明湖南學生留日的盛況:1904年全國共有留日學生2406人,湖南位居全國第一,有363人,遠遠超過浙江的191人、江蘇的280人。這些湖南留學生后來大都成為革命黨人。另一方面,由于日本距離中國較近,成為湘籍革命者經由上海逃亡海外的最佳之地。
除了通過上海去往海外,湘籍革命者通過上海輾轉國內各地的次數(shù)也不少,如寧調元、劉揆一、李燮和、唐才常各1次,宋教仁3次,黃興5次。通過上海去往國內各處的目的主要有兩方面:其一為前往各地展開活動,如宋教仁1911年“4月,赴香港參加籌備廣州起義”,劉揆一1911年“十月二十四日,攜黃興、宋教仁從上海赴武昌”,黃興1913年“7月14日,攜石陶鈞等抵達南京。召集軍事會議,決定出兵計劃”。這些目的地包括南京、武漢、北京、香港等幾個主要大城市,上海成為這些湘籍革命者來往全國各大城市的中轉據(jù)點;其二為回歸湖南家鄉(xiāng),此種行程多為回鄉(xiāng)探親性質,如1911年“7月,李燮和聞其母病危,乃只身(離滬)潛回故里探親”,黃興1912年“10月23日,自上海乘楚同艦啟程返湘”。
最后,還有湖南人的性格與湖湘文化的影響。這已有不少研究涉及。湖南因其地理位置,自古為兵家爭戰(zhàn)之地,明末清初更是飽受刀兵戰(zhàn)火荼毒,湖南又是少數(shù)民族眾多的地區(qū),因此湖南人的性格中有強韌、獷悍的血統(tǒng)與遺傳。而湖湘文化中的經世致用與民族主義內涵的熏陶,也使近代湖南人的行動力較強,愛國主義情懷豐滿。湖湘文化源遠流長,傳承自屈原的楚文化傳統(tǒng),經宋代胡安國、胡宏父子創(chuàng)立的“湖湘學派”而奠定基礎,再經張栻傳播,至明清鼎革之際由王夫之繼承發(fā)展,到清中葉以后蔚為大觀。進入晚清時期,中國面臨列強入侵,救亡圖存的歷史局面形成,湖湘文化當中最為重要的兩個內涵——經世致用以及民族主義演變而來的愛國主義精神,對孕育湘籍人才,特別是政治軍事人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此,晚清有唐才常、譚嗣同,民初有宋教仁。楊度曾有詩作,既形象地表現(xiàn)了湖南人的性格,在當時也曾極大地鼓勵了湖南的青年。其原文為一首長詩,是楊度代表湖南青年對梁啟超所作《少年中國說》的呼應之作,發(fā)表在《新民叢報》上,其中有“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等詩句,在湖南青年中產生了巨大影響。
中共建黨時期湖南人參與較多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除了上述歷史與地緣因素外,其近因則要歸結到中共建黨時期中國和湖南的政局,使關注湖南省政和國家興亡的湘籍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知識分子,絡繹不絕地來往于上海和湖南,他們中不少人便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走上共產主義道路。具體而言,當時中國發(fā)生了兩場運動,不僅對當時中國政局產生了影響,也對中國歷史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一是湖南驅張運動,二是留法勤工儉學運動。驅張運動發(fā)生在湖南,但湖南的組織者一度努力地將它推向全國,并基本達到了目的。驅張運動的組織者與寓居上海的湘籍各階人士使上海僅次于北京,成為驅張運動的重要城市。與此同時,中國此時還有一股留法勤工儉學的熱潮。這是中國一部分知識精英和政治家希望通過改革教育以達到改造中國社會的一個嘗試。在赴法勤工儉學運動中,湖南青年積極投入,頻繁往來于滬湘之間,將上海作為留法學生走出國門的中轉站。一定程度上說,這兩場運動推動了湖南相當一部分青年迅速轉向信仰馬克思主義,并為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訓練了干部。
驅張運動是“五四”運動時期湖南人民發(fā)動的驅除軍閥張敬堯的斗爭。湖南學生是其中的急先鋒,以毛澤東等為首的新民學會發(fā)揮了骨干作用。當運動發(fā)展到上海,以毛澤東為首的青年學生與上海南社湘籍成員結合,在上海掀起了一場聲援湖南驅張運動的社會輿論運動,并在上海出版雜志,建立社團組織。上海的湘籍人士主要在兩個層面開展工作:陸續(xù)來到上海的新民學會成員為骨干的青年學生和在上海的南社湘籍成員。為擴大驅張宣傳,聯(lián)絡省外力量,1920年2月,彭璜等作為湖南學聯(lián)代表前往上海,聯(lián)絡全國學聯(lián)和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聲援驅張運動。5月5日,毛澤東又率湖南驅張請愿團來到上海,與彭璜等人見面,討論驅張斗爭。毛澤東在湖南善后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天問》周刊上發(fā)表《湖南人民的自決》,此文更早發(fā)表于《時事新報》?!短靻枴窞槟仙缰匾蓡T傅熊湘編輯。傅熊湘詩、文、詞兼攻,辛亥革命期間從事反清宣傳和活動,北洋政府期間抨擊北洋軍隊劫掠湖南,赴上海請賑,與上海的湘紳聶其杰、彭兆璜、袁家普等創(chuàng)設湖南善后協(xié)會,為《湖南》《天問》周刊撰稿,聲討張敬堯禍湘罪行。湖南善后協(xié)會試圖借助南北議和這件事展開輿論活動,傅熊湘親自手撰《醴陵兵燹紀事》《醴陵兵燹圖》《湘災紀略》等書,送交南北各方代表,為湖南善后奔走呼吁。與此同時,旅滬湘人還于1919年4月14日至5月14日連續(xù)一個月在上?!睹駠請蟆返禽d署名“旅滬湘人公決”的驅張口號作為聲援:
速去張敬堯!?。?/p>
張敬堯不去,湘禍不了!
張敬堯不去,合議不成!
總代表注意!
分代表注意!
湘代表注意!
主張不議決去張敬堯者,
湘人誓圖相當之對付!
1919年8月6日,張敬堯將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解散,進一步迫害學生運動,湘籍學生被迫離開湖南,發(fā)出了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第二次驅張宣言。這是湘籍學生群體在上海開展活動的序幕,“這回活動,可說是湖南全體學生驅張運動的先聲;這回所派的代表,可說是湖南全體學生驅張運動的先鋒隊”。到了1919年底,張敬堯對湖南學生的迫害更甚,湖南學生紛紛離開湖南,分途北京、上海進行驅張運動。北京以外,上海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城市。來到上海的學生,由曹楊籬、毛斗文等出面,組織了駐滬湖南學生請愿代表團,于1919年11月14日在上?!睹駠請蟆钒l(fā)布《湖南旅滬學生要求撤換張敬堯》的通電,向廣東軍政府、湖南郴州譚督軍等請愿:“學生等避居海濱,從無黨系,茍可緩死須臾,自愿寧人息事;故初冀滬會重開,解決湘局。不料信使非人,和平絕望,撤換張督,又無結果,而湘人倒懸,日甚一日,垂死待救,急不能待。”并向湘西的湘軍呼吁,“只得請求湘省西南將領,重整旗鼓,克日聲罪致討,出湘民于水火之中,俾得茍延殘喘,再見天日”,請求他們出兵武力驅張。為了獲得南北議和會議的支持,通電特別強調“此實湘民忍無可忍,不得不急起自決,為正當之防御,求局部之解決,其于西南和平之根本主張,并無妨礙”。
在幾個驅張團體的組織下,上海的驅張運動頗有聲勢。1920年1月4日,上海的湖南人聯(lián)合起來組織了旅滬湖南各界聯(lián)合會,進一步開展活動。在該日的各界聯(lián)合會上,旅滬湘人做出三項決議:“一、電南北政府要求去張,并電湘西將領及吳師、馮旅,援以實力;二、請求和會湘籍章、徐、彭三代表,力負去張責任;三、派人請愿粵軍政府及郴州、衡州、常德各軍,要求伐暴救民?!睍?,旅滬湘人諸如彭允彝、章士釗等紛紛各處活動,以助聲勢。如前所述,1920年4月,彭璜、毛澤東與旅滬新民學會會員、周南女校校長朱劍凡以及同盟會元老章士釗、曾毅等人發(fā)起組織湖南改造促進會。
除了組織驅張團體外,旅滬湘人還利用上海自由的輿論環(huán)境創(chuàng)辦刊物,以期進行輿論驅張,《湖南》月刊與《天問》周刊就是這樣的產物。上海的驅張活動并沒有形成像北京那樣大規(guī)模的集會游行活動,但由于輿論宣傳影響巨大,反而取得了更好的效果。另一方面,旅滬湘人的團結一致和為家鄉(xiāng)事業(yè)奔走的政治參與熱情也在此次事件當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憑借湘人的不斷抗爭與輿論活動,再加上吳佩孚、西南聯(lián)軍的軍事壓力,張敬堯所部節(jié)節(jié)敗退逃往岳州,張本人也于1920年6月13日被北京政府免去湖南督軍兼省長各職。湖南人民的驅張運動最終獲得了勝利。
與驅張運動同時開展的還有一場赴法勤工儉學運動,以及工讀互助團體的建立。赴法勤工儉學一般都得從上海候船去法國,因此上海成為赴法勤工儉學的大本營。而勤工儉學赴法的人數(shù)中湖南籍僅次于四川籍,位居第二。留法勤工儉學開始于1912年,當時的本意是節(jié)儉費用,作為推廣留學之方法。1915年6月,蔡元培等組織勤工儉學會,以“勤于工作,儉以求學,以進勞動者之智識”為宗旨。1919年以后,在李大釗、毛澤東、周恩來、蔡和森、趙世炎的推動下,中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達到高潮。1919—1920年間,先后共20批約1600多人到達法國,他們來自全國18個省, 其中以四川(378人)、湖南(346人)、河北(147人)為最多,湖南省位居第二。1918年誕生的新民學會,是先進知識青年的革命團體,很快成為湖南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領導力量。因為新民學會的領導者毛澤東、蔡和森團結凝聚了一批激進和有抱負的愛國青年,“真心求學,實意做事”,想為改造國家、改造社會做一番事業(yè)。新民學會的70多個會員,多數(shù)參與了赴法勤工儉學的各項工作。
唐鐸在《回憶五四時期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中談及:“1918年春,毛澤東和蔡和森等同志,在湖南組織了革命團體——新民學會,經常組織會員討論中國的出路問題。恰在這時,原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教書,后來到北京大學任教的楊昌濟先生,給毛澤東同志來信,告知有人發(fā)起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于是,新民學會專門討論了組織會員和湖南青年參加留法勤工儉學的問題。他們認為通過留法勤工儉學,可以直接研究西歐工人運動的經驗,特別是研究十月革命的經驗,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新思潮,學習西方的文化科學技術,正是‘向外發(fā)展’的一個好機會。從此,毛澤東、蔡和森等同志便著手積極組織,進行赴法勤工儉學的準備工作?!?918年8月,毛澤東率領一批學生來到北京,在打算赴法勤工儉學的青年中湘籍人士最多,經楊昌濟的協(xié)調,獲準首先為之舉辦一期預備班。何長工的《留法勤工儉學的斗爭和旅歐總支部的建立》回憶,毛澤東在楊懷中的協(xié)助下,把控制在范源濂、熊希齡等手中的一筆前清戶部應退還湖南的糧、鹽兩稅的超額余款(存在俄國道勝銀行)的利息提取出來,用作湖南青年赴法勤工儉學的旅費。同樣,羅學瓚在10月16日從北京寄給叔祖父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毛潤之此次在長沙招致同志來京,組織預備班,出力甚多,才智學業(yè)均為同學所佩服?!?919年3月14日,為歡送湖南赴法勤工儉學生,毛澤東第一次到上海。3月17日、31日,毛澤東、蕭三、吳玉章、朱少屏等人到楊樹浦碼頭送別赴法勤工儉學生?!渡陥蟆愤€刊登了此次赴法勤工儉學的89位學生名單,其中有43位湖南青年。毛澤東參加了在寰球中國學生會會所(今上海南京西路大光明電影院附近)舉行的歡送會,并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1920年5月,毛澤東從北京來到上海,為驅逐湖南軍閥張敬堯開展活動。5月8日,新民學會會員共12人,即毛潤之、蕭三、熊光楚、李思安、歐陽澤、劉明儼、張百齡、彭璜、陳紹休、魏璧、勞君展、周敦祥,在半淞園聚會,再一次歡送赴法勤工儉學的會員。5月9日,毛澤東到洋涇浜碼頭歡送蕭三、陳贊周等人赴法勤工儉學。
新民學會推動驅張運動和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直接成果就是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促進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蔡和森與毛澤東關于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通信,成為最早的黨建文獻之一。他們對于廣泛傳播馬克思主義和創(chuàng)建無產階級政黨——中國共產黨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參加旅法勤工儉學的湖南人中間,產生了一批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重要領導者,有歷屆中央政治局常委蔡和森、李立三、李維漢、李富春,中央政治局委員向警予,無產階級革命家何長工、蔡暢、歐陽欽、徐特立、蕭三、李卓然、唐鐸、蕭明,上海共產黨發(fā)起組成員陳公培,著名英烈張昆弟、羅學瓚、顏昌頤、林蔚、佘立亞、劉云、高風、孫發(fā)力、魯易、毛遇順、李林、黃五一等。在國內的會員毛澤東、何叔衡、彭璜、李啟漢、羅章龍等人,也潛心致力于研究俄國十月革命、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學說。毛澤東兩次到北京時,如饑似渴地閱讀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著作,并得到李大釗、陳獨秀的直接幫助,迅速轉變?yōu)橐粋€自覺的馬克思主義者,并成為在湖南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織者和領導者。他籌辦文化書社,從事工人、平民教育,努力使剛剛學到手的馬克思主義原理與工人運動、青年學生運動相結合。最早提出“中國共產黨”的全稱以及闡述在中國建立共產黨的明確理論的是蔡和森,他在1920年7月率先提出“組織共產黨”,比上海共產黨發(fā)起組制定的《中國共產黨宣言》約早5個月。他在寫給毛澤東等會員的幾封信中,根據(jù)列寧的建黨原則,闡明了在中國建立共產黨的鮮明觀點和理論主張,對國內毛澤東、何叔衡和陳獨秀等人的建黨活動給予了有力的影響和推動;他還實際參加了籌組旅歐共產主義早期組織的工作。
綜上所述,中共建黨時期,鄉(xiāng)緣因素也在其中發(fā)揮了一定作用。與中共建黨相關的社團中有同鄉(xiāng)聚集的狀況存在,與中共創(chuàng)立直接相關的上海共產黨小組中也有浙江、湖南籍成員居多的現(xiàn)象。近代上海移民人口中湖南籍遠少于蘇、浙、粵、皖籍,但近代以來其在上海的政、軍和文化界卻有不小的聚集現(xiàn)象。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期間,湘籍共產主義者人數(shù)與表現(xiàn)都較突出。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其歷史的遠因應歸結為近代湖南軍政人才的大量涌現(xiàn),他們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積極投身于社會政治運動。自晚清到民初的歷次革命運動,湘籍革命者都有不俗表現(xiàn)。其近因則可考察中共創(chuàng)立時期的兩場與湖南人緊密相關的運動,即在湖南發(fā)生并影響到全國的驅張運動,以及湖南青年最為積極投入的赴法勤工儉學運動。這兩場運動吸引了不少湖南知識分子和青年來到上海,他們中一些參加了上海的中共建黨活動,由愛國主義者走向共產主義者。
注釋:
①《肖勁光于1979年的回憶(摘錄)》,引自《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知識出版社1988年版,第237頁。
②《曹靖華于1982年的回憶(摘錄)》,引自《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第239頁。
③《申報》,1920年3月7日。
④《民國日報》,1920年10月6日。
⑤湖南省博物館編:《新民學會資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2頁。
⑥中共嘉興市委宣傳部、嘉興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嘉興學院紅船精神研究中心編著:《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及其成員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146頁。
⑦《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第26頁。
⑧《中共上海黨志》編纂委員會編:《中共上海黨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202頁。
⑨湖南省志編纂委員會編:《湖南省志》第1卷《湖南近百年大事紀述》,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頁。
⑩同上書,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