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子

張 先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賞析】

詞題下有小序云：“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彼稳首趹c歷元年（1041），張先52歲，在嘉禾（今浙江嘉興）任判官。據(jù)題序，這首詞當作于此年。詞人因為有病，不去參加府會，作此詞，抒寫傷春憶舊情懷。詞人感慨流年似水、青春不再、往事成空、后期無定，蘊含著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哲理。詞中把他自怨自艾、自甘孤寂又流連光景、傷春惜春的復雜心情刻畫得十分含蓄曲折。煉字精工，鑄意新警，卻自然渾成，無雕琢之跡，顯示出高超的藝術技巧。

但這首詞之所以為張先贏得盛譽，主要是“云破月來花弄影”這一句。詞的過片處寫他在暮色將臨時到小園中閑步，借以排遣心頭的愁悶，只見水禽一雙雙眠宿在池邊沙灘上，它們恬然悠閑的姿態(tài)使詞人羨慕。這時滿天烏云籠罩，夜已降臨，詞人正想回屋，忽然刮起了風，吹開密密的云層，月亮露出頭來。月光灑在園中的花叢上，詞人驚喜地看到花兒被風吹動，都在婆娑弄影，綽約多姿。詞人以敏銳的目光，捕捉住這一剎那顯現(xiàn)的動人美景，并錘煉出“云破月來花弄影”句。在一句中連用“破”“來”“弄”三個動詞?！捌啤薄皝怼眱勺郑媲猩鷦?，它們協(xié)調(diào)一起，又帶出一個擬人的“弄”字，活畫出風、云、月、花的動態(tài)和它們的密切關系。“弄”字尤為新鮮活潑，既表現(xiàn)出春花的盎然生機意趣，又使人感到那無形的風也仿佛有了形。這春云、春月、春花、春風如此嫵媚多情，也就傳達出詞人賞愛、珍惜春天的深情。情景交融，意境生成。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贊說：“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還應當指出，詞人在一個七字句中竟然虛寫出風吹，實寫出云破、月來、花弄影，營造了生動、優(yōu)美、朦朧的意境，句子的精練、濃縮，也達到了極致。

據(jù)宋代李頎《古今詩話》記載：“有客謂子野（張先字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由此可見，張先善于寫影，他對這三句最為得意，并自命為“張三影”。張先確實是詞史上寫影最多最好的一人。孫望、常國武主編的《宋代文學史》指出：“張先詞中寫到影的約二十多處，有天影：‘苕水天搖影（《虞美人》）；有水影：‘憶苕溪，寒影透清玉（《憶秦娥》）；有人影：‘水天溶漾畫橈遲。人影鑒中移（《畫堂春》）；有燈影：‘漸樓臺上下，火影星分（《泛清苕》）；有花影：‘草樹爭春紅影亂（《木蘭花》）；有月影：‘惜霜蟾照夜云天。朦朧影、畫勾闌（《系裙腰》），等等。當然，寫得最出色的還是月下的花影、絮影、秋千影。”影從形生，影虛形實，影朦朧形清晰。張先以影藏形，借影寫形，用虛寫實，角度新穎，得烘云托月之妙，有遺形傳神之功。他是要用空靈的筆墨，營造出具有朦朧美的意境。例如《青門引》中的“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描繪月光居然把隔墻的秋千影子送過來，令人想象蕩秋千的麗人輕盈翩躚的身影，微妙地表現(xiàn)出詞人懷念情人的心緒。又如《木蘭花》中的“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表現(xiàn)清明月色中飄過無數(shù)淡若無痕的楊花，將自己內(nèi)心中浮漾的前塵舊夢融入這“無影”畫面中。意境朦朧空靈、優(yōu)美、雋永，令人嘆絕。

所以清人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說：“張子野吳興寒食詞‘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余嘗嘆其工絕，在世所傳‘三影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