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國榮
張士誠遺像
在江蘇的蘇中地區(qū),那里有好多的方言深深地烙印著蘇州一帶吳文化的印記。吳文化對于蘇中方言的最大影響應該說是來源于明初的“洪武趕散”。
“洪武趕散”是明朝洪武年間江南地區(qū)發(fā)生的一次大規(guī)模移民遷徙事件。據說明太祖朱元璋為了抑制江南地區(qū)富豪望族的勢力,懲治曾激烈抵抗朱元璋部隊的“吳王”張士誠舊部,也為了快速恢復經過戰(zhàn)亂后人少地多的江淮地區(qū)經濟,遂將蘇州一帶數十萬百姓遣散至江淮地區(qū)。據記載,當時遷移人口大約有40多萬之眾,如今在江蘇的蘇中地區(qū),好多人只要提起自己的祖先,都會說自己祖上是來自蘇州閶門,其實這么多移民不可能全是蘇州人,更不可能都是閶門人。閶門只是一個代名詞,一個中轉站,真正的原住地是蘇州及其周邊的杭州、松江、嘉興、湖州等地。蘇州閶門鄰近京杭運河,是古代江南最重要的碼頭之一,在以水路交通為主的古代,從江南去江北,閶門無疑是非常理想的出發(fā)地點。由官方組織、發(fā)放憑照川資,大規(guī)模人口遷徙,自然需要集中被遷之民。官方自然要在閶門附近設立專門機構,辦理移民事務。
在民國《續(xù)修鹽城縣志》卷十四引凌蘭孫《凌氏譜》云:“元末張士誠據有吳門,明主百計不能下,及士誠兵敗身虜,明主積怒,遂驅逐蘇民實淮揚兩郡?!毕恼作妗短┛h氏族略》認為“吾邑氏族由蘇遷泰者十之八九”。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朱元璋有懲治當年擁戴吳王張士誠部屬的目的,因為以上的蘇州、杭州、松江、嘉興、湖州等地區(qū)都是張士誠所占據的江南富饒之地,而遷移的地點又正是張士誠販私鹽的草堰、東臺、安豐、富安等鹽場的周邊地區(qū)?!昂槲溱s散”的影響最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上,在揚州、泰州、南通以及鹽城南面的蘇中地區(qū)方言中,還能看到好多吳語的影子。在流傳語言上,至今仍然保留著許多蘇州等吳地一帶的特色。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探討之:
洪武趕散圖
在蘇中一帶,人們稱睡覺為“上虎丘”,稱做夢叫“上蘇州”,尤其是對晚上遺尿的孩童,戲稱他們是坐船“回蘇州”。這些方言得以形成,是當時這些移民遷移到蘇中一帶的海濱地區(qū),這里過去都是鹽場,移民被加入灶籍,淪為鹽丁,是不可能隨便出走的,白天他們在茫茫海灘邊煎鹽,“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保▍羌渭o《絕句》),根本沒有時間去思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也不可能走出鹽場,回到家鄉(xiāng)。只有在夢鄉(xiāng)里才能回到人間天堂——蘇州一帶去,這種方言也就幾百年來一直保留著,說明了移民后人做夢也要回故鄉(xiāng)的心態(tài)。
在蘇中地區(qū),老百姓每到臘月以及年夜飯的團圓宴上都會弄一道用雪菜、胡蘿卜絲、百葉等一起炒制的素菜,習慣稱為“姑蘇菜”。但考察蘇州吳地一帶,發(fā)現(xiàn)并沒有這樣一道傳統(tǒng)的菜肴,那么為什么這里的人們要在菜名里用到“姑蘇”呢?我們只有從菜的組合上來分析之,雪菜、胡蘿卜等多為冬季的時令菜,吃這道菜的時間一般都到了年底歲末,這個時候最容易讓人產生思鄉(xiāng)的情結,取這樣的菜名,這可能也正說明了移民們的思鄉(xiāng)情結。
“解手”一詞在現(xiàn)在的意思是上廁所,這個詞的來歷也與當年的“洪武趕散”有關。我們可以從畫家張?zhí)靿酆屠钚】德?lián)合創(chuàng)作完成的大型漆畫《洪武趕散圖》看出,在六百多年前“洪武趕散”時,閶門外那讓人觸目驚心的動亂場面。只見一面“奉旨遷徙”的大旗下,老百姓背上行囊接連登船,岸邊數十名百姓被押解著行走,畫家應該說是對歷史作了深入了解,當年為防止被趕散的百姓四處逃散,在趕散押解時,官兵就用繩子一個一個地捆住手,十個二十個人一組。隊伍中有一個人需要大小便,就要大喊“我要解手”。久而久之,“解手”就成了蘇中地區(qū)大小便的代用詞了。
蘇中地區(qū)有“南蠻北侉”的說法,管北方人為“侉子”,管南方人為“蠻子”,看上去是一副居中自傲的態(tài)度。然而,盡管蘇中人持有這副居中自傲的態(tài)度,但卻不能否定其吳文化的根基。由于從南方移民過來的人精明強干,做事情細致入微、有條不紊,給當地人們留下好的印象,有著一種比較親近的認同感,所以蘇中方言里出現(xiàn)了一些對“蠻子”褒義的方言,如:蠻好的、蠻精的、蠻能干的;但有時候也因為南方話說得快,難以聽懂而出現(xiàn)了一些貶義的方言,如“蠻蠻浪”“蠻野”“蠻七蠻八”“蠻不講理”。北方人做事情大大咧咧不修邊幅,性格直爽,說話不會轉彎抹角,北方人在蘇中地區(qū)大批遷移過來的人很少,很難形成氣候,所以蘇中人對北方人很難有認同感,而將北方人稱為“侉子”,這種稱呼有輕蔑和嘲笑的意味,這是一種不禮貌的叫法,蘇中方言也由“侉子”衍生出一系列的貶義詞,如“侉兜兜”(做事毛躁)、“侉訄”(不動腦筋去做事)、“虐侉”(說下流話)等等。
草堰北極殿張士誠銅像
從以上的舉例分析可以看出蘇中方言里有很多詞語都留有吳文化的印記,有好多方言都是因吳地民眾的大舉遷移而形成。
在蘇中方言里,我們可以看到有好多方言和蘇州一帶的方言是一樣的,這些方言其就來自于江南一帶,從中也可見吳文化對蘇中方言的浸染。
比如“推板”這個詞,比喻差勁、質次。古代,在江南一帶,由于文風斐然,使得印刷業(yè)發(fā)達,在使用木版印刷時,用人工將平板雕刻成凹凸的印版,一旦部分地方雕壞了,就須將整版全部推平重雕,要推的板自然是廢版,于是吳語就以“推板”來比喻差的事物或人的品質。如今這個詞在蘇中地區(qū)還是一直用得很普遍。
再比如“魝(qi)魚”,“魝”音“齊”,魝魚。《說文》“楚人謂治魚也”。蘇州一帶,在春秋屬于吳越,而在戰(zhàn)國時屬于楚國。春秋末年專諸為了刺王僚,特去太湖邊拜太湖公為師,學習治魚之法,“魝魚”一詞由此而來。治,《集韻》,理也、魝,治同義。而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教材都不用“魝魚”這個詞,而用刮鱗、剖肚、宰殺等一系列詞語,雖然比較通俗易懂,但總覺得太繁瑣了,而“魝”一個字代表了這一系列過程,不僅簡潔而且更有文化內涵,因而蘇中地區(qū)至今仍保留著“魝魚”的說法。
“篤”一種在鍋里小火烹調的方法,燒菜惟恐火候不到家,蘇州、上海一帶的人們就會說“再篤篤”。在江南地區(qū)至今仍有一道膾炙人口的名菜——“腌篤鮮”,而“篤”字,在蘇中地區(qū)的叫法用法都和江南地區(qū)一樣,這里也有一道鄉(xiāng)土菜,河歪(河蚌)篤豆腐,兩道菜所用的烹調方法是一樣的。
吳文化的影響,使蘇中地區(qū)的方言讀起來更有韻味,追根溯源,則有著一種古吳文化的濃郁色彩。
從明初的“洪武趕散”到現(xiàn)在的六百多年間,由于吳文化對蘇中方言的浸淫,使其有所改變,但有一些吳語詞匯在使用的過程中有所異化,與原有的吳語方言稍有不同。
比如,“促狹鬼”一詞指氣量肚量狹小、性情急躁的意思?!都t樓夢》中有多處出現(xiàn)促狹鬼這個詞,從《紅樓夢》里可以考證,“促狹鬼”這個方言應該是分布在吳地一帶?,F(xiàn)代吳地方言里也有把陰毒、使壞捉弄人的人叫做促狹鬼。而在蘇中一帶,經過時間的不斷演變,“促狹鬼”稱法已經被“促狹癆”所替代。這是因為蘇中人對陰毒、使壞捉弄人的人深惡痛絕,詛咒其不得好死,會患上“癆病”(肺結核),因為在過去缺醫(yī)少藥的年代,“癆病”一般都是不治之癥,所以吳語中的“促狹鬼”與蘇中方言“促狹癆”所要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
在吳地,古代花市上每盆花的價格,均以盆花花頭多少論定。盆花的花頭多,價格就高;盆花的花頭少,買價則低。買方常因花頭多少與賣方討價還價,“你的花頭少,他的花頭多”“嘸啥花頭”,意在殺降花價。由于花農們種花本領大小各異,故所植之花花頭多少亦不一。由此觀之,吳地“花頭”俗話則成了雙關語了,“花頭少”“花頭多”“嘸花頭”實又隱指賣花花農種花技術水平高低。吳地還常把“花頭十足”作為滿腦歪點子、餿主意、鬼花樣的隱喻詞,這里的“花頭”則帶有貶義了。在蘇中一帶,吳語“花頭”演變?yōu)椤盎^精”(花頭經),所表達的意義是一樣的,不過其語氣及語意都有所加重。
“搭漿”,這也是一個吳語詞匯,本意是指用漿糊搭黏破裂處,引申為做事差、東西爛,指敷衍應付、質量差、做事馬虎,相當于普通話的“不靠譜”。而在蘇中方言里為了加深其含義,延伸出方言“畫符搭漿”,“畫符”本是道士捉鬼拿妖騙人的伎倆,與“搭漿”組合起來說明更“不靠譜”了。
吳文化的影響,使蘇中地區(qū)有選擇性地接納了一些吳地方言,在歷史的不斷演變過程中,這些方言又有所變化,但它要所表達的內涵還是一樣的。
吳文化對蘇中方言的發(fā)展起著重大的作用,雖然歷經幾百年的時代變遷,但其對推動兩地的文化交融起到了積極的意義。建國以來,國家大力推行普通話是一項有重要遠見卓識的舉措,促進了各民族的溝通與融合,同時,方言作為人類文化遺產,是人類文明的載體,這與普通話的推行并不矛盾,研究吳文化對蘇中方言的影響是有著其積極意義的。在國家大力推行通用語言文字工作的背景下,將通用語言文字工作與方言保護工作共同和諧、穩(wěn)步前行,從而努力構建一個祥和、平穩(wěn)的語言生活環(huán)境,將更加有利于社會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