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世峰
摘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甚至世界近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其在世界范圍內(nèi)擁有廣泛的讀者和較高的知名度。芥川龍之介之于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文化情感要素。1921年帶著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希冀訪問中國,遍歷上海、蘇杭、南京、九江各地,以游記的形式對當時的中國社會做了獨特的描摹。本文選取在其游記以及小說創(chuàng)作中關(guān)照較多的城市南京作為切入口,研究芥川龍之介筆下南京的城市風貌,并透過這些現(xiàn)實的描摹挖掘南京形象背后所隱藏的歷史話語。
關(guān)鍵詞:芥川龍之介 南京形象 歷史話語
芥川龍之介被胡適先生稱為“新派小說家”,一生短暫,卻著作頗豐。由于從小接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此其作品也多摻雜著中國文化因素,在當時的日本,芥川龍之介也被稱為最了解中國的青年作家。1921年,29歲的芥川龍之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委托,訪問中國。這次訪問也是芥川龍之介所期待的,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使他對這個神圣國度充滿了想象,也夢想著能夠親歷他在文字中領(lǐng)略的那些名勝古跡。他從上海登陸以后,先后游歷蘇杭、南京、九江、漢口、長沙等地,期間寫下了大量的關(guān)于游歷各地的記錄,這些記錄留下了“民國10年”時的中國印象,在當今而言是珍貴的史料。
本文單獨選取南京作為研究對象,一是因為南京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著特別的地位,它不僅是六朝古都,更承載著秦淮文化;二是民族發(fā)展過程中,南京又成為日本帝國主義犯下滔天罪行的罪證城市。從一個日本作家的角度去描摹這樣一座城市,本身又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和價值。研究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南京形象及其中隱藏的歷史話語,必然離不開作者和作品,也必然離不開承載作品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發(fā)展狀況,因此本文結(jié)合時代背景和芥川龍之介關(guān)于南京的作品本身進行論述。
近代中日兩國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始于十九世紀七十年代。1870年,明治新政府游說清政府與其訂約通商,建立正式外交關(guān)系。然而,甲午中日一戰(zhàn),泱泱大國敗得一塌糊涂,也是這一戰(zhàn),讓清政府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向日本這個東鄰小國,然后開始學習效仿。清政府基于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的目的,推出了一些學習日本的改革措施,同時派駐留學生,學習日本的先進經(jīng)驗,由此揭開了近代中國人赴日留學的熱潮。與此同時,日本更加積極主動地與中國進行交流,這一方面是日本政府出于對中國的調(diào)查偵探和情報收集,一方面是日本民間赴中旅游和求學工作。在此過程中,這些來到中國的日本人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中國當時自然風貌和社會現(xiàn)狀的記載。今天,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觀和歷史觀看待這一現(xiàn)象,這些記載是我們研究近代中日兩國關(guān)系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芥川龍之介作為作家的代表,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委托來到中國,對游歷之處以游記的形式進行了描摹。特別值得關(guān)照的是他之于南京這座城市不僅以游記的形式進行了描摹,還以小說的形式進行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足以說明南京對芥川的印象之深和影響之大。
對于作者本身,芥川龍之介生于東京,本姓新原。出生后9個月,母精神失常,因此被過繼給母親兄長芥川家做養(yǎng)子。 姨媽對教育有很大熱情,受她的影響,芥川龍之介從小就熱愛讀書,尤其喜愛中國古典小說,而這也是他對中國文化極為了解,又向往的根本原因。以至于后來芥川的小說作品大多取材于日本及中國的古典,多以現(xiàn)代視角對古典題材進行詮釋和解讀,同時揭示人性的丑惡和社會的畸形。芥川龍之介關(guān)于南京的記述最直接的作品是《中國游記》和《南京的基督》,作品中對社會、人物觀察極為細膩,描摹極為生動,這與芥川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和了解密切相關(guān)。這方面的學識和素養(yǎng),也為他訪華時能夠全方位考察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對于南京形象的理解,我們需要從兩個方面加以分析,首先是芥川龍之介固有的概念。如前所述,芥川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了解,并抱以美好的向往,而南京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部分的載體,在芥川心里理應是《秦淮畫舫》、《桃花扇傳奇》中所作的描摹場景,至少在印象中南京應該是古典的、有內(nèi)涵的,即“煙籠寒水月籠沙”。其次,當芥川真正親歷這座向往的城后,真實的現(xiàn)狀成為南京形象的另一個重要層面。芥川直白地說了一句話:“煙籠寒水月籠沙”這般風景已不可見。所謂近日之秦淮,無非是俗臭紛紛之柳橋。柳橋曾是日本東京著名的花柳街。由此可以看出,秦淮花柳成為芥川心中南京新的形象。同時,芥川在描摹秦淮河時,說道:兩岸鱗次櫛比的人家,皆是飯館與妓館之類。一句話將當時的南京形象做了概括。這座古老而又充滿古典意味的城,已沒落成人性固有的“食色”之城。“這不僅是一幅令人憂郁的可愛的風景畫,同時也是我們老大國可怕且具有辛辣諷刺意味的象征。”在如此景象之下,真正代表古典文化的“山水屏風”,讓芥川煩惱不堪。此外,“在夾雜著西式建筑的民居后面,可以看到麥田、蠶豆田,還有浮著鵝的水塘。在相對比較寬闊的大街上,行人卻寥寥無幾”“南京城內(nèi)有五分之三的地方都是旱田和荒地”“路旁的柳樹、欲塌的土墻”,這些又成為南京自然風貌的形象。芥川坦言:在勾勒出懷古幽情的同時,也尋思著要把這些空地都買下來,或許能一夜暴富也未可知。
對于南京如此的形象,芥川在筆下便毫不客氣,對所見所聞帶著一種鄙視、不屑和諷刺的口吻進行了揭示。以至于到后來,他躺在床上,縱然胸懷曠世之志,也不得施展便將猝然死去。他對病態(tài)的社會和丑惡的現(xiàn)實感到惡心,覺得自己好像在五六分鐘之內(nèi)就要沒命了一樣,這足以看出當時的現(xiàn)狀讓芥川感到有氣無力,異常憋悶。當然,我們今天看來,芥川對中國的描寫看似是一種帶著有色眼鏡的抹黑,而且對芥川的認知也大多避之不及。但是站在歷史發(fā)展的角度,這種透徹的描摹恰似魯迅先生對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并且,魯迅先生認為,“倘有外國的誰,到了已有赴宴的資格的現(xiàn)在,而還替我們詛罵中國的現(xiàn)狀者,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對中國心儀已久的芥川龍之介失望了,他目睹著滿目瘡痍的中國,目睹著“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消逝,他見證了中華古文明的衰敗和社會的混亂。面對亂世中的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芥川不僅表現(xiàn)出不滿,更充滿了失望。對所見的丑惡與頹廢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在慨嘆與痛惜之余,他借用“休言竟是人家國,我亦書生好感時”來表達心中的憂患。在到訪中國之前,他同其他日本學者、作家等一樣,都對這個文明古國充滿期待和向往,而且在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將中國譽為“圣人之國”,然后當芥川到訪中國后,盛世與亂世的極端對比讓芥川對“圣人之國”的憧憬幻滅了。
我們研究當時的南京形象所傳達的歷史話語,首先就要了解當時的時代背景。南京這樣一座古老的文明之城為何成為芥川筆下如此的沒落不堪?“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場景為何不在已不可見?特定的歷史背景有特定的社會現(xiàn)狀,因此這些疑問背后隱藏的時代背景是我們正確認識芥川這樣一個日本作家批判中國社會的行為。我們知道,芥川成行于1921年,而那一年是“中華民國十年”,正是辛亥革命后,南北分裂、軍閥混戰(zhàn)的時期。同樣,這離腐朽的清政府覆滅還不到20年,中國處在資本主義、殖民主義與封建流毒的夾縫中。戰(zhàn)爭使中國社會民不聊生,正如芥川在《南京的基督》中中國導游所說的,“不知什么時候家就可能被燒了,或者人被殺了,明天的事情誰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中國人比起瞻望孩子未來的前程,更容易沉溺于酒和女人”。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芥川的筆下的南京形象就有了存在的“合理性”,而這個“合理性”背后的南京在芥川所到之處都顯得“怪異不潔”。
在《南京的基督》里,作者開篇就說“一把十分破舊的椅子仿佛早已被人遺忘了似的被閑置在那里”,這椅子就像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明,然而被閑置、被遺失。更悲劇的是,這椅子竟然被擱置在妓館里。古典文明在動蕩的社會中蕩然無存。同時,《南京的基督》作品本身就描寫了主人公金花為了生存,淪落為妓,然后通過信奉天主教而得以解脫的故事,這從側(cè)面反映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人民生活的水深火熱和希望的幻滅,人們只能依靠信教來對生活有所希冀。也正如《南京》里導游說的“現(xiàn)在的中國人,更容易沉溺于酒和女人”,民眾面對如此動亂的社會,顯得無能為力。芥川在游覽孝陵時,直接說道,“孝陵因太平天國之亂,樓閣殿堂大抵被燒毀,隨處盡是野草”“那里既沒有屋頂也沒有柱子,只殘存著一圈紅墻,墻壁上滿是涂鴉的痕跡”。這是對文明遺失和毀壞的直接批判,也是社會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人間已民不聊生,地獄也一樣荒蕪。
在《南京》作品中,芥川走進一家鞋店,他看到“里面有兩個工匠,正一心一意地做著鞋”。這首先彰顯出中國勞動人民的樸實和專注,對于鞋子,也要匠心獨到。但同時,也反映出當時人民群眾的無能為力和麻木,即使社會動蕩不堪,只管認真經(jīng)營一門手藝就好,似乎這社會的發(fā)展和中國的命運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耙苍S在這個店里櫥柜的什么地方,會有用人皮縫制的奢華的女鞋”,芥川有了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顯得極其古怪,但也正是這種感覺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人吃人的畸形發(fā)展。芥川最后買了一雙說不清顏色的鞋,只說“極其古怪”,這又怎么不是對當時社會現(xiàn)狀的直接批判呢?社會更發(fā)展更是畸形的,極其古怪的。芥川在參觀貢院時這樣描摹,“貢院規(guī)模巨大”“無數(shù)瓦片相疊連綿不絕的景觀,不僅讓人覺得十分夸張,同時也更顯荒涼”,這場景正是對辛亥革命后,中國科舉制度廢除的現(xiàn)狀描寫。芥川還發(fā)表了“普天之下的考試制度都無聊至極”的見解,正是對科舉制度和人才選拔的鄙視和批判。
還是在南京,芥川的朋友告訴他,在南京生病非??膳?,在南京生了病,如果不回日本治療,沒有一個能活下來。這絕對的論斷使芥川認為他快要死了。透過這樣的描述,當時的中國確實也生了病,如果不運用先進的思想和政黨來挽救中國,那中國的命運也岌岌可危。芥川對中國愛之深而恨之切,他通過這極為黑暗的描寫又似乎在召喚中國的青年能夠站出來救救中國,而同樣,在他極度失望的心理最深處,似乎又潛藏著一份期待:“中國人是個了不起的民族。你看著吧,中國將來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國家。”[3]而就在這個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正是成立,帶著馬克思主義理念和思想開始了挽救中國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征程。歷史證明,在黨的帶領(lǐng)下,沉睡的獅子驚醒,中國擺脫了“三座大山”,實現(xiàn)了民族獨立,并在偉大復興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從歷史的角度,當時的南京形象是整個中國的縮影,這與今天的發(fā)展和取得的巨大成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也正是芥川筆下的南京形象在經(jīng)過歷史不斷發(fā)展后,傳達出的更深層次的歷史話語。
[1]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5卷[Z].巖波書店,1977.
[2]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江口渙.我的文學半生記[M].青木文庫,1968.
(基金項目: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江蘇形象及其中蘊藏的歷史話語,項目號:2016SJD750048;作者單位:無錫太湖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