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真真
寫在前面:此次《牡丹》推出青年作家專輯,在年齡上有嚴格的限定,即要求作者的出生年份在1978年以后。作為一個地方刊物,踐行繼往開來之精神,推動中原地區(qū)青年新銳的成長,并給以集中的展示,與世有濟之情懷如街燈之排列,閃爍間微光如斯。其中散文部分,計收錄了九位作者的九篇作品,在此有兩個問題需要加以闡發(fā)。第一個問題,中原地區(qū)青年散文新銳在現(xiàn)有的實力、成績、影響力等層面,很顯然落后于浙江、江西、湖南、山東、山西、四川等省份,整體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出山崗的態(tài)勢,尚元山峰的聳立。第二個問題,九篇作品中除了杜永利的《時光沉默如謎》之外,尚缺乏驚艷之作。另外八位作者的作品皆非各自最好的作品,因時間的限定,因好作品的妙手偶得的特性,使得可遇而不可求的人倫之道同時也成為某種寫作之道。總體而言,集中推出的這些作品中在品格上多為中上之資,在藝術處理上,也多為水準線以上的作品。至于各自的特色、風格、路數(shù)何在?按照文本中心的理論,作品是會自動說話的,這一切都要留待讀者步入勘探的旅程。
劉軍
秋天,許多事物不知覺就要變化了。比如金線織就翅膀的蜻蜓,不再伏在水塘照影了;比如撲著重粉的蝴蝶,不再繞在花間嬉紅了;比如我,我又想起私廟了。
我在一家私廟長大,私廟是民間個人修建的廟宇,通常就建在自家的宅院里,從外面看與普通住宅并無二致,所以無人干涉。建私廟的人通常是突然遭了一場生死攸關的變故,就開了天眼,漸漸通曉了一些看香,通靈,扶乩,求藥的本事。所以私廟里通常都住著些病人,這些病人多半是窮人,小醫(yī)院治不好,大醫(yī)院又治不起,只好把命交給了老天,哄騙著自己相信那點渺茫的希望與生機。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生在八三年的秋天,北方的玉米已經(jīng)收獲,未及伐倒的玉米桿子依舊架著鋒利干喇的葉子守護著空洞的身體。大地的溫度已經(jīng)轉變,它們已安靜地做好了告別與迎接的準備。一個男人奔逃的聲響攪亂了這空曠的寧靜,他的倉皇與恐懼像是一個被追趕的賊,而他懷里則是他偷來的賊贓——初生的我,他向老天偷來的我。于是才有了那些被反復言說的死里逃生與瑣碎。
聽懂這些已經(jīng)是四年后。先要有一個人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我,繼而沒話找話又要裝作難以置信地起一句:“你可真是個命大的閨女,生你時的事你可知道?”來人問著我,卻把眼睛瞥向父親。接著父親就開始講:“生你那天,一堆計劃生育的人,就把你媽連打帶拽地扔上車拉走了。到了醫(yī)院,醫(yī)生還沒來,病房里的人自發(fā)頂著門不讓醫(yī)生進,里面頂,外面撞,撐了一會兒,門還是被沖開了。幾個人摁著你媽,你媽拼命翻騰,嚎叫,醫(yī)生對著你媽的肚子打了兩針,那兩針可是對著你的頭的?!备赣H瞪大了眼睛以示厲害。“因為正趕上飯點,醫(yī)生著急去食堂打飯,打完針只交代把孩子扔到廁所,就出去了。病房里有個侍候兒媳生產(chǎn)的婆婆恰恰做過接生,就替你媽接了生。你生下來,頭上兩個針眼,一看就是那一針在頭皮上別過去了,另一針估計打到你媽身上了?!?/p>
那時候的我還不會去想象一個待產(chǎn)母親的嚎叫、掙扎、恐懼與絕望,我只看到了眾人的沉默,那沉默中我與父親對視一眼,我想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帶著生命揣度的對視。父親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沉默,他趕忙說:“我那時打定主意,如果生下來是個男孩,死了,我就打算跟他們拼命?!痹诟赣H的聲勢與眾人的唏噓聲中我笑了,我并不知道我以后的路都會和我的出生一般,雖然曲折苦楚,再回頭也僅能作為茶余的談笑,不得不認真又認真不得。如果不認真就無法活下去,如果太認真就活不下去,生活便是如此,無論你喜不喜歡,他人歡不歡喜,生下來都要活下去。
從我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以及一出生就帶著的兩個針眼的傳奇里,我擁有了自己的名字“真真”,同時擁有的還有一個瘦弱多病的身體。
母親說,我少時便體弱多病,難以養(yǎng)活是因為她懷孕時營養(yǎng)不良,東躲西藏,生育時又受到了驚嚇。無論是什么緣由,總之,我小時候十天里有八天都在請著病假。母親還說我得了怪病,在家痛得滿頭大汗,醫(yī)生卻什么也檢查不出來。我也記得那時幾乎天天要去做赤腳醫(yī)生的舅舅的診所里開藥:西藥、中藥、針灸……似乎是我有意在為難舅舅一般。
第一次扎針的情形我仍記得清楚,那天,電視里播的是《紅丸案》,氤氳光線里珠光翠影,吚吚啞啞唱個不休。我的頭頂、關節(jié)、手腕,肚子上都扎滿了針,舅舅還在把針一點點捻進我的腿里,那種沉重憋漲的疼痛讓我想到了冗長而無可逃避的衰老。
所有辦法都用盡了之后,我就被送去了私廟。
鄰居不厭其煩地詢問著母親認識我的傳奇干娘的經(jīng)歷,母親也就反反復復地講述著這么幾句話:“我進城,走的小路,路過徐家墳,好大的墳窩,一人走著疹人,就遇到她,正好搭個伴。我講起老三(我排行第三),一講,她就說認到她那里就好。你看看是不是天意?”于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我被送去了私廟的事情,連早上我去瑞瑞家等她上學,她姥爺都笑著問我:“有了干娘,是不是還要有濕娘?廟里可是要剃頭的。”我盯著滿墻貼的《抬花轎》劇照,不回頭。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第一次由母親帶著去私廟的那個上午,那是個熱且清朗的夏日,白亮的天讓人反生出一種陰郁的錯覺。我們就那么一路走著去了那家私廟。那里特別好找,一排紅磚房子里,唯一一家青磚房子,墻特別特別高,要比隔壁高出一半。敲門時,人是啞聲的,等半天里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問“誰呀?”外面答一聲“我?!焙裰馗叽蟮哪鹃T,在上揚夸大的“吱呀”聲響里打開了一條縫隙,門縫里透出半張慘白的臉,長著一朵紅艷的唇,卻并不說話,似乎她與這宅院里所有的聲響都來自異域,不能外傳,一并得被鎖著。母親從右邊擠過臉來,討好而恭敬地笑笑,還沒等那些醞釀已久的體面話說出口,就被讓了進去,不過通道僅夠單個人側行。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私廟,我當時并不知道母親為何帶我過來,我也并不知道,我此時看到的青磚高墻,參天椿木,盤繞的山藥藤,滑膩的青苔在被身后的門鎖住的瞬間也會永久鎖在我的潛意識里,并且我這一生都沒有從夢中擺脫這個地方。
干娘家南北西三面坐落著屋子,堂屋并不像我家那般坐北朝南,而是坐西朝東,南北各兩間廂房。由不得停留,干娘徑直帶著我們去了堂屋,堂屋被竹簾子遮著,從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光景。簾子一掀開,我正好與一尊神像打了個照臉,昏暗光線里那神像石青色的臉被香燭的光影與煙霧籠罩著,顯得陰郁而莫測。神像眼睛因為是用玻璃做的,亮亮得反射出兩點鬼火似的紅。
我一時被駭住,愣在那里,身體發(fā)僵,動彈不得,連眼珠子也不大敢轉。屋子里黑夜似的點著燭火,一把把線香隨著香灰簌簌地剝落,一下下明暗變換著。屋子中間并排塑著兩尊神像,披掛著黃里赤面的披風。南邊單獨塑著一尊神像,只披著黃色單層絲質披風,一應設著香壇、蒲團。再往南是個圓形的隔斷,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露出一個床角。北邊是一張朱紅八仙桌,并兩把太師椅,桌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香壇,插著無數(shù)令牌,供奉著許多牌位,寫著我看不懂的“陰府”“陽府”“龍府”之類的字樣,煙霧繚繞,貢品豐盛。
母親對著干娘說:“今天起,這孩子就認到恁跟下,就是恁的孩子了?!蔽一剡^神來,摸摸頭發(fā),極度恐慌。雖然大姐也認了隔壁的玉蓮嬸嬸做干娘,不過就是逢年過節(jié)走動走動,其他一切照舊,可我總覺得,我的干娘不一樣。她燙過的頭發(fā),畫過的眉毛,敷粉的臉頰,與別人的干娘都不一樣。
干娘伸手點了三根香,翹起小指遞給我,并指著一個寫著“陽府”字樣的香壇讓我插到里面。她的手細致白嫩,翹起的指尖紅艷艷地涂著指甲油。我并不敢說話,依言照做,香壇里是一股一股燃盡的香灰,還保留著香線的形狀,彎彎曲曲地伏在已經(jīng)熄滅的香根上,摸一下,燙手。我用力把手里的三支香一齊插進去。她叫住我,掩口而笑,笑得有些妖嬈,至少我們莊上沒有女子是這樣笑的:“香要一根一根從左往右插,看過電視上大家閨秀上香嗎?”她的聲音柔媚,帶著蜂糖融在嗓子根的甜膩,眼睛向下瞟一瞟,又拋向我,帶些說不清的意味。我忽然羞愧起來,覺出自己的粗魯,仔細一根一根插上去。“真是個伶俐的姑娘。”她細細的眉梢挑了一下,然后對著牌位念念有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聽著一般,我聽到一句什么“仝府的千金”。這樣的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我又覺得羞愧,恐慌,自慚形穢,無端生出一種存在感,似乎我再不是什么阿貓阿狗和父母口中的老三。而是個金金貴貴的得被認真對待的這么一個人。
恐懼、敬畏、壓抑、好奇一股腦壓在我心上,讓我喘息不得。我推說凈手走出屋子,一掀簾子,外面的天竟然還是晴朗朗地亮著的。我舒一口氣,抬起頭,沿著椿木伸在天際里的羽毛般的葉子縫隙,看到了很藍很藍的天,藍得讓人想成為一片飛著的羽毛,自由輕盈。
一只白蝴蝶越過高墻飛進來,輕飄飄舒緩緩地飛向北廂房格子窗前攀著的一枝梅豆花。我追過去,房內忽然傳出幾聲男人的呻吟,隱約而壓制。我剛探過頭,還沒看清,便有一個男子走出來,高,壯,使我看不到他的臉,他說話并不似這里的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倒是洪亮得有些莽撞。他一走出來,干娘和母親也一并出來,寒暄著又都進了堂屋說話。
我還想探過去看看廂房內的情形,又一個人走出來,這次我看清了來人,他十七八歲的樣子,細瘦、白凈,眉毛清淡,單眼皮,鼻子嘴的線條都帶著玉般的溫潤。他穿著白上衣黑褲子,千千凈凈的,先歪著頭看了看我,然后笑了一下問我名字,我先要說“老三”,又鄭鄭重重一字一頓地報出我的姓名,他看看我,笑笑說:“我記住了。”然后開門輕飄飄地出去了。廂房里那個呻吟,似乎消失了。
母親出來后,我才知道那個高大的男人就是干爹,這也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那,剛剛走的那個男孩呢?”“哪個?”“跟我說話那個。”母親停下來看著我:“剛剛有人跟你說話?長什么樣子?”“很白凈,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白衣服。”母親不再說話,后來母親跟我說那天根本就沒有這么個人。而我卻看得真真切切的。
沒幾天,我們村的小學就拆了,所有小學生都要去鄰村,也就是干娘的村子上學。學校距離干娘的青磚院子不足百米,從學校旁邊賣米花團的小賣部往左拐一個彎就到。我有時候會刻意拐過去,遠遠地望望,期待著干娘正好出來與我說幾句話。就像姐姐們跟我吵架故意逗我時說的一般。說我被認出去了,就再不是家里的人了,她們樂意看我著急的樣子??晌业闹崩锲鋵嵃环N特別的情緒,是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單單跟我有關系,而不是跟整個家都有關系的人,然而是虛幻著的。
我一次也沒有在那里偶遇過干娘,她家的門也從沒開過,但是我卻偶遇了一個同學。這同學叫海燕,是一對兒雙生女,她是妹妹,姐姐叫海霞。說是雙生女,其實一點也不像,一個胖,一個瘦,一個愛說愛笑,一個悶不吭聲。海霞見我問我怎么從這里走?我搪塞過去,她指指干娘家的青磚院子:“離小媳婦家遠一些。”我問為什么?她卻理解成為什么叫小媳婦,她把嘴巴湊到我耳朵上:“因為我媽說,她是個……妓女,逼走了人家的媽。”她嘴里的生蒜味兒,使我再無興趣聽下去。
那天下午上課講了什么,同學們又鬧了什么,我全不知道,我的頭腦混亂而亢奮?!凹伺?、“壞人”這些詞在我腦海里翻騰,如同干娘家那些繚繞不息的煙霧和永不亮起的夜,帶著鄙陋、虛幻與冒險,像是戲文而非生活。干娘的彎眉,白臉,翹起的小指,妖嬈的笑,說不清楚的眼神,有些難懂的輕聲細語和對我特殊的稱呼都那么逼近而遙遠。
下午回去時,四大娘正在我家廚房里喳喳說著閑話,我只覺得悶熱,干渴,徑直去水缸里舀了兩瓢清水咕咚咚喝下去,肚子里已經(jīng)滿了,口里還是干渴。四大娘只對我說了句“放學了”就又扭頭嘁嘁喳喳說起來:“小媳婦可是從不下地做活的,又吃不慣粗茶淡飯,橫豎守著貢品果子也餓不著。那喬模喬樣的勁,總歸不是個正經(jīng)玩意兒哩?!蹦赣H皺起眉來?!安贿^,不是都說鱉干娘,鱉干娘嘛?越是這種不主貴玩意兒越是對認到跟前的孩子好哩。”母親的臉色逐漸好看了一些,她是只為著孩子著想呢,她自己萬事都這樣想?!安贿^她家敬的跟我去的可不同,我敬的是神,她家敬的是仙。”四大娘有些得意?!笆裁聪??”母親壓低聲音,“狐貍大仙?!彼拇竽镎f?!鞍缀俊蹦赣H問,眼睛瞟向我。四大娘是非說盡,沒了興趣再說干娘,“我的病,你是知道的,大出血,一次二三十天,床都下不了,什么藥都吃盡了,什么偏方都試過了,沒用。這次在這里好了,全好了,只是每月初一十五要去陪到天亮,燒一宿的香?!蹦赣H睜大眼睛不敢懷疑,也不敢說話。
當夜,我就發(fā)起燒來,間帶嘔吐腹瀉。我只要一閉眼,就覺得自己從一個高高的地方跌落,無根無底,無著無落,心懸著,頭暈著,下面是黑洞洞霧蒙蒙的深淵,有些像干娘家的屋子。
母親一早買了點心,黃紙和香燭匆匆領了我去了干娘家。干娘先用胰子去洗手,那粉紫色的胰子包在一個米黃色的油紙里,她先用清水打濕了手,右手食指拇指拈起胰子放在左手心,再翹起指尖把胰子打在手上細細揉搓,霎時手上起了一層潔白的泡沫,像是戴著雙蕾絲手套,屋子里飄著一股清潔的香氣。她又把雙手在清水里拂一下,伸出來,沾著水的雙手蔥白一般白嫩透亮。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有些出神,接著她輕輕巧巧地在疊得齊齊整整的毛巾上揩一下,才拿起香,翹著指尖遞給我。我有了之前的經(jīng)驗,從左往右一根根插了上去。她顯然很滿意,在旁邊念念有詞。
上完香,她搬了把椅子讓我在院子里坐著,自己和母親去廚房熬粥。青磚院墻高高地攔著夏光,有些斑駁的黑漆木門緊閉著,椿木的綠蔭散著,漏下幾點清透的光,照得北廂房那幾株攀墻的山藥葉子一片油亮。一只白蝴蝶漫無目的地飛飛停停,一會兒落在甬道青磚縫隙里的蒲公英花朵上,一會兒落在墻根照不見太陽的滑膩的青苔上……那個呻吟又起了,沉悶冗長,我卻再無暇顧及。
片刻,她端了半碗白粥給我,我吃下去,很快又吐出來。午飯我依舊是在干娘家喝的白粥,雖然還是不舒服,可是已經(jīng)不再嘔吐。母親漸漸放下心來跟干娘低聲細語地說話,仿佛說到年齡,干娘比著母親還要大上三歲,母親便驚呼她的小樣,看著大姑娘一般。她也十分高興地客氣,一張白臉上的紅唇開得格外妖艷。及至天要黑,母親才想起要走,還沒走就聽到打門。門開了,一個女子領著一個男子進來,干娘問話,男子也不說,只是捂著眼睛哭。那女子慢慢說來,男人去給別人送貨,走時好好的,回來便成了這樣,只說害眼疼。干娘看看時間說:“等一等吧,他快要回來了?!毕却虬l(fā)了母親帶我回去。
“那個人怎么了?”我問母親,“小孩子,不要多問?!蹦赣H對我說,她的神色比這灰藍的天色并沒亮堂多少,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仿佛被什么不能言明的危險籠罩著,一不小心就會被拖進去?!肮竟韭铩崩罴覊炆弦恢回堫^鷹突兀地叫了一聲,我嚇得渾身一抖。“賣砂鍋……”母親對著那個方向喊,“砂鍋煮禿雀兒肉……”我也大聲喊。禿雀兒就是貓頭鷹,在我們這里是代表著死亡的鳥,據(jù)說貓頭鷹最怕砂鍋來煮,遇到貓頭鷹只要喊:“賣砂鍋……”貓頭鷹就會害怕。因為這樣響亮的喊聲,打破了之前的凝滯,我和母親竟然都不那般緊張了。
第二天再去干娘家,我已經(jīng)好了許多,只是沒有氣力。南廂房里一個婆子正繪聲繪色地講著:“他好端端地害眼疼不是碰見了什么,又是怎么回事?果然,柱來了,一眼就瞧出不對,拿碗舀了半碗水,又拿了筷子,對著他說,你是誰,是他四姨嗎?如果是就把這筷子立起來。呀!那筷子當真直拗拗地立著了。柱又說,我燒點黃紙你快走吧,再不要來煩他,這對他不好哩。黃紙一燒,果然筷子就倒下去了……”正說著,干娘輕飄飄進來領著我去堂屋上香去了。
之后,我許久不曾見到干娘。
四大娘再去我家,依舊嘁嘁喳喳神神秘秘地說話。她走后母親告訴我,輕易不要從干娘門前走動,我問為什么,母親并不告訴我。
夜里我聽到母親跟父親說話:“四嫂說,老三干娘家的神像是捏印子哩。有孩子過去在門口留下腳印,她捏一把土和在神像里,那孩子就活不成了。我說她家的神像怎么眼睛都那么亮,唬得人不敢抬頭呢。”父親并不接話,轉過頭說:“咱哥說,老三身體底子弱,腸胃尤其不好,讓你別給她吃生瓜梨棗,別讓她喝涼水,還說頂好咬咬牙去大醫(yī)院檢查一下?!蹦赣H半天不說話,蚊子在蚊帳外嗡嗡地哼鳴?!罢l又不知道?!逼趟庞朴频卣f,“只是那大醫(yī)院是咱們能去的嗎?放假再開學,三個人的學費都要出,長得快還得做身衣服,都是嘴要吃,都是手要穿……我不管什么神啊,仙啊,干啊,濕的只要能潑潑皮皮地長大,讓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再說不就是燒把香,磕幾個頭嗎?也費不得多少錢”“等今年葡萄下了吧,要能賣上價了就去?!蹦赣H拿手摸摸我的額頭,我閉著眼繼續(xù)裝睡,裝著裝著就真的睡著了。
葡萄才熟,還沒開園,干娘就先來了,她穿著白裙子,騎一輛淺紫色斜粱自行車,挎一個編織籃,頭上戴一頂綴著絹花的白色紗檐帽,腳上是一雙白色高跟涼鞋,渾身散著好聞的香氣。“真真?!彼б幌旅济χ形?,我反倒囧得不會說話了。父親心疼著,還是拿著籃子去給她剪葡萄。她就立在葡萄架下和母親說話,說自己天一熱就吃不下飯,老想著吃些新鮮爽口的。說到這里見母親臉色不大好看,又扭過頭來說我胖了。父親把一籃子葡萄給她掛在車把手上,她客氣幾句,扭著腰肢走了幾步,左腳一蹬,騎上車子輕飄飄地走了,白色的裙擺在空氣里飄呀飄那樣子很像院子里的那只白蝴蝶。
父親轉過身來對著我說:“你干娘的那張白臉抹得驢糞蛋下霜一般?!边B一旁從不曾吃過一顆葡萄的母親也笑了。明知他是心疼葡萄,我還是覺得囧,仿佛我越是極力否認,我跟她越是親戚一般。而無論怎么說,我心里是還偷偷覺得她很美。
那年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干娘一共來過三次,每次都提走了一編織籃的葡萄,而父親每次都心疼得拿我打趣。我漸漸有些怕見到她了。
我最后一次去私廟是秋天過生日的時候。我留在那里吃午飯,山藥藤上已經(jīng)綴滿了一顆顆黃亮的山藥蛋子,梅豆藤上也掛著一彎彎青紫的梅豆。一只白蝴蝶從一朵梅豆花上飛起,越過高高的院墻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融在了淺淡的天際里。北廂房里再次傳出男人呻吟的聲響,痛苦的帶著犁鏵般的破裂。這次我探身進去,不著意正好看到一雙眼,瞪得大而猙獰,不像人,也不像獸,許多年后我才能形容那雙眼,那是一雙飽經(jīng)病痛折磨的魔鬼的眼。
年底的時候,四大娘死了,聽說流了一被褥的血。四大娘出殯后的幾天,她家門口又擺著紙扎,被北風嘩啦啦吹得稀爛。天黑時他們拿到十字口的土地廟燒掉,黑色的紙灰被風高高吹起,村子的上空就飛滿了碩大的黑蝴蝶。母親鎖緊大門不準我們出去,說四大娘不愿意走,她家人要再送送她。
再開春,村里就有人來我家說,干爹被判了刑了,說是治死了人。“那干娘呢?”我問?!八?,”來人笑嘻嘻地說,“跟著一個燒香的男人跑了。”
那之后我再沒有去過私廟,也再沒有見過干娘,家里人也再不曾提起。私廟,干娘,以及私廟里的一切就像一場光怪陸離,轉瞬即逝的清夢一般淺淡虛幻,不留痕跡。只是私廟的青磚,椿木,苔蘚,神像,以及陰郁的呻吟,輕飄的白蝶,甚至那雙魔鬼的眼睛,都會不期而至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擺脫不得。
許多年后,我陪幾位老師參加一個聚會,有位老師說,今天會有一位高人來。電話打得神神秘秘,說是剛下的飛機,路上就被旁人接了去,再三說,才又轉過來。那人進門穿著白色麻衣,盤扣敞著,身上并無多余之物,面色白凈,眉目疏朗,單眼皮,鼻子嘴的輪廓帶著玉般的溫潤……一抬頭我便愣住了,是他,那個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