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旋
摘要:羅蘭·巴特所提倡的零度寫作中性客觀,語言獨立,文章中沒有評論、情感和精神導向,寫作者從容冷靜地敘述故事,但它事實上與薩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并不真正矛盾,跟海明威的“冰山原則”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零度寫作中隱匿的作者立場,情感缺位,是有目的地讓讀者來完成這一補位,而通過20世紀后期中國文學中的“新寫實”對日?;牧愣仁銓懸约啊跋蠕h”的語言陌生化,感情不介入的實踐中,在零度寫作的虛擬的真實中,有著可以觸碰的感情溫度。
關鍵詞:羅蘭·巴特;零度寫作;真實;語言
北緯32度18分到北緯34度05分,東經(jīng)104度15分到120度21分,是中國的秦嶺—淮河一線,也是自然地理上中國的,尤其是東部地區(qū)的,南方和北方的天然分界線,這是中國地理中的一個重要地理概念,它是1月0℃等溫線,也就是零度冰點,自它往北,便是北國風光,冰雪封疆,自此往南,便是暖陽普照,四季如春。自然條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民俗習慣,在這零度的界限兩旁,在各自的溫度里呈現(xiàn)的是不一樣的風情概貌,橘生淮南,枳生淮北,皆因于此。溫度影響著自然地理,又作用于人文地理,自然的溫度中包蘊的萬事萬物中少不了一份人情的熱度,山河錦繡,百川朝海,自然的磅礴大氣里點綴的絲絲塵世溫情,有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和諧。
文學中便就真的這樣存在有零度范圍,零度寫作的概念,來源于法國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的《寫作的零度》,作為一次向傳統(tǒng)形式觀的巨大挑戰(zhàn)和反撥,具有中性、自足、飽和、客觀的獨立品質(zhì),它不僅與語言作為工具的交際功能相抵觸,還與充斥著人性與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涵的“風格”相抵觸,在羅蘭巴特看來,“字詞是一種一般形式,它是一個類”,包涵所有個性,又否定所有個性,所有的字詞都是不及物的,沒有意指,也沒有方向,在這個世界里,作者被“宣布死亡”,而這,便是羅蘭-巴特所想要的語言自足封閉的狂歡世界。
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急劇轉(zhuǎn)型的重要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低谷中出現(xiàn)了像“先鋒小說”和“新寫實小說”這樣新的文學浪潮,在這應時勢變遷而生的浪潮里,零度的情感與零度的敘述被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池莉的《煩惱人生》,方方的《風景》,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等,都以一種來源于作者的特殊方式,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文學的“真實”。
一、虛擬中文學的真實
零度寫作中,便也是這樣一種虛擬的真實。
文藝復興時期,“鏡子說”興起,但達·芬奇所提倡的“鏡子說”并不是他作為一個畫家,呈現(xiàn)出來的畫作便有如鏡子般映射生活這樣簡單,他強調(diào),“自然是第一位的摹本,而藝術是模仿自然的‘第二自然,它是通過斟酌自然并從中‘提取精華而塑造出來的,”而藝術都是相通的,繪畫如此,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如此,文學也是這樣一面鏡子,作家用這面鏡子來照射世界,讓文學從現(xiàn)實世界中提煉升華并塑造出另一個“真實”的世界,而巴爾扎克的被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百科全書”的《人間喜劇》便是最好的印證,它如鏡子般,展示了法國社會的整個面貌。
王富仁先生曾說,“文學的特征是假中見真,文學的真實性是感受出來的,作者之誠便有了作品之真,文學之誠的真正含義與‘愛、‘自由和‘真有著割裂不開的聯(lián)系?!蔽膶W的世界是虛擬的,但生活化的場景或是基于生活創(chuàng)造的場景又是虛擬中的真實,它或多或少反映著時代和社會,而零度的寫作則讓這份真實“高仿”到了極致,它不大張旗鼓地夾帶作者的情感和評價,它就是它所敘述的自己的本身,是虛擬中最誠的真實,自由而沒有情感束縛,但如同存在的真實與虛擬的真實中有一條相互聯(lián)系的紐帶一般,零度情感的作品讓作者和讀者間也天然存在一條更為直接的紐帶,我們又恨又愛、又哭又笑的情感體驗,其實本質(zhì)上來源于作者所隱匿的情感,卻又以讀者的視角反饋給作品以這樣的情感。
零度的世界中有虛擬的真實,虛擬的真實里是隱匿的情感。
二、現(xiàn)實里創(chuàng)作的先鋒
“藝術是對事物的制作進行體驗的一種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藝術之中并不重要。藝術的手法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蔽膶W是關于語言的藝術,是語言的烏托邦,而巴特-羅蘭的零度寫作也是關于語言的盛宴和狂歡。
如果說,方方的《風景》里敘述者的特殊已經(jīng)為文本覆上了一層華美的“奇異化”面紗,那么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中,則是一種更為冷漠的筆觸,客觀而又冷靜地去在一次次的死亡描寫中充分燃燒其中的血腥與暴力,尤其是當這一切都是有條不紊,按序發(fā)展在親人間的相互殘殺里,這種殘酷而又冷漠的冷眼旁觀,則是一種更為純粹的零度情感。從小輩間的無意傷害開始,到如多米諾骨牌般冤冤相報的殺戮,讓人最為絕望的,是小說結尾,那份帶有殺戮和暴力的生命種子以及其荒誕的方式繼續(xù)漂浮于這人世間,如幽靈一般,侵蝕著每個人內(nèi)心底層的邪惡。
零度寫作,在本身客觀的敘述外,有著零度的情感,零度,可以是程度頻率中的“沒有”,也可以是感知溫度中的到達冰點的寒冷,可以代表著作者在文本中沒有自身的情感帶入,也可以是冷峻的死亡視角和冷血的死亡狂歡。不管是《風景》還是《現(xiàn)實一種》,它們并不是以現(xiàn)實生活的原本常態(tài)和我們觀念中的傳統(tǒng)面貌來進行呈現(xiàn),它依舊是零度寫作中無情感投入的虛擬中的現(xiàn)實抒寫,但卻以“陌生化”的語言打破了讀者對于生活的固有認知,特殊化為其中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賦予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以新的感知,破除習慣性思維的制約,增強藝術感受的新奇性?!?/p>
現(xiàn)實中創(chuàng)作的先鋒,是基于現(xiàn)實進行創(chuàng)作的因零度情感的投入以及文學語言的奇異化與陌生化而帶給人的沖擊和震撼,像摩登時代中那種銳利的金屬感,像既陌生又熟悉的街角一隅,是現(xiàn)實,卻又不僅僅只是現(xiàn)實,零度的情感更像是澎湃的情感壓制隱匿在冰山后,讀者閱讀的每一步,都加劇著冰山被壓抑的膨脹感,像不斷充氣的氣球,都不用任何外界的力量,最后自己便會因受不住氣壓而爆炸,而當冰山爆發(fā)的那一剎,是讀者的情感進發(fā),更是作者自身飽滿澎湃的情感。
三、波瀾不驚下浮動的溫度
在巴特-羅蘭看來,“文學作品中的敘述者和人物主要是‘紙上的生命,所以,一部敘事作品的實際作者絕對不能同該敘事作品的敘述者混為一談?!弊髌繁旧碛兴臄⑹孪到y(tǒng)和敘述者,而作者只是用筆客觀的“記錄”虛擬世界中的真實,這是零度的寫作,無評述,無情感,不介入,是渴望中的現(xiàn)實純粹。
零度寫作跟冰山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同時也提到了零度的矛盾,“某一作者在寫作的時候可能確實是以零度介人為前提,但他的寫作會在整個寫作系統(tǒng)中被整合,實際上是非零度化了,”但正如冰山理論所言,其實零度寫作的“零度”并不是純正的冰點,而是摻雜著“肉眼”所不能見的雜志,是冰山浮現(xiàn)于海面上的極小一部分,冰山是虛擬中的真實,是作者所要展現(xiàn)給讀者,而讀者也能直觀感受到的“現(xiàn)實”存在,但是生活、閱讀、情感的各種經(jīng)驗綜合,分明讓讀者不需要過多猜想就能預知冰山在海底下的更大部分,冰山不可能無根基的漂浮于海面,正如文學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不帶有作者本身的創(chuàng)作基地,但是海面下的部分,則是真正需要讀者去探索的,它的寬窄、深淺和溫度,這都是靠讀者自己衡量與體會,感受的深淺各有異同,但這并不妨礙冰山運動的雄偉壯觀。
不可否認,零度寫作本身具有局限性以及那永遠難以消解的矛盾,但是它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確實豐富了寫作理論以及讀者的閱讀體驗感,這種看似毫不動心的寫作,是一種相對接近于純潔的寫作,這樣的零度,也許從理論層面看來跟薩特的文學介入說是相對的,但羅蘭-巴特并不反對薩特所提出的介入,只是零度寫作是巴特的文學烏托邦,巴特希望能夠有這樣一種純粹而又干凈的文學形式,不帶有時代的痕跡,避免進入單一的歷史中去重復同一時代的神話,巴特的零度寫作,目的是為了“放棄文學”,但這種放棄,是為了真正走入文學,不為文學而文學,不為形式而文學。盡管“這種完全沒有情感的、完全理性的機械式寫作實際上已把文學推向了一種科學化的追求當中,并在一開始就為結構主義埋下了讓后人挑剔乃至批判的因素,”但是,零度寫作作為一種文學理論和敘述方式,依舊具有它不可磨滅的存在意義的價值。
從符號學的分析角度來看,敘事作品中說話的人不是生活中寫作的人,而寫作的人又不是存在的人,這是零度的關鍵所在,王富仁先生說,“文學之‘誠的基本含義其實就是‘自由,像屈原這樣的原創(chuàng)性的文學家,越是自由的就越是真誠的;越是不自由的就越是不真誠的,或者說是不完全真誠?!绷愣葘懽魇钦Z言的自由,敘述的自由并最終導向人的自由,因為這同樣也是由讀者參與的創(chuàng)作游戲,讀者的自由解讀將賦予作品不一樣的生命活力。
“它的形式是空的,但存在,它的意義欠缺,但充實?!辈懖惑@的水面底下,一場雄偉壯觀的冰山運動正在醞釀,虛擬的零度中,有真實的溫度,一切都基于相對的基礎上,凡事若過分苛責,過分在意百分之百的完整,再真實的存在都似乎讓人感覺欠缺真實,零度的溫度,不冷不熱,一點點的感覺,剛剛好,浮動著,也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