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 程
嚴(yán) 程: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文藝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有清一代的士林書法風(fēng)尚,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歸納為:“國朝書法凡有四變: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率更貴盛于嘉、道之間;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際。至于今日,碑學(xué)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間,而吳興亦蹀躞伴食焉?!痹谶@一論斷中,康有為認(rèn)為書學(xué)北碑的風(fēng)氣萌芽于咸、同之際。馬宗霍《書林藻鑒》亦稱“咸、同之際,可謂北碑期”。不過,從清代女書法家張綸英《肄書圖》眾多題辭所展現(xiàn)的情況來看,道光中后期,北碑書法于士林已經(jīng)獲得較高的評價與較廣的接受,甚或可以看作北碑的萌芽階段。
道光乙酉,(綸英)從先府君宦山東。越歲,殤二女,悲悼幾廢寢食。乃復(fù)讀書習(xí)字,乞府君書方寸正書百字,日模一二紙以自遣。府君見其運筆有古意,更書方二寸者予之。又?jǐn)?shù)日,府君呼曜孫,命之曰:“汝姊書有夙慧,可傳吾筆法,勝汝多矣!”因授以執(zhí)筆轉(zhuǎn)換運用諸法,以宋拓《張猛龍》《李仲璇》二碑令習(xí)之。數(shù)日而手法嫻熟,筆勢洞達。府君甚喜,復(fù)授以《刁惠公志》《鄭文公碑》《鄭中岳題名觀海詩》《始平公象贊》。三年,遂作擘窠大字。府君出以示賓客,見者多言似府君書。于是姊竊心喜,而學(xué)益力。后再更先太孺人、府君憂,盡室南歸。余方困窘,姊為余持家,學(xué)間輟。會余自京師歸,臥病里居者五年,勸姊竟其業(yè)。乃復(fù)奮厲,寒暑不輟。又以其法習(xí)八分,由北碑上溯西晉,歸于漢人。涇包先生慎伯、宜興吳先生仲倫、湘潭周子堅鹺使、同里陸先生邵文、劉處士廉方,并嘆賞之,由是書名漸播,乞書者無虛日。
從張曜孫的記述中可以清楚地知道,張綸英學(xué)書雖晚,卻得承乃父親授,初學(xué)諸碑多齊魯間名刻。事實上,早歲工書的張琦自己并非由北碑入手,而是中年易轍。包世臣在《藝舟雙楫》卷五《論書·述書上》記錄了張琦改習(xí)北體的緣故:“已卯(1819)又與翰風(fēng)(張琦)同客濟南,得北朝碑版甚夥,因又為歷下筆談。翰風(fēng)故攻書,改用此法以習(xí)北體。”張琦此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他的書學(xué)轉(zhuǎn)向固然有實踐的意義,但更大的作用在于推動了士林對北碑的接受。歷下筆談的內(nèi)容很快得以傳播,“述書筆談稿出,錄副者多”,得其法者梅植之、吳熙載、姚配中等后來皆于書學(xué)有所成就。待到張綸英于館陶署中受父親“執(zhí)筆轉(zhuǎn)換運用之法”及諸碑刻時,張琦已經(jīng)轉(zhuǎn)習(xí)北碑七年之久??梢哉f,張綸英學(xué)書以自遣的心態(tài),恰好為父親提供了以北碑入手授書的實驗對象。且綸英在書法上的“夙慧”,也打動了張琦。綸英幼弟曜孫嘗學(xué)乃舅包世臣五指分布“雙鉤”之法而不得,獲府君親授,仍“大指??鄡?nèi)偃,不得外鼓之法,但能作分書,終不能作正書”。后又問于綸英,“姊嘗教余,橫逼之機在名指甲肉之際,外鼓之妙在中指剛?cè)嶂g”,仍苦“心會其意,而不能運之于手”。張綸英的天賦穎悟,亦是她得以克紹家法的重要條件。
在《綠槐樹屋詩稿》中,保留了張綸英初習(xí)鄭道昭時所作的《題云峰山鄭道昭石刻》一詩:
道光二十四年,再次入京待銓的張曜孫帶來了張綸英的書法與求書者為綸英所作的《肄書圖》,向友人們征集題詩。數(shù)年來,曜孫在京中已經(jīng)結(jié)交了許多詞臣學(xué)者,其姊綸英的北碑書名也隨之遠播。題辭者中有的籍名翰林,有的享譽文壇,許多已經(jīng)是一時名流。綸英既為女流,曜孫又非名宦,使得這些題辭少有諛辭,多見真知;《肄書圖》題辭又是以刻入家集的非正式形式出版,有公開發(fā)表議論的效果,又無正式書學(xué)著作的嚴(yán)肅,得以匯集不同角度和態(tài)度的評價。因此,這次題辭更像是曜孫對于北碑書法的一次集中展示與傳播,而《肄書圖》本身也不再是綸英作書的小影,而成為諸多學(xué)人發(fā)表北碑議論的集結(jié)之所。這其中,有許多贊同張氏家法起書學(xué)于衰靡的聲音,如時任翰林院編修的潘遵祁(順之)稱贊張門書法“上溯北朝碑,真訣實先認(rèn)。矩護庶弗失,衰靡望一振”,潘曾瑋(季玉)亦稱綸英對于北碑的議論“足以振興庸俗,而為嗜古者導(dǎo)先路矣”。許多見到綸英書法的士人也表達了對北碑書法的認(rèn)同,如姚福增(湘波)“北碑尚存邈斯法,真書波磔通篆分”,馮桂芬鏡亭“佐隸源流漢后歧,典型獨數(shù)北朝碑。書到臺垣積弊多,拜章草敕體柔和”。還有部分題辭著眼于模習(xí)北碑思路的獨特、新變,亦說明這種趨勢開始為人所認(rèn)識和接受,如汪藻小珊“不夸西邸格,獨仿北朝碑”,梅曾亮“筆陳流傳百態(tài)新,北宗獨變衛(wèi)夫人”,宗稷辰(滌甫)“生傍南宗忘北宗,幾人知學(xué)張猛龍”。《肄書圖》題辭中也有不同的聲音,如潘曾綬(秋碧)即持“一枝筆擅六朝碑,燕瘦環(huán)肥總?cè)胍恕钡膽B(tài)度,并自注“內(nèi)子汪陸兩宜人書法都學(xué)《黃庭》”,持論平和,并不以優(yōu)劣高下論之。鑒于北京在當(dāng)時是全國的文化和政治中心,這些評價幾可以看作是當(dāng)時北碑風(fēng)尚之“萌芽”的反映,至少可以見出士林對北碑書法的認(rèn)可。
(左)張綸英《宋庭瑜妻》南京博物院藏 (右)張綸英四條屏?xí)?/p>
工北朝書法,日本高麗諸貢使輒購其書以歸。弟妹所生子女皆受書于綸英,各得其傳。(《陽湖新志》)
夫人善書,尤善作擘窠大字(《栗香五筆》
徐氏摘錄的文獻,來自李慈銘、譚獻、金武祥等學(xué)人,又間方志、筆記,可見其涉獵之廣。從按語來看,徐氏亦曾親見綸英晚年書法?!皬埦]英”條前后又見包孟儀、張紈英姑娣,顯示出編者存女性書家之用心。在自序中,她提到此前編著《玉臺書史》《玉臺書史補》(已佚)的編者厲鄂、馮登府二人,稱“馮氏距今又將百年,作家輩出,視前尤盛,如陳梅先、朱玙之篆分,張綸英、朱敦詩之真草,王素雯之蠅楷眾美森然,咸堪傳世”,“以諸人翰墨之雋妙,大之可推為一世之杰”,對百年間成就卓著的女性書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注釋:
[1]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體變第四.中國歷代書論選[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 2007:331.
[2]馬宗霍編.書林藻鑒書林記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192.
[3]張矅孫《肄書圖》題辭,見張綸英《綠槐樹屋詩稿》.胡曉明、彭國忠編. 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1082.
[4]張綸英《題云峰山鄭道昭石刻》.胡曉明、彭國忠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1085.
[5]洪子齡《肄書圖》題辭,張綸英《綠槐樹屋詩稿》附錄卷三,收入清刻本《張氏四女集》。
[6]《國朝閨秀正始集》小傳稱其“所臨《十三行石刻》,士林推重”,見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二十卷,清道光紅香館刻本,卷十四葉第四。
[7]曹貞秀.寫韻軒小稿.胡曉明、彭國忠編. 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414.
[8]曹艮甫《肄書圖》題辭,張綸英《綠槐樹屋詩稿》附錄卷三,收入清刻本《張氏四女集》。
[9]包世臣《藝舟雙楫》九卷,清《安吳四種》刻本,卷五·論書一。
[10]雷瑊、雷瑨《閨秀詞話》四卷,民國五年掃葉山房石印本,卷二葉第八。
[11]惲珠《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十卷,清道光紅香館刻本,補遺葉第六十。
[12]潘素心《聞孟緹閨秀患病詩以代柬四疊前韻》,《不櫛吟》未刻稿清抄本不分卷,葉第十。
[13]張綸英.寄呈汪太夫人潘虛白素心.胡曉明、彭國忠編. 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1087.
[14]沈善寶著.珊丹校注.鴻雪樓詩詞集校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2:263.
[15]李尚迪《肄書圖》題辭,張綸英《綠槐樹屋詩稿》附錄卷三,收入清刻本《張氏四女集》。
[16]原注《陽湖新志》。徐道貞《續(xù)玉臺書史》卷三,民國十一年葉眉抄本。
[17]呂佺孫字堯仙,長于金石,有《百磚考》一卷,與張氏同里,道光十六年入翰林,為庶吉士。
[18]張綸英.仲遠弟以呂堯仙太史所藏古磚文冊與觀即題其后.胡曉明、彭國忠編. 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1088.
[19]《肄書圖》題辭附錄于張綸英《綠槐樹屋詩稿》,編入張曜孫所刻《張氏四女集》。以下《肄書圖》題辭引文出處皆同。
[20]沈善寶《名媛詩話》十二卷續(xù)刻三卷,清刻本卷八葉第七。
[21]徐道貞《續(xù)玉臺書史》卷三,民國十一年葉眉抄本。
[2 2]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上[M].北京:中華書局.2013:237.
[23]張中行著.負暄瑣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6:111.
[24]張紈英《綠槐樹屋詩稿》題辭.胡曉明、彭國忠編. 江南女性別集初編[M]. 合肥:黃山書社,2008: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