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武曉鋒
2017年11月的北京有些涼了下來,更顯得天空的湛藍、陽光的爽朗、秋葉的燦爛。就在這樣一個完美的季節(jié),4日傍晚,北京音樂廳迎來了令人翹首期盼的“舒伯特之夜—殷承宗鋼琴獨奏音樂會”。
自從殷承宗先生在20世紀60年代初在莫斯科為我國贏得了“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的殊榮以來,他早已成為幾代鋼琴學子心目中的榜樣。他的輝煌琴聲,也不斷回響在幾代愛樂者的耳畔??v觀殷承宗先生的保留曲目,從他的傳奇代表作《“黃河”協(xié)奏曲》到艱深的俄羅斯作品,無一不是波瀾壯闊、深情雋永。而此次殷承宗先生帶給我們的,不是人們在今天的音樂會中常常期待和見到的豪放派與炫技派作品,而是恬淡素雅、深情委婉的舒伯特。在一個四處奏響“狂想曲”和“托卡塔”的時代,這仿佛是一縷溫潤的清泉流入久曠的田野,也更是藝術家對自我的一次更新和在藝術上追尋的新境界。
鋼琴家在演奏中對琴聲的駕馭,就仿佛一位聲樂家對嗓音的控制一樣重要。在殷先生剛剛接觸琴鍵的瞬間,即刻讓人想起舒伯特的藝術歌曲,精致、細膩,充滿立體的層次,所有的表情飽滿卻又恰到好處,線條充滿歌唱的氣息,和聲充滿舞蹈的韻律。殷先生說過,舒伯特的“pianissimo”(極弱音)是最重要的。往往他最想說的話、最重要的內容,都在這最溫柔、也是最私密的(intimate)的力度中表達。在殷先生的演奏中,這樣的極弱音充滿了舒伯特最詩意的幻想、最美好的夢境,也令在場聽眾們不禁屏氣凝神,盡情享受和傾聽這每一次特別的訴說。
在迷人的琴聲中,我們聽到殷先生對舒伯特音樂節(jié)奏的輕盈而微妙的把握。無論是即興曲D935中第二段“夢境的婚禮”的神圣莊嚴,第三段變奏曲中的各種舞蹈節(jié)奏的彈性,還是奏鳴曲D960末樂章的舞曲,皆如此。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即興曲D935第四段的主題舞蹈節(jié)奏。殷先生演奏這首即興曲,歡快而俏皮的舞蹈節(jié)奏,充滿彈性和生動的韻律。而這樣的彈性和靈動,在很多的錄音中是聽不到的。殷老師指尖下迷人的音色和靈動的節(jié)奏構成的畫卷,仿佛是一個時光穿梭機,帶我們走進作曲家時代的維也納,走進作曲家每天駐足留念的叢林、山川。
對演奏速度的選擇不僅體現了詮釋者對作品的理解,更是音樂家內心境界的一面鏡子。音樂會的下半場是一首奏鳴曲D960。當他輕輕奏響這首舒伯特在鋼琴奏鳴曲中的“絕唱之作”的時候,帶領我們繼續(xù)前行的是一個內心緩緩吟唱的速度。殷先生的首樂章帶著自然的氣息,平穩(wěn)而流動,沒有大多數鋼琴家在此處選擇的緩慢和冗長—比較極端的例子可以參考索夫羅尼茨基和哈斯基爾,幾乎將八分音符作為演奏的步伐;而霍洛維茲的D960則呈現出一個鮮明個性而表情活潑的舒伯特。
殷先生在悠然而樸素的表情中,淡泊而流動,雖然這首作品是超越人生坎坷苦難的總結,卻依然帶著年輕的向往,信步走向前方。樂曲中的每一次速度變化、敏感的調性轉換,無不暗示著時而彷徨、時而幸福、時而憂郁自憐、時而欣喜沖動的抒情詩人氣質。在Scherzo樂章中,第二樂章的凄涼一掃而空,我們聽到的是一個精致的三拍子民間舞曲,清新、靈動。殷先生的用敏感的抒情語氣,展示著歌唱與舞蹈的一段段奇妙的對話,發(fā)生在歡快諧謔和寂靜惆悵之間。終曲,在一次次冷峻的命運之號角之后,民間舞曲還是歡快而活潑地奏響,直至整個奏鳴曲歡樂和勝利的曲終。在這首奏鳴曲中,殷先生沒有用一種總結式的口吻來訴說一首“晚期”的作品,更沒有以史詩般的口吻呈現舒伯特最后一首奏鳴曲的豐碑,而是讓這部巨作充滿年輕的活力,自然、貼切,流入心田。
音樂會中,筆者還發(fā)現一個非常特別的現象。很多鋼琴家們在演奏生涯日趨成熟和到達巔峰之后,會更多地去追求“自我”—無論面對樂譜中的標記還是音符本身—甚至在現場演奏中有各類即興的、和原作意圖大相徑庭的發(fā)揮。而在殷先生的演奏中,我們會發(fā)現每一個句法的斷連(articulation)、抑揚頓挫、力度的表情或是速度的變化,無一不是對原作樂譜的深度再現,對原作的忠實表達讓聽眾們透徹并完整地欣賞到舒伯特作品的原汁原味。而這樣一絲不茍地傳達作品,殷先生已經深刻理解并將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爛熟于胸、融會貫通,做出還原作品的藝術想象和詮釋,并達到學術嚴謹和藝術魅力的高度統(tǒng)一。
在巨人傲岸的貝多芬交響樂和熱鬧時髦的羅西尼歌劇的夾縫中,舒伯特淡淡地走過這個世間,一個孤獨憂傷的靈魂,留下凄婉動人的音樂,流淌在殷承宗先生的指尖,送到世人的耳邊。輕松歡快的諧謔背后卻是眼淚與憂傷;飽嘗辛酸凝結的卻是撫慰眾生—這些聽起來自相矛盾的情感,共存于舒伯特音樂的字里行間—沒有一處不需要敏感良善的心靈感應,也沒有一處不需要分分寸寸的把握拿捏。近幾年來,不僅是舒伯特的大量作品,也包括勃拉姆斯《第三奏鳴曲》等艱深的大型德奧派作品不斷出現在殷承宗先生的節(jié)目單上。我們也許可以發(fā)現,技術或力量型作品早已被殷先生駕馭而不再是追求的目標。殷先生選擇舒伯特,等于選擇了超越技術直接進入藝術的完善和純粹—一個更加難以駕馭和演奏的作曲家,一套考驗鋼琴家藝術和技術熔為一爐和全面修為的作品。這一個初秋的夜晚,殷先生用舒伯特獨有的溫柔來挑戰(zhàn)和撫慰這歲月和人生的所有滋味!“舒伯特之夜”—當舒伯特作為獨奏會節(jié)目單唯一主角的時候,我們是否意識到,這個歷史洪流中柔弱的聲音絲毫不比那些奔騰馳騁的作品容易奏響!
殷先生獻給廣大樂迷一場“舒伯特之夜”的另一個原因是,今年是舒伯特220周年誕辰。歷史將舒伯特僅僅定格在了31歲,31歲的舒伯特,一個筆下流淌出藝術歌曲《水上吟》(Auf dem Wasser zu singen)孤獨的過客,一個創(chuàng)作出洗盡歲月鉛華的奏鳴曲D960的小伙子,一個昵稱為“小蘑菇”的年輕人。相比之下,在殷承宗先生身上,歲月的跌宕起伏比舒伯特要漫長和豐盛很多,如果請他演奏晚期的貝多芬、勃拉姆斯、柴科夫斯基或拉赫瑪尼諾夫,一定可以讓我們流連忘返于厚重的回憶和眷戀中。但這一次,殷先生步入舞臺,步伐親切自然,輕松揮手致意所有聽眾。他琴聲中的舒伯特,也時常沖動、時常感傷,或是信馬由韁或是猶豫不決。無論凄涼惆悵,還是幸??鞓?,都充滿年輕人甚至孩子氣的天真無邪。而這樣的一個舒伯特在殷先生的指尖下栩栩如生、盡收耳畔,又是那么自然而貼切。如果說一場布魯克納或貝多芬的交響音樂會就像一部宏偉巨著的話,那么殷先生的“舒伯特之夜”帶我們走進的則是一篇篇美麗的童話,讓每一個愛樂人回憶起心中最初的溫暖和家園。
筆者偶然從朋友口中聽說,殷先生每天勤奮地練琴,并堅持跑步、游泳、閱讀。以殷先生的成就,完全可以不必這樣不斷攀登和挑戰(zhàn)自己。但恰恰因為這學子一般的勤勉不息,讓殷先生更加容光煥發(fā),琴聲更加多彩而動人。這樣一場天籟一般的舒伯特音樂會,令人欽佩,令學子們汗顏,令同行和友人們動容。在今天這樣的快餐時代,“藝無止境”這樣的古訓也許越來越少被提及。而追求藝術的至臻至境,其實是我們初心的選擇。而我們在這攀登的道路上,是否有過因為疲憊或浮躁而遺忘了最初的那份感動?殷先生這場音樂會,仿佛是這“藝無止境”道路上的一盞明燈,他真摯而青春的琴聲,再次喚起我們內心的感動和追求,引領我們向著音樂藝術的高峰執(zhí)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