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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性與政治 再論鄭孝胥的“深心”與作為

      2018-05-14 14:57:53秦燕春
      關(guān)東學(xué)刊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情性王道倫理

      秦燕春

      [摘要]鄭孝胥(1860-1938)作為同光體的著名詩人與出色書法家,同時又是晚清主持民間憲政的代表性人物,卻“暮年失節(jié)”,從亡廢帝,建國滿洲,擔(dān)任偽總理大臣,這段歷史一向甚難著墨。論文通過深入細(xì)讀鄭孝胥日記與詩歌,試圖探人其情性深處,尤其放諸儒學(xué)傳統(tǒng)在清末民初的發(fā)展脈絡(luò)當(dāng)中,一窺鄭氏深心寄托,以圖準(zhǔn)確把握其暮年心態(tài)與作為、尤其“王道”理想的本真意義與“人己”之學(xué)何以可能。鄭孝胥的暮年抉擇不僅是一樁“文化事件”,甚至關(guān)系到“古典政治”的內(nèi)核問題。

      [關(guān)鍵詞]道德,情性,嗜欲,倫理,政治,王道

      引言

      十余年前撰寫博士論文,其中一節(jié)涉及“鄭孝胥的深心”,論題制約,無法展開,再申之念一直繚繞心頭。原因首先基于鄭氏的才華,其詩文書法,尤其壯歲時作,雅潔自律,精工悍勁,很難不讓人喜愛。他的暮年“失節(jié)”,從亡廢帝,建國滿洲,執(zhí)政樞紐,比汪精衛(wèi)似乎更令人痛惜,也因此更象一樁“文化事件”,甚至關(guān)系到“政治”的內(nèi)核。人作為本質(zhì)的社會性為東西古典之學(xué)共同認(rèn)可,脫離了公共領(lǐng)域即無成德可言,而人倫之大莫過于治國。①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xué)》中說:個人只有在公眾的政治生活中才能實現(xiàn)“至善”這一終極目的。②1897年1月2日,歲在光緒廿二,鄭孝胥(1860-1938)時年38歲,他在日記中留下如此一筆:“何謂君子?曰,篤于行己,不以毀譽為香慍是也。何謂賢者?先知先覺,足以淑世善俗是也?!边@是明確依循東方圣賢傳統(tǒng)追求修己而后安人,即“至于善”。他的一生是否在踐履此言?又是如何踐履此言?

      時光退回十五年,1882年8月4日,年方廿三尚未成為“八閩解元”的青年鄭孝胥在“人梯云里,過貞壽坊,遙見荔枝樹下有門”之福建老屋中夜半醒來,聽覺隔壁在說唱平話:

      四更,月明如晝,寒甚而醒,朦朧中聞方說《碧桃花》小說,辨二語曰:“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迭迭山。”為之喟然。起坐床上,月影滿帳,花枝低亞,橫窗如畫圖。方惆悵久之,又聞一語曰:“鑼鈸一聲當(dāng)七年?!鳖D覺冷甚。①

      這個細(xì)膩敏感近乎工愁善感的青年顯然天生就是詩人之質(zhì)。正是又十二年后在紙墨相當(dāng)之時能夠“紙佳。與墨相發(fā)。故有百金駿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之樂矣”(日記1895年7月18日)的書法好手,也是又四十年之后見山莊十月銅錢花盛開嘆其“朱白相間,駘蕩不似秋花”而名之曰“秋十錦”的溫秀書生(日記1921年10月11日)。

      又半個世紀(jì)之后,在淪陷于日本的遼東,鄭孝胥但逢機會就要宣講“王道”,贈送《孔教新編》《大學(xué)衍義》等講義予人,一度勸說殷汝耕“于通州設(shè)王道研究所,以《王道講演》及《廣義》遺之”,至為國外人士嘆其“于王道殆若教士”②。1937年6月1日設(shè)在長春的王道書院正式開講,據(jù)說當(dāng)日有“滿洲人一百三十余人,日本人一百七十余人”到場,鄭孝胥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說略”,具體到包括書院的課程安排,基本可見其“王道思想”大要:

      何謂王道?王道者,乃道德與政治合一之學(xué)說。自霸術(shù)橫行,數(shù)千年來以來言政治者多悖于道德,言道德者不通于政治,故使列國競爭,人民涂炭。今據(jù)孔氏《大學(xué)》一書,發(fā)明道德與政治一貫之原理,學(xué)者深明此理,可以感化世界之和平,挽回霸術(shù)之流弊。用何方法可使道德、政治合為一貫?從孔子所言“修己安人”一語下手,故此學(xué)說名曰“人己之學(xué)”。書院大略之課程如何?書院之課程以《大學(xué)》為本經(jīng),以《論語》《孟子》《春秋左傳》《禮記》為兼經(jīng)。第一年為讀經(jīng)之課,以精熟經(jīng)文、透徹主義為及格。第二年為論世之深,以窮究得失、判斷是非為及格。書院之宗旨雖曰講學(xué),尤重實行。竊望學(xué)者畢業(yè)以后,抱定宗旨,使言行相符,則人格高尚,必有風(fēng)行一世之效力矣。③

      鄭孝胥的王道理論,基本可詮解為“德政”,④具體踐行路徑,則是明“人己”之學(xué)。教材不脫四書五經(jīng)范圍,而以“大學(xué)一篇為王道具體之學(xué)”,⑤注重經(jīng)世致用,強調(diào)個人宗旨與知行合一。演講《王道救世之要義》中鄭孝胥則通過“內(nèi)圣外王”對“王道”與“人己”的關(guān)系給出了明確解釋:然則王道安在乎?今以一言蔽之曰:在于人己之間而已。內(nèi)圣者,王道之屬于己者

      也。外王者,王道之屬于人者也。……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①

      凡此種種,關(guān)涉到鄭孝胥的立言誠偽與具體施為,暮年“從逆”這一部分最難處理。針對其詩歌、書法、甚至王道理論本身,年來已頗有論文涉及,自不贅述。本文旨在探人詩人、書家鄭孝胥的情性緯度,尤其放諸儒學(xué)傳統(tǒng)在清末民初的發(fā)展脈絡(luò)當(dāng)中,一窺鄭孝胥深心寄托,以圖準(zhǔn)確把握其暮年心態(tài)與作為、尤其“王道”理想的本真意義與“人己”之學(xué)何以可能。文字可以撒謊,無論詩歌還是日記,尤其有意出版?zhèn)魇勒?,尤其鄭孝胥這類極擅處理文字的高手。但文字又很難撒謊,端看閱讀者能否突人文字相背后,直抉眸子。傳世五冊鄭孝胥日記幾乎涵納了他成年之后的一生,②溥儀撰寫《我的前半生》都要援以為據(jù),可見其自有一定的“信史”意義。本文資料來源,即主要依據(jù)鄭孝青的日記與詩歌,逐一細(xì)讀與梳理。

      一、情·義·禮·氣:道德與嗜欲

      2003年《海藏樓詩集》出版,校點者在“前言”中剖析鄭孝胥心理常有鞭辟人里之精見,亦多從情性問題入手。例如文中直稱鄭氏“以如此物欲情性,欲追躡陶(淵明)、韋(應(yīng)物)高風(fēng),豈非南轅北轍”、更稱海藏樓詩因此“雖有韋(應(yīng)物)之清淡,但無其醇厚;有柳(宗元)之清峭,但無其峻潔”。這些都是正中鄭氏詩風(fēng)要害語。然而,若言鄭孝胥一生體現(xiàn)在語詞或創(chuàng)作中的“大言”只為有意“欺世”、僅僅是在“擺擺姿態(tài),絕非由衷之言”,怕也是委屈了他。③在筆者看來,這種觸處無法一致的滿地矛盾,毋寧體現(xiàn)的是“行其所知”何以如此艱難,歲月往往教會一個人掩抑、平淡原初秀美勃發(fā)的情感,欲望卻能夠扭曲、污穢初心一點玲瓏剔透。經(jīng)由情性抵達(dá)德行,當(dāng)真山高路遠(yuǎn)。輕盈的靈魂總是如此容易輸給沉重的肉身,“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內(nèi)外不一”經(jīng)常會成為人類精神生活的普遍現(xiàn)象,而非鄭氏一人之不堪。

      鄭孝胥生于書香宦門(父為翰林,卒于吏部),適逢世變,長于憂患,論其天資,才氣過人?!霸缒赅嵭Ⅰ恪睙o論流露在詩歌還是日記,均顯得清才絕艷,聰明尖刻,他的文字猶如他的書法,觀者會出于眷愛才華而非“研究需要”主動藏納。關(guān)于他的“物欲情性”,在鄭氏日記中的確可以找到顯豁例證。

      1891年9月23日,時任清國駐日使館書記官的鄭孝胥留下如此一段“戲言”:“我輩今所冀者惟三等耳:有權(quán)在手,上也;有飯可吃,中也;有名可傳,下也。無權(quán)無飯,名又難傳,不亦苦哉!”此時鄭孝胥年過而立。距離他高中“八閩解元”已近十年。即使不做高調(diào)要求,如上排序,未免還是讓人窺見了清末一貌似清高文人的真實心地:在在是根基不牢靠語?!疤先恍唷敝⒌隆⒘⒐?、立言,直接轉(zhuǎn)換為“要權(quán)、要飯、要名”。甚至“名望”還要屈居權(quán)勢與物質(zhì)之下。

      兩年之后,1893年11月18日,時任日本神戶大阪總領(lǐng)事的鄭孝胥在友朋聚會“各言所樂”時,將這番熱衷敘說得更情切了些:

      使吾于蘇州、錢塘、京都各有佳屋,歲抉數(shù)千金,翱翔往來,皆置佳厄,來時日日良友必至,張飲。書籍、碑帖、金石、名賢字畫充初其間,既文字飲而又侑以紅裙。如是者十余年,此求志之至樂也。至五十之后,則不復(fù)自惜,以身許國。或于邊省乞一節(jié)鉞以捍外患,或贊襄帝側(cè),言無不行。八十而至仕,天下系其安危者又三十年,此亦可謂達(dá)其道矣。茍不至此,則蔬食飲水與席豐履厚,其趣等耳。

      “以身許國”居然需要在滿足世樂之癮之后,這恐怕也是很難見諸傳統(tǒng)圣賢教誨的發(fā)心?!笆呤筹嬎迸c“席豐履厚”是否果真能夠“等趣”,怕也言不由衷。

      又兩年之后,1895年2月12日,時在張之洞幕,鄭孝胥以“戲言”形式再一次赤裸裸表達(dá)了他對于物欲的執(zhí)著:

      人不可以不富,賢者尤甚,故謀生而不能致富者,皆不得謂之有才。使有伯夷之清而不至于餓死,有伊尹之任而不至于割烹,不亦美哉。

      此處說的是財氣與才氣雙贏,清操與富貴兼顧。自承“家累頗重”的鄭氏再兩年之后還引證了另外一種相關(guān)表達(dá)為自己辯護(hù),“吾曹豈屑屑求富者,彼養(yǎng)天下士與計天下事者,豈可使有內(nèi)顧憂哉”舊記1897年8月3日)。即使放諸今日,此言同樣甚顯奢華,“內(nèi)顧不暇”經(jīng)??梢跃褪倾Q制精神的手段。

      “物欲”渴望如此顯赫掌控并跨越了鄭孝胥精壯之年的精神世界,原因多多,他身為長子需要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等等都應(yīng)予以考慮。但究其實際,對于物質(zhì)生活鄭孝胥從來并非“窮居陋巷而不改其樂”之流。這在其日記中有反復(fù)的明確表達(dá)。當(dāng)然手頭寬裕之后他也經(jīng)常周濟(jì)困頓。他的有手段、“會經(jīng)營”(日記1918年5月27日)在同時名流詩人中顯得特別突出,自己更隱隱以并非“窮措大”(《天津人都車中》)“寒酸詩人”自負(fù)舊記1922年8月12日)。

      將鄭孝胥視為“實一政客”的汪國垣,在《光宣以來詩壇旁記·談海藏樓》中,曾道及鄭氏為官恥居下僚且直接與“經(jīng)濟(jì)收入”掛鉤:“仕官而任微秩,無日不趨承上,在外猶得溫飽,居內(nèi)有貧而不能自存者,吾不欲久于其位矣?!雹匐y怪坊間一直認(rèn)為,鄭孝胥中歲之后經(jīng)濟(jì)頗為優(yōu)握,乃是其“詩人而為邊帥”以四品京堂充廣西邊防督辦時(1903-1905)發(fā)了點“外財”。②倘以此欲念對勘其日后主張“王道中國”時被問及儒術(shù)治國的大旨,他答以董仲舒之說,主張“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舊記1932年5月14日),以及多次強調(diào)“(教育之中)以爭利為厲戒,以居仁由義為先導(dǎo)”③,確是未免會讓人驚心其中的誠懇度,也即情偽問題。倒是身在日本所發(fā)“庶富后教”舊記1934年4月1日)的主張可能更符合他的心地?!皣椅蓙y之日,其財政必先紊亂,國家振興之日,其財政必先振興”④的主張并非沒有道理與見地,只是這種語言與語言的矛盾,行為與行為的乖張,促使我們必須深入鄭氏心曲:他的一生到底有無定見?具體為何?

      鄭孝胥生平行事在當(dāng)時有一著名公斷:慣會“負(fù)氣”。《海藏樓詩集》卷一所收第一詩即出現(xiàn)了“一生負(fù)氣恐全非”《(春歸》),可見鄭不僅自知“負(fù)氣”,且于此“負(fù)氣”頗為“自負(fù)”。據(jù)上句“三十不官寧有道”推斷,則此詩當(dāng)作于己丑年(1889)①。曾從其學(xué)詩的史學(xué)家孟森(1869一1938)為海藏樓詩作序,也稱鄭氏“才分有定,愛好之結(jié)習(xí)與負(fù)氣并行,所行皆負(fù)氣之事,所作亦皆負(fù)氣之詩”。1937年(丁丑)身在“舊都”(淪陷的北平),年近古稀的孟森“被迫”(再三“以序言為督”)為身在“新京”的鄭氏寫下這份序言,無疑沉重而勉強。鄭氏算其恩公,又有半師之分,1937年11月78歲高齡的鄭孝胥赴京,15日還專程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病中的孟森,并贈款200元,孟亦于病榻賦詩贈鄭??梢娊磺椴凰?。但以治理明清史名家的心史先生面對鄭之暮年“失節(jié)”,亦只能草草結(jié)以“負(fù)氣之事之果為是非,將付難齊之物論”,而將鄭之索序于己淡淡歸于“念舊之意,何其厚也”。所謂“海藏謂出處之故,情隨境變,未可執(zhí)也”,倒像在暗示某種情性的不篤定。②

      如果“負(fù)氣”首先是一種自負(fù),則鄭孝胥的“自負(fù)”尤其道德自負(fù),太常見諸日記言表,諸如“吾以剛清制命,不為隨波逐流之行,雖違時背俗,蓋自謂百折不撓者矣”(1894年10月28日),乃至暮年的“自詡知微且見幾”(1936年4月4日),所謂王道更惟道德是舉:“兵力、財力、勞工者皆未必能征服世界,唯道德可以征服世界”③。其詩同樣豪言壯語甚多,觸目可見“吾今服孔子,敢死氣磊砢”(《海藏樓雜詩》)“名韁利鎖中,何從見人豪”(龍州《雜詩》)之類。只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清剛自持”者首先需要對治的就是“心中賊”。而欲望的打掃凈盡又談何容易,往往便會在潛移默化中主導(dǎo)了人“志氣”的方向。于紅塵受用猶有貪著,有了功名之心與負(fù)氣之舉。

      關(guān)于鄭之貌似枯淡而內(nèi)則熱衷,時人多有類似評價。不過,如果推原他的人生背景,有些熱衷也實屬情理之中。例如年方壯歲焦慮于“身事潦倒,不知所歸,仰視碧天,帝安置我”(日記1887年10月1日)只能算生命常態(tài)?!吧儇?fù)致君志”《(聞詔述哀兩首》)之類也原本乃是他的傳統(tǒng)與他的時代仍在賦予他的主流教育。只是何以“其氣過人”竟成為晚節(jié)不保的原因呢?所謂“只緣英氣平生誤,未信寒蛟竟可罾”(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同為有清遺老,連溥儀都認(rèn)為深信“圣德日新”“天與人歸”的④“陳師傅”陳寶深(弢庵,1848-1935)在“附日”問題上與鄭頗有分歧,干脆將“功名”與“英氣”之間做一直線勾連:“太夷(鄭)功名之士,儀、衍之流,一生為英氣所誤”。據(jù)說陳氏早年就有詩讖,謂鄭“子詩固云然,英氣能為病”。⑤鄭氏自己詩作中也直言“英氣殊為害,風(fēng)情每自嗟”⑥。此處的“英氣”似乎意味著一種不夠沉穩(wěn)的躁動沖突?!他一生恰恰不愿以官吏、文士自居,而是自認(rèn)為英雄、豪杰之流(1931年11月6日)。在鄭孝胥這里,“負(fù)氣”與“矜德”居然輕易就成了一體兩面:“遇益蹇,氣益雄,跡益奇,德益進(jìn),吾所恃以無悶者,蓋在此矣”(日記1895年1月25日,甲午歲除)。筆者以為,這正是鄭孝胥于傳統(tǒng)之學(xué)未有深造的表現(xiàn),對于博地凡夫難以避免的“氣性夾雜”“落在氣邊”,①他不僅不重視,甚至經(jīng)常無意識。在鄭孝胥蟄伏上海當(dāng)“遺民”將近二十年中,難見他對古典學(xué)問去下系統(tǒng)的工夫,充實于日記的倒是“國破山河在。賺取淺顰濃笑,奈傾城態(tài)”(1920年3月18日)的看戲游藝,悠游度日,即使他還不至于“端的彩云易散,眼前除卻巫山”(1920年5月20日),那也是彼時滬上遺老的真實生涯之一面。

      鄭孝胥“急功名而昧于去就”(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大半是他“受庇倭人”之后的追認(rèn)。當(dāng)年海藏樓獨立滬上,甚少人如此想他。否則何有“思深氣遒,骨力堅強,無一字涉及凡俗”(邵鏡人)或“公詩如其人,純以氣勝,前無古人,則豪曠固其本色”(陳曾壽)的交口稱譽。但民國年間另一位自負(fù)的閩籍詩人與論者(例如甚至認(rèn)為詩圣杜甫都當(dāng)屈居其下)林庚白(1896-1941),于文墨有頗為發(fā)達(dá)的嗅覺,對名高一時的同光詩人均有評騭,認(rèn)為鄭孝胥“詩情感多虛偽,一以矜才使氣驚人”《(麗白樓詩話》)②,以“情”“氣”并舉共論,氣勝其情。而讓人感慨的恰是,一生酷愛柳宗元的鄭孝胥之高柳(抑蘇)處,亦在“蘇(軾)氏才氣過于性情,尚不如柳子性情無處不見也”(日記1885年9月8日)。他倒是極為看重性情真摯的。此處,人之認(rèn)知與實踐再一次分離了,見的到,未必行的到。猶如1895年前后分明正糾結(jié)于物欲濃烈的鄭孝胥,偏偏卻會在日記中大談“修身以制欲”③。

      雖然于傳統(tǒng)之學(xué)未能深造,鄭孝胥偶爾也以“儒生”自居、后期常對佛老俱表反感④,他晚年一力主張的“王道”愿景里當(dāng)然被賦予了相當(dāng)?shù)霓D(zhuǎn)化人心、養(yǎng)成人性的成分⑤,講解王道也必須回歸內(nèi)圣傳統(tǒng)⑥,并一度表態(tài)“欲編王道修己學(xué)分為四章,曰教義,教讓,曰戒傲,戒貪”⑦。問題的核心仍在如何實地踐行。正因于儒學(xué)并非深自有得,縱觀鄭氏一生,關(guān)于“情”“氣”“心”“性”諸儒學(xué)傳統(tǒng)概念的細(xì)密辯難與辨?zhèn)?,并未真正出現(xiàn)于他的關(guān)注視野。①但情性之教既然是傳統(tǒng)儒學(xué)的核心關(guān)懷②,鄭氏一生也還是以不同形式持續(xù)表達(dá)了自己對此類問題的理解。尤其是“情”,可謂其諸多關(guān)懷的核心關(guān)懷,在日記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并涉及到情與義、禮、氣之間的關(guān)系辯證。。

      1885年8月21日,鄭氏在日記中正面談及對“情·義”關(guān)系的看法,持二者并重論:倫類之相恃,二者而已,一曰義,二曰情。義疏而情密,義長而情短,圣人使之相互恃,

      而后人類各安,而相棄相背之風(fēng)可鮮矣。

      甚至民元鼎革他的恪守“君國”,理由都是歸之于情義。③至于1930年9月24日他為溥儀答問“齊家之道”,依然以“情義”出之,依然持二者相輔相成論:“用情則勿失義,行義則勿害情。禮不可馳,綱不可墜。庶幾近之?!雹?933年8月12日,他又在日記中記載了是日對來訪者曾恪士的一番言論:

      人類之智愚強弱與貧富貴賤,迭為得失,以成世事。治亂盛衰,率由于此。圣人有作,養(yǎng)其民德以治天下,足矣。彼欲改造人類使同牛馬,或趨俠斗爭以求統(tǒng)一,皆異端也。治世者必保人情而后仁義有所依附,道德托命于嗜欲,茍悖于人情,則仁義亦無效矣。⑤

      是年鄭氏74歲,行將拱木,上述言論基本可視為其一生在“情·義”問題于公私領(lǐng)域的基本立場大體沒有改變。這里新出現(xiàn)的一組德目是道德與嗜欲,此刻他對欲望是明確加以肯定的,甚至以為正是道德之托命,猶如他認(rèn)為人情是仁義之依附。就此而言,前文所見鄭氏“物欲”之重于是并不奇怪,而是有著明確的理論自覺。況兼明清以降“重情重欲”的儒學(xué)進(jìn)路本也是顯要流派⑥,鄭孝胥依其情性,只是隨大流罷了。鄭孝胥甚至也直接考慮過“情·氣”關(guān)系,卻未能深造自得,至于將“情·氣”問題簡單理解為俗情與意氣:

      無定識,無定力,則為俗情所移,唯憑意氣用事,終非第一流人物?!兑住吩唬骸柏懝套阋愿墒??!毖圆粸樗浊樗?,意氣所用也。⑦

      顯然他對自己的“定識”與“定力”同樣是自負(fù)的,于“俗情”“意氣”相當(dāng)藐視?!俺伺d而來,興盡而止”一類文人佳話,他恰恰以為“頗妨于修己之事”舊記1931年9月5日)。為遜清帝師之際,也要求溥儀做事能夠“自反克勤,不可為血氣所使”(日記1931年8月26日)。此處的血氣可視為俗情、意氣的同義詞?!锻醯谰仁乐x》中解“修己以敬”,同樣從氣中見:“所謂惰慢邪僻之不放于四體”①。

      鄭孝胥于這類概念辨識不能深切,與他一生輕蔑宋明理學(xué)的立場有關(guān),此下文另解。正因為傳統(tǒng)心性之學(xué)為其素所忽略,“情·性”這對核心概念一直未見其有深度探討。所謂“禮義名教皆生于人情”舊記1893年4月1日),此“情”非凡情、俗情而能盡。與此類似,“情·禮”關(guān)系也是鄭氏有所關(guān)注的一對德目,他認(rèn)為對此最透徹的解釋只能是“敬慎重正而后親之”;“敬者,愛之至也;禮之于人猶衣之于體也,衣所以隱形,禮所以隱情。”②可見對鄭而言,“情”與“(物)欲”是他理解人性與社會的基礎(chǔ)概念。1895年7月23日,他在日記中否認(rèn)了他認(rèn)定的宋儒的“性善情惡”論,以“欲”為移情失性之罪魁,以“心”與“身”兩分而定“性”與“欲”兩分。這些泛泛之論恐怕都未免有落皮相?!扒樾浴敝鎱s要涉及到“王道政治”的另一對核心議題:禮與理。

      經(jīng)由“克己復(fù)禮”從而“天下歸仁”③是王道政治的基本理路。禮是人性修養(yǎng)的重要途徑,此所以有“以禮節(jié)性”“以禮復(fù)性”。而禮中勢必包含理,且對個體而言必須抵達(dá)心性的層面才算完成。容易“流人空渺”固然是性理之學(xué)常見的授人話柄,但人心氣質(zhì)不經(jīng)轉(zhuǎn)化,“典章制度”難免同樣徒托空言,人之“情性”更是難以憑靠。尤其在清末民初這一“典章制度”已無可憑靠的階段,挽回人心更成時代要務(wù)。不僅“禮”要“隱”情,更必須有“理”來養(yǎng)情、制情、節(jié)情,“治經(jīng)而不治心,猶將百萬之兵而自亂之”④,或者這正是鄭氏“昧于去就”的根本原因?他一生言論都對理學(xué)盡其輕薄。傳統(tǒng)之“理”如果不是其思想的空白地帶,至少也是薄弱環(huán)節(jié)。這在偽滿洲國建國宣言中僭用“禮教”的作為中,最可見得透徹。⑤

      “情義”倫理或“人己”之學(xué),需要真切見諸切實行事,不能單純見諸文字理論,故本文不打算再針對鄭孝胥這方面的言論過多糾纏,而是注重剖析其行為處世。清人阮元《論語論仁論》中曾言:

      春秋時孔門所謂仁者,自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圣門所謂之仁矣。⑥

      “相人偶”語出《中庸》“仁者,人也”鄭玄注,意為“必與人相偶而仁乃見”。雖然阮元以此釋仁意在消解理學(xué)傳統(tǒng)下的“仁”的心性意與形上意,⑦但其所強調(diào)的“仁”自倫理格局中見的層面,并非沒有意義。暮年主張“王道”的鄭孝胥一度直接將“王道政治”釋讀為“人己之學(xué)”(見前1937年6月1日書院講則),所謂“仁之字為二人,即所謂人己也,千萬人猶二人而已”舊記1932年10月9日)。筆者以為,兩性關(guān)系尤其是倫理關(guān)系中特殊而又敏感的一緯,尤其能夠見出儒者的真實質(zhì)地。①故本文第二節(jié)將嘗試探查鄭孝胥齊家與處情的具體作為,這并非趨向低下的小道之為,而是甚有可觀。

      二、夜起庵中:倫理與癡溺

      眾所周知,鄭孝胥大半生以“中宵即起,坐以待旦”的“工夫”自負(fù),并有號稱“夜起庵”。②清末同光體的祭酒陳衍(1856-1937)在《石語》中保留了一花邊八卦,內(nèi)容與此相關(guān)。陳先道鄭氏“堂堂一表,而其妻乃淮軍將領(lǐng)之女,禿發(fā)跛足,侏身麻面,性又悍妒無匹”,據(jù)說“蘇戡納妾,余求一見,其妻自屏風(fēng)后大吼日:‘我家無此混賬東西!”,,陳并笑鄭于此的反應(yīng)是“杖落地而心茫然”,下揭便調(diào)侃鄭孝胥“夜起庵”之名號并挖掘其道德缺失:

      清季國事日非,蘇截中宵即起,托詞鍛煉筋骨,備萬一起用上陣,實就其妾宿也。為妻所破,詬誶之聲,聞于戶外。蘇戡大言欺世,家之不齊,安能救國乎!“大言欺世”的問題下文再議。鄭孝胥“夜起”是否只為“就其妾宿”,怕多少也是冤案。至少其原配吳夫人去世后,鄭氏攜妾居于關(guān)外,“中宵即起”之習(xí)并未改易。汪國垣《光宣以來詩壇旁記·談海藏樓》中所載軼事,當(dāng)更合事實,且約略分析了鄭氏心曲一端:

      吾嘗見孝香為其侄孫彥綸書籠一詩云:“山入旗鼓開,舟自南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長夜?!贝藶槠湓缒昃痈V菽吓_山之作,凌邁無前,寄意深遠(yuǎn)。細(xì)細(xì)味之,頗有劉越石聞雞起舞之意,而其人之不甘寂寞,低首扶桑,真可以窺其隱微矣。

      1933年6月26日鄭孝胥身在關(guān)外,此日專門錄人日記的《練魄制魂說》,算是本人對“中宵夜起”的一次正面回應(yīng),同時說的也是“情性之教”如何踐行的問題:

      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生魂。不能練魄則多欲,不能制魂則多思。多欲多思則流蕩忘返,良知本性皆汩沒于多欲多思之中,永無見道之日矣。昔陶侃朝夕運甓,此練魄之術(shù)也。達(dá)摩面壁十年,此制魂之術(shù)也。故學(xué)道之士必先練魄。次以制魂。吾自辛亥至今二十二年,半夜即起,坐以待旦,乃得練魄制魂之說?!睹献印匪^養(yǎng)心寡欲,《周易》所謂無思無為,皆不外此。③

      鄭孝胥不人儒門心性之學(xué)規(guī)則,或者也不屑人,他理解“良知本性”的角度帶著時代與個性的清晰痕跡,“魂魄”說雖不是鄭孝胥的生造,卻少見于傳統(tǒng)理學(xué)。④這或者也是他生平“好為奇計”的學(xué)術(shù)表現(xiàn)。前文汪國垣道鄭孝胥“不甘寂寞”、不肯“低首扶桑”是有確證的,這包括鄭氏1932年前后在日記中流露對日人強烈的不滿,也包括日人在其就職總理大臣不足一年就逼迫其去職。此事下文再表。本節(jié)關(guān)注的乃是“夜起庵”事件中透出的鄭孝胥的倫理情偽。

      “堂堂一表”的鄭孝胥屬于他的時代,他起身清貴名門,蟬聯(lián)早歲科第,也有名公子出人歌樓楚館的經(jīng)歷,但他的潔身自傲在在可見。幾多“留宿”的滬上乃至日本歡場女子為他拒絕,并非出于虛偽,而是自視甚高、不肯輕易“淪陷”。況兼他對“美色”還真有獨到認(rèn)識,所謂“果有絕美,當(dāng)尊嚴(yán)若神,但妖冶固不足言耳”(日記1891年8月23日),用于青樓,則是“冷靜無塵氣”“無狹邪態(tài)”(日記1887年7月30日、8月2日)。尋常脂粉世界在他看來“此真羅剎境界也,,(1891年7月7日)。問題在于,鄭孝胥討論這類問題隱含的態(tài)度,相當(dāng)自戀與自炫。

      鄭孝胥從來不是隨隨便便之人,真正構(gòu)成一段包含情感溫度的“艷遇”是與名伶金月梅的一場悲歡離合,也是唯一能從其日記中完整勾勒出故事情節(jié)的一幕,最可見得鄭在“相人偶”問題上的立場與守持。錢仲聯(lián)先生《夢苕庵詩》中也記載了這段花邊八卦,頗多浪漫之想,故事首尾被描繪為:

      月梅乞委身焉。海藏以在仕途,不愿納優(yōu)伶為妾,致干清議,且又無力作金屋之藏,乃堅辭之。月梅則斤綺羅,服荊布,矢與海藏同甘苦。乃賃廡同棲焉。月梅雖力事撙節(jié),然夙昔習(xí)于奢靡,海藏不能給,月梅終不言去。既而海藏終與之絕。其絕之也,實愛之深也。厚道的錢先生真正高估了無論鄭還是金之“用情”的深淺與真?zhèn)巍5故恰傲?xí)于奢靡,海藏不能給”是實情話。爬梳鄭氏日記,其中波折自明,

      1901年3月14日,42歲的鄭孝胥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伶金月梅”,第一印象就是“甚佳”。4天之后試圖“叫局”而金不至。

      之后金再次出現(xiàn)于鄭氏日記,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年有余(1902年4月26日),可證鄭確非為色輕狂之人。此刻他常去“群仙”聽她唱戲,印象總是“甚佳”“極妙”“動人”,乃至“絕技”。他第一次去金家是在本年5月11日,“敏銳非常,巧于言笑”的金氏很吸引他。這之后,他為她題寫扇面、匾額(“雙清館”,金氏自號),向她索要照片,并向她饋贈金錢。而據(jù)他說,她對他也是“意頗殷勤”。

      本年5月21日他獨訪金宅,月梅不在,金母留他長話,此日的日記被他剪去五行約百余字,于是我們并不清楚這段夜話的具體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鄭氏日記中被他剪去的兩處都與金月梅有關(guān)。此當(dāng)為他們仳離之后有意為之,豈不正證明了其“重要”?5月25日之后,金氏“顧左右而言他”、暢談他客對自己的眷顧之情,無疑正是向鄭氏暗示自己“情有獨鐘”。5月27日鄭離開上海赴武漢,金氏并有“離別可憐”之狀。二人已不耐狹邪“人眾”而不能獨盡情歡。果然這一路上鄭氏幾乎天天有信寄給金氏。6月19日購買香篆而鐫刻“雙清”字樣,并于三日后托人帶給金氏,當(dāng)是有所寄托為之。

      他們再會是當(dāng)年11月14日,“握手極歡,登樓看雨”,當(dāng)晚金氏粉墨登場演出《富春樓》,在鄭氏看來正是“妖冶絕倫”,卸妝后二人又同歸雙清館共盡棗粥,鄭氏在日記中以為“是日之樂殆為百年所不能忘者矣”。對于這個一貫矜持刻薄不大流露熱絡(luò)之人,這一表態(tài)已經(jīng)近乎得意忘形了。16日他一天兩過雙清館,樓中聽雨、促膝談心,只是“余語月梅,今日一談,可銷半年之別恨”這一句,使得他冷靜甚至薄情的一面又躍然紙上。難怪第二日即出現(xiàn)兩人對語至暮、鄭“屢起欲去”而金“屢止之”的場景。一月之后,12月18日,他第一次記下“假榻于雙清館樓上”,且一“假”就是七天。

      癸卯年正月十九(1903年2月16日),即將卸任漢口、旋歸海上、繼而出任“邊帥”(廣西邊防督辦)的鄭孝胥行年44歲,他在日記中追憶了庚子以來南北風(fēng)氣之變,滬上“酣歌恒舞,逾于平時”,但這些只是裝點門面語,壓抑不住的興奮只在凸顯金氏,“月梅以花旦獨出冠時,壓倒諸伶,其精彩奪人如彩虹競天,觀者莫不神眩”。如下這段又是被鄭氏后來剪去四行約七十余字的余留:

      雙清之初出,傾倒一時,所居甚隘,然車馬之跡常咽于戶外。有干某者,日日從之于劇場中,輒投金錢以媚之,已乃款門自通殷勤,清對之凜然若不可犯,周氏子復(fù)侮之,干遂赫顏而退。周揮霍年余,亦不能得其意,頗自愧恨。

      這段余留實在不夠漂亮,我們藉此完全可以推論在與金氏仳離之后他剪去了什么內(nèi)容。自命不凡歡場得意的男子此刻以為獨得芳心,再次得意忘形了。日記中這位失意的“周氏子”周立之曾經(jīng)為此呈詩金氏“羨君能自營三窟,愧我終當(dāng)遜一籌”、并酸溜溜地以為“可使蘇戡(即鄭)共參之”。鄭氏此時的反應(yīng)正是得意者的勝券在握居高臨下,以為此語為“小兒戲我”。只是鄭金這段歡場遇合最后的結(jié)局,卻頗讓人以為周氏子不幸言中。

      鄭孝胥此時尚為官身,他接下來應(yīng)朝命要以江蘇候補道身份人川辦理商、礦務(wù)。他是試圖邀金同往的。金卻拒絕了。她此刻決定暫拋舊業(yè),離滬北上,說是“埋頭年余,以待君之迓我”。為此悵然良久的鄭孝胥太息而起、給了金承諾:“子乃如是,吾不負(fù)汝?!?/p>

      赴香港船上,鄭孝胥收到妻與妾的雙雙來信,妻子中照情詞徘惻,引證蘇東坡詞“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鄭居然從中只讀出了“語有雋味”;此時被稱作鳳雛(鄭孝胥曾贈其小印,名此)的金月梅三紙書信則皆“濕漬淚痕”,聲明“君不欺我,我萬不能欺君,惟憑此心而已”——鄭從中感受的居然是“驚嘆其天資之高絕也”?你能不懷疑此人“用情”的深度與純度?他活像在旁觀他人的情感戲碼。

      此去經(jīng)年。鄭孝胥有家庭情親,有功名利祿,有詩才書藝,甚至你可以說他有家國大志。他轉(zhuǎn)人廣西任上,頗為忙碌任事。即使“丁寧千萬,何日如人愿?苦惜年華,意密翻成怨”(《點絳唇》寄雙清,日記1903年8月8日),他也難免懷疑并淡化這段遇合,所謂“彼妹有高風(fēng),求田復(fù)問舍。棄我忽如遺,淚痕爛香吧”(日記1903年11月25日)。但他們的書來信往并未中斷,大概信中還在彼此相許,上演苦情,互寄相片。鄭也并未斷念相迎,只是他不能去、她不肯來,“人生易老、自求多?!钡倪_(dá)觀背后毋寧就是情緣的有限與涼薄。畢竟在龍州的鄭孝胥有妻女相伴,家庭之樂融融。一介女伶對于他的生命,無論如何都只能是一分。何況他還有慣有的冷靜與把持。

      曾經(jīng)與鄭孝胥對床夜語“說杜十娘故事”的金月梅也似乎早早出現(xiàn)了背棄。誰曉得是否是看透了鄭氏本性呢?她在鄭離滬不久即赴煙臺,被江湖傳說為醋壇母虎的中照夫人似乎試圖阻止她離開,致意丈夫“以速回為勸”。金“雖愿來龍,事多阻梗洲家務(wù)難離,決不能來”的真正原因到底為何?鄭似乎倒真有決心派人迎接。但她似乎很怕他去接、一度還自稱將返太原、讓人懷疑要玩“失聯(lián)”(1904年7月10日、17日)。好笑的是鄭孝胥一度的“情敵”周立之偶爾還會來信,告鄭金氏如何在煙臺經(jīng)營別墅(日記1903年12月11日),甚至力勸鄭辭官之后要親往煙臺迎接自稱矢志不嫁的金月梅。同樣值得發(fā)為一曬的是,《海藏樓詩集》中居然收入兩首贈周之作,“二十年來周立之,休提往事只論詩”(《贈周立之》)中的“往事”只能是此事——他們與金月梅共同的緣分。另一首《周立之目送歸鴻圖》表情稍微真切些,“當(dāng)時吐氣似長虹,情感中年人苦空”,還是圍繞此事若明若暗打轉(zhuǎn)。以鄭之心思填密細(xì)致,讀者不要以為此舉為日后無意為之,這同樣是鄭在“自標(biāo)身段”。此情場先后之難兄難弟,也算妙對。

      1906年2月5日,辭官一年并將諸事安妥、還鄉(xiāng)展墓之后,離別整整三年甚至不通音信已經(jīng)一年半,鄭孝胥還是親登海輪前往煙臺探望“鳳雛”。對方在否、嫁否此時他均不知,于是此舉同樣顯得很有鄭氏風(fēng)骨,頗為“負(fù)氣”。這一時期的日記中甚至保留了他不愿收入詩集的一點輕艷。這段感情難得地讓他夢繞魂牽了。所謂“邊關(guān)病臥忽三秋,輕別真成悔下樓。金鎖綠沈零落盡,歸來空剩一生愁”,所謂“三年舊恨欲成塵,又見人間別后春。枉向邊城乞殘骨,不知誰是夢中人”。那天晚上在輪渡他輾轉(zhuǎn)夜起,同樣有詩:“人定舟彌速,夢回天自寬。明朝應(yīng)有見,冥想更無端”。這一貫追求冷靜節(jié)制的人此刻的心思都在圍繞那個人兒回環(huán)。

      2月6日船抵煙臺,鄭孝胥順利找到“鳳雛”,“悲喜相持、絮語終夕”。他輕而易舉就聽說金在煙臺數(shù)年已與他人有染。金當(dāng)然亦要力辯其無。但也許這畢竟就是那時煙花常態(tài),鄭絲毫沒有顯露芥蒂,而是以“海藏樓文案幕友”的身份收納了金氏(本質(zhì)當(dāng)然是“相逢復(fù)有扁舟約”),且自矜此番來膠為“諸葛孔明之收姜維”、戰(zhàn)攻勝取皆為神速。他總是喜歡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甚至在情場。

      金氏此次返回滬上是本年4月12日,鄭孝胥47歲生日后不久。他在春暉里為金氏租屋另住。而當(dāng)年9月30日,居然出現(xiàn)鄭孝胥欲為金氏與南京莊某撮合媒定之事。金雖“泣辭不愿”,這段關(guān)系還是顯出某種尷尬。丙午歲暮(1907年2月12日),鄭孝胥總結(jié)自己“一生最奇之境莫如今年。吾之待己與待世者,皆開從古未有之新意”,這便是他的“人己”之學(xué),洋溢出壓抑不住的得意,自認(rèn)“為特立獨行乎?為隨波逐流乎?曰皆有之”——他處理這段故情的方式,大概也要包括其中。

      鄭之“金屋藏嬌”是樁聞名遐邇的事實。滬上詞人故老如朱古微都要聞名求見。然僅僅又過了一年,1907年4月20日,已于3月25日再赴煙臺的鳳雛來函主動絕離,道是“依君一年,自慚無功坐食,而婢母猶嘖有煩言,婢自無顏立于君家”,又言“今愿自苦,復(fù)理舊業(yè)。請勿相迎,婢不來矣。寄去繭綢兩端,乞存之以表微意”。鄭氏得書之后,“肌跳頭眩,幾不能坐”——這個一貫冷靜節(jié)制之人,顯然難得被地深深刺痛了。這也是他日記中罕見的嚴(yán)重用語,甚至多年之后面臨暮年喪子之痛,他都在努力“以道力自持”。此處如此出格的表達(dá)基于他的自負(fù)、自信、自戀突然遭遇了拋棄,太令他意外。

      鄭孝胥是試圖挽回這一仳離的,4月21日他一書鳳雛,“汝病瘋耶,乃為此語。我誠有負(fù)情義,使汝有去志耶?明有天地,暗有鬼神,豈可欺也”;4月22日再書鳳雛,“一年之愛,豈不加于曩日?金之依鄭,天下所知,復(fù)理舊業(yè),實損吾名。想汝雖有此言,旋自悔之。繭綢姑存,須汝自來,手自裁制以衣吾體耳”;4月24日三書鳳雛,“二月十二日春暉里樓中敘別之情,今為三月十二日,宿熱猶在肌耳,豈可視我如路人哉!必踐前約,或母子偕來,或汝身獨來,商量日后之計,決無所難也”。

      此時絕情的是金月梅。日后情絕的是鄭孝胥。也許這是“男女有別”。但你能不說鄭氏如上三函更多是在顧忌自己“面子”受損?本年5月14日,不顧?quán)嵤弦宦房嗲闊釀?,金月梅在天津天仙戲園重新掛牌演戲,算是正式與鄭分手。鄭于此并未下一語點評。但丁未歲末(1908年2月1日)他卻無復(fù)上年振發(fā)之情,道是“老態(tài)已成,殊無生趣。厭世之情益堅,棄官其余事耳”。他不曾明言原因。讀者寧看不出原來“情場失意”對于時年49歲的鄭孝胥也是很有殺傷力的?即使到了1911年7月7日,他也拒絕友人之邀再觀金戲,之后“何故妄用吾情,何故妄用吾信,又何故已覺而不能自遣"(8日)的反責(zé)當(dāng)非無所指之言,而是追問自己內(nèi)心的動蕩何以如此難以平復(fù),可見此事對他的影響非同凡響。一直到1912年12月31日,乃至1915年6月2日,他仍會在日記中記下“金月梅復(fù)至上海,今日在登春臺出臺””(金)復(fù)至鳳舞臺”之類消息,可以斷定,他絕不會再去看這類演出。此種平淡處,正是曾不平淡處。

      情到深處實是一類乎宗教體驗的“自失”。鄭孝胥天賦情性的把持與節(jié)制使得他或許不算薄情寡義之輩,其情卻難以共感動人——誰知這是否金月梅最終選擇離他而去的理由之一呢?當(dāng)然經(jīng)濟(jì)一定是重要原因。過于“成熟”的感情無論如何看待都更象一樁“政治”。1910年5月鄭孝胥因事過天津,分手三年之后,鄭氏日記中記載了他人傳來的雙清(金氏)語錄,其一是“鄭君待我誠厚,其人家庭甚篤,吾不忍使有間言,乃忍而去之耳”,其二是“淪落賤業(yè),無言見鄭,夫復(fù)何言”——只是此舉仍然讓人覺得鄭孝胥在為維系自己顏面尋找理由?他何嘗真的關(guān)心那個風(fēng)塵中人?1910年5月26日,面對另一與金相熟之風(fēng)塵女子金寶,他吐露了自己仍在的“癡”與“溺”,但你仍會覺得他沉湎的只是他曾經(jīng)付出的這份情感本身。世人尤其文人歡喜艷傳“知君不是章臺柳,好向春風(fēng)惜舞腰”①之類給足自家面子的遐想。鄭孝胥無人注意的一組《津沽雜感》,推論時間,正當(dāng)他此時路過津門所作,他的一臉悻悻還是溢于言表:

      莫信人間有后期,狂花風(fēng)里難自持。

      袖中書字何曾滅,恰到三年意盡時。

      年來得酒思拼醉,不飲何能似昔年。

      醉得幾年情又變,從他更道不如前。

      心許誰能意遮寒,盛衰開落太無端。

      花前連日東風(fēng)惡,卻避殘紅不忍看。

      無論“等閑離合不足云,所恨多情人易老”《(七夕》),還是“心知成永訣,未免戀一霎”(《傷逝》),鄭孝胥情感狀態(tài)的節(jié)制理性總難免有幾分孤冷。某種程度他符合被朋友謂為“戒定人”的評價舊記1891年10月19日)。鄭金仳離24年之后,1930年11月22日,71歲的鄭孝胥“檢雙清遺影及書札,共十八件”。他不是濫情之輩,也坐實了這段情遇對他確實很難磨滅。

      鄭孝胥之于金月梅能如此癡溺,非情色能盡,一如他對于“人情易溺,色之蠱人與毒之蠱人,且乘其情而人”舊記1894年6月7日)早有警惕;一如他1911年7月8日再造昔年親接“鳳雛”的煙臺,對于“根器淺薄,則心志不堅”的隱痛還是如此尖利。他真是傾心金氏的才藝。他和天資出眾的伶人關(guān)系一向深厚,例如后期的王靈珠(梅笙)與周信芳。他欣賞王梅笙更在對方“為人熱腸仗義,過于縉紳遠(yuǎn)矣”(日記1922年7月24日)。伶人如王、周對鄭也是十分親近敬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近乎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愛,鄭孝胥畢竟是真才子,即使在戲院之中,他所感領(lǐng)的也是“戲情雅逸,頗有詩意,孰能編此”①。

      對于一時艷名詩名均甚籍的同齡人易順鼎,鄭孝胥是看不上的,認(rèn)為他“殊乏雅正處”“浮滑無味,,舊記1894年11月16日、1895年7月8日)。但過于“雅正,,“愛好”的鄭孝胥何以卻成了真詩人例如林庚白眼中的虛情假意之徒?節(jié)制當(dāng)然是某種類型的自愛。惜乎過于“自愛”者一不留神,卻演繹成了“自私”。“人己感應(yīng)之機,似微而至顯,似緩而至捷”②,欺人未見得就容易。一觀1912年9月4日53歲的鄭孝胥獨往天津攜回那似乎不被容于室的侍妾婉秋,《偶占》一詩居然高調(diào)到“猶有蟬娟憐晚節(jié),萬重云海伴歸來”,這就矯情過頭了。這種詩當(dāng)然不能當(dāng)真。而這種詩恐怕在在多見于海藏樓詩。處理他太過漂亮精致的文字材料,真要萬分小心才能不上其當(dāng)。

      至少在日記當(dāng)中,鄭孝胥對原配夫人從無一句怨懟,相反倒是頻頻顯示兩情繾綣。新婚不久即明確表示了對妻子的滿意:“余性孤冷,與人落落,在江南尤無深交,所深談?wù)擢氶|中一人。余嘗稱‘佩也真吾友,余于閨中,兼有朋友之樂焉?!迸f記1882年6月9日)十二年之后(1894年3月25日)在日本,夫妻之間偶然發(fā)生了如下對話:

      風(fēng)起,午后,雨作。中照坐樓畔,嘆曰:“此間無可戀者,獨園林山海之勝為堪憶耳?!庇嘈υ唬骸昂魏Γ∥嵝刂凶杂屑烟?,洞天福地,勝此百倍。視局促于此,豈可堪乎!”乃欣然俱笑也。

      這一幕,堪稱“閨中兼有朋友之樂”吧?再三十年之后,1912年6月27日上海,老夫老妻逢夜月極明猶要共倚樓闌,“因憶盟鷗榭、壕堂勝處,往事與月俱墜,惘然而已”,無論如何都比他翻滾歡場來得靜定親切。

      何況他與外家的親厚并非只有夫妻之愛:“吾寄居吳氏十余年,太夫人愛而禮之,異于恒婿,知己之感,非獨光祿公而已?!保ㄈ沼?892年1月8日)鄭孝胥岳父為光祿卿督辦福建船政大臣吳贊成。嚴(yán)肅婚姻從來乃是一樁社會事件,絕非單純男女之情悅能盡。

      吳夫人去世之后,鄭孝胥不僅接連十幾天賦詩悼亡,并曾一一回憶二人生平“四十九年來同居之宅”③,1930年4月12日返滬,過親人墓葬之地薤露園,更是“墓頭徙倚久之”,他自有他多情的方式。至于江湖流傳其妻不能容妾,就鄭氏妾常需在外租屋而居(月梅之后婉秋同樣如此,參見日記1912年9月28日)窺探,怕是不假。但以人情衡之,兩性情偽,“妒妻”正是常情。1935年3月20日行將人土的鄭孝胥承認(rèn)“齊家始于不妒忌,其事甚難”,或者也算一生于此有所心得的表示了,或許因此《王道講演集》中他特別要講“齊家”之道。

      鄭孝胥詩“最工于哀挽”不僅為閩籍詩友陳衍認(rèn)可。此可征之具體作品。“工于”緣于其用情尚真,他尤其善于在不動聲色中大量運用細(xì)節(jié)刻畫情感。正如陳衍所謂“長處在層層逼近,不肯平直說去”①。天倫于他筆下,似乎總比“情色”來的真切沉重——此或正是鄭氏一點難得。難怪他暮歲要如此鐘情“孔教”“王道”,這些均是基于倫理的開顯。

      那個時代喪亡總是常情,曾經(jīng)充滿家族溫馨的“梯云里”竟而“回首梯云云斷處,連宵歸夢墮蒼茫”《(漢陽視嫂侄等》)。1901年福建迭遭大疫,9月2日鄭孝胥得知萱妹“臨產(chǎn)又卒”,直言“天果欲殺我而先碟其手足也”“夜,坐盟鷗榭,向江一哭”,寥寥數(shù)語,沉痛至骨。之前他兩兄一侄已相繼病逝,鄭孝胥寫下著名的《述哀》組詩,“我欲叱閻羅,鬼籍除其名。不然當(dāng)把臂,地下先從靈”(其四),“登舟一凄惶,去去意殊酷。樓頭臥更起,船尾燈猶綠,江波闇漲天,風(fēng)雨欲揭屋。余生付殘世,何地同啜粥?”(其七),與孟郊《聞?wù)琛分簪诖_有同調(diào)之雅。難怪時人交口稱嘆,“讀之心如中刃”(葉玉麟)。汪榮寶甚至謂為“以宋賢之意境,而有漢晉之格調(diào),深遠(yuǎn)悲涼,驚心動魄,何止近世所無,直當(dāng)獨有千載”。③

      鄭孝胥本人所生子女,先他而亡的至少就有三子二女。生于日本的三子?xùn)|七,二歲即病死。鄭有哀詩記載此“父憐母復(fù)愛,撫汝兩腳直”的巨大哀傷:

      兒死膚未冰,臥板借以裸。出門別吾友,歸斂已不早。入棺望始絕,父子緣遽了。猶當(dāng)書兩和,白骨知此惱。紙錢送汝去,遺燼那忍掃。今宵我不寐,床下燈皎皎。后房汝啼處,絮泣剩婢媼。一家各上床,擲汝向荒草。歲盡冶城旁,月寒新鬼小。

      1908年3月12日,年僅13歲的少女惠病逝天津,鄭孝胥寫下《傷女惠》,“我欲執(zhí)汝手,汝手何從牽?我欲撫汝面,空想悲啼顏,我欲拭汝淚,卻覓衣上痕;我欲抱汝身,惟有三尺棺”。1918年,戊午正月初三,就讀同濟(jì)醫(yī)工大學(xué)的三子鄭勝(小乙)英年早逝,《哀小乙》同樣從細(xì)節(jié)入手,質(zhì)樸無華卻令人肝腸寸斷:

      昧爽赴吳淞,落日歸黃浦。

      扶書獨往來,海鷗久為伍。

      錫名乃為勝,好勝由爾父。

      未明喚兒起,去去不言語。

      回頭望樓窗,目力盡街樹。

      饑飽兒自知,風(fēng)雨兒自御。

      安知兒已傷,精髓暗中腐。

      臥床未十日,到死無一語。

      無窮父子情,草草遂終古。

      侍樓默自失,淚眼復(fù)何睹。

      鄭孝胥父母早亡,作為家中兄長,需要下扶幼弟,猶如晚清“江南四公子”之一的楊云史,因兒女成群而感嘆“仲宣意氣消磨盡,逼人婚嫁殺英雄”①,他不可能沒有現(xiàn)實壓力,“門中二十口,舍我將誰寄”(《述哀·六》)?!伴T戶要人扶”與“降志而辱身”《(書怪弟扇》)的矛盾焦慮幾乎成為他在“英氣”與“志氣”之間的廝打,構(gòu)造成一種苦悶的“俗氣”?鄭詩素稱“精悍”“伉爽”②,但精悍伉爽的只是其運筆形式,卻非精神質(zhì)地——這一點,似乎他再一次上演了“言行分離”“內(nèi)外不一”。陳衍曾道鄭詩“一首往往有一二語極佳者,其余多趁筆”③,堪稱知音,是正明其“氣”不連貫、英雄氣短。柳亞子論詩稱“鄭(孝胥)陳(三立)枯寂無生趣”④并不十分精確,陳姑不論,鄭詩之不夠痛快淋漓,個性使然之外,更多緣于長期生活壓力與社會際遇確實令其難以開顏——他恰恰又十分“在乎”處境是否豐裕。慘佛《醉余隨筆》稱鄭詩“境界太狹,無復(fù)雄博氣象,則亦時代為之乎”⑤,乃到位語,時代的共業(yè)便是如此滲透了個人別業(yè)。1890年1月31日復(fù)幼蓮信中,鄭氏有言“獨居深念,已迫中年,而一家衣食,不能荷擔(dān),憤與慚并”。1891年7月29日更自責(zé)“念兄之齒長,己之力微,不足為家中倚賴,誠可愧也”。這一點壓力或擔(dān)當(dāng),甚至在三十多年之后以另一種方式幽靈重現(xiàn),所謂“婚嫁粗完身可去,兵戈間阻事無端”(《將赴天津》,1926年11月30日)。他的“暮年”“有為”簡直帶上幾分家事粗備、以身許國的“壯烈”感!

      “孝子貪官”作為癥候,據(jù)說乃中國由家而國之文化傳統(tǒng)的特別弊病??粗赜H情的鄭孝胥是否因此犯下類似錯誤?至少在意識中,鄭孝胥對“文人”相當(dāng)沒有好感、尤其“失節(jié)文人”。1937年5月3日他收到上海寄來黃秋岳⑥的《聆風(fēng)簃詩》,在日記中留下如是一段評價:

      行誼擾體魄也,文辭擾衣服也,體魄不足觀,衣服豈足貴乎?今日之文人多矣,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則亦鄉(xiāng)愿而已。②

      因此,無論當(dāng)世如何看待鄭孝胥,他還是不甘為一詩人,不甘“區(qū)區(qū)王謝非人物,空向新亭泣楚囚”,不甘“自是衰遲偷生者,汗顏翻為一詩傳”,且因為自賦高遠(yuǎn),所謂“讀書白發(fā)成何用,饑溺蒼生正可憂”,⑧從而構(gòu)想并實踐了他至今讓后人很難置喙的“王道政治”夢。

      三、王道之夢:理念與作為

      身處“九一八”事變之后的遼東,鄭孝胥大倡特倡“王道立國”,“王道學(xué)說,以博愛為資本,以禮義為器械,不制戰(zhàn)具,不蓄武力”⑨,以為“國家因種族國際之惡念以取戰(zhàn)禍”“故今日之行王道,即欲消滅種族國際之惡念而已”①,作為理念的出發(fā)點未必不是美善之德,放諸具體的歷史時空,卻處處顯出荒誕不經(jīng)。大言“王道則不主愛國而主博愛,不用軍國教育而用禮義教育”(日記1932年7月19日)、“滿洲國無種族之分別,滿洲國不設(shè)軍備”(日記1934年2月5日),一旦作為歷史的發(fā)言,未免近乎沒有心肝、沒有頭腦。

      曾經(jīng)親歷甲午敗績、戊戌政變、庚子事變諸創(chuàng)巨痛深,對于習(xí)氣深重、偷生茍且的晚清時局,才氣、志氣皆不俗的鄭孝胥在主觀意識上是深惡痛絕的。他46歲壯年即“急流勇退”,遠(yuǎn)離官場,那些年他熱衷立憲與實業(yè),一度被楊度視為滬上唯一尚富“野性”之人舊記1909年9月26日)。這毋寧說的是一種“生機”。1905年決意棄官之時,他對妻子中照一番慷慨似乎成了日后“附逆”的預(yù)言:

      一生收束,列傳、行狀皆可預(yù)作。從此以后,若中國訖無振興之日,則終老山林,不失為潔身去亂之士;倘竟有豪杰再起,必將求我。雖埋頭十年,至五十六歲出任天下大事,依然如初日方升,照耀一世。是吾以一世之人作兩世之事,豈不綽然有余裕哉?。ㄈ沼浭悄?月5日)

      余年兄弟未全衰,只似機、云入洛時。

      一代名流多見許,千秋佳傳定能奇。

      信天豈易閑方信,知命非難老自知。

      不解尼山孜孜者,假年學(xué)《易》欲何為?②

      終其一生,即使在日記這種最私密的文體中,鄭孝胥也難得留下一點價值判斷的自省或猶疑,③他的自負(fù)過于強大和耀眼。鄭孝胥在意識上向往傳統(tǒng),以“揭孔孟之道因以闡揚舊學(xué)”自任,也被認(rèn)為保守傳統(tǒng),④但鄭孝胥真正接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的精華之思嗎?盡管在理性上鄭氏也主張“心學(xué)以誠為本,以自反為下手處”(1928年9月27日),通觀其一生,他的“自反”能力還是讓人很不放心。1891年7月20日鄭孝胥曾經(jīng)記錄下自己對于宋儒“心性”之學(xué)的某種不滿,話題同樣涉及到“情性”問題:

      宋儒最精究者,喜怒哀樂已發(fā)未發(fā)數(shù)語耳,往往墜入杳茫。余則謂學(xué)問驗于性情,不從喜怒哀樂觀之,則人人可談矣。且學(xué)問將以治難辦之事,處難安之境,雖刻苦皆樂地。徒談無益。

      同年12月13日再次反思“已發(fā)”“未發(fā)”之意,仍重“不觀其發(fā),何從知其真?zhèn)巍?。三十余年后?923年5月11日,鄭孝胥再次用相反的方式表達(dá)了他對“已發(fā)”之“喜怒哀樂”的重視:

      《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驗人之所養(yǎng),莫切于此。平日雖深情厚貌,及有所爭,則真狀畢露?!蛩妓稳逯v學(xué),爭論幾于毆詈;歐人平日盛言哲學(xué),及兵爭既劇,則盜賊禽獸之狠毒,彼皆為之。觀于所爭,可以知其人矣。

      1928年10月12日在日本二松學(xué)社演講,所言“孔孟之教,重道德,輕文辭。然道德亦以實踐為重,非空談也”,強調(diào)的是類似的意思??梢哉f,鄭孝胥深心所在,以為情性必見諸作為,這是有其高度的“理論自覺性”的??上刂亻_顯“性情”,卻昧于根本之教,①不明人之情性要發(fā)為正確的“喜怒哀樂”,需經(jīng)歷的內(nèi)轉(zhuǎn)、升華、澄明。即使名義上最為看重的道德問題,所謂“丈夫處世。出則以學(xué)問佐君國,退則以道德化人民”②,關(guān)于道德的人性依據(jù)與踐行手段,他也實在未必有過深入系統(tǒng)的切入。答美人海閣問中,將青年思想設(shè)定為“若居歐洲,青年必思為豪杰;居美洲,必思為富翁;今居滿洲,度必思各守本分、安居樂業(yè)而已”③,已經(jīng)可見一斑,正與1919年他運籌滬上之時以為“使我執(zhí)政,先行三事:禁結(jié)黨,封報館,停學(xué)堂”④相映。

      鄭孝胥菲薄宋儒不止一處,且理由多端,所謂“務(wù)躬行而簡口說”“談?wù)撟谥?,?biāo)榜派別”最常被指摘。⑤盡管他晚年也常講論“格物”“一貫”之類儒門概念,亦關(guān)心“天理”“人欲”的關(guān)系問題。鄭孝胥去世前兩年,曾不斷“以《格物》《一貫》說寄日本諸友人”,或手書分贈身邊的中日友好⑥,這固然已經(jīng)涉及到理學(xué)家極為重視的核心概念,但考慮到“近世東亞”有一種特別的“反理學(xué)思潮”,且此思潮的代表性人物多有日本古學(xué)高士,⑦統(tǒng)觀鄭孝胥一生的自負(fù)自信特立獨行,我們幾乎可以想象他處理這些理學(xué)名相的基本方向。

      1930年12月5日,他在日記中記下:“以理養(yǎng)氣,以氣養(yǎng)體,行之以久,合體于氣,合氣于理,一以貫之”,⑧這是難得出現(xiàn)的“理”之關(guān)注,此語頗可幫助我們理解他的“一貫”解。但此“理”并非“理學(xué)”之“理”①,此“體”亦非宋儒之“體”,而是鄭孝胥“魂魄”意義上的肌骨之體。鄭氏并非“漢宋”之爭學(xué)術(shù)陣營中人,他即使于經(jīng)學(xué)也未嘗深入。究其實,是晚清“經(jīng)世致用”的思路給予了鄭孝胥如此理解“心性”之學(xué)的特殊進(jìn)路,是當(dāng)時所謂“實學(xué)”精神的一種折射。被指稱只能“袖手談心性,一死報君王”或“抽象思辨”的義理之學(xué)每逢亂世必然要遭遇一次問難,以為其與重建社會秩序之類更顯而易見的工作無關(guān),甚至適得其反。②無可否認(rèn),經(jīng)由清代學(xué)術(shù)轉(zhuǎn)型對宋明理學(xué)的有意矯正,兼之清末民初內(nèi)憂外患的現(xiàn)實壓力,無瑕顧忌或疏離蒙昧于性理之學(xué)是這一時段士人越來越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超越被視為一種虛幻的架構(gòu),被下拉到此世的、經(jīng)驗的價值層次。例如直至當(dāng)下,作為儒門天道性命之學(xué)要義的情性問題,其本質(zhì)也可能被研究者簡單界定為“不過是本然與自然、社會與個人之關(guān)系”。③怎怪早年鄭孝胥就認(rèn)定“我曹但明人倫而不言天道,則天下不事為恍惚無稽之談”“年來專就平實,惟知后天情理,不事先天道妙”,甚至“竊欲以此滅彼”。④

      “馳心高妙”與“明察于人倫庶物”是否一定是對立不得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那些被后人鄙視為“虛談”的部分,在傳統(tǒng)士人的生命中,皆是必須實修實證的部分。道德固然不能缺少“很實際的人我交接之際的當(dāng)下互動完成”,但同時更不能缺少個人提升的內(nèi)在問題,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前者與當(dāng)代尋求多元、平視他者的關(guān)懷也并不相侔,而恰是更高意義上的成全。即使“二人為仁”的相偶性倫理學(xué)在當(dāng)代勝義盡出,也不影響“仁”的狀態(tài)同時也是心性論的和超越論的,其中依然有體用論的關(guān)系可以說道:“道德情感與道德事件源自作為本體的仁體之不能自已”,因此“如何逆覺的體證此仁體”仍然是“工夫首務(wù)”。⑤經(jīng)驗界(例如被歸為禮之基礎(chǔ)也是鄭孝胥特為看重的“人情之好惡”的“喜怒哀樂”)固然基礎(chǔ)而重要,那些被“歸為”超驗的境界,不過是一些特殊的經(jīng)驗,不經(jīng)由真修實證的工夫進(jìn)路不得向人人敞開罷了?!绑w用不二”“明體達(dá)用”原本是傳統(tǒng)中國最重要的修身傳統(tǒng)與思想模式,但在一代“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的思潮沖擊之下,不僅“體用”日趨割裂,此“體”更已面目全非⑥。鄭孝胥同時也是時代的祭品。“愛國為體,博愛為用”⑦之類僭用“體用論”的戲語已經(jīng)近乎詭辯,或者僅僅歸于“敦厚而已”⑧。一旦昧于“大體”,他的“終不改進(jìn)取之計”舊記1929年8月3日)的方向會嚴(yán)重偏差。

      不否認(rèn)鄭孝胥有他自己獨到的修身養(yǎng)性方式,包括前文提及的“魂魄論”,包括他持續(xù)大半生的“中宵即起,坐以待旦”,甚至也要包括他同樣持續(xù)大半生的工工整整的日有所記。所謂“人定勝天,在于自克”舊記1919年9月3日),他的確是個相當(dāng)能夠自我管理的人。據(jù)說其居海上時,曾“居恒習(xí)勤不少馳”“昧爽起,巡花木數(shù)匝;詣人無遠(yuǎn)近,必徒步”①,至少在語詞中,鄭氏對人生磨礪看得極重:

      人生三十至五十,此誠力學(xué)之候,正宜澡練精神,增廣學(xué)識,不可忽也。而乃頹然自放,憚于致力,以逍遙為得計,以惰慢為無傷,愒日玩時,銷磨歲月,志既墜矣,老將及之,不亦惜哉。(日記1895年9月12日)

      日后擔(dān)任遜帝進(jìn)講時,他也是以這種言論惕勵溥儀的。而與這種道德自負(fù)相映襯的,便是清末與民國社會道德生活的普遍下滑令鄭孝胥憂心如焚,這在其長達(dá)近一甲子的日記中觸處可見,尤其暮年,他幾乎在一切場合都要言及道德問題。②在天津張園他也規(guī)勸溥儀“將來事變異常危險,非及時鍛煉,恐不足以勝艱巨。愿上刻刻自警,毋稍縱逸,,(1928年2月26日)。

      作為清末民初極富代表性的一代風(fēng)云之士,鄭孝胥身上新舊甚至中西雜揉的特質(zhì)其實非常明顯。1891年6月14日在日本,時年32歲的鄭孝胥在日記中反省“中國風(fēng)氣,懶而無恒,所以不振”而看重“歐人之勤之信與知大體”。甲午戰(zhàn)爭下旗歸國,他對“墮民億萬天棄之”③的國內(nèi)民人素質(zhì)表現(xiàn)出深深的失望。在19世紀(jì)與20世紀(jì)幾乎各活一半的人生當(dāng)中,鄭孝胥自覺承荷了中國精神的某種精髓所在。他而立之年在日本學(xué)習(xí)英文,子女孫輩教育亦看重西學(xué)(多人赴日留學(xué),精通英文、日文者多有),對于科舉制義流露出特別的反感。④暮歲還表現(xiàn)出對飛機等新興技術(shù)的興致勃勃,體驗高空飛行時“空氣頗寒,呼吸若滯”的物理變化舊記1934年9月9日)。興味盎然以攝影膠片觀察日食過程(1936年6月19日)。對于“漢醫(yī)治本,西醫(yī)治標(biāo)”問題他也能直截看到“流傳至今,各有所長”(1937年3月24日)。他有甚為通達(dá)的一面。至于溥儀的英文師傅莊士敦都要認(rèn)為鄭是他在中國二十多年見到的最可佩服的人。⑤

      邵鏡人《同光風(fēng)云錄》難得也對鄭孝胥留下了一點正面評價,“清遜帝溥儀受日人勢誘,僭號東北,太夷為首任總理大臣,世人指為漢奸。然而丈夫立身,各有本末,較諸朝秦暮楚,二三其德者,不可同日而語也”。①也許正為他多少還是懂得鄭孝胥的深心,盡管這深心開敷為外在境域,竟然也會面目全非。1903年5月10日正與金月梅情好日密的鄭孝胥偶然說起自己生平有三癖:

      樂用疏遠(yuǎn)而不取親昵,一也;喜以財助人而不愿以財借人,②二也;財物生產(chǎn)有所損失,必諱而不言也。

      考求鄭氏一生,此數(shù)語還算有著落。他的暮年抉擇,一生孤注,“向來負(fù)盛氣,不自謂我非”《(送檉弟人都》),敢說沒有“有所損失”而“諱而不言”的成分?“一別高樓寄此庵,五年況味更誰諳?丹青自寫靈臺狀,莫信人夸蔗境甜”(1930年1月29日除夕),他何嘗不是常有難言之隱。1935年5月22日解除總理職務(wù)之后,他極為克制,但還是流露了對繼任張景惠的不屑與不滿(忍至7月17日,則干脆以“不識字”譏淆這位出身奉系軍閥的“胡子總理”了),而“斷不再居政地。遇有大事,持節(jié)一行可耳”的表態(tài)依然還是放不下。要知道,按照他的自我規(guī)劃,乃是“五年為限,必求引退”(1934年2月13日),此時去職顯然在他意料之外。所謂“皎然進(jìn)退自分明,中止休疑業(yè)未成。天道從來看后起,只將白發(fā)待還京”③乃是他一貫的嘴硬表現(xiàn)。之后的日記,大量記載了他人包括日人對其去職的惋惜,更將這一心態(tài)充分表露。1937年1月19日更記下“現(xiàn)在政府苦無生氣,非總理出而振之,庶令大眾精神激發(fā),尚可向前邁進(jìn)”④的輿論評價。敢說他不在勉強支撐顏面與門面?“負(fù)氣”之言或行,往往必然結(jié)果如斯。

      將鄭孝胥晚年的“王道政治”主張理解為維護(hù)傳統(tǒng)道德文化與借助外力維持國內(nèi)秩序兩翼是有道理的。他似乎和日本人共享了對于“孔教”的熱情,這遠(yuǎn)比三民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讓他好感。⑤新興的民國二十年前在他眼中便無非是“亂臣賊子”:“孟子日:‘上無禮,下無學(xué),賊民興。今日之謂也”。⑥他對“民國”的厭惡似乎遠(yuǎn)超他對日本的戒心。⑦他理想中的“王道政治”首義便是“大興文教”,早在天津時期,他所寄托于溥儀的便是“今日皇帝欲圖中興,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為君之日”。⑧即使放下政權(quán)合法性勿論,例如鄭孝胥認(rèn)定滿洲國的獨立意義在于“大清國君臣今疾民國之暴亂,欲整紀(jì)綱、恢道德、復(fù)故國”,而“境土離合”當(dāng)此大義面前,只能歸為“微末小節(jié),何足辯乎”①。在當(dāng)時民族戰(zhàn)爭的巨大沖突之下,“借力復(fù)辟”“用遼猶足安天下”實在是一步險棋。指望虎視耽耽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合作“開放門戶,招來合作,盡棄猜疑,盡除阻梗”②,實在無異與虎謀皮。期待“日本宜仗義執(zhí)言,使?jié)M洲果成王道樂土,則既得世界之令譽,亦可減其危險之負(fù)擔(dān),此日本之利也”“日本舉國愿助滿洲”③,也真是盲目樂觀到近乎昏頭?!叭毡緦M洲國,既已表仗義于先,必不至爭利于后”④的自我安慰不過鄭孝胥的一廂情愿罷了。面對北滿鐵路條約的簽訂而視其為日、蘇、滿“相讓”的結(jié)果,乃至以日、俄為“武裝之王道”(滿洲國則“不過提倡王道而已”居然“亦獲其報”),該說他自欺欺人、還是過于書呆?⑤期待“各國共管”(日本只是其一)來為中國帶來穩(wěn)定與富強,該說他書生意氣、還是天真幼稚?盡管他認(rèn)為自己有一番“西通大計”,“日、滿合力使綏遠(yuǎn)鐵路通至伊犁,與莫斯科接。歐、亞交通,直至滿洲。日、滿之力,及于新疆。乃可控制英、俄,以保中國”⑥。甚至即使“宣統(tǒng)復(fù)辟”,也需要日本負(fù)責(zé)訓(xùn)練亞洲海軍、代為訓(xùn)練(中國)西北陸軍、以及合辦(中國)全國鐵路。⑦但日人怎會與他合作而強大中國?

      鄭孝胥的“共管”夢倒也并非獨家發(fā)明,1927年6月10日他錄下《天津日日新聞》登載的《英人提倡共管中國》,其辦法乃是“組織國際共管中國委員會,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國各派代表一名為該會委員,以完全管理中國境內(nèi)之軍事”,這種局面即是基于“中國人民須候長久時期方能解決內(nèi)部糾紛”,又是希望“中國人得在上述之會內(nèi)受訓(xùn)練”。⑧這種思路出諸外人尚能理解,瓜分或殖民歷來需要冠冕的說辭,例如甚至為列強分配好了管理中國的具體任務(wù),所謂“今必使英國代理財政,美國代理海陸交通,德國代理海陸軍,法國代理民政,日本代理農(nóng)業(yè)、礦產(chǎn),俟其復(fù)蘇,然后擇人歸之。舍此別無生路也”。⑨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不得不將鄭孝胥貶到塵埃,卻也幾次承認(rèn):鄭氏父子對于貪圖“機會”與“門戶”均等機會的列強態(tài)度,判斷還是很準(zhǔn)。⑩只是他們沒有料到日本的貪婪更甚于此,而諸列強也顯然并非“王道的列強”。只能說,鄭孝胥如此情迷共管,透露了當(dāng)時中國自身一個尷尬的信息:這個一生自負(fù)之人,對于自己棲息的這塊土地的文明的再生能力、人民的自決能力,已經(jīng)出奇的沒有信心:“中國今日之亂,盡人皆知其不可救藥”(1920年4月6日)。這是數(shù)十年貧弱之國的陰影記憶。

      天津時期鄭孝胥曾一度明確反對溥儀前往大連,以為“居一國肘腋之下,于外交為失勢。且他日難避取奉之嫌”“若去津一步,則形式大變,是為去國亡命,自絕于天下”11。應(yīng)該說他的轉(zhuǎn)變很大程度來自1928年訪日的美好感覺。其時日人的“文化攻心”做的很到位。①鄭孝胥不愿為詩人,卻到底是文人,面對職業(yè)政客,他的政治謀略就過于天真純潔。懷抱理想的文人參政,往往難以避免“功名自是誤人物,敗德喪真作吾害”《(三月十二日作》)、“袖間縮手人將老,地下埋憂計已遲”《(漢口春盡日北望有懷》)②的尷尬處境。

      結(jié)語

      即使鄭孝胥有“清談?wù)`國”“大言欺世”之過誑,他的聰明才氣還是一時之選。書法詩文勿論,單表其“衡人”眼力之刻而準(zhǔn),便常令觀者為之動容。對于同時一干名流乃至高官,鄭孝胥常有苛評,卻頗能洞察。包括他在民元之后會從當(dāng)時的著名遺老梁鼎芬身上看出“好名”。③雖然未免刻薄外露,機警自喜,但能夠具有如此一針見血的眼光與頗見深度的斷制,當(dāng)然首先源自才度。

      鄭孝胥一貫高標(biāo)自許也并非完全出于矯情。例如他對盛宣懷之不屑,一直到1920年代亦不改其度(所謂不肯為“杏翁”書壽文);而能同時拒絕為好友林琴南書壽文,認(rèn)為“七十再書未晚”④,正是他不同俗流的一貫表現(xiàn)。

      鄭孝胥式的聰明精致藏在細(xì)節(jié)里,猶如他能從日常微末察知女兒身上可貴的“任俠之風(fēng)”(1922年1月6日),也能為坊間不適之作嘆惋其“何苦浪費筆墨”(1931年2月10日)。但不幸魔鬼也藏在細(xì)節(jié)里,比高頭講章或宏觀理論更能逼近情性真?zhèn)?、人之深心。如此刻露尖酸、目空一切,如此才度若不沉潛涵泳,只是一味見到做不到,其人具體處事處世,往往會落人眼高手低一流。責(zé)人以刻、屬己以矯,其為“偽君子”歟?正為言出高調(diào),與行分離?!熬乓话恕鼻昂筻嵭Ⅰ銓θ贞P(guān)系的態(tài)度幾度轉(zhuǎn)變,還是顯示了許多暖昧難名之處。

      1931年9月21日,事變?nèi)?,因蔣介石對日抗議和張學(xué)良不肯抵抗,他深為不滿,且明確以日本為“敵國”,當(dāng)與之?dāng)嘟唬?/p>

      黨人鼠膽,又不知立國之則,對此敵國,何謂杭議!應(yīng)給護(hù)照與日本外交官,限三日離境,日本商民限一星期出境,然后斂兵待敵,猶可立國;不觀比利時之杭德乎?

      此刻他希望東北的局面是軍、商倡議脫離張氏,三省、內(nèi)蒙各求獨立,并向日本上請愿書。9月29日,面對羅振玉、周培善要求得到溥儀手諭從而“便宜行事”,他的態(tài)度是“愿定靜處之。躁進(jìn)者見用,必?fù)p盛名。宜以敬慎相戒”。10月1日他特意在日記中記載“報言,東三省將奉宣統(tǒng)為帝,乃日本滅朝鮮之故轍”,當(dāng)非無意,而這一“朝鮮故轍”的確也是日后他在滿洲與日本反復(fù)膠著的矛盾要點。10月7日他很樂觀的以為惟有“宣統(tǒng)皇帝”才能抗衡行將到來的“共管”局面,“種族、國際之惡果皆將消滅于無形之中”“孔孟仁義之說必將盛行于世”,較為清醒的陳寶琛笑話他“慷他人之慨”,他也不以為意,反以為對方年紀(jì)老了,宜有此語。這期間熱衷于促成溥儀出關(guān)的另有其人,主要還是日本人,且以溥儀在天津的安全相威脅。然而到了10月20日,鄭孝胥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回轉(zhuǎn),以為“雖有三分希望,而須冒七分之險。今如干將、莫邪,不可致缺”——此語已經(jīng)有些不負(fù)責(zé)任的漂亮了。11月2日得知土肥原親來天津,他的說詞則變成“過來迎幸,則不宜遲”,11月6日更徹底變成“毋失日本之熱心,速應(yīng)國人之歡心。此英雄之事,非官吏、文士所能理解也”。①他真的如他一再自負(fù)的,臨大事很有定見?溥儀《我的前半生》是作為一部“認(rèn)罪書”的立場供狀,可以征引的史實與判斷不多。但有些大脈絡(luò)可以參考。比如他曾經(jīng)提及在當(dāng)時小朝廷以及遜帝出處的問題上,鄭孝胥“好像哪一派的主張他都贊成過,也都反對過”。②很值得玩味。

      鄭孝胥對中國固有之“舊學(xué)”是有感情的,也有一定自信其“他日必將大明于世”,但一味認(rèn)定“東方道德文學(xué)”為“歐美所未能”,而東方尤其日本已經(jīng)盡通西方之學(xué),未免過于自信(日記1934年4月16日、5月6日)。③所謂“圣人以人禽同為動物,而人性相愛,禽性相殘。今因種族國際之爭,相殘不已,是失其人性也。凡人類所為,不可行之一身者,亦不可行之于國。此王道也。且昔日之戰(zhàn)爭猶顧及道德,今則害及于非戰(zhàn)與無辜者,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乎”④——他口口聲聲宣說此論時,難道從未曾想及日人在中國土地上的殺戮又有何道德可言?此時面對刀兵高談道德,未便遽稱迂腐,至少也是時機不對。

      鄭孝胥從亡廢帝的確出于他理性清晰的自我選擇,而非僅抱持對于遜清的一腔孤忠。他之視“平等”為“亂階”、以“盡職”二字為人類教育根本的想法舊記1928年11月5日),與其政治理想本質(zhì)一以貫之:“內(nèi)修政務(wù),使天下歸仰”(1935年2月3日)?!肮埠汀痹诶砟钌喜⒎遣缓?,卻需要極高的國民基本素質(zhì),他痛恨“破壞舊道德使人類等同于禽獸之狀”(日記1932年5月2日)的時局,“莫問沈淪從亡者,窮奇、渾敦尚滔天”(1931年6月5日),在鄭孝胥“共和一共產(chǎn)一共管”的一脈相承中,他的政治選擇明顯包含了“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的味道。只是面對絕非他一廂情愿所能的日本軍國勢力,他的“理想政體”——“王道中國”事實上只能徒托空言。面對“不學(xué)妄人,戕賊王道”(日記1932年9月4日)的日本浪人,他不也只好敢怒不敢言?這或許就是他被時人認(rèn)為“論事好”而“辦事差”的根本原因?書生論政,尤其過于清剛英銳者,真正介人污穢扭曲、走三步退兩步的現(xiàn)實操作,他們更經(jīng)?!耙皇ё愠汕Ч藕蕖保鐑H憑扶起廢帝宣統(tǒng)能否“救中國之亂”(日記1932年10月27日)?!巴醯廊缛罩刑?,日光生長萬物而無所分別者也”(日記1935年6月22日)作為理念極為美好,問題的關(guān)鍵仍在如何踐行、落實;能否踐行、落實。自然這依然是時代的共業(yè),沈陽事變之后的蔣介石政府不是同樣在呼吁“以公理對強權(quán),以和平對野蠻”。人類歷史上何時真正出現(xiàn)過“弱者的王道”。

      某種程度確實不必過高估計鄭孝胥那代“遺老”或“遺民”堅持“王道政治”的價值取舍。他們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出于生命的慣性選擇了這一選擇。關(guān)于古典政治或現(xiàn)代政治的優(yōu)劣,深思熟慮者未見就多。盡管當(dāng)年設(shè)計中的“王道大學(xué)”舊記1935年6月22日)如果夢想成真,無疑就是中國第一所“古典政治學(xué)院”。

      不能說鄭孝胥對自己的“理想主義”毫無反省,例如任職總理八閱月之后他曾向溥儀辭職,以為自己的長項不在具體政務(wù),而是“收入心、結(jié)豪杰”(日記1932年11月21日)。也正因為自蹈危地,鄭孝胥對于日本的認(rèn)識又有其清醒之處,例如當(dāng)陳寶琛猶在希望“習(xí)見謙光篤善鄰”時,他回應(yīng)的和詩卻泠泠然見得“榻傍未可容酣睡,海內(nèi)誰云等比鄰”,希望對方“應(yīng)杖新詩悟國人”(日記1932年12月16日)。對于滿洲國一直并未獲得日本施恩的“獨立”,他是甚為清醒的(日記1936年11月30日)。

      1933年2月14日,鄭孝胥迎來他一生最錐心的喪亡之痛,74歲他失去了47歲的長子鄭垂,據(jù)說為日人毒殺?!爸械来輪剩晁氖?。辛未十月初一日俱出天津,當(dāng)時誠有奮不顧身之概。志業(yè)未遂,乃歿于長春,我當(dāng)竟?fàn)栔尽?,在日記中他仍然?jié)制冷靜,在《哀垂》中他依然強硬堅持,只是“汝當(dāng)目不瞑,吾當(dāng)持眾雛”的發(fā)愿對于行將油盡燈枯的老人,無論如何都是蒼涼到發(fā)抖。盡管他深自自負(fù)自己“年過七十而精爽猶若壯年”(日記1932年8月28日,至1936年1月30日還特意記下零下27度低溫之下他人皆“觳棘擁外套”、自己“特圍領(lǐng)巾而已”),盡管1934年2月13日除夕,他居然還能設(shè)想自己引退之后換得十年閑居,壽至百零一歲,而成“千載奇事”。猶如他“行年七十六,自詡好身手。千秋寒酸徒,豈易覓吾耦。造物定何意,留此老不朽。知我者天乎,問訊堂下柳”的得意洋洋,他的自我感覺經(jīng)常好到錯位,至有“滿洲建國之跡以夜起庵為最,庵叟庶幾冥行而不迷者乎”(1937年2月10日除夕)。他沒有料到自己在一年之后將如兒子一樣,謎一般的“暴卒”。

      猶如他的風(fēng)華在青壯年最為炫目,終其一生,鄭孝胥對于“極有思致,且典贍含文采”(日記1932年4月6日)的美麗辭藻均有一惺惺相惜的自然敏感,甚至對于“直諒可取”(日記1932年6月5日)的道德風(fēng)范他也一直持續(xù)了年少時特有的銳利辨識,他甚至?xí)覍嵱涗浻讶藢ψ约骸安磺笕瞬牛影翙M,物議紛然,頗失眾望”(日記1932年7月12日)的指責(zé)①。然無論文采還是筆力,他均未做到“人書俱老”,從“潑天脂粉,斜陽艷絕”到“風(fēng)酣日麗,萬綠怒生”②,其最美艷的風(fēng)致保留在了早歲英華秀發(fā)的“秀才”“華才”之象。1937年10月23日,面對業(yè)已全面展開的日本侵華戰(zhàn)爭,鄭孝胥猶自夢夢:“日本宣言非敵百姓,此舉效力甚大,天性感動之力,非學(xué)問所能及也”③?;蛘叽苏Z正是他到底是詩人、到底是文人的佐證?“王道政治”之不得不徒托空言,正與此理想主義有關(guān)。政治包含人性問題,政治又不能全幅依仗人性解決。面對“意氣當(dāng)時幾許狂,堪憎老境債教償。殘年況味渾參透,只是生離死別忙”①的暮氣漸深,一生負(fù)氣的鄭孝胥是否也萌生過悔意?他再次幻想全身而退?歷史卻沒有多少退路可言。上詩之作的前兩天,1933年7月18日,他還留下了如下兩絕:

      玉佩瓊琚困縶羈,逃虛入海更安之?

      孟郊老去歌銅斗,卻羨翻船踏浪兒。

      漸苦龍沙歲月深,只將夢想寄山林。

      海波淚沒無人處,安得成連為鼓琴。②

      筆者陡然憶起1904年2月1日龍州任上,年在不惑與天命之間的鄭孝胥看到“園中五色蝶妍艷異常,又有白、黃二蝶,交尾而飛”,詩人忍不住如孩童一般“手捫黃蝶之翅,落粉如泥金,甚奇”③。

      莊生曉夢,望帝春心,只有這一刻,才是屬于詩人鄭孝胥的涅槃。

      ①參閱[日]和遷哲郎《孔子》,東京:植村書店,1948年,第93頁。

      ②轉(zhuǎn)引自趙敦華主編:《西方人學(xué)觀念史》,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5頁。

      ①文見《鄭孝胥日記》(一),勞祖德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8頁。

      ②參見《鄭孝胥日記》1933年9月7日、193E年4月17日,第五冊,第2482,2624頁。其宣講與寄贈行為散見這一時期日記各處,不贅言。當(dāng)然“教士”只是一種比喻,鄭孝胥秉承了某種自覺的中國傳統(tǒng),以為“神道設(shè)教者,只可施之愚夫愚婦,何足以陳于士君子之前哉”(日記1937年6月6日,第五冊,第2673頁)。

      ③《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1672頁。

      ④鄭孝胥的這一主張自然不是發(fā)明孤陋。政治與道德作為中國文化結(jié)構(gòu)性的核心問題,基本可作學(xué)界定論。但“政治與道德”是一回事,“政治即道德”是另一回事。此不能不明。

      ⑤《王道救世之要義》,氏著《王道講演集》,收入林慶彰主編民國時期哲學(xué)思想?yún)矔谝痪?06,文聽閣圖書有限公司,2010年,第18頁。

      ①《王道講演集》,第s,15頁。

      ②現(xiàn)存鄭孝胥日記起自1882年,止于1938年,延續(xù)五十六年。雖1891年之前十年日記各有缺失,1892年之后四十六年日記完整無缺。參見勞祖德《鄭孝胥日記》整理說明。

      ③鄭孝胥《海藏樓詩集》“前言”(黃坤,楊曉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頁。本文關(guān)于鄭氏詩歌征引均出此本。

      ①文見《海藏樓詩集》附錄三“各家評論摘要”,第574頁。

      ②《鄭孝胥日記》1904年5月24日,曾提及自開銀號為外間所詈,第二冊,第942頁。

      ③《第二回教育廳長會議訓(xùn)詞》,《王道講演集》,第93頁。

      ④《中央銀行開張訓(xùn)詞》,《王道講演集》,第57頁。

      ①詩見《海藏樓詩集》,第9頁。

      ②孟曾為鄭廣西布政司任上幕僚,為鄭激賞,資保其赴日就讀于東京法政大學(xué)。參見《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93-2694頁。孟序見《海藏樓詩集》,第7,8頁。

      ③《新京日滿教育聯(lián)合會開會進(jìn)言》,《王道講演集》,第68頁。

      ④《我的前半生》(全本),北京:群眾出版社,2007年,第87頁。

      ⑤文見汪國垣《光宣以來詩壇旁記·談海藏樓》,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第574頁。為朝廷斥退之后曾閉門讀書25年,深于傳統(tǒng)教育的陳寶琛顯然比鄭孝胥更多承繼了情性之教的工夫次第,方有此斷。鄭孝胥身上的謀士氣、策士氣,日記中在在可見。

      ⑥《西河興夜飲》,《海藏樓詩集》,第79頁。

      ①“氣·性”問題是儒門心性之學(xué)的要目,“轉(zhuǎn)化氣質(zhì)”可謂儒門工夫的常課,此處不容贅言。讀者可參閱之作甚多。

      ②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附錄三“各家評論摘要”,第559頁。

      ③日記1895年7月23日,《鄭孝胥日記》,第一冊,第506頁。

      ④日記1934年7月21日錄人《腐儒》詩,感嘆“天心或欲收殘劫,王道何妨起一隅”;又見同年10月5日詩;暮年他甚至?xí)鞔_拒絕他人贈送的畫佛(1936年4月30日),朔望茹素也要特別聲明“非持齋也”(1937年1月13日)。無復(fù)昔年地藏寺中施油、下協(xié)街上放生之舉(1889年9月25日、1890年3月5日)?!多嵭Ⅰ闳沼洝?,第五冊,第2535,2549,2625頁;第一冊,第139,163頁。

      ⑤根據(jù)陶德民先生的研究,當(dāng)時在遼東,崇拜鄭孝胥的日本人倒也不乏其人。鄭孝胥死后,日人太田外世雄甚至在其墓側(cè)成立了“太夷精神”勸學(xué)社。參見氏著《鄭孝胥與水野梅曉的交往及其思想初探》《(關(guān)西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會紀(jì)要》第26號,2007年3月),彼時日人乃至西人經(jīng)由反思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全趨歐化,美惡雜揉”以及日俄戰(zhàn)爭之后的“戰(zhàn)勝而驕,暴富而侈”而對于“王道政治”保有真實研究興趣的,也自有之,例如鄭孝胥日記中提及的小柳司氣太、西山政豬、南大將、昊索福(俄)等人(日記1933年9月16日、9月17日,1935年2月2日、3月2日,1935年6月10日、23日)。以鄭氏在詩文、書法諸方面的修養(yǎng),被一時異域視為“東方文化代表”也并非沒有可能舊記1934年6月18日)。據(jù)說當(dāng)時大阪甚至出現(xiàn)了“崇鄭學(xué)會”( 1937年6月9日)。但另一方面,例如1943年4月之后偽滿文教部甚至直接規(guī)定“不能信仰儒教”,祭祀天照大神取代了祀孔,正是其侵略本質(zhì)的露骨反映(中央檔案館等《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99頁)。

      ⑥參見日記1935年7月29日,第五冊,第2593頁?!锻醯乐v義》第一篇就是“內(nèi)圣之學(xué)”(福文盛印書局,1935年)。《王道救世之要義》中鄭孝胥明確指出“王道之學(xué),謂之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同時申明“果行王道,必先蕩滌愛國之思想,而以博愛為主;必先革除軍國之教育,而以禮義為先”,《王道講演集》,第5頁。

      ⑦《王道救世之要義》,《王道講演集》,第19頁。

      ①《鄭孝胥日記》1932年10月9日藉日人之口,提出了“日本學(xué)者所研究者皆外王而非內(nèi)圣,故未能踏實”,但顯然鄭于此并不敏感,更不在行。第五冊,第2415頁。

      ②這一命題為儒門公認(rèn),原本毋庸多解,但這一命題可能也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伴隨“情欲解放”思潮(甚至還要將其上推至于晚明)被遺忘最深久的命題。筆者曾撰“情性之教如何可能”的學(xué)術(shù)專欄討論之(《高教發(fā)展與評估》,2017年全年)。讀者可參閱楊儒賓《從五經(jīng)到新五經(jīng)》,臺大出版中心,2013年。

      ③“世界者,有情之質(zhì);人類者,有義之物。吾于君國,不能公然為無情無義之舉”,1911年11月14日,《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1356頁。

      ④《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2297頁。

      ⑤《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475-2476頁。

      ⑥有關(guān)于此,最顯豁的現(xiàn)象該說是戴震學(xué)說的接受、詮釋,包括誤讀。參閱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xué)思潮》,臺大出版中心,2012年。

      ⑦《鄭孝胥日記》1931年9月1日,第四冊,第2339頁。

      ①收入《王道講演集》,第8頁。

      ②《鄭孝胥日記》1931年1月21日,第四冊,第2312頁。

      ③《王道救世之要義》,《王道講演集》,第8頁。

      ④黃式三:《畏軒記》,轉(zhuǎn)引自張壽安《戴震義理思想在晚清的轉(zhuǎn)進(jìn)》(未刊稿)。鄭孝胥海藏滬上之時經(jīng)常參與讀經(jīng)活動,散見其日記各處。

      ⑤筆者斷言鄭孝胥于“轉(zhuǎn)化氣質(zhì)”的心性傳統(tǒng)未有深造自得,若立論再大膽些,就“體質(zhì)詩學(xué)”言之,生于暮春夏初(閏三月十二)的鄭孝胥每每在日記中言及自己“肝燥”“肺燥”、素有咳血宿疾、“舌痛久不愈,為心火灼木故”,且鄭的“肝熱”“肝脈稍張”的癥候要一直持續(xù)到晚年——此亦其長于議論而拙于成事之原因歟?參見日記1932年3月23日、1937年4月29等。這種思路絕非筆者生造。早在畢達(dá)哥拉斯,就已經(jīng)以為“知覺和理解活動完全是由于物質(zhì)上的原因,完全依賴于身體的狀況”,參閱Guthrie, AHistory of Greek Philosphy,轉(zhuǎn)引自《西方人學(xué)史》,第37頁。

      ⑥阮元《揅經(jīng)室一集》,卷8,第1頁,轉(zhuǎn)引自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xué)思潮》,第349頁。

      ⑦參閱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xué)思潮》“玖:丁若鏞與阮元——相偶性倫理學(xué)”。

      ①參閱趙園《家人父子:由人倫探訪明清之際士大夫的生活世界》,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

      ②可證明此事的重要與知名的,是《王道講演集》中所收鄭氏小傳,都特別提到“夜起”之典故。

      ③《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468頁。

      ④另外,鄭氏持續(xù)一生的夜臥早起,除了情志因素,應(yīng)該也基于鄭氏養(yǎng)生學(xué)的認(rèn)知?!多嵭Ⅰ闳沼洝?931年6月25日,他特別記載了《大公報·勿多睡為長壽秘訣》,說自己“素持此論”,第四冊,第2330-2331頁。

      ①傳為鄭為金題扇詩之七,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前言”,第13頁。

      ①《鄭孝胥日記》1931年1月18日,第四冊,第2311頁。

      ②《王道救世之要義》,《王道講演集》,第8頁。

      ③諸詩包括《閏二月十日中照以微疾卒于滬寢攜景垂自青島航海十八日到滬》等13首,見《海藏樓詩集》,第355-360頁。

      ①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前言”,第11頁。

      ②“杜鵑聲不哀,斷猿啼不切。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柞聲不為客,客聞發(fā)自白。柞聲不為衣,欲令游子歸”。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前言”,第11頁。

      ③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第24頁。

      ①《南昌軍幕感懷》,楊圻《江山萬里樓詩詞鈔》,第298頁。

      ②陳衍《石遺室詩話》,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附錄三,第553頁。

      ③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第554頁。

      ④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前言”,第12頁。

      ⑤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附錄三,第560頁。

      ⑥黃浚(1891-1937),字秋岳,閩侯人,詩人,室名“花隨人圣庵”,精于文物品鑒,1937年以漢奸罪被南京政府處決。

      ⑦《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68頁。

      ⑧《鄭孝胥日記》1926年3月11日、10月31日,第四冊,第2091,2122頁。

      ⑨《王道或問》,《王道講演錄》,第26-27頁。

      ①答上海法文日本總理,《鄭孝胥日記》1932年9月23日,第五冊,第2410頁。

      ①《鄭孝胥日記》,第三冊,第1378頁。

      ②《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1842頁。

      ③1921年11月17日,《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1886頁。

      ④言1931年2月16日(除夕)南京、上海之風(fēng)氣?!多嵭Ⅰ闳沼洝?,第四冊,第2315頁。

      ⑤《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2264頁。

      ⑥《鄭孝胥日記》1912年1月5日,第三冊,第1379頁。

      ⑦鄭孝胥對乃木希典的崇尚之情不止于此。二十年之后在遼東,日本三好市求其定購助印《乃木將軍傳》,他慷慨允諾。而鄭氏這首詩自是深受日本人歡迎的。參見《鄭孝胥日記》1932年10月21日,第五冊,第2419頁。

      ⑧參見《鄭孝胥日記》1933年3月15日,第五冊,第2448頁。1937年8月的上??箲?zhàn),他是常以“華機”“華人”“華方”稱呼抗日的中國(日記本月15日,第五冊,第2682頁)。

      ⑨《鄭孝胥日記》1935年1月21,22日,第五冊,第2566頁。

      ①《鄭孝胥日記)1937年7月17日、7月22日,第五冊,第2678頁。也正因此,1937年8月24日舊軍在上海“敵前登錄”,他認(rèn)為日方“不顧死傷,其不仁若此”。

      ②《鄭孝胥日記》1936年5月2日,第五冊,第2626頁。

      ③偶爾,例如1891年7月20日記下友人暗中諷喻自己“夫己所不善,而必譏之使難容,非忠厚也;不能面正人,而含詞以誚之,非直道也”,認(rèn)為“其理甚直”,他也并非沒有直面自己的能力、只是改也難。

      ④《鄭孝胥日記》1923年7月23日,第四冊,第1957頁。關(guān)于他的研究,將其定位為“清末保守型精英”是基本的方向,茲不贅述。

      ①對于宋儒的情性辨析,無論程朱張載,鄭孝胥都一以貫之表示強烈的不滿,以其遠(yuǎn)離孔孟教法。參見日記1894年4月1日,《鄭孝胥日記》,第一冊,第402-403頁。

      ②1936年3月24日贈行日人語,《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22頁。

      ③1934年11月6日,《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556頁。

      ④1919年6月23日,《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1787頁。

      ⑤日記1893年10月25日。又如1928年9月26日在日本,他發(fā)言《禮記》所記孔子語,非止《大學(xué)》《中庸》,這一經(jīng)典的錯失便是宋儒之失。池魚之殃尚有陽明;并以“道學(xué)”為“搗鬼”。參見《鄭孝胥日記》,第一冊,第378,379頁;第四冊,第2199頁;第二冊,第901、989頁。

      ⑥參見《鄭孝胥日記》1936年1月15日、1月18日、2月11日、2月27日、3月5日、3月19日;1937年4月23日。除此之外,他對于“致知”“知至意誠”也曾有所陳述(日記1937年6月22日,6月28日)。日記1937年7月22日又提到“物格知至之后,尚有理欲交戰(zhàn)一境;以理勝欲,即克己復(fù)禮、修己安人之事”(第2779頁)。

      ⑦參閱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xué)思潮》。

      ⑧《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2306頁。

      ①《批程克祥天理人欲論》中,鄭孝胥直接將“天理”與“性靈”掛搭:“天理系于性靈,人欲系于形體,天理當(dāng)令則人欲不能為害,人欲當(dāng)令則天理可致滅亡”《(王道講演集》,第137頁),可見其與理學(xué)實無所得。

      ②參閱Chow Kai-wing,The Rise of Confucian Ritualism in Late Imperial China,(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Press, 1994);張壽安:《以禮代理——凌廷堪與清中葉儒學(xué)思想之轉(zhuǎn)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

      ③曾亦《本體與工夫:湖湘學(xué)派研究》“引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頁。

      ④日記1885年9月2日、1983年4月1日,《鄭孝胥日記》,第一冊,第69,346頁。

      ⑤參見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xué)思潮》,第333、335頁。

      ⑥當(dāng)然,即使是在溥儀筆下,“體道靜觀”作為語詞也是十分貴重《(鄭孝胥日記》1929年10月15日,第四冊,第2254頁),民元之前鄭孝胥日記摘錄諸上諭中可見,“體用兼?zhèn)洹备亲鳛橥ㄈ灞貍涞奶渍Z。但中國文化的“道體”何在,不能不說在清末民初的認(rèn)知是相當(dāng)混亂的。

      ⑦《博愛與愛國辯》,《王道講演錄》,第139頁。

      ⑧日記1893年1月7日,《鄭孝胥日記》,第一冊,第334頁。

      ①陳寶深《鄭蘇截布戡六十壽序》,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第547頁。

      ②例如1932年11月3日作《航空會社祝詞》,他的關(guān)懷也集中在“智識之進(jìn)步甚速,道德之進(jìn)步甚緩,則利人之器必一變而為害人之器”,《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422頁。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回憶,他和鄭氏父子乘日本兵船偷往大連,鄭氏也是宣講了一天道德仁義。鄭孝胥本人因為痛恨現(xiàn)代政黨政治而以辛亥之亂起于當(dāng)時日本與歐美留學(xué)生的不明本國之學(xué),革命則進(jìn)一步敗壞了中國教育:“中國自革命以來,教育破壞殆盡,其始則厭故喜新,舍本逐末,其終則放逸廢業(yè),相率為偽”(《第二回教育廳長會議訓(xùn)詞》,《王道講演集》,第92頁)故此強調(diào)中國教育應(yīng)當(dāng)“未冠之年,先使之受孔孟之教,品端學(xué)正,乃博之以各科之學(xué)”。參見《全國工商大會訓(xùn)詞》、《奧廣島文理科大學(xué)論滿蒙教育》,《王道講演集》,第48,52,53頁。

      ③《焚鴉片十余筐及吸器百許具于署之東隅仍灑灰于坎以滅其跡》,《海藏樓詩集》,第38頁。

      ④面對李鴻章點評制藝文章的手卷,他會不客氣的題詞“節(jié)義遠(yuǎn)慚明季士,應(yīng)緣八股太支離。文忠勸我攻時墨,睹此方知老輩癡”,與伯嚴(yán)(陳三立)同題的“壯夫誰肯悔雕蟲,相公名世一冬烘”,正堪對讀,也極富時代性。但于“道德”一層,他欣賞的還是舊道德,例如他特賞辜鴻銘《春秋大義·婦德》一篇,對于婚姻不合的孫輩趨向仳離,他也認(rèn)為是教育之錯。他稱許歸隱家庭的章士釗妻昊弱男“空花客慧勤收拾,試就家庭覓道場”。至于老友陳三立去世,他在祭詩中諷詠“新學(xué)空傳子弟賢”,當(dāng)非無意。參見《鄭孝胥日記》1919年8月16日,1936年3月30日、4月22日,1926年12月18日,1937年10月25日,第1793,2622,2625,2127,2690頁。

      ⑤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第115頁。

      ①轉(zhuǎn)引自《海藏樓詩集》附錄三,第562頁。

      ②鄭氏此言,似非虛語。見諸其日記的助人以財,難以計數(shù),常有受其資助者欲還而卻之的情況,甚至未曾謀面之陌生人“其情甚急”之下他都會“奉贈百元,以資度歲”。鄭氏的詩人情性似乎非常喜歡這種豪俠行為的意趣,所謂“呼夭而天立應(yīng),可謂人間之快事矣。勉之何生,毋墮初志”。參見《鄭孝胥日記》1935年12月25日,第五冊,第2610頁。

      ③1935年5月28日,《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587頁。

      ④《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56頁。

      ⑤對于“赤白二黨共露的混亂”,似乎也成為一些日人的關(guān)注和焦慮,雖然其中也不乏藉此成就侵略借口的可能,畢竟“攫取滿蒙”才是此際多數(shù)日人的核心地帶,參閱陶德民《鄭孝胥與水野梅曉的交往及其意義》。

      ⑥《鄭孝胥日記》1912年2月17日(除夕),第三冊,第1396,1399頁。

      ⑦參閱《鄭孝胥日記》1935年10月11日,第五冊,第2602頁。1924年馮玉祥兵變“逼宮”,鄭孝胥與陳寶琛、羅振玉一起引溥儀避人日本使館。1925年溥儀移居天津即住日租界張園。1928年鄭孝胥與長子鄭垂一起赴日探查日人扶持溥儀的誠意。直至1932年3月滿洲國成立。而“赴日借兵”這一思路在民初其實頗有市場,例如升允亦有此舉。鄭孝胥萌生”日本能助我軍械、兵費”的明確思路,則見于日記1918年3月9日,第三冊,第1716頁。

      ⑧《鄭孝胥日記》1927年6月23日,第四冊,第2149頁。同時參見陶德民《鄭孝胥與水野梅曉的交往及其意義》,第39頁。鄭也曾明確表態(tài)自己的鄉(xiāng)賢沈文素(沈葆禎)“好殺,慕酷吏,非儒者事也”(日記1936年7月31日,第五冊,第2636頁)。

      ①1932年10月6日答德國記者問,詩為鄭氏度遼《小海唱》,分見《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414,2512頁。

      ②偽國務(wù)院告國內(nèi)文,《鄭孝胥日記》1932年3月13日,第五冊,第2371頁。

      ③分見告大阪《每日新聞》意見、告永田鐵山少將,《鄭孝胥日記》1932年5月6日、10月21日,第五冊,第2382,2419頁。

      ④《承認(rèn)紀(jì)念演說辭》,《王道講演集》,第85頁。

      ⑤1935年3月23日,《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576頁。被迫去職之后,他對日本的認(rèn)識顯然更清醒了一些,所謂“今天警告日本,使能自悟,即天之降福于亞洲也。日本能保其武裝王道,則亞洲有實現(xiàn)王道之希望”(日記1936年3月5日,第1619頁)。

      ⑥1934年3月29日,《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515頁。

      ⑦1937年10月21日、23日,《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90頁。

      ⑧《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2147-48頁。

      ⑨《鄭孝胥日記》1929年4月3日特意摘錄了《字林西報》這段所謂“西人”答函,第四冊,第2229頁。

      ⑩見《我前半生》第226,227頁等處。

      11《鄭孝胥日記》1927年3月8日、6月23日,第四冊,第2136,2149頁。

      ①《鄭孝胥日記》1928年9月27日,載長尾(雨山)來談,“勸取奉天為恢復(fù)之基”;10月13日參謀本部總長鈴木問及“有恢復(fù)之志否”,也是類似的暗示。第四冊,第2199、2203頁。

      ②文見《海藏樓詩集》,第98、”頁,作于1894年之后。

      ③諸如他論黃遵憲“口西國之新說而身中國之舊習(xí)”;嚴(yán)復(fù)“夭資絕高而粗服未飾”“文辭深雋,誠雅才也”;盛宣懷“辭氣舉止圓轉(zhuǎn)輕便,只有贍給之姿,而乏沈?qū)嵵取保欢朔健邦H無外官習(xí)氣”;乃至張謇、文廷式如何“蕓閣滿面嗜欲,季直滿面道義,滿肚皮嗜欲”,梁啟超如何“談吐尚有灑落之致”(但偶爾過于刻毒,竟至于稱梁為“鬼躁”而其師康有為為“鬼幽”),汪榮寶如何“頗英銳,但小躁爾”……不僅出語尖新,還要行諸日記。甚至老輩名宦如左宗棠之“意氣過盛,其挫也亦必甚”、李鴻章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得以功名終者”、張之洞之“口學(xué)問而心未脫于流俗”……種種人品風(fēng)度高下,也常見諸他的筆端。參見日記1882年4月27日、1885年6月28日、1886年2月10日、1897年2月26日、1897年2月27日、1897年9月4日、1898年3月27日、1898年9月8日、1901年8月4日、1903年8月4日、1921年7月22日。

      ④1921年11月29日,《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1888頁。

      ①《鄭孝胥日記》,第四冊,第2342-2343,2344,2345,2347,2348,2350頁。

      ②《我的前半生》,第137頁。

      ③對于“智育之過”的反思,當(dāng)時頗有其人,例如日本精進(jìn)會會長川村理助,《鄭孝胥日記》1935年9月13日,第五冊,第2589頁。

      ④《鄭孝胥日記》1934年6月4日。第五冊,第2529頁。

      ①但同年9月4日,他又毫不掩抑自己對于二子職務(wù)之事的強硬態(tài)度,并且抱怨此乃是日本人欲驅(qū)逐所至,其“負(fù)氣”之行依然故我?!多嵭Ⅰ闳沼洝返谖鍍?,第2405頁。

      ②前為鄭氏上海龍華賞櫻花語,后為奉天公園賞杏花語,參見日記1919年4月3日,1937年5月12日,第四冊,第1777頁;第五冊,第2670頁。

      ③《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690頁。

      ①《鄭孝胥日記》1933年7月20日,第五冊,第2471頁。

      ②《鄭孝胥日記》,第五冊,第2471頁。

      ③《鄭孝胥日記》,第二冊,第9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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