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措
認識文君,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在2017年9月21日在成都舉行的“文君作品分享會暨新書《遷徙的紅柳》簽售會”上。對于這個有著和高原紅柳一般頑強生命力的詩人、作家,我由衷地生出敬佩。
2017年4月中旬,由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和阿壩州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的“阿壩作家書系首發(fā)式”在蓉城拉開帷幕。文君的詩集《天上的風》面世。推介會上,文君以一副孱弱的身姿出現(xiàn),我很驚訝滯留在她身上的病態(tài)和滄桑。聽別人說,文君是經(jīng)歷過生死劫難的女人。如果不是有文學支撐著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她可能早把自己交付給了病床和渾渾噩噩的日子。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們沒有更多了解。彼此加微信保持聯(lián)系。
2017年金秋,注定與一場文學對話邂逅。我到達成都參加“文君作品分享會暨《遷徙的紅柳》簽售會”。
9月21日午后,蓉城浸潤在一片絢麗的秋色中。前來參加作品分享會的有文君的朋友、老師、閨蜜、同學和文友。
當文君著一襲白衣在主持人富有強烈感染力的介紹中走上講臺,以一種穿越時空的音律,向我們講述她所經(jīng)歷的苦難歲月和在文學路上的執(zhí)著追夢時,我的眼睛濕潤了。透過她那單薄的身子,我仿佛看到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怎樣行走在那場沒有約定的悲劇中。我仿佛能夠聽到一個天使的夢墜落在塵世里的疼痛和哭泣。
是的,文君就是在盡情享受著人生最美好年華的時候遭遇了不測。一場車禍把文君的下半輩子定格在無盡的噩夢里,她甚至來不及看到女兒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就倒在了病床上。
然而,文君還是活過來了。她終究站在自己身體的廢墟上咬牙挺過來了。復活后的文君雖然變成半個殘疾人,但同時也由半個殘疾人涅槃出才華橫溢的詩人、作家。
有人說逆境造就人,苦難現(xiàn)英雄。對于一個有著崇高理想的人而言,苦難能夠消磨的只是他的肉體。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并不會因為身體的創(chuàng)傷而頹廢。相反,有些磨煉還能創(chuàng)造奇跡。
文君正是在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后邂逅了文學。從高原遷徙到都市后,文君在都江堰這塊彌漫著濃郁文化氣息的地方一邊經(jīng)營著生計,一邊經(jīng)營著她的文學夢。
應該說,文君的創(chuàng)作原鄉(xiāng)是若爾蓋。盡管她在若爾蓋并沒有正式進入寫作,但她原本就是個有才氣的女子。她的文學情結(jié)早在那片厚土中開成了花,長成了果,釀成了酒。如果把文君的文字比喻成酒,那么她是以青稞麥子做原料,鮮花野果做調(diào)制,自然氣象做良方。在都江堰,她不過是開啟了這壇封存久遠的女兒紅讓它散發(fā)出四溢的芳香而已。
文君在都江堰最先介入的是網(wǎng)絡(luò)文學。這個時尚的名字激發(fā)了她對文學的極度狂熱。在詩歌論壇上,文君認識了很多文朋詩友。這些人的出現(xiàn)無疑為她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她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拼命游進了文字的海洋。雖然剛開始,她的出現(xiàn)并未達到預期的關(guān)注,但網(wǎng)名“瘋娘”和由她組織的各種活動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的執(zhí)著和狂熱得到《山西青年》雜志社編輯部主任任晉渝的認可。他成了文君的老師。任晉渝的出現(xiàn)使文君從“散打”、“自由行”迅速過渡到正規(guī)寫作中。因有良師的指引,加上她本身就具備的文字功底,文君在網(wǎng)絡(luò)上很快就火了?!隘偰铩苯M織的同題詩、臨屏、舞會一時間把網(wǎng)絡(luò)界搞得沸沸揚揚。文君的寫作水平至此進入一個高度。
一個人的文學書寫一定與他生活過的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息息相關(guān)。生于斯長于斯,故土一生都影響著所有游子的情懷。故鄉(xiāng)永遠是人們回望不盡和終生詠嘆的主題。
文君的作品,有太多對家鄉(xiāng)若爾蓋的回望和眷戀。用她的話來說,除了自己的漢族血統(tǒng),除了父親留在祖籍上的身份,她就是一個藏族女兒。她的姓氏就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和詩歌里的炊煙帳篷,草原牛羊,農(nóng)田森林,藍天白云,情歌牧笛。她從小和那些帶著高原紅的藏族孩子一樣吃糌粑,喝馬茶,撿柴火,割豬草,打麻雀,捉青蛙。
文君寫詩,也寫散文。她寫自己的成長歷程,寫那些融入到生命和血液里的如煙往事。文君一家老小無一例外地被卷入了那個時代的洪流,她的父母是解放初期到藏區(qū)搞援建的漢族干部。他們在藏區(qū)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他們一生都為柴米油鹽奔波著,為艱難困苦吶喊著,為理想抱負掙扎著!
《遷徙的紅柳》是繼文君的散文集《藏地女人書》、詩集《墜落云間的羽毛》、《天上的風》之后的又一部力作。文章中的“達扎寺的紅柳”記錄了作者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的所見所聞。文君在文章中描寫的人和事很多我都認識和了解。只是文君于他們認識在更早的那些年。那些人之所以能夠在文君的字里行間彌留歲月的芳香,說明他們是那個特定年代具有特定符號的人。
文君的很多作品里折射出來的是深厚的藏文化氣息。通過閱讀“嘎瑪日吉”、“白姐任繼紅”,我們可以追溯到“沐浴節(jié)”、“磕長頭”、“轉(zhuǎn)經(jīng)”這樣的傳統(tǒng)文化魅力。她的書寫無不傳遞著那一方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的信仰和精神追求。她的筆鋒流淌著藏地文化的神律和多彩。
《嘎瑪日吉》中的朗姆姨,她是文君小時候的鄰居。這個人物在文君的心里有著神秘的印記。她的美麗、她的五彩絲線、她用樹皮舀水的動作、她與丈夫的姐弟戀以及關(guān)于她是“蛇精”、“毒藥貓”、“沐浴節(jié)”治愈她的皮膚病的傳聞都定格在文君的童年記憶里。文君小小年紀就具備了細致的觀察力和揣摩別人心思的能力。可以說,文君對朗姆姨的意向描述就是她文學的啟蒙和雛形。
文君筆下的朗姆姨,我在達扎寺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常常遇到,她已經(jīng)是個引腰駝背的老人了。她的搖頭病很厲害,以至于她說話都帶著費力的顫音。我母親在世時,她們經(jīng)常在達扎寺轉(zhuǎn)經(jīng)。母親學她的聲音簡直惟妙惟肖,仿佛她人就站在跟前說話。朗姆姨見到我時都會激動地招呼和夸贊我。我明白她想起了我的母親。據(jù)說她的養(yǎng)子并沒有預期的那樣孝順,丈夫的早逝讓她把孤苦的日子變成朝覲路上無盡的追思和祈禱。
《白姐任繼紅》寫的是一位紅軍后代。她同樣是我熟悉的人物。白姐的母親叫陶秀英。是紅四方面軍婦女工兵營戰(zhàn)士。她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在求吉地區(qū)遭遇武裝分子的襲擊。戰(zhàn)友被推下了濤濤江河,她幸免于難后受盡折磨在藏區(qū)生存了下來。
流落紅軍是雪山草地上一群特殊的群體。他們在藏區(qū)是異族人,受盡冷眼和歧視。他們大多數(shù)一生都在貧困潦倒中度過。他們的后代不是特別貧困就是身患殘疾。因為流落紅軍在藏區(qū)只能選擇患有麻風病、殘疾或貧寒的家庭安家落戶。我們在調(diào)查流落紅軍情況時,被他們生存的窘態(tài)所震撼。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一縷鄉(xiāng)愁帶進一抔黃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對中國革命作出的貢獻甚至比流血犧牲還要壯烈。他們是印刻在藏區(qū)的一枚特殊勛章。
《二月驚蟄又春分》中文君寫的是父親總機室的驚險歲月。讀了她的散文才知道,在那個密布著雷電天氣的鄉(xiāng)村,我們原以為令人羨慕的機房也充滿了危險和艱辛的守候。在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年代,總機室的上下聯(lián)絡(luò)關(guān)系著全縣幾萬百姓的安危。
文君筆下的父親是那個年代很多父親的形象。他們守候的更多是對生活的信念和對理想的追求。
如果說,文君對故鄉(xiāng)若爾蓋的書寫是一種精神的回望,那么對都江堰她就是靈魂的融入。這個充斥著文化和商業(yè)氣息的大城市,這個以金錢和物質(zhì)界定著身份的大都市,文君有過彷徨和憂慮。她不得不繼續(xù)拖著病體撫養(yǎng)女兒,贍養(yǎng)母親,伺候夫君,她像陀螺一樣為柴米油鹽奔波著。作為她下半輩子的居寄地,文君對都江堰是感恩和熱愛的。這里是她人生的重要驛站,也是她新生的起點。
在都江堰,文君用極度弱視的眼睛搜尋著這個文化名城的歷史底蘊。她游慧園,逛南橋,走旗松村,拜趙公廟。她忘情地吮吸著這座城市氤氳而來的文化氣息,貪婪地捕捉著現(xiàn)代文明與歷史文化交織而出的璀璨光芒。她用海棠的風骨錘煉思想,用桂花的氣節(jié)洗滌靈魂,用臘梅的品格升華心智。她的文字帶著泥土的馥郁,她的詩歌浸著山野的馨香,她的書寫彰顯著自然的靈氣。
《遷徙的紅柳》是文君寫作風格走向成熟的標志。無論筆鋒的凝練還是文風的指向,都顯得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散文中有篇《海的兒女》特別讓我震撼。文君寫她見到蛙哥時的感覺是“像一根針穿過了我柔軟的心尖”。讀到這里時,我全身震顫,頭皮發(fā)麻。世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悲情的場景。一個癱瘓二十多年體重達兩百多斤整曰被釘在炕上的人,僅靠一臺電腦,臨窗揮灑著比大海還要浩瀚的智慧。她用撓鉤艱難地敲擊出那些勵志的語言,令多少在生活低谷徘徊的人看到了希望。誰能想象他的世界竟在一張輪椅和破電腦上運轉(zhuǎn)。
讀到《海的兒女》,我突然就懂得了文君滄桑背后的隱痛,懂得了她說“燃字取暖”的無盡心酸。像她和蛙哥、香塵這樣的人因命運的捉弄而墜入生活的底層。然而,誰能料到他們的內(nèi)心從未停止過對生命的燃燒和尊嚴的捍衛(wèi),從未放棄對夢想和信仰的追求。他們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才情和強大心智。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在殘缺的世界里燃字取暖創(chuàng)造出奇跡。他們是匍匐在黑暗中的修行人,是綻放在廢墟上的文學奇葩。
一個作家的成長可以是偶然的也可以是必然的。文君的文學起步雖然很晚,但起點卻甚高。她寫出的文字在網(wǎng)絡(luò)上轟動了。作為網(wǎng)絡(luò)時代一個才情飛揚的詩人,文君——瘋娘,擁有無數(shù)讀者。認識文君的人因她的詩歌而愛上了若爾蓋,愛上了都江堰,愛上了所有與文君的文字有關(guān)的東西。好多讀者因為讀了文君的詩而嚷嚷著要去看大草原,看世界最大的高原泥潭沼澤濕地、看四川唯一一段黃河流經(jīng)廣袤原野的壯美和柔情、看世界名城都江堰古代水利建筑史上的奇跡……
2017年6月,由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報》社、《上海文化》雜志社主辦,禾澤都林建筑與城市研究院、華語文學網(wǎng)承辦的第五屆“禾澤都林杯詩歌散文征文大賽”中,她的詩歌《瓦當物語》從來自全國7600多份參賽作品中脫穎而出,榮獲一等獎。
文君成了名人。但是一個真正的作家需要行走在山川大地才能寫出散發(fā)大地馨香的文字。隨著文君知名度的提高,她把一顆塵世的心過濾下來,把生命和思想都升華到了一個至高的境界。文君開始走進百姓人家,走進村莊古寨。雖然她的病體不時地困頓著行走的艱辛,可她仍舊跟隨那些與自己一樣熱愛文學的友人出發(fā)在采風的路上。她用質(zhì)感的文字,美妙的意境,禪意的思想呈現(xiàn)出一部部令人心旌搖蕩的文學作品。她用文字的力量攙扶著那些弱勢群體。她用文學的光芒給無數(shù)處于黑暗的人點燃了心燈。
比起文君的詩歌,她的散文可以說更趨向于一種直白的記錄和敘述。她的每一篇散文都很短。這是因為她的視力不允許長時間寫作。因此她要把筆端濃縮在很小的篇幅中向讀者展示不同年代中人們生存的狀態(tài),生活的信念、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達和文化的復興。從而牽引讀者重溫那些正在遙去的歲月,叩擊那段灰色年代的人們有著怎樣高尚的靈魂和道德標志。
精短不失為是文君寫作的一個優(yōu)點?!按蟮罒o形”,沒有技巧便是技巧。
文君在寫作路上始終心懷感恩。在網(wǎng)絡(luò)上她遇到了師傅,遇到了和自己一樣被病痛折磨著的香塵和蛙哥這樣堅韌的作家。他們在文字的世界結(jié)為知己,抱團取暖。還有更多的人為她伸出援助之手,贊助她出書。文君用她的真情和文字回報著懂她的人,愛她的人,一路攙扶她的人。
作為高原生命意向的紅柳,它的確算不上是珍惜植物。它普通得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它卑微得只需一抔泥土就可生根發(fā)芽??墒?,在高原稀薄的空氣里,紅柳是任何一種植物都取代不了的生命代言。它扎根于廣闊的大地,把一片又一片蓬勃的綠蔭呈現(xiàn)給世界。
如果高原沒有紅柳,太陽會為之暗淡,星辰會為之隕落。而文君,正是以紅柳一樣的堅韌生命,以紅柳一樣的遼闊情懷回望故鄉(xiāng),贊美生活,書寫人生。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