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錚
北美的野性造就了如印第安文明的絢爛,非洲的原始造就了如石器時代工具的粗獷。不必驚嘆北美彩龜身上精雕細琢的刻畫,亦不必驚嘆非洲側頸龜嘴角質樸耿直的笑顏,更不必驚嘆我國龜類與生俱來的氣質,一種純粹的、民族的靈魂。
草(中華草龜),那殼色屬于紫砂壺、紫檀木。五千年的沉淀喂給了它飽滿的包漿。它不奪目,但總在最不奪目的角落,累積著風華滄桑,等待懂它的人。循著那些紋路,我們像是讀誰的故事。一條條的金絲勾勒一片片的角質。頸上無數(shù)條斷斷續(xù)續(xù)的線,織成璀璨的星河。其中,部分雄性隨年歲增長,漸漸暈染墨色,由淺至深。一塊硯石,便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開始。當它們恬淡的生活為食物打破,同類間的爭奪激烈上演,互相傷害是日常戲碼。但風平浪靜后,它們便會悠閑暢游或享受陽光,比隱士還與世無爭。
草,是中國文人,從浩瀚的先人著作中汲取精華,提升學問,尋求賞識。 他們中藏龍臥虎,是政治與藝術的主力。但同僚間一有利益沖突,他們中不少會溫文爾雅地掀起血雨腥風。而官場失利,郁郁不得志,獨善其身的,也是他們。
鷹(平胸龜)。強大的咬合粉碎敵人的虛張聲勢,沒有過多的周旋,一旦出擊,處處中要害,無堅不摧??伤鼜牟皇且唤槊Х颍粌H被賦予了天空之王的相貌,也繼承了它的洞察萬物的能力。靜若磐石,動如脫兔。它也不像真鱷和瑪塔愿者上鉤,有了目標,哪怕是枝頭棲息的飛鳥,它也會義無反顧地蹀躞攀援。刀槍不入的甲胄并非累贅,使它看起來笨重的是那個占身體比例極大的頭部,不能縮入殼中意味它們要正面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只有進,沒有退。有時,它也會讓繁花點綴自己浸染碧血的征袍,不失情調(diào)。霸氣凜人,使人畏而非使人敬。它們在分類學的地位孤單無助,性情也令人捉摸不透。人為的囚禁也許會消磨它們的驍勇,因為它們不屈,抗爭,卻擺脫不了束縛,從而茍且。而日日飽餐的奉養(yǎng),會讓它們肥胖變型,失去野外的矯健。
鷹,是中國的將領。它從先人兵法中汲取經(jīng)驗,從實戰(zhàn)中總結教訓,在磨煉中成為耀眼的將星。他們中不少久經(jīng)沙場,是看透生死一瞬之無情者,但自古所推崇儒將風范,讓他們手不釋卷,甚至寫下比文人更真實可感的文字。不公平的待遇和黃沙煙塵的洗禮,增長了他們其中一些人的悲憤。這種悲憤,化為狂傲,是他們與那些文人最深的隔閡——我用生命相換的,為何不如你們動動嘴皮?這種隔閡,在宋、明兩代,深到了極點。而功成名就后,享鮮肥滋味之美,樂絲竹管弦之樂,多少人還會重拾那戰(zhàn)火燎原的回憶?
喉的靈秀,是中國藝人。 緣的堂皇,是中國王侯。更有鋸的奔放,花的含蓄,四眼的妖冶,眼斑的迷幻,金頭的高貴……千種個性,造就了與眾不同的國龜,也影射了復雜的中國人。老美有山姆大叔,而我們的民族形象,怎能用一人概括。
聽說,它們越來越少了……
我很害怕有一天,對自己的孫子說:“爺爺以前養(yǎng)過幾種龜,比你那個巴西龜漂亮多了。”
孫子仰起頭問:“在哪兒?我要看。”
我無奈地嘆口氣:“現(xiàn)在都滅絕了,我翻書給你找找?!?/p>
我同樣害怕幾年后的一天,在冥王星上,人類遺跡紀念館里,外星人導游指著一排人物群像,對外星人游客說:“這就是中國人……”
希望那一天晚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