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近來遠”的中華禮樂文化
——唐貞觀“十部樂”地緣政治背景透視

穆渭生 穆文嘉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所謂“大國氣象”者，必有廣土眾民，農(nóng)桑富庶，武力強盛，“四夷”賓服。而秦、漢、隋、唐皆為建立“天下統(tǒng)一”秩序的中華帝國，可謂名副其實也。

眾所周知，崇尚“禮樂”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貫精神。儒家經(jīng)典《禮記·樂記》云：“揖讓（禮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薄岸Y、樂、刑、政四達（暢通）而不悖（違背），則王道備矣?！彼^“王道”，就是以仁德治理天下。而“聲音（音樂）之道，與政（政治）通矣?！?/p>

唐太宗時期（627—649）的中國，朝氣蓬勃，國勢升騰，“禮樂”制度建設(shè)也步入“快車道”，①陳寅恪先生論曰：“隋唐音樂之淵源，其雅樂多同于禮儀，……唐之胡樂多因于隋，隋之胡樂又多傳自北齊，而北齊胡樂之盛實由承襲北魏洛陽之胡化所致?！浦跗谄錁分兴逡嗒q禮之因隋，其系統(tǒng)淵源，蓋無不同也?！币娖渲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音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而貞觀十六年（642）著于《樂令》的太?！笆繕贰本褪瞧渲凶顬槿A麗輝煌之篇章?！笆繕贰本哂小耙詡淙A夷，悅近來遠”的政治禮儀性質(zhì)和功能，②按：（1）學(xué)術(shù)界“多數(shù)派”觀點認為：“十部樂”規(guī)模宏大，演出時間長，主要用于嘉禮、賓禮等；其設(shè)置目的是顯示國家的強大興盛，政治性大于娛樂性，禮儀性重于表演性。參看曾美月《唐代“十部樂”功能的再度審視》，《天津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天籟）》2003年第1期。（2）對于“十部樂”地緣政治背景的學(xué)術(shù)探討，尚有待深入。是國家的“政治軟實力”。從“地緣政治”和“全球史”角度審視，“十部樂”具有綜合性的象征意義：是從南北朝天下分裂到隋唐“天下一統(tǒng)”，在“禮樂”文化領(lǐng)域的反映。

一、李唐帝國的“天下秩序”

中華傳統(tǒng)文化體系之“天下”觀念，形成于先秦“王制”時代，①據(jù)《詩經(jīng)·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發(fā)展于秦漢“天下統(tǒng)一”帝國時代。在地理空間意義上，其廣義包括中國（郡縣行政區(qū)）與內(nèi)屬“四夷”（羈縻統(tǒng)治地區(qū)）、絕域（極遠之地）；其狹義指中國歷代王朝國家的疆域版圖。②高明士指出：中國古代皇帝制度與“天下秩序”的具體建立，初步見于秦朝，形成于漢朝，至隋唐而完備；所謂“天下秩序”實是一個同心圓的有機結(jié)構(gòu)，其圓心為京師所在地（京畿），往外順次延伸，大致分為三層，即內(nèi)臣（中國本土）、外臣（羈縻府州地區(qū)與慕義地區(qū)）、暫不臣地區(qū)（兄弟關(guān)系地區(qū)、敵國地區(qū)、荒遠地區(qū)）；凡建立“天下秩序”的統(tǒng)一帝國，皆“混一九州”，分天下為郡縣，有強大的武力作后盾，而用兵在于止戈、正秩序。見其著《天下秩序與文化圈的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23頁。據(jù)唐開元《雜令》，盛唐時期的疆域版圖：

東至高麗、南至真臘（今老撾）、西至波斯、吐蕃及堅昆都督（今俄國葉尼塞河上游）、北至突厥、契丹、靺鞨，并為入蕃（羈縻地區(qū)），余為絕域。③ 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附唐令復(fù)原研究）》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51頁。

唐朝的“綜合國力”以唐玄宗朝（712—756）最為強盛（史稱“盛唐”），而疆域版圖以唐高宗中期最為遼闊，揆之現(xiàn)今世界地理：東至大海（今東海、日本海），西到中亞咸海，北逾俄國貝加爾湖，南達越南容市以南。④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唐時期全圖（一）》∕唐高宗總章二年（669），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其幅員縱橫皆逾萬里，超過了西漢極盛之時。

凡四蕃之國，經(jīng)朝貢以后，自相誅絕及有罪見滅者，蓋三百余國。今（盛唐）所在者，有七十余蕃。其朝貢之儀，享燕之?dāng)?shù)，高下之等，往來之命，皆載于鴻臚之職焉。⑤（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4《禮部·主客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29-130頁。史臣曰：西方之國，綿亙山川，自張騫奉使以來，[傅]介子立功之后，通于中國者多矣。有唐拓境，遠極安西，弱者德以懷之，強者力以制之?！使畔日芡?，務(wù)寧華夏，語曰“近者悅，遠者來”，斯之謂也。⑥《舊唐書》卷198《西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17頁。

所謂“以德懷之”者，即“聲教所暨”（“奉唐正朔”、朝覲納貢等）；而“以力制之”者，即“兵刑”所加也（邊疆要地皆駐屯軍隊，以守捉、軍城等為據(jù)點）。

顯然可見，中華傳統(tǒng)的“天下觀”，在地理空間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政治文化（文明）觀念，其精神內(nèi)核是“人文化成”。以華夏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即所謂“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中國為天下之根本，“四夷”猶枝葉和藩籬。但“華夷之別”的要義不在地域、種族血統(tǒng)，而在于文化差異。⑦參看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永平《從“天下”到“世界”：漢唐時期的中國與世界》“緒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例如服飾、發(fā)型是典型的外在文化特征，華夏族群以束發(fā)冠帶為禮儀，方“夷狄”以披發(fā)左衽為習(xí)俗。

二、貞觀“十部樂”的政治禮儀性質(zhì)

（一）設(shè)立“十部樂”的時空過程

1.隋唐“七∕九∕十部樂”的來源

表1 隋唐“七∕九∕十部樂”的來源

2.隋朝設(shè)立“七∕九部樂”

（1）據(jù)《隋書》卷15《音樂志下》：

始，開皇（581—600）初定令，置“七部樂”：一曰《國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茲伎》，七曰《文康伎》。又雜有疏勒、扶南、康國、百濟、突厥、新羅、倭國等伎?！按髽I(yè)（605—617）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即《國伎》）《龜茲》《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禮畢》（即《文康伎》），以為九部。樂器工衣創(chuàng)造既成，大備于茲矣。

隋文帝時編定、設(shè)立“七部樂”，在開皇九年（589）滅陳、統(tǒng)一天下之后，“遇平江右（攻滅南陳），……既天下一統(tǒng)，異代器物，皆集樂府（太常寺），曉音律者，頗詳考核，以定鐘律?！雹佟端鍟肪?6《律歷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91頁。隋煬帝時增為“九部樂”，在大業(yè)五年（609）之前。據(jù)《隋書》卷3《煬帝本紀(jì)上》：大業(yè)五年（609）西巡隴右，六月丙午，至張掖（今甘肅張掖市），

高昌（今新疆吐魯番）王麴伯雅來朝，伊吾（今新疆哈密）吐屯設(shè)等獻西域數(shù)千里之地。上（煬帝）大悅。癸丑，置西海（今青海省青海湖西）、河源（今青海興?？h東南）、鄯善（今新疆若羌縣）、且末（今新疆且末縣南）等四郡。丙辰，上御觀風(fēng)行殿，盛陳文物，奏九部樂，設(shè)魚龍蔓延（即百戲），宴高昌王、吐屯設(shè)于殿上，以寵異之。其蠻夷陪列者三十余國。戊午，大赦天下?！]右諸郡，給復(fù)一年，行經(jīng)之所，給復(fù)二年。

（2）隋煬帝時的中國疆域版圖，據(jù)《隋書》卷29《地理志上》：

煬帝平林邑（即占城。位于今越南國中南部），更置三州（交州、愛州、驩州）。五年（609）平定吐谷渾，更置四郡（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大凡郡一百九十，縣一千二百五十五，……東西九千三百里，南北萬四千八百一十五里，東南皆至于海，西至且末，北至五原（今內(nèi)蒙古五原縣西南），隋氏之盛，極于此矣。

2.唐太宗改定為“十部樂”

（1）據(jù)《唐會要》卷33《?樂》《東夷二國樂》：

武德（618—626）初，未暇改作，每?享，因隋舊制，奏九部樂，……① 又見《舊唐書》卷29《音樂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59頁。《文康禮曲》者，東晉[太尉]庾亮歿后，伎人所作，因以亮謚[號]為樂之名，流入樂府。至貞觀十一年（637），黜去之。今（唐德宗時）亡矣?！姨谄礁卟ń裥陆卖敺M收其樂，又造《?樂》，而去《禮畢曲》。今著令者，惟此十部。雖不著令，聲節(jié)存者，樂府猶隸之。

（2）據(jù)《通典·樂六·?樂》、《冊府元龜·掌禮部·作樂五》：

（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40）正月，陜州（今河南三門峽市陜州區(qū)）言河水變清② 據(jù)《新唐書》卷36《五行志》：貞觀十四年（640）二月，陜州、泰州段黃河水變清。，又有景云（彩云）見。協(xié)律郎張文收采古朱雁、天馬之義，制《景云河清歌》，名曰《?樂》，奏之管弦，為諸樂之首。

所謂“景云”，又稱祥云、瑞云、慶云等，是一種自然彩云，古代統(tǒng)治者以為“祥瑞氣象”，是天下太平之征兆；③按：古人認為天能干預(yù)人事，人的行為也能感應(yīng)上天；自然界的災(zāi)異、祥瑞現(xiàn)象，表示著天對人們的譴責(zé)、嘉獎。據(jù)《晉書·天文志中》：“瑞氣：一曰慶云。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慶云，亦曰景云。此喜氣也，太平之應(yīng)?！彼^“朱雁、天馬之義”，是漢武帝時的“祥瑞故事”；④（1）據(jù)《漢書》卷22《禮樂志》：漢武帝元狩三年（前120）秋，刑徒暴利長在敦煌渥洼池（今名南湖）發(fā)現(xiàn)一匹野生駿馬，獻之，武帝因作《天馬之歌》（《太一之歌》）。（2）據(jù)《漢書》卷6《武帝紀(jì)》：太始三年（前94）二月，行幸東海，獲赤雁，作《朱雁之歌》。祥瑞有等級之分，“景云”與“天馬”為大瑞；“朱雁”為中瑞；⑤據(jù)《唐六典》卷4《禮部》：“凡祥瑞應(yīng)見，皆辨其物名。若大瑞（名物64種）、上瑞（名物38種）、中瑞（名物32種）、下瑞（名物14種），皆有等差。若大瑞，隨即表奏，文武百僚詣闕奉賀。其他并年終員外郎具表以聞，有司告廟，百僚詣闕奉賀?！币浴跋槿稹爆F(xiàn)象為題而創(chuàng)作音樂，歌頌國家升平，也屬于“禮樂”文化范疇。這是古代“天人感應(yīng)”哲學(xué)思想在“禮樂”文化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

貞觀十六年（642）十二月，“宴百僚，奏十部樂?！雹蓿ㄋ危┩蹁撸骸短茣肪?3《?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10頁。唐朝平定高昌王國在貞觀十四年（640）八月，俘獲其樂，付于太常寺。再增加新創(chuàng)制的《?樂》，形成“十部樂”，著于《樂令》，定為制度。

（3）貞觀十六年時的中國疆域版圖，據(jù)《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

至（貞觀）十三年（639）定簿，凡州府三百五十八，縣一千五百五十一。至十四年（640）平高昌，又增二州六縣。自北殄突厥頡利，西平高昌，北逾陰山，西抵大漠。其地東極海，西至焉耆（今新疆焉耆縣），南盡林州（今越南順化附近）南境，北接薛延陀界。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

綜合以上所述與相關(guān)史載，可以窺見隋唐“七∕九∕十部樂”具有深遠的地緣政治背景，因而設(shè)立為太?！皹凡俊保ㄖ趪摇稑妨睢罚┚哂絮r明的政治目的；考察“十部樂”的來源，可謂時間漫長，空間遼闊，歷經(jīng)中外戰(zhàn)爭、民族遷徙、外交朝貢、政治聯(lián)姻（“和親”）等多種途徑，頭緒紛紜，曲折復(fù)雜；①參見沈冬《唐代樂舞新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石云濤《三至六世紀(jì)絲綢之路的變遷》，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年；王小盾《隋唐音樂及其周邊》，上海：上海音樂學(xué)院出版社，2012年；穆渭生、張維慎《盛唐長安的國家樂伎與樂舞》第七章，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其中“四方音樂”（外族、外邦樂舞）的陸續(xù)輸入與中原王朝向外開拓疆土密切相關(guān)，皆具有戰(zhàn)利品、進貢品的身份性質(zhì)；在貞觀“十部樂”中有七部屬于“四方音樂”，可謂李唐帝國“天下一統(tǒng)”——文治武功之藝術(shù)象征。②據(jù)《禮記·樂記》：“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者其禮具?！边@是自西周初年周公姬旦攝政、主持“制禮作樂”以降，中原王朝國家“禮樂”制度建設(shè)之傳統(tǒng)。

（二）“以備華夷”（嘉禮、賓禮）

唐貞觀“十部樂”各個“樂部”（樂隊）的規(guī)模大小不一，音樂風(fēng)格各具（地域、民族、外邦）特色，先將其列為簡表，以便比較（凡表中有？者，皆屬未見史載，故其“總?cè)藬?shù)”并不完全準(zhǔn)確）；③據(jù)《隋書·音樂志》《唐六典·太常寺》《通典·樂典》兩唐書音樂志、禮樂志。再敘述其使用制度與演奏程式規(guī)范。

表2 唐貞觀“十部樂”使用樂器及樂、歌、舞工人數(shù)

高昌樂 琵琶、五弦、橫笛、笙、簫、觱篥、豎箜篌、腰鼓、雞婁鼓、銅角各1樂工10人，舞工2人。一部共12人

據(jù)史籍所載，唐貞觀“十部樂”的使用以太宗、高宗朝為最多。其使用場合有“嘉禮”（君臣宴饗和儀仗陳列）、“賓禮”（外交迎賓）等。而用于接待外邦君主、部族酋首或使臣，最能展現(xiàn)其“悅近來遠”“懷柔四夷”的政治禮儀功能。

（1）據(jù)《唐六典》卷14《太常寺·太樂署》：

凡大宴會，則設(shè)十部之伎于庭，以備華夷：一曰燕樂伎，二曰清樂伎，三曰西涼伎，四曰天竺伎，五曰高麗伎，六曰龜茲伎，七曰安國伎，八曰疏勒伎，九曰高昌伎，十曰康國伎。

“大宴會”即“大朝會”，是每年元正、冬至在京城舉行的隆重典禮（君臣咸集，“四夷”來朝）；而“以備華夷”，是指“十部伎”既有華夏音聲，也有“四夷”樂舞。

（2）據(jù)《通典》卷123《開元禮纂類十八·嘉禮二》：每年在京城舉行的“皇帝元正、冬至受群臣朝賀并會”典禮上，

若設(shè)九（十）部樂，則去樂懸，無警蹕。太樂[署]令帥九部伎立于左、右延明門（西內(nèi)太極殿南面的東、西側(cè)門）外，群官初唱萬歲，太樂令即引九部伎聲作而入，各就座，以次作如式。

所謂“樂懸”，是演奏“雅樂”所用大型樂器鐘、磬、鼓（要用木架懸掛）和管弦等樂器，禮樂地位崇高。由此以觀，“十部樂”雖屬“?樂”樂種，其政治性質(zhì)和地位卻堪比“雅樂”。又據(jù)上引，“十部樂”的演奏程式是“聲作而入，各就位，以次作如式?！碑?dāng)十個“樂部”的200余名樂工，同時鳴奏樂器，亦步亦舞地進入殿庭，其隊列聲勢之壯觀，與鼓吹儀仗音樂具有“異曲同工”之效。

（3）據(jù)《唐會要》卷96《鐵勒》《資治通鑒》卷198：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647）正月，詔以漠北回紇十三部落分置六府七州，各以其酋長為都督、刺史，各賜金銀繒帛及錦袍；及還，太宗御天成殿設(shè)宴，奏“十部樂”而遣之。

（4）據(jù)《資治通鑒》卷202唐高宗開耀元年（681）春，

正月庚辰，以初立太子，敕宴百官及命婦于宣政殿（東內(nèi)大明宮后殿），引九（十）部伎及散樂（娛樂性的百戲）自宣政門入。太常博士袁利貞上疏，以為“正寢（正殿）非命婦宴會之地，路門（宮室最里層正門）非倡優(yōu)進御之所，請命婦會于別殿，九部伎自東、西門入，其散樂伏望停省?！鄙希ǜ咦冢┠烁醚缬邝氲碌睢Ｑ缛?，賜利貞帛百段。

太常博士，是朝廷禮樂制度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①據(jù)《唐六典》卷14《太常寺》：太常博士四人，從七品上，“掌辨五禮之儀式，奉先王之法制，適變隨時而損益焉。凡大祭祀及有大禮，則與太常卿以導(dǎo)贊其儀?！彼麄冊谔６Y院議禮，皆得自專，無須稟告“三卿”。袁利貞認為在莊重的典禮場合，“十部樂”（?樂）。

不可與散樂（俗樂）同列；倡優(yōu)不能由宮中正門進入。這正說明了“十部樂”的政治禮儀性質(zhì)。

（二）用為“儀仗音樂”

（1）唐高祖時以“九部樂”用為“儀仗音樂”。據(jù)《舊唐書·太宗本紀(jì)上》《資治通鑒》卷189：武德四年（621）五月，秦王李世民率軍攻克洛陽，俘獲隋將王世充以及隋天子乘輿、御物等；七月，凱旋長安，獻俘于太廟；十月，加秦王“號天策上將、陜東道大行臺，位在王公之上”，并賜“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等。

（2）據(jù)《舊唐書》卷191《玄奘傳》《全唐文》卷742《大唐三藏大遍覺法師塔銘（并序）》：貞觀二十二年（648）六月，皇太子（即高宗）為其母文德太后追福，造慈恩寺及翻經(jīng)院，內(nèi)出大幡，宣令請高僧玄奘為上座，以九（十）部樂及京城諸寺幡蓋、眾伎，隆禮相送玄奘及諸高僧等入住。

三、唐太宗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思想與實踐

運用近代以來的“地緣政治”學(xué)說①世界近代以來“地緣政治”學(xué)說的代表人物有：1.美國人馬漢（1840—1914）的“海權(quán)論”。2.英國人麥金德（1861—1947）的“陸權(quán)論”。3.意大利人杜黑（1869—1930）的“空權(quán)論”。4.美國人亨廷頓（1927—2008）的“文明沖突論”等。來解讀中國古代中原王朝的內(nèi)政、外交形勢與應(yīng)對策略之演變，已是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雖然，古今地緣政治戰(zhàn)略的“地理要素”不盡相同，②（1）農(nóng)地、牧場、森林、河流、胡泊與井泉、水陸交通線等，是古代手工技術(shù)、鐵器牛耕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資源；（2）石油、礦產(chǎn)、農(nóng)牧業(yè)、交通線與戰(zhàn)略前沿等，是現(xiàn)、當(dāng)代高科技（機械化、信息化等）條件下重要的經(jīng)濟與戰(zhàn)略性資源。但在宏觀考量上具有同等意義。如掌控或主導(dǎo)國際“地緣政治”格局發(fā)展方向，必須以軍事強權(quán)力量為后盾，古今皆同。

（一）隋唐之際地緣政治形勢概況

隋恭帝（楊侑）義寧二年（618）五月，大丞相、唐國公李淵代隋稱帝，改年號為“武德”，建立李唐新朝（“城頭變幻大王旗”）。但是，李淵（唐高祖）父子當(dāng)時面臨的天下政治局勢，卻是不容樂觀的——唐朝以關(guān)中、太原兩地為根據(jù)，其政令尚不能東出潼關(guān)之外。

（1）隋末唐初，群雄并起，天下板蕩，中原逐鹿，擁兵割據(jù)而稱王稱帝者有數(shù)十人。其中勢力較大者有：今甘肅東部的薛舉、薛仁果父子，河西走廊的李軌，陜北的梁師都，晉北的劉武周，東都洛陽的王世充，河北地區(qū)的竇建德，江淮地區(qū)的杜伏威，長江中、下游及東南地區(qū)的蕭銑、林士弘、李子通、輔公祏等。所以，唐高祖時期的軍國大政要務(wù)，就是盡快掃平割據(jù)，安定天下，恢復(fù)國民經(jīng)濟。

（2）環(huán)繞在唐朝外圍的“四夷”政權(quán)和部族有：東北的契丹、奚、靺鞨、高麗等，蒙古高原的東突厥，西域地區(qū)的高昌、西突厥等，青藏高原有吐谷渾、吐蕃，南方有“群蠻”（烏蠻、白蠻、六詔等）。尤其是雄踞陰山內(nèi)外的東突厥汗國，控弦百萬，連年南侵搶掠，為害之烈甚于秦、漢時期的匈奴。③（1）自秦漢以降近2000年來，北方大漠草原地帶（大興安嶺東西、陰山－賀蘭山－河西走廊以外）的游牧族類周期性的南下趨勢，對中原農(nóng)耕經(jīng)濟社會的影響極為嚴(yán)重——政局動蕩、人口損失、經(jīng)濟蕭條與衰退，“消化惡果”（經(jīng)濟社會整體修復(fù)）代價巨大。（2）生息在北方沙漠草原地帶（以及青藏高原）的游牧族類——“馬背上的民族”，長于“胡服騎射”，千里馳逐，在與中原農(nóng)耕政權(quán)的政治關(guān)系中，往往處于軍事優(yōu)勢地位。這正是基于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畜牧經(jīng)濟生業(yè)而養(yǎng)育的“地緣政治”強權(quán)力量——支配著2000余年來中華帝國農(nóng)、牧族類相互關(guān)系的演變（睦鄰、對峙）；直接影響漢、唐時期東西方世界之間“絲綢之路”（以駱駝、馬、驢為交通工具）的通與塞、盛與衰。武德七年（624）秋天，李淵曾想遷都到秦嶺以南的江漢地區(qū)，避其鋒銳。

唐太宗貞觀二年（628）四月，平定了關(guān)中正北方向、白于山外的朔方（今陜西靖邊縣北部統(tǒng)萬城遺址）梁師都，削平割據(jù)勢力的戰(zhàn)爭才告基本結(jié)束。直到貞觀四年（630）夏天，唐軍擊滅東突厥汗國，北部邊疆才得以基本安定。

（二）唐太宗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思想與實踐舉要① 據(jù)《隋書》《通典》《唐會要》兩唐書之“四夷列傳”，非有考辨不詳注。參見邱劍敏《唐太宗地緣戰(zhàn)略思想探析》，《軍事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胡如雷《李世民傳》，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趙克堯、許道勛《唐太宗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永興《唐代前期軍事史略論稿》，北京：昆侖出版社，2003年。

1.“掃清沙漠”：敢于進取的戰(zhàn)略主導(dǎo)思想

與前代相比，唐朝未有浩大費力的長城工役（但對前代長城有修繕利用）。貞觀二年（628）九月，突厥寇掠邊境，朝臣或請修古長城，發(fā)民乘堡障，唐太宗曰：

突厥災(zāi)異相仍，頡利不懼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為公掃清沙漠，安用勞民遠修障塞乎！②（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3，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169頁。

“掃請沙漠”——積極進取，敢于勝利，可謂唐太宗地緣政治戰(zhàn)略思想的點睛之語。唐太宗乃一代武勇雄略之君，尤其善于使用騎兵，③恩格斯曾經(jīng)指出：“騎兵在整個中世紀(jì)一直是各國軍隊中的主要兵種，…… 任何軍隊如果沒有一支能騎善戰(zhàn)的騎兵，就不能指望作戰(zhàn)勝利?！币姸鞲袼埂厄T兵》，載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305-326頁。著名的石刻珍品“昭陵六駿”是其寫實形象；在武德年間為秦王時，曾多次領(lǐng)兵出征，其麾下勇將翟長孫、程知節(jié)、秦叔寶和尉遲恭，分統(tǒng)精銳的“玄甲騎兵”，皆戰(zhàn)功卓著。④參見唐長孺等編《汪篯隋唐史論集·唐初之騎兵》，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尤其是在激烈殘酷、直面犧牲的軍事斗爭中，個人和團體的精神要素與物質(zhì)力量是融合一體的，君臣上下同仇敵愾的戰(zhàn)斗意志具有驚人作用。⑤參見[德]克勞塞維茨《戰(zhàn)爭論》第一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第187-188頁。

2.降服強敵，建立“地緣藩屏”

（1）攻滅東突厥、薛延陀二汗國。貞觀三年（629）冬天，東突厥因遭遇連年天災(zāi)，牲畜死亡，內(nèi)部亂離而勢力大為削弱。唐太宗因其困厄，命令10余萬大軍分路出陰山內(nèi)外，犁庭掃穴，一舉將其擊滅。隨后，采取“羈縻懷柔”之策，將其10余萬降眾“全其部落”，安置在陰山山脈南北一線，為唐朝捍蔽北部邊疆。而東突厥歸降唐朝，乃當(dāng)時亞洲地緣政治形勢之巨變——“四夷”君長詣闕，請?zhí)铺跒椤疤炜珊埂?，⑥（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3唐太宗貞觀四年（630）三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185頁。開始了以李唐帝國為中心（“政治霸主”）的新局面。

至貞觀二十年（646），又破滅取代東突厥而起、建牙在郁都軍山（今蒙古國杭愛山東支）的薛延陀汗國。唐朝國威遠播荒遐，漠北諸蕃酋帥皆朝拜“天可汗”。

（2）破降吐谷渾汗國。⑦參見周偉洲《吐谷渾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隋末唐初，吐谷渾據(jù)有今青海、甘肅、四川和新疆交界數(shù)千里之地，以游牧為主，兼營農(nóng)業(yè)；其國王居伏俟城（今青海湖西、布哈河河口附近）；控制著東西交通的“青海道”。

唐朝初年，吐谷渾屢次侵犯岷、蘭、鄯、涼等邊州，直接威脅河西走廊的安全。⑧河西走廊（長約1000公里，寬數(shù)十至百余公里）南為雪域高原，北屬大漠戈壁，東連黃土高原，西通塔里木盆地，是“絲綢之路”東段的重要孔道（“瓶頸”路段）、北方草原民族經(jīng)由河湟一帶南下發(fā)展的轉(zhuǎn)折區(qū)——地緣政治的樞紐地帶。凡中原王朝經(jīng)略西域（天山南北、蔥嶺東西），對“河西走廊”勢在必爭必固。貞觀八年（634）六月，唐朝出兵進擊，敗其伏允可汗。次年五月，伏允敗死，其子慕容順舉國歸降，唐太宗詔復(fù)其國、封西平郡王。慕容順旋為部下所殺，唐朝冊立其子諾曷缽為可汗、封青海王，妻以宗室女弘化公主。

（3）政治懷輯，“和親”吐蕃。①參見林冠群《唐代吐蕃史論集》，北京：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2006年；才讓《吐蕃史稿》，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7年。吐蕃王國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山南地區(qū)，在其國王（稱“贊普”）松贊干布（約617—650）時期，統(tǒng)一諸部并開始走向強盛，建都于邏娑（今西藏拉薩）。唐太宗貞觀八年（634），松贊干布遣使入唐請求“和親”，未得應(yīng)允；遂發(fā)兵攻擊吐谷渾、黨項、白蘭諸羌，向唐朝顯示武力。貞觀十二年（638）八月，又屯兵20余萬，進攻松州（今四川松潘）。唐太宗命大將侯君集率步騎兵5萬迎擊，九月，敗之于松州城下。吐蕃遣使謝罪，貢獻黃金和珍寶等重禮，復(fù)請“和親”，唐太宗許以宗室女文成公主下嫁。貞觀十五年（641）正月，文成公主啟程入藏。唐太宗以政治懷輯為上策，“和親”吐蕃，使西南邊疆獲得了安定局面。

3.開拓西域，平定高昌、焉耆和龜茲

高昌王國（今新疆吐魯番）地處河西走廊與西域（天山南北）連接位置，其控制范圍東西800余里，南北500里，為東西交通之戰(zhàn)略門戶，取高昌則河西安，河西安則關(guān)中（京畿）安。唐朝能夠控制住河西走廊和西域，就能隔斷吐蕃與西突厥的南北地緣聯(lián)系，確保邊疆安全和“絲綢之路”暢通。

在貞觀四年（640）攻滅東突厥之后，伊吾（今新疆哈密市）所屬7城歸附，唐朝于其地設(shè)置西伊州——由河西走廊進入西域地區(qū)的“橋頭堡”。貞觀十三年（639）十二月，唐太宗命大將侯君集、薛萬均等統(tǒng)兵討伐高昌。次年八月，克其都城交河城（今吐魯番之西古城），其王智盛出降，取得22城，戶8，046、人口37，700；以其地為西州，置安西都護府于交河城，駐兵鎮(zhèn)守。唐朝平定高昌以為戰(zhàn)略基地，拉開了與西突厥爭奪西域控制權(quán)的序幕。貞觀十八年（644），唐軍平定高昌之西的焉耆國（今新疆焉耆縣西南）。二十三年（649）年初，又平定焉耆之西的龜茲國（今新疆庫車縣東），遷安西都護府于此，為控制天山之南的軍事戰(zhàn)略中心，置“安西四鎮(zhèn)”（焉耆、龜茲、于闐、疏勒）駐軍屯守。②參見李必忠《安西四鎮(zhèn)考辨》，《唐史研究會論文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4.“遼東”策略：地緣制衡與武力征討

隋唐時期的“遼東”，指今遼河以東廣大地區(qū)和朝鮮半島，生息著契丹、奚、靺鞨、室韋等部族；朝鮮半島有三國，北部為高句麗、東南為新羅、西南為百濟；是東亞地緣政治的一個重要方面。隋煬帝曾三征“高麗”，但都鎩羽而歸。③隋文帝、煬帝與唐太宗先后五次征高麗之失敗，原因孔多，有一個重要的自然環(huán)境因素（《通鑒》卷197有記述）。陳寅恪先生指出：東北冀遼之間的雨季在舊歷六七月間，八九月至二三月為寒凍期，雨潦泥濘、冰雪寒凍皆不利于軍隊進攻和餱糧運輸，故欲取遼東之地，必在凍期已過、雨季未臨之短時間內(nèi)速戰(zhàn)速決。見其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7頁。參見袁剛《隋煬帝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拜根興《七世紀(jì)中葉唐與新羅關(guān)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在唐高祖和唐太宗貞觀前期，因傾國力對付北、西兩面，尚無余力東顧，遂采取“地緣制衡”策略，支持新羅政權(quán)。而高句麗亦多次遣使入唐，朝貢通好。

貞觀十六年（642），高句麗發(fā)生政變，其權(quán)臣泉蓋蘇文專擅國柄，聯(lián)合百濟，進攻新羅；新羅遣使向唐求援，唐朝派遣使臣勸告高句麗與百濟“各宜戢兵”，但未獲聽從。十九年（645）四月，唐太宗在西域取得開拓勝利的形勢下，以“今天下大定，唯遼東未賓（臣服）”④《新唐書》卷220《東夷·高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90頁。為名義，發(fā)兵10余萬，水陸并進，親征高句麗。但遭遇高句麗軍民據(jù)城死守，戰(zhàn)事遷延，嚴(yán)冬來臨，糧草將盡，被迫班師。二十二年（648），唐太宗積極準(zhǔn)備再征高句麗，但未及成行，于次年五月駕崩。

唐太宗的“未竟事業(yè)”后繼有人。唐高宗顯慶五年（660）與新羅聯(lián)合滅百濟；總章元年（668）滅高句麗，以其都城平壤（今朝鮮平壤）為安東都護府，以大將軍薛仁貴統(tǒng)兵2萬鎮(zhèn)守。此是后話。

5.偃武修文，羈縻“四夷”

唐太宗在位（627—649）是經(jīng)歷“天下大亂”之后的經(jīng)濟社會休養(yǎng)恢復(fù)時期，以政治清明而獲“貞觀之治”美譽。其奉行的基本國策為“偃武修文”，在開疆拓土的同時，推行“羈縻政策”（類今民族區(qū)域自治），①唐朝的“羈縻”制度，是基于邊疆地帶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特征，諸多游牧族類的部落社會結(jié)構(gòu)、特殊的文化風(fēng)習(xí)傳統(tǒng)等因素，進行“綜合考量”之后采取的統(tǒng)治方式，與中原內(nèi)地的正州、縣政區(qū)（農(nóng)耕經(jīng)濟、“編戶齊民”、中央任命“流官”治理等），有著明顯的不同。參見劉統(tǒng)《唐代羈縻府州研究》，西安：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形成疆域遼闊、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強大帝國。據(jù)《新唐書》卷43下《地理志七下》：

唐興，初未暇于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nèi)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lǐng)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lǐng)，著于令式（國家制度）?！浜蠡虺蓟蚺?，經(jīng)制不一，不能詳見。……大凡府州八百五十六，號為羈縻云。

羈縻地區(qū)的類型有三：（1）羈縻屬國（藩屬國，基本具備國家政權(quán)機構(gòu)的政治實體）；（2）羈縻政區(qū)（羈縻都護府、都督府、州、縣）；（3）羈縻部落。②郭聲波：《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唐代卷》（下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049頁。在王朝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與政治隸屬關(guān)系上，凡羈縻地區(qū)皆“奉唐正朔（國家歷法）”，為大唐帝國之“天下”。早在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夏秋，兵分八路，“東極滄海，西盡流沙”，③《隋書》卷84《北狄·突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67頁。對突厥進行全面大反擊，大獲全勝。這是東亞地緣政治形勢巨變的分水嶺，以中國為中心（“霸主”）的“天下秩序”開始形成。但因遭遇隋末天下大亂，形勢又發(fā)生逆轉(zhuǎn)。直到唐太宗重新經(jīng)略開拓，遂使“前王不辟之土，悉請衣冠；前史不載之鄉(xiāng)，并為州縣?！雹埽ㄋ危┧蚊羟螅骸短拼笤t令集》卷11《太宗遺詔》，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第67頁。⑤

四、貞觀“十部樂”的地緣政治考量

（一）存于太常的“四方之樂”

據(jù)《隋書·音樂志下》、《唐會要》卷33《四夷樂》：在隋唐兩代，凡“聲節(jié)”存于太常寺的“四方之樂”共有14部，先列為簡表（按：南詔樂、驃國樂入唐晚在唐德宗時，故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表3 “四方之樂”

僅從上表可見，“四方之樂”的地域來源偏重在北方，尤其是西域。再從隋朝和初唐的邊疆戰(zhàn)爭歷程來看，事關(guān)國家安危的“重頭戲舞臺”也在北方和西部。但唐太宗著令“十部樂”時，（1）《文康樂》已被“黜去之”；（2）東突厥、吐谷渾已經(jīng)賓服，其樂“落選”；（3）高昌剛被平定，經(jīng)營西域之戰(zhàn)略宏圖方興未艾，其樂“上榜”。這一切顯然不能簡單地解讀為“巧合”或“偶然”。

（二）“悅近來遠”的地緣政治考量

1.《?樂》歌頌唐太宗，宣揚國威

貞觀十四年（640）春，太常協(xié)律郎張文收創(chuàng)作《景云河清歌》，并進而編成以四部小型樂舞構(gòu)成的《?樂》樂部（《破陣樂》與《慶善樂》皆由同名“?樂歌舞大曲”改編而來），歌頌唐太宗的文武功績和“天下太平”。而小型樂舞適合在“堂上”（殿堂）演奏，更利于宣揚唐太宗的“光輝藝術(shù)形象”。

表4 《?樂》樂部

（1）《破陣樂》（又名《七德舞》）。貞觀元年（627）正月三日，大宴群臣，奏《秦王破陣》樂曲之后，唐太宗激動喜悅，滿懷豪情對侍臣“感言”道：

朕昔在藩邸，屢有征伐，世間遂有此歌，豈意今日登于雅樂。然其發(fā)揚蹈厲，雖異文容，功業(yè)由之，致有今日（登基稱帝）。所以被于樂章，示不忘本也。①（宋）王溥：《唐會要》卷33《破陣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14-715頁。

到貞觀七年（633）正月七日，唐太宗親制《破陣樂舞圖》，起居郎呂才按圖教習(xí)樂工120人（一說128人。超過雅樂“天子八佾”64人規(guī)格），被甲執(zhí)戟而舞，“以象武事”；又令近臣魏徵、褚亮、虞世南、李百藥等人改制歌辭，定型為“?樂歌舞大曲”。

十五日，奏之于庭，觀者睹其抑揚蹈厲，莫不扼腕踴躍，懔然震悚。武臣列將咸上壽云：“此舞皆陛下百戰(zhàn)百勝之形容。”于是皆稱萬歲。②《唐會要》卷33《破陣樂》，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715頁；《通典》卷146《樂典六·坐立部伎》，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18-3719頁。蠻夷十余種自請率舞，詔許之，久而乃罷。③《舊唐書》卷28《音樂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46頁。

（2）《慶善樂》（又名《九功舞》）。據(jù)《唐會要》卷33《慶善樂》：貞觀六年（632）九月二十九日，唐太宗駕幸其出生地慶善宮（今陜西武功縣南渭水之濱），遂設(shè)宴會，與隨行大臣同飲，并賞賜閭里父老金帛、詔免租賦。宴會氣氛熱烈歡愉，唐太宗乘興賦詩十韻，以示左右臣下。在這首詩中，唐太宗高瞻遠矚，將他此行此宴與西漢高祖劉邦相比。④（1）其詩云：“壽丘唯舊跡，酆邑乃前基?；浻喑欣凼?，懸弧亦在茲。弱齡逢運改，提劍郁匡時。指麾八荒定，懷柔萬國夷。梯山咸入款，駕海亦來思。單于陪武帳，日遂衛(wèi)文螭。端扆朝四岳，無為任百司。霜節(jié)明秋景，輕冰結(jié)水湄。蕓黃遍原隰，禾穎即京坻。共樂還鄉(xiāng)宴，歌此《大風(fēng)》詩?！保?）據(jù)《史記·高祖本紀(jì)》：劉邦稱帝后討伐英布回師，經(jīng)過故鄉(xiāng)沛地（今江蘇沛縣），賓禮老幼，酒酣，擊筑吟唱《大風(fēng)歌》（楚聲古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表達了懷思故土的成功豪情，需要猛將勇士保衛(wèi)國家、安定天下的渴望。時任起居郎的呂才，精通音律，遂將此御撰之詩譜成樂曲，被之管弦，名曰《功成慶善樂》，編為歌舞大曲。其表演用舞童64人（“天子八佾”規(guī)格），戴進德冠，穿紫色大袖衣褲；其舞容為廣袖曳履，進蹈安徐，姿態(tài)嫻雅，象征文德普及而天下安樂。后改名《九功舞》，凡冬至燕享及國有大典，與《七德舞》一同演奏。

唐太宗登基稱帝不久，曾表達其“治國理念”曰：“朕雖武功定天下，終當(dāng)以文德綏海內(nèi)。文武之道，各隨其時。”①《唐會要》卷33《破陣樂》，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714-715頁；《通典》卷146《樂典六·坐立部伎》，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718-3719頁。而《功成慶善樂》）正是其政治藝術(shù)之象征。

2.“四方之樂”：悅近來遠，招附殊俗

眾所周知，“中國”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形成，歷史悠久，極為曲折復(fù)雜。其疆域版圖歷經(jīng)反復(fù)的開拓盈縮；民族共同體亦歷經(jīng)反復(fù)的分裂與融合，但發(fā)展演變的主流趨勢是以“華夏―漢族”為主體并融合四方諸多族類而不斷壯大。②參見翁獨健主編《中國民族關(guān)系史綱要·緒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而早在先秦時代，中原華夏王朝對待“四方蠻夷”就有不尚武力，以文德感化來獲得成功的政治策略。據(jù)《戰(zhàn)國策》卷六《趙策·武靈王平晝閑居》：

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國，非以養(yǎng)欲而樂志也，欲以論德而要（徼）功也?！袊?，聰明睿智之所居也，萬物財貨之所聚也，圣賢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精妙技術(shù)）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學(xué)習(xí)效法）也。

而這種注重“禮樂教化”（人文化成）的政治理念，需要有剛性的制度性保障，才能使其統(tǒng)緒綿延不輟，其物質(zhì)載體就是國家禮樂機構(gòu)。據(jù)《周禮·春官》：在“大司樂”之下有專掌“四夷之樂”（東方曰韎，南方曰任，西方曰株離，北方曰禁）的職官。

韎氏：掌教韎樂。祭祀，則率其屬而舞之。大饗亦如之。旄人：掌教舞散樂（雜樂）、舞夷樂（四方之樂）。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屬焉。凡祭祀、賓客，舞其燕樂。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祭祀，則吹而歌之。?（宴飲）亦如之。

自秦漢（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中華帝國）以降，歷代中原王朝太常寺收存“四方之樂”，用于嘉禮、賓禮等儀式，淵源于先秦華夏王朝“禮樂”制度建設(shè)的一貫傳統(tǒng)和體系架構(gòu)。述論至此，隋唐兩代“七∕九∕十部樂”具有鮮明的政治禮儀性質(zhì)和功能，就不言而喻了；而“禮樂”制度建設(shè)必然具有“與時俱進”（沿革損益）的現(xiàn)實政治考量，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唐太宗改定隋“九部樂”，重新著令為“十部樂”，與當(dāng)時“天下”的地緣政治形勢和戰(zhàn)略性考量有著直接關(guān)系，亦可昭然矣。

3.唐太宗黜去《文康樂》的原因

從隋文帝將《文康樂》立為“七部樂”之一，到唐太宗貞觀十一年（637）將其“黜去之”，歷時將近半個世紀(jì)。其何以能立為太常“樂部”？又緣何被黜去？據(jù)《隋書》卷15《音樂志下》：

《禮畢》者，本出自（東）晉太尉庾亮家。亮卒，其[樂]伎追思亮，因假為其面（化妝），執(zhí)翳（羽毛華蓋）以舞，象其容，取其謚（“文康”）以號之，謂之為《文康樂》。每奏《九部樂》終則陳之，故以《禮畢》為名。其行曲有《單交路》，舞曲有《散花》。樂器有笛、笙、簫、篪、鈴槃、鞞、腰鼓等七種，三懸為一部。[樂]工二十二人。

任半塘先生指出：《文康樂》實為“歌舞戲”，所謂“假為其面”指女伎涂面化妝，“象其容”是扮演庾亮生前情貌和事跡，必有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其行曲有《單交路》”指演唱歌曲（“徐步入場行歌”），與舞曲不同；隋“九部樂”僅《文康樂》有“行曲”，正說明它是表演故事的“歌舞戲”。①任半塘：《唐戲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3-235頁。

在音樂種類與性質(zhì)功能上，“歌舞戲”乃是“俗樂”（散樂百戲）。但因《文康樂》的主題為寄托“追思”之情，故隋文帝容納之；而隋煬帝酷愛散樂百戲，唐高祖亦喜好之，故一仍其舊。

然比較而言，1.“九部樂”的其他八部，用在“賓嘉燕享”典禮場合，政治禮儀性與娛樂性兼具，

皆不失冠冕堂皇。2.《文康樂》作為“禮畢”之樂，排在“九部樂”末尾，以娛樂賓主，實屬“禮外之樂”。所以，到了“圣君賢主”唐太宗，每以端正視聽，肅雍殿庭為務(wù)，遂“命削去之”。3.杜佑將《文康樂》歸入“前代雜樂”，②《通典》卷146《樂典六·前代雜樂》，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31-3732頁。就是認為其內(nèi)容旨意不符合“時代主旋律”——頌揚“時主”（當(dāng)朝皇帝）和本朝功德，不能與幾年后“著于樂令”的“十部樂”相提并論。

結(jié) 論

據(jù)《論語·季氏》：“天下有道（王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由此可見，歷代中原王朝“國家樂舞”擔(dān)負的政治禮儀職能，可謂“任重道遠”矣。因此，需要承前啟后的“禮樂”制度建設(shè)：設(shè)立專人專業(yè)的“樂部”，教習(xí)傳承；制定規(guī)范的儀制規(guī)程，以便“操作”；廣泛搜集“四方樂舞”，整理分類、編定保存，并創(chuàng)作本朝“新聲”，等等。

貞觀“十部樂”正是在數(shù)百年間中華民族融合、“胡漢”藝術(shù)交流土壤上，薈萃精華，集結(jié)“樂部”。遙想當(dāng)年“十部樂”演于長安殿庭之盛況：君臣咸集，“四夷”為賓；“十部樂”聲作而入，各就座，以次作如式，其華聲夷音，載歌載舞，聲容并茂——宣揚“天可汗”的偉大功績和崇高權(quán)威，顯示中華帝國“禮樂”之繁盛多彩和包容胸懷。換言之：顯示國力，宣揚功德；悅近來遠，招附殊俗。其地緣政治戰(zhàn)略考量之長策，恢宏八方；其政治禮儀功能和藝術(shù)象征意義之深遠，貫通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