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泉
郭麐像
一
郭麐致鐵門一札,舊為“紙帳銅瓶室”長物,著錄鄭逸梅先生《名人手札百通》,釋文如下:
麐頓首啟
鐵門尊兄足下:
前得惠書,承即欲赴玉峰,故未及作答。嗣后,遂游西湖,勾留匝月,近狀已具拭堂書中,想二娛亦能言之也。比來起動何似,頭痛能不發(fā)否?甚念之。麐本欲來吳門,以阮中丞有相約之言,且也園居處未定,是以且止,然終欲一來。
足下重午歸里否?湘湄近況何如?有書來否?皆在懸馳之中。家中尊稚均安,丹叔欲料理刻詩,不知足下肯惠賜弁言否?月璘已葬之葛嶺,算畢此心愿。聞嚴二已卒,薛大官恐又須還,不稂不秀,此大可慮耳。姿姑娘無恙,頗聽教訓,可勿廑念。今遣人告急于也園,特奉數(shù)字。諸惟眠食珍衛(wèi)。不具。麐再頓首。
五月六日叩
鐵門即朱春生,與郭麐交往甚篤,且有同邑之誼。遍索文獻,不詳生平,只能算“名不見經(jīng)傳”者。頻伽郭麐號詩話中卻頻繁出現(xiàn)其行跡,可見二人交往甚篤。事實上,同代的許多詩人和詩作因為《靈芬館詩話》的記錄而得以流傳,這也正體現(xiàn)郭麐獨到的文化視野,“詩話”中雖有陳曼生、阮蕓臺等大名鼎鼎之輩,卻有更湮滅多不顯的寒士、閨秀,郭麐在“詩話”中真實而生動地記錄了一時代文化視野中邊緣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性情。
郭麐與朱春生尺牘二頁
《靈芬館詩話》卷三稱:
余與鐵門、湘湄定交垂十年矣,投贈寄懷之作無慮數(shù)十百首。零星稿本半雜書問,久或散佚,亦有能記一二語。今偶記絕句數(shù)章于此,以見十年來離合之跡,以當元白屏風之書,隙影催人頭顱如許,故人心尚爾。為可念也。
鐵門詩什雖片羽吉光,終可于此流傳?!鹅`芬館詞·浮眉樓詞》卷二,頻伽《貂裘換酒》詞,序云:“十月一日,偕鐵門、倪米樓同游冷泉亭,至白衲庵下山,經(jīng)蕭九娘酒壚,泥飲而歸,屬湘湄作《寒壚買醉卷子》,紀以此詞,湘湄曾與余雪夜同宿酒樓,持火入山,題詩石壁上,此圖亦不可無詞也?!贝宋娜酥L雅故事。頻伽詞后附袁棠(湘湄)、朱春生二詞,鐵門詞亦于此得以存耳。不妨抄錄于下:
如此秋光好??次骱y山深處,楓林紅了。十里沿溪彎環(huán)路,不借一雙能到。且莫管亂鴉殘照,記取年時沈醉處,揭青簾便索銀瓶倒。煨落葉,暖清醥。
舊愁新恨知多少。似今番,清游有幾,暗傷懷抱。自吃天臺胡麻飯,乞食何曾一飽。悔不作酒家傭保,一樣飄零風絮影,看當壚人也朱顏老。休怪我,鬢霜早。
《靈芬館詩話》續(xù)卷五稱:“余好輯錄近人詩無刊本者,單辭只句,每易堙沈也。與余同志者,鐵門有《吉光片羽集》,伯生有《秋唱集》,思欲匯為一編,迄未能成,伯生《秋唱集》,聞以轉(zhuǎn)徙失之,惟鐵門所鈔無恙……”由此可見,那些散落在友朋筆記、書札間的文字,亦是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山間野卉,芳香幽遠,自有天然樸素的文化魅力。
二
郭麐以詞人風雅而善書,散溢著俊逸清遠的人文氣息,其大幅楹聯(lián),筆意雄健,儼然山谷遺風。其人亦風姿可稱,阮元說他“癯而清,如鶴如玉”(《定香庵筆談》),其瑩白一眉,人因呼其“郭白眉”,頗得幾許清奇超塵之概。
頻伽的先世居浙江秀水,明中葉移家吳江蘆墟,嘉慶四年(1799)因老屋既失(郭詩“我生之老屋,逼迫償鄰逋”,見《靈芬館詩三集》卷三),應(yīng)黃凱鈞等詩友之招,遷居魏塘,往來吳山越水之間,也算有所淵源。郭麐雖少有“異材”之名,從小侍其父“束發(fā)讀詩書”,卻因家道貧寒,歷盡坎坷。雖然他們上輩兩代都飽讀詩書,卻都終老鄉(xiāng)野。郭麐一生更顛踣失意,幽窮偃蹇。天生讀書種子,詞人前世,唯以詩詞為生平之快事,其《靈芬館詩話》卷一有云:“人世悲憂愁苦之境,惟讀書著書可以消之。鄙性專愚,幾不知馬之幾足。惟少好吟詠,輒欣然終日。病嗜土炭如珍饈,語良不妄意,謂天地特設(shè)此一事,以娛苦惱眾生耳。錢起詩云:‘有壽亦將歸象外,無詩兼不戀人間’,實獲我心矣?!逼湟簧?,無以數(shù)計,其詩刪余后存世尚有4125 首,唱和交游之人400 余者,尚有為他人所作序跋及詩話、詞章,一時無出其右者。其生前無力梨棗,卒后(1832 年),人將其著刻印總為《靈芬館集》凡九十二卷。雖然嘉道之際的重要詩話都論及其人所作,然而從來“江湖能使文章賤”。(《靈芬館詩三集》卷二《銷寒第四集·伊墨卿太守招館六一堂賦贈》),以郭麐貧賤之身,“一生屋不蝸牛負,盡日舟行吠哈聲”(同前,《雨行常潤道中》),雖懷卓越才情,詩詞一時旗亭傳唱,也是難以像竹垞、隨園前輩那樣可以成為騷壇總持。譚獻論其詞有云:“南宋詞敝屑 。朱、厲二家學之者流為寒氣。枚庵高朗,頻伽清疏,浙派為之一變。”卻又指其“予初事倚聲,頗以頻伽名雋,樂于風詠,繼而微窺柔厚之旨,乃覺頻伽之薄。又以詞尚深澀,而頻伽滑矣,后來辨之”。(《篋中詞·今集卷三》)陳廷焯則以為“頻伽詞尤多惡劣語”,更直稱“頻伽艷體”。(《白雨齋詞話》卷五)其詩歷來更多有微詞,多對其“大堤游女、顧影自憐”(洪亮吉《北江詩話》)之情境大不以為然。對此,郭麐在《靈芬館詞》自敘中有云:“余少喜為側(cè)艷之詞,以《花間》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憂患……討研詞家之源流,藉以陶寫厄塞,寄托清微,遂有會于南宋諸家之旨,為之稍多,其于此事不可謂不涉其藩籬者已。春鳥之啾啁,秋蟲之流喝,自人世之觀,似無足以說耳目者。而蟲鳥之懷,亦自其胸臆間出,未易輕棄也?!?/p>
郭麐嘗作《旅食十首》,其二有句云“人生在天涯,何物不可憐”,文字平實而能真情流溢,是頻伽的詩詞之個性。張維屏《聽松廬詩話》稱:“國朝詩人善言情者不少,以黃仲則、樂蓮裳、郭頻伽三家為最?!比绻f頻伽早歲之作多見一派風雅自任、深情弋蕩之態(tài),即興吟詠,顧影自嘆,或謂失意,放逐之際親近文字的自然況味。及至晚年,遭際愈發(fā)窮厄,江湖漂泊,嗜飲添病。有論其晚年詩作稱:“至此,頻伽詩清空靈秀、流利輕巧的機趣之句漸少,憔悴婉篤的危詞苦話漸多,這是在其自己的詩歌理論指導下,由其自身際遇的變化決定的。”(陳玉蘭《清代嘉道時期江南寒土詩群與閨閣詩侶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郭麐,從風流才子的灑脫放達而成為心靈孤獨貧病交加的落拓寒士,是其個人的無奈,亦是社會和生存環(huán)境之使然。彭兆蓀稱其“祥伯久游益拙,廣交益孤”,更因其“遘遇益悴”而“文采益奇”(《靈芬館詩三集·邗上云萍集》敘)。頻伽不囿流派,融冶諸家,寫心抒懷,咸成己格。論嘉道詩、詞自不可無郭氏也。若世俗書史研究著作只重曼生、墨卿而罕及頻伽,難免有“人云亦云”之隘。昔龍榆生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即無頻伽蹤影,在我看來也是有點遺憾的。
附 記:
袁子才《隨園詩話》卷七有稱:
郭頻伽秀才寄小照求詩,憐余衰老,代作二首來。教余書之。余欣然從命,并札謝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鼻忠源死笠飨壬?。姚怒其無禮,擲還其圖,移書嗔責。余道:此事與岳武穆破楊么歸,送禮于韓、張二王,一喜一嗔,人心不同,亦正相似。劉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無姚公,人不知前輩之尊;無隨園,人不知前輩之大?!?/p>
頻伽同師隨園與惜抱門下,他亦深知二師為人與詩風之迥異。此則《隨園詩話》中袁枚微妙的心態(tài)也是顯而可見的。頻伽于二師曾皆有微詞,不可一味視其狂傲,所論似不失公允。如:
隨園詩如大海回瀾,長河放溜,珠貝畢呈,泥沙雜下;惜抱軒詩如彝器法物,古色斒斕,未敢褻觀,恨少適用。(《爨余叢話》卷三)
可以說,郭對二師之批評,實則亦是他深察乾嘉詩風所存在的弊端而發(fā)出的感慨。
《靈芬館詩話》書影
《蘅夢詞》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