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寧
“理語”入詩是古典詩論中的一個大問題,其源也久,其流也廣,其影響也深。在抒情詩之外,言理之詩自成一個傳統(tǒng),從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籠統(tǒng)地說,唐詩與宋詩的差異,其實就是抒情詩與說理詩的區(qū)別。但另一方面,詩歌中的“理語”又比較復(fù)雜,它既與思想領(lǐng)域中的“理”有萬千聯(lián)系,同時在內(nèi)涵上又自有獨特之處,在形態(tài)上也較為多樣。明清之際,通儒式詩論家王船山對詩中“理語”的分析具有很強的廓清之功,他以“詩道性情”為基點,較為深入地探討了詩中“理語”的存在價值以及理想形態(tài)。
船山對“情”“理”之辯證關(guān)系的認識已成為學(xué)界共識,葉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即撰文提出,船山所言之理,不是邏輯思維的“理”,而是在直接審美感興中所把握的“理”,初步認識到船山將“情”“理”統(tǒng)一的特征。此后的研究者基本承續(xù)這一思路,如姚文放《論王夫之的詩歌美學(xué)》、張晶《論王夫之詩歌美學(xué)中的“神理”說》、陶水平《船山詩學(xué)性情觀述論》等對此皆有闡述。在專論船山“情”“理”關(guān)系方面,黃南珊著有系列文章,提出船山詩論對情感內(nèi)容有理化的要求,對表情方式則力主情感的寓象化而批評直接議論化;曾玲先《船山詩論的“詩理”觀》專門探討了船山之物理觀及“理”與“勢”的關(guān)系問題;李生龍《王船山對“理語”入詩之思考和對性理詩之仿效與矯正》主要論析了船山詩學(xué)中的性理觀;石朝輝《論船山詩學(xué)中的情與理》認為船山將“情”與“理”分成了相融與相違兩種關(guān)系。這些研究都推進了船山詩理研究的進程,但也呈現(xiàn)出一些尚待完善之處:其一,對船山詩論中所涉及的“理”,大都作單一界定,未能對“理”的具體形態(tài)作出更為細致的辨別,由此,其相應(yīng)的分析與批判在深度上稍顯不足。其二,“神理”作為詩歌情感運行狀態(tài)的描述用語,其與詩中“理語”的常用概念如“物理”“議論”“性理”等不在同一層面,不應(yīng)納入“理語”的范圍;其三,未能將船山的詩理觀置于歷時性的傳統(tǒng)語境之中,因此對其理論淵源多有忽視。鑒于此,本文在參習前輩學(xué)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力求對船山“詩理”觀的內(nèi)生成語境及其分類形跡作深入辨析。
“理”之本義為“治玉”“剖析”,即依循玉本身的天然紋理而治之,這種有序性、條理性,是“理”之最原初內(nèi)涵。進入到思想領(lǐng)域,“理”的形態(tài)逐漸多樣,其重要性也在不斷提升,從魏晉玄學(xué)開始,“理”的本體地位逐漸得到確立,到宋代,“性理”已經(jīng)成為最高、最核心的哲學(xué)范疇。與思想領(lǐng)域中的活躍期相一致,詩中之“理”主要與晉、宋兩個時期關(guān)系密切,并形成了相應(yīng)的詩歌類型——玄言詩與言理詩。玄言詩頗遭后人詬病,南朝以后其風漸息,影響十分有限。宋人以“性理”為核心的言理詩則影響極廣,形成一種有別于“緣情詩”的新的詩歌范式。宋人寫詩論詩,重書、重知識、重議論、重文字、重才學(xué)、重典故、重詩法,而這些傾向的背后,無一例外都是“理”在起著支撐作用。
“以理入詩”在風靡兩宋的同時,也在南宋逐漸催生出比較小眾的“反詩理”潮流。其中以嚴羽最具影響力,他將宋詩分為“重書”與“重理”兩個傾向,前者對應(yīng)“江西詩派”,后者對應(yīng)道學(xué)家詩,但實際上這兩種傾向只是“理”的不同表現(xiàn)而已。江西詩派所重之“理”更接近“物理”的層面,道學(xué)家們的詩則更接近“性理”。嚴羽著重批判的主要是江西詩派一脈,對于“性理”之詩則似乎有意回避。這種批判的不充分性,是嚴羽在反思宋詩主理傾向時的一個明顯特征。另一方面,嚴羽也并非完全排斥詩理,在批判宋詩“理語”之外,他也給出了自己的方略:“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嚴羽 525)。在嚴羽看來,詞、理、意興,是詩歌的三大要素,詩并非不能說“理”,只是在說“理”之時,應(yīng)當與“意興”相融合,甚至于泯然無跡,這已經(jīng)開啟了“以情化理”的路向。
元人對宋詩主理傾向的不滿已較普遍,表述上也更加鮮明,如戴良提出:“唐詩主性情,故于風雅為猶近;宋詩主議論,故其去風雅遠矣”(戴良 325)。崇“性情”而斥“議論”,可以說是元代詩學(xué)的一個突出特征。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元人對于宋人的“以學(xué)問為詩”也較為排斥,歐陽玄云:“詩得于性情者為上,得之于學(xué)問者次之”(歐陽玄84)。在此“情”“理”對立的格局中,元人毫不遲疑地站在了“情”的一方。
明人深受嚴羽詩學(xué)影響,同時延續(xù)了元代詩學(xué)的主情路向,最終確定了崇情斥理、宗唐黜宋的整體傾向。李東陽、李夢陽、楊慎、陸深、王世貞、許學(xué)夷等對此均有相關(guān)論述,其中以李夢陽的反思最為深入,在《缶音序》中他提出,詩歌當“比興錯雜”“流動情思”,“宋人主理,作理語”不可學(xué),“詩何嘗無理,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為邪”(《明詩話全編》第二冊 1981)。這就從詩文之辨的角度點明了“詩主情”而“文主理”的文體傾向,同時也說明“詩”中之理是可以存在的,只是不能專作。郝敬對“詩理”存在的合理性作了進一步思考,他認為,“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的說法有待商榷,“理”作為天下之至則,無處不在,詩亦不免,只不過詩之“理”是一種特殊的“理”而已。郝敬所言之“詩理”,更多地指向一種規(guī)則式的節(jié)制性,與“以性約情”的內(nèi)涵接近。以這種“詩理”觀為基礎(chǔ),郝敬對于明代的“反詩理”潮流極為警惕,在他看來,“以議論為詩”自然于“詩情”有所不合,但一味地反對議論、反對義理,則容易讓情感流向泛濫。明代還有“性氣詩”,其代表人物是陳白沙(陳獻章),他提出:“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不可作議論說去,離了詩之本體,便是宋頭巾也”(《明儒學(xué)案》90)。顯然在陳白沙的理解中,詩當以情為主,不應(yīng)以理為主,以理為主便入宋詩窠臼。
概言之,明人明確反對“主理”之詩,但并不反對詩中之“理”的存在,一些明代詩論家看到了詩理對詩情的規(guī)范作用。在以“情”為詩之主導(dǎo)的前提下,詩也可以言“理”,也就是白沙所說的“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這一方案的提出,對船山的詩理觀有不小的影響。
就船山而言,他一方面身處明代“主情”詩學(xué)的大傳統(tǒng)中,另一方面其理學(xué)造詣也令他對宋明“性理詩”“性氣詩”頗多理解之同情,正是在這樣的雙重傳統(tǒng)中,船山建立起了自己的詩理觀念。在此過程中,宋人的“物理”說、嚴羽的“詞理意興”說、元明以來的“崇情斥理”說、郝敬的“詩家之理”說、陳白沙的“以情統(tǒng)理”說,都在或多或少地影響著船山對“詩理”的理解與重識。這些歷時的線索與觀點,交織成為船山詩理觀形成的“內(nèi)語境”。
船山對詩理的反思體現(xiàn)出一種分類思維,就“議論”而言,他的批評主要分為三個方面。第一,“以議論為詩”,必然要以邏輯思維取勝,情感則退居其次,甚至于泯然無跡,這與船山的“主情”詩學(xué)從根本上是沖突的。如其所云:
詩固不以奇理為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議論而無歌詠,則胡不廢詩而著論辨也?(《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787)
船山在這里不僅將矛頭指向宋人,同時也兼涉了唐人,這一評析是準確的。實際上,自盛唐之后,已多有議論之詩出現(xiàn),如葉燮就曾指出“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議論尤多”(《清詩話》602),船山亦嘗言:“杜陵敗筆有‘李瑱死歧陽,來瑱賜自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種詩,為宋人謾罵之祖,定是風雅一厄”(《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958)。不僅僅是杜甫,此種直發(fā)議論的詩歌在中唐以后亦不少見,如白居易的諷喻詩,韓愈的“以文為詩”,杜牧的詠史詩等,多有議論的成分。但總體而言,唐人之議論詩尚能講求情致,至宋人,在“議論”興盛之余,“詩情”則逐漸消退不顯。
船山對“議論”還提出了一個明確的界定,即“于理求奇”。所謂“奇”,就是作翻案文章,發(fā)新異之論:
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趨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遂亡。如以意,則直須贊《易》陳《書》,無待詩也?!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有入微翻新,人所不到之意哉?(《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1576—77)
在船山看來,一味追求“入微翻新”的邏輯理路只能是文的特征而非詩的特征,“詩”是抒情的,“文”才是議論的。在此一視角下,船山提出“有議論而無歌詠”“有議論而無風雅”(《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1281)的論斷,突出的正是對議論詩之情感缺失的批判。
船山嘗云:“議論入詩,自成背戾。蓋詩立風旨,以生議論,故說詩者于興、觀、群、怨而皆可。若先為之論,則言未窮而意已先竭。在我已竭,而欲以生人之心,必不任矣。以鼓擊鼓鼓不鳴,以桴擊桴,亦槁木之音而已”(《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702)。在議論詩中,不僅情感表達退居其次,其動人功能亦已喪失,過于縝密的思路沉重地壓抑著情感的滋生。在作者,是“意已先竭”,對讀者,則是“難以生人之心”。這樣的無情之詩,無異于“以鼓擊鼓”“以桴擊桴”——“風旨”既失,詩之“興觀群怨”自然再無存在的可能,這應(yīng)是船山對“議論詩”之本質(zhì)的根本判斷。
第二,“議論詩”在闡述其觀點的同時,容易流于謾罵,躁競之氣極盛,這與船山一直追求的“平和溫婉”詩風背道而馳。船山曰:
竟陵狂率,亦不自料遽移風化[……]其根柢極卑劣處,在哼著題目討滋味發(fā)議論。(《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1453)
啟、禎諸公欲挽萬歷俗靡之習,而競躁之心勝,其落筆皆如椎擊,刻畫愈極,得理愈淺。(《船山全書》第十五冊 860)
此三則詩論皆針對明詩而發(fā)。在船山看來,竟陵派不僅“發(fā)議論”,且流露出“狂率”的一面;何景明之詩亦不免“沖喉直撞”;天啟、崇禎年間的詩人則“落筆皆如椎擊”。明詩之所以呈現(xiàn)出如此面貌,與其時代風氣脫不開干系,船山常形容其為“躁戾”“忿戾之氣”“競氣躁情”“躁競”“氣矜”等。趙園曾對此作評論:“我注意到了王夫之對于士的‘躁競’、‘氣矜’、‘氣激’的反復(fù)批評。以‘戾氣’概括明代尤其明末的時代氛圍,有它異常的準確性。而‘躁競’等等,則是士處此時代的普遍姿態(tài),又參與構(gòu)成著‘時代氛圍’”(趙園 4)。正是在這種“躁戾”的時代風氣中,明人難免在詩歌中流露出偏激的議論之辭。但另一方面,明詩中的這種“狂率”“訟理”之病,又有著很深的歷史傳統(tǒng),船山依然將此源頭歸于唐人:
唐宋人一說理,眉間早有三斗醋氣。(《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725)
杜陵敗筆有“李瑱死歧陽,來瑱賜自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種詩,為宋人謾罵之祖,定是風雅一厄。道廣難周,無寧自愛。(《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958)
長慶人徒用謾罵,不但詩教無存,且使生當大中后,直不敢作一字。元、白輩豈敢以筆鋒試頸血者?使古今無此體制,詩非佞府,則畏途矣!安得君盡武王、相盡周公,可以歌“以暴易暴”邪?(《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976)
船山認為,中唐詩已開“謾罵”之端,所謂“三斗醋氣”即指一種攻訐不滿之氣,以杜甫、白居易等為代表。杜甫、白居易之詩,往往是針對現(xiàn)實不公的境況而發(fā),因此極易走向“謾罵”。在船山那里,“議論”已然是詩之旁軌末流,再由“議論”而流于“謾罵”,則詩歌愈為低下。船山嘗言:“以詆訐為直,以歌謠諷刺為文章之樂事,言出而遞相流傳,盎斯民之忿懟以詛咒其君父,于是乎乖戾之氣充塞乎兩間,以干天和而獎叛逆,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倫攸斁,橫尸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船山全書》第十冊 1048)。從這一溫厚平和的立場出發(fā),船山對此類以凌厲諷刺為主的議論詩自然極力排斥,即所謂“為囂,為凌,為荏苒,為脫絕,皆失理者也”(《船山全書》第十四冊666)。
第三,因“議論詩”主要調(diào)用邏輯思維,所以易造成頭緒繁多之病,而船山之“主情”詩學(xué),是建立在“一情一意”的基礎(chǔ)上的,由此,議論詩的頭緒紛繁又與抒情詩的一意回旋形成了明顯的沖突。船山曾提出:“古人之約以意,不約以辭,如一心之使百?。缓笕藬吭~攢意,如百人而牧一羊。治亂之音,于此判矣”(《船山全書》第十四冊495—96)?!扒橐狻钡暮喖s,是詩之所以能達情、動人的關(guān)鍵所在,若議論行于詩中,這一簡約性就被破壞掉了:
分節(jié)目,起議論,亦幾為唐人開先。而意無預(yù)設(shè),因所至以成文,則興會猶為有權(quán)。唐人之能此者,杜陵《渼陂》一種,不能多得也。節(jié)目逾顯,議論逾多,則凌雜靡薄,益不足觀矣。(《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715)
所謂“分節(jié)目”,即預(yù)設(shè)觀念層次,然而層次越多則頭緒越繁,也就是船山所說的“節(jié)目逾顯,議論逾多”,這必然會造成詩歌結(jié)構(gòu)的“凌雜”。在分析胡翰《擬古》詩時,船山專就此“議論逾多”現(xiàn)象可能造成的“凌雜”之病作了具體的說明,詩曰:
昔聞昆山禾,結(jié)實大如黍。一食能療饑,再餐可輕舉。大和溢肌發(fā),含真逐仙侶。左眄東華君,右招西王母。蒼箓手共開,全冊笑相侶。后皇降嘉種,寧遣同宿莽。杲杲晨出日,祁祁載陰雨。煦彼非一朝,長此千萬古。
船山評曰:
唐、宋人于“寧遣同宿莽”之下,必奈忍不住,將下半截道理衍說,則有議論而無風雅。(《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1281)
胡翰此詩為游仙詩,表面上似乎主要表現(xiàn)對仙境與長生的渴望,潛在中則暗含對離亂之現(xiàn)實的憂嘆。由“昔聞昆山禾”以下,直至“全冊笑相侶”,均為游仙描繪之句,至“寧遣”二字則似忽起議論之意,但點到即止,不作議論性的展開,以下仍然作景象鋪衍。船山認為,若是唐宋人至“寧遣”一句,必然會在此大發(fā)議論,如此則枝節(jié)橫生,旁出詩外,破壞本詩中一以貫之的純凈詩意。這種旁溢而出的“衍說”“議論”,正是船山所說的“凌雜靡薄”之病的絕妙寫照。
船山對詩之“議論”的批判,基本就從以上三方面展開,“議論”之詩中所暗含的“邏輯思維”“詆訐”“凌雜”特征,分別違反了船山理想詩歌的“主情”“平和”“純凈”特性,因此為船山所不喜。
船山對詩中之“物理”與“性理”的態(tài)度相對復(fù)雜,他并不否認詩之“物理”與“性理”之存在的必要性,但對其形態(tài)多有不滿。從根本上說,船山是試圖將“物理”與“性理”融合到他的“主情”詩學(xué)當中去,如其所言:“有無理之情,無無情之理也”(《船山全書》第三冊 323)。
所謂“物理”,實際上就是指天地萬物之“理”,是一種客觀而深入的萬物規(guī)律。船山對此多有論及:
船山特意在“物態(tài)”與“物理”的對比中,突出了“物理”的重要性。顯然在他看來,詩歌中“物態(tài)”的呈現(xiàn)固然重要,但唯有深入到更為本質(zhì)的“物理”層面,才能將所言所繪之物更為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在此則評論中,蘇軾所言“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當‘沃若’”,主要是針對“?!敝螒B(tài)而發(fā)的;船山對“桃之夭夭”的分析,則從桃樹本身的生長特性去觀察,深入其“理”,自然能了解其“態(tài)”。但船山重視“物理”,絕非止步于“物理”,他所關(guān)注的是由“物理”所連結(jié)的情意內(nèi)涵。正如他對“桃之夭夭”的分析,表面上是純客觀的植物屬性分析,但內(nèi)在之中仍然緊扣本詩新婚喜慶的氛圍呈現(xiàn),“物理”的辨析,只是使得詩中情致更為生動了而已。
事實上,船山言“物理”,從來都是將其置于“詩情”視域之下: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chuàng)調(diào)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船山全書》第十五冊 836)
《小雅·鶴鳴》一詩全用比體寫成,以物喻來暗示出所要表達的意思,船山贊其為“不道破一句”。對于此詩,船山并未著意于其喻指的對象,而是更看重這一“理隨物顯”的思維過程。在他看來,“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惟人為能:人在領(lǐng)悟“物理”的基礎(chǔ)上,可以將其化用到自己的情感表達之中,這才是關(guān)鍵所在?!苞Q鳴”悠長、“魚潛”無定,乃自然之“物理”,但用于詩中卻絕非言此“物理”而已,而是有其相對應(yīng)的情感觀照。
船山多次論及“詩情”與“物理”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鮮明的“以情統(tǒng)理”特征:
看他起處,于己心物理上承授,翻翩而入,何等天然。(《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1386)
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皡浅|南坼,乾坤日夜浮?!闭ёx之若雄豪,然而適與“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浹。(《船山全書》第十五冊814)
第一則為文徵明《四月》評語。此詩描寫春景,“起處于己心物理上承授”,意即本詩前兩句“春雨綠陰肥,雨晴春亦歸”本質(zhì)上是說理的:春雨降下,草木自然滋潤鮮亮,雨后翠意則又宣告了春之歸來。但以這種出于“己心”的“體驗”式的方式說出來,則“物之理”詩意盎然。此處的“物理”之所以會達到如此效果,是由于“物理”出于“詩情”的緣故。第二則更為明確地突顯出了“詩情”與“物理”的交融狀態(tài),在船山看來,優(yōu)秀的詩歌,其“物理”往往是能與“詩情”渾成合一的。比如杜甫《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聯(lián),看似在言“物態(tài)”,實際也是在言“天地布局”之“理”。此“理”的展示,格局雄渾,暗含出一種蓬勃之氣,是頗近于“樂情”的,但在其下“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一聯(lián)的觀照下,卻又瞬間融入到一種“漂泊無成”“舉目無親”的孤凄情緒中,這一天地之“理”由此又自然而然地流于“哀情”之中。船山云“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正是要突出“物理”與“詩情”在交融形態(tài)上的可變與多樣。
對于“詩情”與“物理”的關(guān)系,船山還有一個更為清晰的論斷——“內(nèi)極才情,外周物理”(《船山全書》第十五冊 843)。這可以說是船山之“物理觀”的經(jīng)典概括:第一,“外周物理”的提出,透露出船山對“物理”的肯定態(tài)度,專以“周”來形容探討“物理”的過程,則體現(xiàn)出嚴謹?shù)睦韺W(xué)家素養(yǎng)。第二,將“內(nèi)極才情”與“外周物理”并提,在某種程度上突顯出對詩情與物理之“交融性”的重視,這與“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的內(nèi)涵相一致。第三,惟“內(nèi)極才情”,方能“外周物理”,這一前后次序的安排,又明顯突出了“詩情”對“物理”的統(tǒng)攝作用,這與“理隨物顯,唯人所感”,以及“于己心物理上承授”等一類提法,于內(nèi)在之中是相通的。
與靜觀萬物的“物理詩”不同,詩歌中還涵括一種與存在、性命等終極問題相關(guān)的哲理詩,即“玄理詩”與“性理詩”。玄理詩之根源為老莊之學(xué),其內(nèi)容極易走向抽象。劉勰評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劉勰675),明確指出了魏晉玄言詩以注疏、闡發(fā)老莊玄理為主的寫作理路。鐘嶸對玄言詩抨擊更甚,評其為“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鐘嶸 28)。劉勰與鐘嶸對玄言詩的這一評論,被人們廣泛接受,已然成為一種共識,船山亦在詩評中提出:
詩入理語,惟西晉人為劇。理亦非能為西晉人累,彼自累耳。(《船山全書》第十四冊588)
西晉人的“玄理詩”是“自累”的?!白岳邸保褪钦f晉人作詩常自己束縛自己,陷入到一味的“玄談”之中。更進一步,船山還從情感觀照的視角,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玄理詩”的根本癥結(jié)所在:
詩源情,理源性。斯二者豈分轅反駕者哉?不因自得,則花鳥禽魚累情尤甚,不徒理也。取之廣遠,會之清至,出之修潔,理顧不在花鳥禽魚上邪?平原茲制,詎可云有注疏帖括氣哉?(《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588)
詩歌并非不能言“理”,只是不能一味鉆入“理”中,而是應(yīng)以“自得”之情作為“理”之主導(dǎo),否則詩歌就只能是劉勰所說的“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船山所說的“注疏帖括”而已。所以能否“自得”,能否將“玄理”化入到自身情感之中,是玄理詩克服其弊的關(guān)鍵所在。正是從這一立場出發(fā),船山對頗能“以情統(tǒng)理”的陸機《短歌行》給予了極高的贊譽:
回翔不迫,優(yōu)余不儉,于以涵泳志氣,亦可為功。承西晉之波流,多為理語,然終不似荀勖、孫楚之滿頰塾師氣也。
陸機此詩“承西晉之波流,多為理語”,但之所以又能超出玄言詩之上,關(guān)鍵就在于它的“涵泳志氣”“回翔不迫,優(yōu)余不儉”。這一類評語所描述的實際上都是“詩情”的狀態(tài)。在這一“悲而不傷”“優(yōu)游不迫”的詩情統(tǒng)攝下,人的存在之“理”自然寓于其中。不過總體而言,在魏晉時期以“玄理”入詩的詩作當中,陸機這樣的作品是比較罕見的。這種“化理入情”的言理方式,更多是在宋明“性理詩”那里得到了體現(xiàn)。
所謂“性理詩”,主要指宋明理學(xué)家們以理學(xué)之語入詩的詩。這里的理學(xué)之語主要涵括“天命之理”“心性之和”“名教之樂”以及“風雅之趣”等等。船山對“性理詩”的源與流作過清晰的論述:
《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陳正字、張曲江始倡《感遇》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風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樂者,風雅源流,于斯不昧矣。朱子和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后唯陳白沙為能以風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脫鉤而游杜蘅之沚。王伯安厲聲吆喝“個個人心有仲尼”,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語,驕橫鹵莽,以鳴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說,志荒而氣因之躁,陋矣哉!(《船山全書》第十五冊 839)
船山以為,以“理語”入詩始于《大雅》。這里的“理語”,主要是由“周公道得”,如追述天命之理的“于昭于天”之類,實際上就是“性理之語”。唐代陳子昂、張九齡的《感遇詩》承繼此風,談宇宙之理,抒人生況味。其后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作《齋居感興》二十首,以和陳子昂《感遇》之作,其序言曰:“余讀陳子昂《感遇詩》,愛其詞旨幽邃,音節(jié)豪宕,非當世詞人所及。[……]然亦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仙佛之間以為高也。齋居無事,偶書所見,得二十篇。雖不能探索微眇,追跡前言,然皆切于日用之實,故言亦近而易知”(《朱熹集》第一冊 177)。事實上,以朱熹所作的《齋居感興》詩為代表,宋人的“性理詩”已開始由天命、宇宙、人生之理轉(zhuǎn)變到了心性倫理上去了,明代的陳白沙所延續(xù)的依然是朱熹的路子。王陽明而下,性理之學(xué)日益“驕橫鹵莽”,“性理詩”也走向沒落。至此,船山對“性理詩”的脈絡(luò)已基本理清。在這一夾敘夾議的過程中,船山也顯露出他對“性理詩”一以貫之的觀點,即“化理入情”。
船山十分看重詩歌中“性理”之外的情感元素,對于《大雅》中的“理語”,他就曾專門提出:
詩雖一技,然必須大有原本,如周公作詩云:“于昭于天。”正是他胸中尋常茶飯耳,何曾尋一道理如此說。(《船山全書》第十四冊1169)
“于昭于天”雖是言“天命之理”,但并非抽象之理,而是周公“胸中尋常茶飯”,是真實性情的流露。周公所言之“理語”之所以“極精微”,就是因為此“理”是從其性情當中來。與此相類,船山對陳子昂、張九齡之《感遇詩》中的宇宙人生之“理”頗為看好,也是因為其中不乏詩情的滲入,是可以“駘蕩人性情”的。朱熹、陳白沙的詩作為宋明“性理詩”的代表,船山亦給出了很高的評價,其關(guān)鍵原因即在于其中所蘊含的“自得之情”。船山對詩之“性理”的這一認識,與陳白沙“作詩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來”的見解是相通的。與此相對應(yīng),王陽明的詩則因在表現(xiàn)“性理”時充滿直白說教的成分,無半點“自得之情”的引入,為船山所厭惡。船山曰,詩“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耳”(《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687),正是針對此一類詩所作的批判。
緣于與白沙“性理”詩學(xué)的共鳴,船山不僅在詩論中對其不吝贊語,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也多愿延續(xù)白沙一脈。船山《六十自定稿·序》云:
此十年中,別有《柳岸吟》,欲遇一峰、白沙、定山于流連駘宕中。學(xué)詩幾四十年,自應(yīng)舍旃,以求適于柳風桐月,則與馬班顏謝,了不相應(yīng),固其所已。彼體自張子壽《感遇》開之先,朱文公遂大振金玉。竊謂使彭澤能早知此,當不僅為彭澤矣。阮步兵仿佛此意,而自然別為酒人。故和阮和陶各如其量,止于阮陶之邊際,不能欺也。(《船山全書》第十五冊 331—32)
船山之《柳岸吟》,是一部專門與宋明理學(xué)家唱和的集子,其唱和對象包括邵雍、程顥、楊時、陳白沙、莊昶、羅倫,其中以與白沙唱和的詩為最多,如《和白沙中秋》《和白沙八首》《和白沙桃花》《和白沙懷古》等等。在長期的亡國之悲后,船山亦想讓自己“求適于柳風桐月”,努力在詩歌世界中回歸到一種平常態(tài),此種心態(tài)顯然無法與司馬相如、班固、顏延之、謝靈運的富贍精美詩風相對應(yīng),而是更契合于一種平淡詩風。作為有深厚理學(xué)根底的學(xué)者,船山更傾向于一種情致悠遠的詩歌形態(tài),但其擬阮和陶之詩并不理想。此段論述中重新加以強調(diào)的“張九齡《感遇詩》——朱熹《齋居感興》——白沙詩”這一“性理詩”線索,則成為船山最終尋找到的具有擬和意義的詩歌典范。
在《柳岸吟》當中,船山秉持“化理入情”的原則,將天地之理、儒門之樂以極具詩情畫意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他學(xué)白沙之詩,主要是取其“涵養(yǎng)粹完,脫落清灑”之詩,而不學(xué)白沙之“借詩講學(xué)”(錢謙益 265)之詩。前者理從情出,后者則顯理弄學(xué)??梢姶皆诳隙ò咨场靶岳碓姟钡耐瑫r,對其道學(xué)氣亦多有糾正。所以,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船山都更為純粹地、一以貫之地貫徹了“以情統(tǒng)理”的詩理觀念。
綜合來看,“化理入情”“以情統(tǒng)理”的思路,全面地體現(xiàn)在了船山的詩評詩論當中,船山嘗言:
詩云“角弓其觩”,“旨酒斯柔”。弓宜觩也,酒宜柔也。詩之為理,與酒同德,而不與弓同用。 (《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576)
所謂“觩”,即彎曲之意,弓彎曲方能發(fā)力,可引申為力度;所謂“柔”,即溫和之意,酒溫和方宜入口,可引申為溫婉有致。在船山看來,詩歌在表現(xiàn)“理”的時候,應(yīng)該像“酒”那樣溫婉平和,而不應(yīng)像“弓”那樣直接粗暴。申而言之,詩之言“理”貴在“化理入情”,以“情理”感人,而非直接說出。透過這一喻說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在船山視域中,詩歌不論是要呈現(xiàn)“物之理”,還是要呈現(xiàn)“性之理”,“詩情”的“在場”與“統(tǒng)攝”都是一個最為基本的前提條件。唯有將“詩理”內(nèi)置于“詩情”基礎(chǔ)上發(fā)出,“以理為詩”才是可以實現(xiàn)的。
注釋[Notes]
①參見拙文“王夫之詩情論辨正”,《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4(2017):62——71。
②對于文化語境,我們有一個基本的觀點,即認為語境有“外語境”與“內(nèi)語境”之分:所謂外語境,主要強調(diào)一種共時性因素的關(guān)聯(lián)與互滲。在外語境的視野下,研究對象或研究主體都處于一個橫向式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他們所處的時代風貌、政治環(huán)境、社會狀況、文化導(dǎo)向都會產(chǎn)生綜合性影響。所謂內(nèi)語境,則主要指一種歷時性的承傳式的內(nèi)在影響,大致可以理解為一種傳統(tǒng),包括思想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文學(xué)傳統(tǒng)等。(楊寧寧:“合外內(nèi)之‘境’:文化詩學(xué)之語境化研究再議”,《福建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2015):76——83。)
③蘇軾此段評語出自《東坡志林》卷十:“詩有寫物之功:‘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它木殆不可以當此?!?/p>
④詩為:“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揚。蘋以春暉,蘭以秋芳。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堂。樂以會興,悲以別章。豈曰無感,憂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詠,長夜無荒?!?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陸機《短歌行》評語,《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517頁。)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戴良:《戴良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
[ Dai, Liang.Works of Dai Liang.Changchun: Jili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Press, 2009.]
丁福保:《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Ding, Fubao.Poetry Commentaries in the Qing Dynasty.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2.]
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Huang, Zongxi.Confucians in the Ming Dynasty.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8.]
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
[Liu, Xie.Annotated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Ed.Fan Wenla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1958.]
歐陽玄:《歐陽玄集》。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
[Ouyang, Xuan.Works of Ouyang Xuan.Changsha: Yuelu Publishing House, 2010.]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Qian, Qianyi.The Biographies of the Ming Poets.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3.]
王夫之:《船山全書》。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
[Wang, Fuzhi.Complete Works of Chuanshan.Changsha:Yuelu Publishing House, 2011.]
吳文治編:《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
[Wu, Wenzhi, ed.Complete Poetry Commentaries in the Ming Dynasty.Nanjing:Jiangsu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97.]
嚴羽:《滄浪詩話校箋》,張健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Yan, Yu.Canlang's Remarks on Poetry with Annotations.Ed.Zhang Jian 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2012.]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Zhao, Yuan.A Study of Scholar-official Betwee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1999.]
鐘嶸:《詩品集注》(增訂本),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Zhong, Rong.Commentaries of Ranking of Poets.Ed.Cao Xu.Shanghai: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2011.]
朱熹:《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
[Zhu, Xi.Works of Zhu Xi.Chengdu: Sichuan Education Press,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