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迪

摘 要：文天祥的“集杜詩”借杜甫之詩寫自身感世憂時的家國之情，藝術(shù)手法圓融天成，如出己手，避免了集句詩流于文字游戲的通病，歷來為后人稱道。本文從文天祥“集杜詩”中的《胡笳曲（十八拍）》入手，分別從內(nèi)容方面論述《胡笳曲（十八拍）》中蔡琰、杜甫、文天祥三人異世同悲及三重鏡像中的精神契合，從形式手法方面論述文天祥“學杜”與“變杜”的話語建構(gòu)，從而探討以文天祥為代表的士大夫階級歷劫者的家國情懷與藝術(shù)自覺。

關(guān)鍵詞：文天祥；集杜詩；“詩史”傳統(tǒng)；家國情懷

一、前言

“集句詩者，雜集古句以成詩也?！弊晕鲿x傅咸集詩經(jīng)成詩以來，集句詩始終憑“以文為戲”的姿態(tài)存于詩壇，有不登大雅之嫌。兩宋三百年間，集句詩創(chuàng)作蔚為大觀，荊公承傳新變①，文山臻于至善。文山于燕京獄中，成集杜詩二百余首，字字血淚，一改集句詩游戲消遣之風，其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不容忽視。文天祥的集杜詩，五言有《集杜詩》，七言有《胡笳曲》。前者借少陵之詩寫山河破碎、身世飄零之事，后者假文姬之口抒悲憤無奈、感世憂時之懷。前者以敘事記人為主，是宋末詩史；后者以寫景抒情為主，為士人心史?！啊都旁姟范际俏逖运木?，篇幅短小，《胡笳曲》多數(shù)是七言，少則八句，多達十四句，篇幅較長?！毕啾扔凇都旁姟范?，《胡笳曲》的創(chuàng)作難度更大，加之蔡琰、杜甫、文山三人相似的身世之悲、國破家亡之感，使其在情感維度上產(chǎn)生精神契合，因而，讀者可從這三重鏡像中窺見身陷囹圄卻心懷社稷的士大夫形象?！逗涨肥俏奶煜閷δ纤文┠觇F騎烽火下黎民百姓顛沛流離的真實記錄，是對異族統(tǒng)治下故國危亡的悲憤憂思，是對匡時救弊、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精神的深刻注釋。

本文從文天祥集杜詩中的《胡笳曲（十八拍）》入手，分別從內(nèi)容方面論述《胡笳曲（十八拍）》中蔡琰、杜甫、文天祥三人異世同悲及三重鏡像中的精神契合，從形式手法方面論述文天祥“學杜”與“變杜”的話語建構(gòu)，從而探討以文天祥為代表的士大夫階級歷劫者的家國情懷與藝術(shù)自覺。

二、三重鏡像中的精神契合

在歷史的輪回中，某些境遇竟有驚人的相似性。蔡琰、杜甫、文天祥三人時隔五百余年，因其國難家恨，此三者生活的時代和身世經(jīng)歷極其相似，不免讓被囚于燕京獄中的文天祥產(chǎn)生異世同悲之感。文山假文姬之口、借少陵之詩，抒發(fā)自身之悲憤，遂有《集杜詩》《胡笳曲（十八拍）》。

相似的身世境遇構(gòu)成《胡笳曲》中蔡琰、杜甫、文天祥三人經(jīng)歷的疊合，為三重鏡像的疊合。在時間維度上，蔡琰處于東漢末年胡漢戰(zhàn)亂之際，杜甫處于安史叛亂之后，而文天祥則處于南宋覆滅之際?？臻g維度上，《胡笳曲》作于燕京獄中。不妨以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觀之，置三者不同的時空境遇于詩中，一詩同現(xiàn)三人之境遇，形成三重鏡像，又同時出現(xiàn)在真實時空的胡大都獄中，從而呈現(xiàn)出疊合?，F(xiàn)實的空間——“污下而幽暗”的八尺土室之內(nèi)，“蒸漚歷瀾”，“乍晴暴熱”。三重鏡像——東漢名存實亡，文姬被虜至胡地，眼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安史叛亂，胡兵亂京，老杜四處奔波，眼見“國破山河在”，“感時濺淚”、“恨別驚心”；蒙元鐵騎南下，南宋王朝覆滅，文天祥被囚于胡大都，“零丁洋里嘆零丁”。《胡笳曲》將東漢末、天寶后、南宋末廣闊的時空連接在了一起，因而，《胡笳曲》不僅僅是文天祥借蔡文姬的不幸和悲憤來抒發(fā)己懷，更是士大夫階層在社稷傾覆、民族劫難之際的內(nèi)心寫照。

文天祥在《集杜詩·自序》中說：“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之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數(shù)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性情同哉？”可見“性情同”乃集杜詩創(chuàng)作之根源，其精神契合于憂國之思背后呈現(xiàn)的民族氣節(jié)。

文天祥的《胡笳曲》“刻意保留了蔡琰《胡笳十八拍》的敘事性”，其中依稀可見與蔡詩相似的內(nèi)容和情節(jié)。一至六拍抒寫遭亂被擄的悲憤，七至十二拍敘寫居胡思鄉(xiāng)的悲思，十三至十八拍傾訴棄胡歸漢的別子之痛。文天祥在《胡笳曲》中完成對蔡琰遭遇的文學想象，并塑造出感同身受的歷劫者形象?！敖L蕭蕭云拂地，笛聲憤怒哀中流。”（第二拍），“山木慘慘天欲雨，前有毒蛇后猛虎。”（第四拍），“南極一星朝北斗，每依南斗望京華?！保ǖ诰排模?，“自斷此生休問天，看射猛虎終殘年?！保ǖ谑模谶@些詩句中依稀可想見：大漠風塵日色昏，班馬蕭蕭，胡笳錚錚；金戈鐵馬，刀光劍影。抒情主人公去國離鄉(xiāng)，故國難還，國仇家恨雖在，報國無門，終老此殘生。讀《胡笳曲》，一種黃沙漫天的歷史滄桑感撲面而來，在文天祥淚灑囚室的背后，是歷代士大夫階層在民族危亡之際所顯現(xiàn)的愛國主義的赤子之心，這也是蔡詩、杜詩能跨越時空，在《胡笳曲》中引起經(jīng)久不息的精神共鳴的原因。

三、“學杜”與“變杜”的話語建構(gòu)

“憂國杜少陵，感興陳子昂”。二人共通的家國抱負，使文天祥對杜甫推崇備至。尤當南宋覆滅于蒙元后，文天祥對杜甫的異代知音之感愈深，其在燕京獄中作《讀杜詩》：“平生蹤跡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耳想杜鵑心事苦，眼看胡馬淚痕多！”“杜甫身經(jīng)離亂，憂國傷時，悲憤乎中，發(fā)之于詩，使文天祥很自然地在思想情感上引起共鳴?！庇谑牵奶煜樵凇逗涨分型瓿伞皩W杜”與“變杜”的話語建構(gòu)，以杜詩抒己情，即后來李贄所謂的“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因此，《胡笳曲》中看似句句出自杜詩，其實又非全是杜詩?！皩W杜”即學杜之寫作風格與創(chuàng)作精神，“變杜”則是加詩序、改動字句、改變杜詩原意，從而達到一種似曾相識的“陌生化”效果，是對杜詩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

其一，“學杜”即繼承杜詩“詩史”的筆法和沉郁頓挫的風格。如“黃河北岸海西軍，翻身向天仰射云。胡馬長鳴不知數(shù)，衣冠南渡多崩奔。山木慘慘天欲雨，前有毒蛇后猛虎?！保ǖ谒呐末w?！包S河”句、“胡馬”句，皆出自因吐蕃入寇而作的《黃河二首》。

其二，“翻身”句，源于安史之亂時所作《哀江頭》；“衣冠”句，諷刺吐蕃入侵時代宗和士庶避亂南奔，出自《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山木”句、“前有”句，均出自避戰(zhàn)亂而流落異地時所作的《發(fā)閬中》。文天祥多引杜甫安史之亂后所作詩句，以記錄南宋末年異族入侵下，百姓流離失所的社會現(xiàn)實。從沉郁頓挫的詩風中亦可見其獨木難支、難扶大廈之將傾的悲壯之感。

“變杜”則體現(xiàn)為加詩序、改動字句或調(diào)整詩句排列。杜甫的詩歌基本無詩序，《胡笳曲》則有小序，用以說明作詩的緣由和意圖。這是文天祥對集句詩的創(chuàng)新之舉，從而體現(xiàn)其“變杜”的特點。為使詞意相屬，他還在《胡笳曲》中改動杜詩的個別字句，或是不改杜詩，而是調(diào)整詩句的前后排列，從而改變詩意。前者情況如：“胡馬長鳴不知數(shù)”（第四拍，出自杜甫《黃河二首》之一），杜詩為“鐵馬長鳴不知數(shù)”，文天祥為切合蔡詩，突出異族入侵的史實，有意把“鐵馬”改為“胡馬”。又如：“欲問長安無使來”（第四拍，源自《所思》），原文為“欲問平安無使來”，在文天祥心中，社稷安危高于一切，他無法顧及親人的安危，遂把“平安”改為“長安”。后者情況如：“可惜春光不相見”（第九拍，出自《春日戲題郝使君兄》），本是杜甫用來調(diào)侃郝使君的，文天祥將其與前一句“漢主山河錦繡中”連用，從而抒發(fā)哀嘆山河淪落的悲痛之情。

在“學杜”與“變杜”的話語建構(gòu)中，文天祥的集杜詩體現(xiàn)了強烈的“愛國”意識形態(tài)，藝術(shù)地呈現(xiàn)出一種空前的、社會功用意義上的超負荷狀態(tài)。此外，深廣而龐雜的社會語境——異代外族入侵，是理解和闡釋其藝術(shù)成就的充分必要條件。一旦脫離文天祥所處的時空來談論其集杜詩，則不免會顯得語言孱弱、藝術(shù)表達粗糙了。

四、結(jié)語

文天祥無疑是一位時代的歷劫者。強敵入侵與亡國滅種的威脅、儒家傳統(tǒng)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情結(jié)、“天降大任”的歷史偶然性，讓他背負著于國、于家、于己都無法推卸的責任。在某種意義上，文天祥無疑是宋元交替之際受難的耶穌——背負著長滿荊棘的十字架，追思歷史與現(xiàn)實的劫難，從而生出入骨三分的絕望。并于這種絕望中，與杜甫產(chǎn)生強烈的精神共鳴，從而完成自我靈魂的救贖。

《胡笳曲》呈現(xiàn)兩個基本主題：愛國主義、民族主義以及士大夫（即知識分子）形象、命運與抉擇。以文天祥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歷劫者，抱有對家國癡心不改的責任與使命。而對“愛國”話語的建構(gòu)，與其說是文化英雄主義的一次高昂，不如說它是一次回歸——對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無畏精神的回歸。在現(xiàn)實的劫難中，以文天祥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歷劫者，寓意于文，道出人生滄桑、國事家事的變遷，既寫出異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與選擇，也表達其對歷史、文化的理解與叩問，表現(xiàn)愛國主義的赤子之心，從而使其悲劇命運變得壯烈而雄渾?！逗涨窔v史地、具體地探究著中華民族雖飽經(jīng)憂患，卻依然生生不已的內(nèi)在原因。

注釋

①《蔡寬夫詩話》云：“荊公晚多喜取前人詩句為集句詩，世皆言此體自公始?！彼未湓娫谇按A上承傳新變，王安石以嚴肅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集句詩，豐富了集句詩的形式和體制，促成了集句詩在元豐前后的大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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