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xué) 550025）

《紅樓夢》是一部集大成的小說，包含各種藝術(shù)形式，戲曲從頭至尾都占據(jù)相當(dāng)比重，無論喜事喪事，節(jié)日或是生辰，聽?wèi)蚩磻蚨际遣豢扇鄙俚沫h(huán)節(jié)，如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等。如第四十四回便是王熙鳳的生辰，第五十三回則是在元宵家宴上；戲目有幾十出，如《一捧雪》中的《豪宴》、《長生殿》中的《乞巧》，《邯鄲夢》的《仙緣》，《牡丹亭》中的《離魂》、《游園》、《驚夢》，《釵釧記》中的《相約·相罵》，還有出自《荊釵記》、《白蛇記》、《南柯夢》、《滿床笏》等劇目的折子戲，《紅樓夢》一書中，除了小兒女們一起吟詩作詞外，一家子相聚時最多的活動就是聽?wèi)蚩磻蛄?；《西廂記》在唯一一部在小說中被人物閱讀過的“禁書”，這樣的安排別具意義。

一、愛戀意識的催化劑

在《紅樓夢》開篇第二回，借由賈雨村之口，將人分為三類，“若大仁者，則應(yīng)運而生，大惡者，則應(yīng)劫而生。”1此為二種，“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2第三類“正邪兩賦”之人便是此類，寶玉就是這“情癡情種”。在開篇第二回，寶玉便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日常生活中便與女孩子們十分親近，用女孩洗臉?biāo)茨?，有一次湘云洗面用過的水，準(zhǔn)備倒掉的，寶玉卻說，待他洗面后再倒，通過“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我們知此并非一時一地行為，而是長久的習(xí)慣，他甚至要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5他希冀他周圍出現(xiàn)的女兒們都能與他在一起長長久久，這樣一個情種對稍靈巧的丫頭都十分歡喜，齡官在薔薇花下劃薔字，與寶玉并無交流，但這美如畫的場面引得寶玉都不覺癡了，自己淋雨而不自知。他對于大觀園內(nèi)各色的丫頭小姐都是喜愛的，他本就是“情癡情種”，這樣多情的人又如何分辨他與黛玉的愛戀之心呢，“共讀西廂”使朦朧的愛戀之情顯現(xiàn)了。

《紅樓夢》第五回中這樣描寫寶黛二人非比旁人的親密關(guān)系，“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6二人關(guān)系非比尋常，這種親密的關(guān)系剛開始不過是因為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二人常伴賈母左右，相處的時間也比其他人多，然而二人真正不同尋常的情思是源于共讀《西廂記》的啟蒙，這開啟了二人作為獨立的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懵懂愛戀。第二十四回中，寶玉見賈蕓時，開玩笑說賈蕓長大了，像是自己的兒子，賈璉一旁搭話道賈蕓比寶玉還年長四五歲，7后賈蕓說自己十八歲，可知寶玉此時即十三四歲，文中并無特別的時間跨度說明，所以第二十三回共讀西廂時寶玉至多十四歲；第二回“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8又言“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xué)生之母賈夫人一疾而終?！敝盗鶜q，之后便是賈雨村向林如海求引薦，便隨同黛玉一行人上京了，同一章中又說寶玉時值七八歲，所以第二十三回黛玉在十一至十三之間，二人皆是懵懵懂懂情竇初開之時。正是三月桃花盛開，寶玉正因春思萌動，諸事無心，茗煙便從外邊的書坊買來了古今小說、后妃外傳和一些傳奇，那日午飯后寶玉便在桃花底下讀《西廂記》，正遇著黛玉葬花，于是共賞，寶玉就對黛玉說自己就是那個“多愁多病身”，黛玉就是那個 “傾國傾城貌”。9黛玉聽到之后，十分生氣，指責(zé)寶玉弄來兩“淫詞艷曲”，還欺負她；黛玉回房途中，又聽得十二個女子演習(xí)戲文，唱的正是《牡丹亭》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后，不禁心緒動搖，再加之前看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亦是鶯鶯在暮春天氣所唱，既為著自己的身世如鶯鶯一般喪父，又為著自己對待寶玉的心，便落下淚來。盡管未能確定心事，但二人私下共讀了《西廂記》，為明確二人的愛慕之意伏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這樣描寫，“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10可見在寶玉明確黛玉為自己愛戀的女性的過程中，《西廂記》起到了催促的作用。

二、緩和釵黛關(guān)系

黛玉本是一個為情而生的角色，為還淚而來，淚盡而去。在世俗層面，她又是一個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中，倍受寵愛的女孩，加上自身的身世，不免有些驕傲敏感，缺乏安全感。對于大觀園里的姐妹，她也并非敞開心扉的相處，每每外來的親戚如史湘云、薛寶釵等，她便疑心寶玉變心，不跟她一處，《紅樓夢》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寫到寶釵來到大觀園后，因為寶釵性格好，又長得美麗，并且寶釵行為舉止大方得體，所以黛玉便抑郁不平，然而寶玉卻毫不察覺，寶黛二人雖比一般人親近，但也常常因為這份親近，反而疏遠了，在與寶釵交好前，黛玉是孤獨的，盡管有紫鵑的陪伴，林黛玉的性格變化及再次享受到母愛皆源于釵黛關(guān)系的和好。

四十二回中，寶釵詢問黛玉昨日說的行酒令，黛玉無奈之下只好承認，寶釵也與黛玉述說了一番過往并告訴黛玉，女孩們分內(nèi)之事是針線紡織，看了雜書是會移了性情的，一席話說得黛玉心下“暗伏”，從此后黛玉對寶釵多了一分真心的敬服。五歲喪母的黛玉，被接進賈府后，得老太太的疼愛，加上身體又虛弱，性格又孤傲，從未有任何人告訴她女孩該如何行事，母教于她是部分缺失的，但寶釵對她吐露的這番話，確是一定程度上得以彌補了，這樣掏心窩子的話，黛玉是幾乎聽不到的；二人關(guān)系更進一步的是在四十五回，黛玉第一次向他人吐露自己在賈府的處境，內(nèi)心的想法，便是寶釵，“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dǎo)我?！?1加之后來認了寶釵之母，在文本中第一次看到那樣孤高嘴利的黛玉也有如此撒嬌的一面，也第一次在黛玉短暫的一生中看到她享受到的真正快樂。母愛、母教的彌補，讓我們看到經(jīng)歷了“健全家庭”教育的黛玉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以前從不勸寶玉讀書的黛玉，也開始勸寶玉也應(yīng)注重仕途經(jīng)濟，以往別人到她房間里小坐，不久便嫌煩的黛玉，也能和姐妹們在自己的房間里閑話家常，總之，接受了寶釵之后的黛玉，也慢慢在學(xué)習(xí)成長。

三、《紅樓夢》與《西廂記》的重影關(guān)系

《西廂記》與《紅樓夢》有許多相似之處，一則張生與崔鶯鶯乃一見鐘情，寶玉與黛玉除去木石前盟，第三回黛玉初入寶玉是兩人均認為彼此倒不像第一次相見，“這種初見就似曾相識的感覺，奠定了他們二人朝夕與共、生死相戀的赤誠情感基礎(chǔ)，所以我們說，寶黛之間愛情的產(chǎn)生也是一見鐘情的?！?2第二，兩本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以情為重，《西廂記》中鶯鶯為了“情”拋卻禮，與張生私下相會，結(jié)下盟約；黛玉一生為報前世澆灌之恩，淚盡而逝，正因為以情為先，她對寶玉周圍出現(xiàn)的才女子，常常吃醋；第三，男主人公均是情癡情種，甚至有些犯傻，張生第一次與紅娘搭話時，便馬上自報家門，急切地表明了自己二十三歲，還沒成家，被稱為“傻角”。張生是一個勇敢追求愛情的人，甚至還表現(xiàn)出一種近似癡傻的舉動。比如，張生寫信給朋友，救了崔鶯鶯一家后，便一心以為可以和崔鶯鶯成親了，書中有一段關(guān)于他心里的精彩描寫，他一直等著紅娘來叫他，皂角也都用過了兩個，水也用了兩桶；《紅樓夢》中當(dāng)寶玉知道黛玉沒有玉時，便把玉摔了，紫鵑不過哄他說黛玉要回江南了，便癡傻起來，神智不清，丟了通靈寶玉后，騙他說娶的是林妹妹，他便開心異常。二人對情的執(zhí)著對情的癡都是一致的。

除了相似之外，《西廂記》等書在當(dāng)是被看成是淫詞艷曲，大家閨秀是絕對不能看的?！杜赏馐贰返诹兀?/p>

塞兒道：“不飲罷了，何消認真？我知公子佳音，唱一曲與我聽，我吹蕭來合，如何？”公子暗喜：有只曲兒可以調(diào)情。遂斟一盞，手奉賽兒，說：“夫人聽者。”唱的是《西廂》上“軟玉溫香抱滿懷”一套淫曲，要動賽兒的心。唱完，賽兒贊好，又要再唱。公子只得又唱《牡丹亭·尋夢》一套。13

又《合浦珠》第十回：

錢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見諭？”蕙姑道：“我聞君靜夜讀書，特來作伴耳?！卞X生道：“小生自有圣賢相伴，請即進內(nèi)，男女之間，嫌疑不便?！鞭ス锰蘖藷裘?，翻弄書帙，含笑而問道：“君乃風(fēng)流名士，曾閱《西廂記》否？”錢生正容道：“此乃艷曲淫詞，豈入我輩之目？”14

文本是被禁止的，但是舞臺表演卻是常有的，《紅樓夢》也常搬演折子戲，連賈母也說元宵夜家宴時說自己小時候也曾聽過《西廂記》的。這樣的特殊背景下，寶釵對黛玉偷讀《西廂記》的一番教導(dǎo)也才能令黛玉信服，從而才使得釵黛共談心事，黛玉的性格也才得以發(fā)生改變。

注釋：

1.（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 【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第29頁.（以下凡涉及的原文均來自此本，故只標(biāo)注頁碼.）

2.同1，第29頁.

3.同1，第28頁.

4.同1，第 280頁.

5.同1，第280頁.

6.同1，第68頁.

7.同1，第320頁.

8.同1，第23頁.

9.同1，第315頁.

10.同1，第401頁.

11.同1，第607頁.

12.于淑華.《紅樓夢》與《西廂記》愛情描寫之比較[J].昭烏達蒙族師專學(xué)報，1998.02.

13.（清）呂熊.《女仙外史》，山東：齊魯書社，1995年，第29頁.

14.（清）煙水散人.《合浦珠》，《古本小說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