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惠文[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西安 710049]
2018年《西行漫記》中譯本出版發(fā)行八十周年。八十多年來,該書陸續(xù)被譯成十數種文字,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至今仍有著深遠的影響。對于《西行漫記》偉大的歷史文獻價值,武漢斯諾研究中心主席尹均生教授的評價最為中肯,他說:“《西行漫記》是記錄人類20世紀重大史實的藝術化文獻,是人類探索自身命運和未來的有價值的著作……它也是超越了民族國界和意識形態(tài),有益于當今全人類和平與發(fā)展的光輝巨著。”①在這部杰出的新聞作品中,作者客觀而又真實地報道了中國西北蘇區(qū)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生活等方面的內容,同時也細心地刻畫了眾多歷史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與內心情感,給千百萬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比本書嚴肅而又偉大的歷史主題、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無論如何,斯諾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都不應該是我們首先關注的對象,而且客觀上來說,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在書中也并不多,僅在斯諾離開北京去蘇區(qū)的路上和離開蘇區(qū)時有些描寫。在斯諾到達蘇區(qū)之后,更多的是側重于社會人文環(huán)境的描寫,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很少觸及。話雖如此,但斯諾實在是個優(yōu)秀的記者,他深知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人不能孤立地存在,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必須要依托于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中國共產主義運動能在西北轟轟烈烈地開展,這也是和西北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因素密不可分的?!段餍新洝凡皇羌兾膶W作品,但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它不輸于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在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與運用上更是有獨到之處。斯諾不僅對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了精心的描寫,還將自己與自然環(huán)境融合在一起,使自然環(huán)境超越自身的客觀屬性,不僅是人物活動的場所與背景,還和人物共命運,同時斯諾還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以隱喻、象征等手段傳遞自己的社會理想和價值觀念,具有深厚的文學意蘊。
在新聞寫作中,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不僅能夠體現人物活動的時間、地點,展示獨特的世態(tài)風情,而且還能夠點染社會環(huán)境的氛圍,交代時代背景,反映社會歷史與現實狀況。
斯諾去蘇區(qū)前,在燕京大學新聞系任教。臨行時,他這樣寫道:“那是6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綠裝,無數的楊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變成了一個迷人的奇境;在許多清幽的花園里,人們很難相信在金碧輝煌的宮殿的大屋頂外邊,還有一個勞苦的、饑餓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國侵略的中國?!雹谒怪Z用簡短而又凝練的語言描述了北京這個景色優(yōu)美的“綠洲”和象征最高權力的紫禁城,并將它們與金屋頂外邊的受到外國侵略的中國作比較。面對日本侵略者征服的威脅,國民黨政府不但一味地妥協退讓,蔣介石還正宣布準備第六次對西北的紅軍進行“圍剿”,所以憤怒的愛國青年們集聚在“彈痕累累的內城城墻下”,不顧憲警的棍棒,高呼“一致抗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分割華北的要求!”幾句簡短的環(huán)境描寫,既描繪了古城北京的秀美,也暗示了1936年中國的社會狀況,揭示了中國不同階層的人對待外敵入侵的態(tài)度。
在斯諾離開西安前往洛川的路上,他這樣寫道:“對于一個中國旅客來說,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彩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彼怪Z不是一個普通來訪的過客,他深諳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因為正是在腳下這片土地——肥沃的渭河流域上,中華民族的先民們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文明,在此置都的周秦漢唐則是中國歷史上疆域遼闊、國力強盛、影響深遠的王朝,而周秦漢唐文明也是中華文明最集中的體現。斯諾相信如此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是不會隨意湮沒的,所以,接下來他筆鋒一轉:“中國最近發(fā)生的歷史性變化——共產主義運動,竟然選擇在這個地方來決定中國的命運,不可謂不恰當?!彼怪Z走在這片黃土地上,浮想聯翩,將歷史與現實串接到一起,像個先知先覺的預言家,他認為共產主義運動選擇這個地方,是一定能夠延續(xù)周秦漢唐璀璨文明的。
同在這條路上,斯諾描寫道路及兩旁:“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著收割。新修的路面經過水沖車壓,到處是深溝淺轍……有時甚至無法通行。”幾年前,西北發(fā)生大饑荒,導致三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的調查人員經過調查,將造成慘劇的大部分原因歸咎于鴉片的種植。他們說西北幾個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鴉片,導致了農作物的短缺。斯諾描寫了罌粟的長勢,雖然語氣平淡,但揭示了陜北饑荒的緣由,而道路不修不整,也暴露了地方政府的荒政不為,控訴了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地方軍閥貪婪無恥、不顧百姓死活的丑惡行徑。斯諾這一句簡短的自然景物描寫也為后文埋下了伏筆,因為它與斯諾進入蘇區(qū)后的見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蘇區(qū)是見不到罌粟的影子的。斯諾看似不經意的一句景物描寫,卻將西北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政治環(huán)境、經濟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揭示了出來,也深化了主題。
保安城是共產黨領袖毛澤東住所地,也是斯諾此行的目的地。臨近保安城,在崎嶇的山頂上,斯諾看到保安城“坐落在蒼翠的山谷中”,“一條狹仄的隘口兩旁,看到堡壘的殘跡,被下午的陽光染成一片火紅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紅色代表著喜慶、熱情、斗志,在西方文化中,紅色有驅逐邪惡、象征革命的功能。在國統(tǒng)區(qū)“紅”“赤”是遭禁的字眼,來蘇區(qū)的路上,斯諾也經常陷于“紅”“白”匪誰是真匪的困擾,但進入蘇區(qū)之后,他似乎有了清晰的答案,他開始對西北這片紅色的世界有了熱情與好感。保安城這個中共蘇區(qū)的臨時首府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火紅色,這樣的描寫既表達了斯諾勝利抵達的自豪與喜悅之情,也暗示了中國革命的圣火在此燃燒,定將蔓延整個中國。
1928年秋天,二十三歲的斯諾離開美國到達上海,其后八年,他活動的區(qū)域主要集中在中國東部沿海。進入蘇區(qū)的時候,斯諾雖然還很年輕,但已經游歷了很多地方,這種漂泊的生活讓斯諾對環(huán)境十分敏感。在從洛川前往延安的路上,他進入了黃土塬區(qū),眼前的景象給他帶來了十分新奇的感受。他寫道:
第二天早上剛出城數英里,那片黃土地面便逐層升高,險峻起來,地勢古怪地變了樣?!@在景色上造成了變化無窮的奇特、森嚴的形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隊的猛犸,有的像滾圓的大饅頭,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崗巒,上面還留著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狀、不可思議有時甚至嚇人的形象,好像是個瘋神捏就的世界——有時卻又是個超現實主義的奇美的世界。
黃土高原是世界上水土流失最嚴重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最脆弱的地區(qū)之一,由于受到流水、重力與風力的長期侵蝕,在地形上逐漸形成千溝萬壑、支離破碎的特殊自然景觀,山地、丘陵、河谷縱橫交錯。這段對黃土高原形象化的描寫體現了斯諾對環(huán)境敏銳的感受以及他捕捉細節(jié)的能力。斯諾用詩化的語言描繪出詩的情境,貧瘠而又單調的黃土山丘在斯諾的眼中不僅景色奇美,更重要的是它具有雄宏壯闊的氣勢與浪漫奔放的情調。斯諾用筆時對它既有全景式的描繪——黃土地面地勢古怪——像瘋神捏就的世界,又有特寫的鏡頭——山丘像巨大的城堡,像成隊的猛犸,像滾圓的饅頭,像被巨手撕裂的崗巒;既有森嚴、肅穆的靜態(tài)描寫,同時又有粗獷、威猛的動態(tài)描繪;既有自然山川奇特的審美價值,又有象征人物精神、人格力量的人文特征;既有深邃、悠遠的歷史滄桑感,又有銳利的現實畫面感。斯諾運用比喻、排比、夸張、擬人、想象等藝術手法,給我們描繪出了一幅超現實主義的奇美的藝術畫卷。
此時的斯諾正走在前往蘇區(qū)的路上,還沒有進入蘇區(qū)的大門,即將踏入的那片神秘國土,是人間的樂原,還是惡魔的天堂,斯諾無從知曉。他的思緒一如這黃土地面,既變幻莫測,又冷峻奇特。是黃土地不可思議的面貌給了斯諾古怪的感受,還是他的奇異思緒幻化出黃土地地勢的古怪,這些都難以說清楚,但這一段關于黃土塬區(qū)的環(huán)境描寫是很獨特的,不僅讓人雋永難忘,更是意味深長。
在從安塞去保安的路上,斯諾看到陜北的土地并不少,但真正的耕地不多,農田多是地縫和小溪之間的條狀小塊,而且往往是傾斜的,使作物的生長受到限制,他認為這是陜北貧困的主要原因。從斯諾對沿途景物的描寫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陜北土地形態(tài)的特點:
(陜北)很少有真正的山脈,只有無窮無盡的斷山孤丘,連綿不斷,好像詹姆斯·喬伊斯的長句,甚至更乏味。然而其效果卻常常像畢加索一樣觸目,隨著陽光的轉移,這些山丘的角度陡峭的陰影和顏色起著奇異的變化,到黃昏時分,紫色的山巔連成一片壯麗的海洋,深色的天鵝絨般的褶層從上而下,好像滿族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似乎深不及底的溝壑中。
和上面的那段環(huán)境描寫不同,前面的描寫主要突出地形地貌的奇美古怪,而此處的描寫則突出黃土高原奇幻莫測的色彩變化。面對著連綿不斷、無窮無盡的斷山孤丘,斯諾感到極度乏味。為了強調乏味的程度,斯諾說它好像詹姆斯·喬伊斯的長句。詹姆斯·喬伊斯是愛爾蘭著名小說家,他的代表作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不僅晦澀難懂,語言也是變化多端,該書的最后一章甚至沒有標點,很少有讀者能真正讀懂他書中的意思。斯諾在這里用喬伊斯的長句來形容陜北的丘陵山脈,恰如其分地刻畫出了單調而又令人乏味的沿途風景。但斯諾的眼光也是獨特的,隨著陽光的轉移,他發(fā)現這些單調而又令人乏味的斷山孤丘在陽光的變換下呈現出變幻莫測、奇?zhèn)ス妍惖囊幻妫拖癞吋铀鞯漠?。畢加索是現代西方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家,他的作品風格豐富多彩,藝術形式多變,造型手段多樣,在空間、色彩與線條的運用上不拘一格。在色彩的運用上,他早期的作品以藍色為主調,后又轉向以玫瑰色、灰褐色為主調,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黃昏時分,天空是藍色的,陽光是紅色的,山丘是黃褐色的,陰影是灰黑色,這些色調正如同畢加索不同時期畫的色調。隨著陽光的變化,各種景物的色調隨之變換,幻化萬千,山巔變成了紫色,綿延起伏的山巔如大海的波濤,匯成了一片壯麗的海洋。在光影的作用下,群山的褶層也有了質感,像天鵝絨一般向著深不可及的溝壑中延伸下去。如果說斯諾在前一段運用詩的語言描繪出詩的意境,這里則運用畫的色彩繪出畫的意境,整個場景如同一幅雄宏壯闊、布局深遠、格調沉郁且?guī)в衅婊蒙实某F實主義油畫。這種對大自然奇幻的感受,又何嘗不是斯諾對西北這片神秘而又撲朔迷離的國土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的感受。
這兩段獨具匠心、精彩絕倫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真切而有神韻,蘊藉而有文采,既有特殊的審美感悟,又有獨到的情感認知,極具審美價值與象征意義,不僅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藝術素養(yǎng),也展現了作者卓越的語言天賦。
自然環(huán)境描寫是作者主體情感的流露,優(yōu)秀的作者往往會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中一些特殊物像的描寫來傳達自己的某種體驗及感受。在《西行漫記》中,斯諾將自己內心的情緒與情感滲透、浸潤到自然景物之中,揭示了自己內心在前往蘇區(qū)的行程中微妙的情緒變化。
斯諾出發(fā)去蘇區(qū)之前,由于國民黨新聞機關對消息的封鎖與管制,沒有人知道在那個紅色的國度里發(fā)生著什么樣的事情?!按蠹叶颊J為沒有人能夠進了紅區(qū)后活著回來”,但斯諾是個具有冒險精神的人,他甚至用詼諧的語氣說:“為了探明事情的真相,難道不值得拿一個外國人的腦袋去冒一下險嗎?”斯諾是以殉道者的精神進入蘇區(qū)的。當他離開當時還是國軍控制的延安,把國民黨的最后一架機關槍拋在后面,走進那個把“紅”“白”兩區(qū)分開的狹長地帶時,他就開始聽天由命了。
斯諾的同行者是他從延安雇來的一個騾夫,斯諾不知道這個騾夫是什么人,但從樣子上來看確實像個土匪,而且同行時,騾夫對斯諾的牛皮鞋子多次表示羨慕,這讓斯諾的內心感到不安。這時,他所看到的景物也是獨特的:“那里根本沒有路,只有小溪的溪床,兩邊巖壁高聳,溪水就在中間湍急流過,在巖壁上面就是險峻的黃土山。”沿途的景色遠遠不止是這些物像,但斯諾顯然只關注到這些:沒有人影、彎曲的溪床、高聳的巖壁、湍急的溪水、險峻的黃土山。這些斯諾所關注的物像折射出了他的內心充滿恐懼與害怕,他甚至自己也坦誠地說:“要結果一個過分好奇的洋鬼子,這是一好去處?!彼隗@懼與不安中走了整整四個小時。當騾夫告訴他到了的時候,斯諾一下子從巨大的憂懼中醒悟,他抬頭看到“巖壁終于消失,一個狹小山谷展現在面前,山谷里一片綠油油的麥苗”。四個小時的路上,不會看不到綠色的植物,但都被他出自本能地忽略了,當危險解除的時候,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象征生命的綠色的麥苗。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下來,并且快樂起來,“朝著前面望去,看見一座小山的山邊有一個黃土村落,縷縷青煙從村里那些高大的泥煙囪里裊裊上升,那些煙囪像長長的手指一樣豎立在峭壁的面前”。這幾句景色描寫寧靜、安詳,不僅洋溢著人間氣息,而且充滿了詩情畫意,抒寫了斯諾此時內心里快慰喜悅的心情。
看到這個村落,斯諾知道他已經“闖”進了紅色中國的大門,但紅色大門的里面有什么在等待著他呢?在趕往安塞的路上,他們夜宿于一個坐落在河灣上的小村莊,這個村莊的土坯墻上,到處寫著“打倒吃我們肉的地主!”“打倒喝我們血的軍閥!”這些觸目驚心的標語立刻又讓斯諾陷入了不安,他看到“四周都是陰森森地俯瞰著的山巒”。但當他受到村里人客氣而又熱情的接待之后,他打消了疑慮并放松了下來?!斑@是一個美麗的夜晚,晴朗的夜空閃耀著北方的繁星,在我下面的一個小瀑布流水淙淙,使人感到和平與寧靜”。從北京出發(fā)時就高懸著的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現在終于放了下來。等斯諾到了安塞見到了周恩來之后,他對國民黨極力誣陷的共產黨人終于有了最真切的認識,他對自己的安全問題徹底放心了。這時斯諾筆下的自然景觀也發(fā)生了變化,他看到的是“安靜的鄉(xiāng)間田埂”,“成熟的小麥田、沉甸甸地垂著穗的玉米田”,“頭頂上蔚藍的天空晴朗無云”,“只使人感到寧靜、幽美和滿足”。
這幾處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不僅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揭示了斯諾由疑到懼再到喜的內心情感的變化。斯諾對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很熟悉,甚至還專門研究過魯迅,也喜愛西方的俠盜小說。從他對景物描寫中物象的選擇來看,顯然受了中國古典小說和俠盜小說的影響。傳統(tǒng)俠盜小說中的山林僻野、逆旅客棧是典型的江湖場景,往往也是盜匪出沒的地方,所以他對山谷荒野、鄉(xiāng)村夜宿有一種天生的恐怖,更何況是一個洋鬼子闖進了一個茫然無知的世界呢。
斯諾在蘇區(qū)的生活是緊張而又忙碌的,每天不是忙于采訪與寫作,就是奔波在采訪的路上,即使是在路途上也不放過和每一個人交流的機會,對自然環(huán)境的關注已經游離出他的生活,但在他去訪問徐海東將軍部隊的路上有一段環(huán)境描寫很是精彩:
我們走的那條路——通向長城和那歷史性的內蒙草原的一路——穿過的地方卻是高高的平原,到處有長條的蔥綠草地,點綴著一叢叢高的野草和圓圓的山丘,上面有大群的山羊和綿羊在放牧啃草。兀鷹和禿鷹有時在頭上回翔。有一次,有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們,在空氣中嗅聞了一陣,然后又縱跳飛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驚人,姿態(tài)優(yōu)美。
當時,蔣介石正準備在南線對紅軍發(fā)動一次大攻勢,斯諾因急于寫他的報道,猶豫著想離開蘇區(qū)。陪同他擔任翻譯的吳亮平說:“你沒有看到真正的紅軍就回去,那可不行!”對于紅軍戰(zhàn)士而言,到前線是無比光榮的事情。如果沒有見到真正的紅軍戰(zhàn)士,這樣的采訪有什么意義呢?斯諾幸虧聽從了吳亮平的勸告,否則他無法看到了一支從政治上來說鐵打的軍隊是什么樣的,也無法真正了解紅軍戰(zhàn)無不勝的原因,當然也看不到前線陣地還有如此的景象。
和前面地形奇特古怪、色彩變幻莫測的黃土高原環(huán)境描寫不同,也和凸顯作者心理變化的特殊物像描寫不同,這里的環(huán)境描寫格調清新明朗,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高高的平原、圓圓的山丘、蔥綠的草地、白色的羊群、回翔的雄鷹、跳躍的羚羊,俯仰皆景,且不僅有情景、有色彩,還有聲響、有變化。作者由遠寫到近,又由靜寫到動,整個布局線條分明,著色濃淡相宜,如同一幅草原秋景圖,既有生活的溫情,又充滿了詩情畫意。雖然和前線相隔不遠,但這里看不到戰(zhàn)爭的殘酷,更沒有戰(zhàn)斗場面的慘烈與血腥,簡直就是一個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斯諾追求真理,熱愛和平,他冒著生命危險來西北蘇區(qū)不是為了獵奇,而是本著人道主義的情懷來揭露戰(zhàn)爭的殘酷和被蒙蔽的事實的真相,他希望人類能夠友好相處過上安定的生活,而這更是苦難的中國人民所渴望的生活。這段情景交融、情隨景生的環(huán)境描寫不僅表現了作者歡樂快慰的心情,也很好地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四個多月的蘇區(qū)采訪結束了,斯諾“最后一次走過保安的大街,越是走近城門,越是感到戀戀不舍”。徐特立、謝覺哉、蔡樹藩、陸定一、李克農……這些和斯諾結下深厚友誼的人都出來為他送行。斯諾心里感到很難過,他說:“我覺得我不是在回家,而是在離家。”到達南部邊界,斯諾最后看了一下這個自己即將離開的地方:
這個地方風景很美,樹木成林,野味很多……樹叢中盡是些大野雞……兩只老虎在秋天一片紫金色的山谷中躥過一片空地。前線一片寧靜。
斯諾用簡短的筆觸,描繪了陜北的山林秋景,雖然著墨不多,選取的物像也有限,但卻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個美麗的季節(jié)。對于斯諾來說,經過盛夏的耕耘,他也是滿載而歸,他不僅收獲了事實的真相,也收獲了堅定了信念。最后一句“前線一片寧靜”,更是給人一種慰藉與對和平的希望,讓作品的主題再次得到深化。
由于新聞文體的特殊性,使新聞報道中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不可能像文學作品那樣濃墨重彩,但鮮活的人無法離開環(huán)境,環(huán)境也不斷地塑造著人,斯諾深知這一點。他用一個域外記者的眼光,從大眾傳播的角度,精心地描繪了他在中國西北所看到的一切,包括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他敏銳地捕捉那些最能反映環(huán)境特點的事物加以描寫,向受眾傳遞最有意蘊最有價值的信息,不僅展現了他別樣的審美感受與情感體驗,也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新聞記者對待苦難事件苦難人物的悲憫情懷。
① 尹均生:《〈西行漫記〉──跨越時空的劃時代巨著──紀念〈西行漫記〉發(fā)表60周年》,《理論月刊》1998第1期,第32頁。
② 〔美〕 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董樂山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