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陳漱渝
1990年5月16日早晨,一輛石景山醫(yī)院的面包車開進了北京著名的北海公園,車上十位大夫、護士陪同著一位躺在擔架上的老人。老人時年九十,乳腺癌復發(fā)并轉(zhuǎn)移。她四十七歲即隨丈夫在英國定居,但仍心系故國,夢魂牽繞著北海的白塔和童年住過的史家胡同舊居,對北京的茯苓餅、云片糕、燒餅、油條情有獨鐘。看到綠蔭掩映的白塔,她高興地說:“看見了。白塔真美,湖水、小橋、亭子也美,柳樹也美……”七天后,實現(xiàn)夙愿后老人安詳辭世,后來跟丈夫合葬于江蘇無錫惠山腳下。這位老人就是凌叔華,知名女作家、畫家。
凌叔華,1900年3月25日生于北京,原籍廣東番禺。原名凌瑞棠,筆名叔華、瑞唐、瑞棠、SOHOA、素華、文川、素心等。祖父凌朝賡是廣東巨富。父親凌福彭于光緒十九年中舉人,二十一年中進士,歷任清朝戶部主事、天津知府、保定知府、順天府尹代理、直隸布政使;辛亥革命后任北洋政府約法會議員、參政員。凌父愛結(jié)交文人和畫家,家庭洋溢著濃厚的藝術(shù)氛圍。母親李若蘭,原出生在仕宦之家,被拐賣到廣州四大富商之一的潘家。潘家為了擺闊,家門前都鋪飾著皇家官道,石階兩邊是石獅和雕像。搬遷到北平之后,她在北京的住房大得讓人迷路,人口多得數(shù)不清。她的房間布置得像真正的畫室,窗的一側(cè)是一大架紫藤,微風吹過,芬芳四溢;另一側(cè)栽種著白色和淡紫色的丁香花。她就在室內(nèi)一張紅漆桌案上練習書法。7歲時,她的美術(shù)老師是宮廷畫家繆素筠和郝漱玉,英語啟蒙老師是博學鴻儒辜鴻銘。
1924年,二十四歲的凌叔華以小說處女作《女兒身世太凄涼》初登文壇。此后出版有小說集《花之寺》《女人》《小哥倆》,散文集《愛山廬夢影》等。其英文體自傳小說《古韻》被譽為是一部令人陶醉的作品,曾被譯為法、德、俄、瑞典等多種文字出版,被英國讀書協(xié)會(Book Saciety)評為當年最暢銷的名著,《星期日泰晤日報》文學增刊還特別撰文介紹。凌叔華擅畫山、川、花、竹,能將書法、繪畫、詩歌的元素融為一體,墨跡淡遠,心靈剔透。1962年12月她曾在法國巴黎塞尼奇博物院舉辦畫展,轟動一時。凌叔華還先后在武漢大學、新加坡南洋大學以及加拿大、英國任教,講授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
然而,凌叔華蜚聲文壇之后,也發(fā)生了三次風波,使她名聲蒙垢,百口難辯。
第一次風波是1925年10月1日的“剽竊”風波。當天徐志摩繼劉勉之、湯鶴逸、丘景尼、江紹原等人之后接編《晨報副刊》,刊登了凌叔華的小說《中秋晚》,并在這篇作品之后加寫了一段“編者附識”,除感謝凌叔華供稿之外,還說“副刊篇首廣告的圖案也是凌女士的”。但同月8日,《京報副刊》發(fā)表了“重余”(陳學昭)的文章,揭露這幅“廣告圖案”其實是英國畫家琵亞詞侶的繪畫作品。事情的真相是,徐志摩急于找人畫《晨報副刊》的篇首圖案,未能遂愿,便從凌叔華收藏的一本畫冊中選定了這幅,原想撕下帶走,凌叔華不愿毀損這部裝幀精美的書籍,徐志摩便央求她臨摹下來付印,因為徐志摩知道凌叔華原本就是一位畫家,凌叔華只好從命,并沒有在這幅臨摹之作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孰料徐志摩出于疏忽,在鳴謝時并未說清此事的原委,只是含糊其辭地寫了那樣一句引起歧義的話。此后,徐志摩特意在10月9日的《京報副刊》發(fā)表了一封更正信,承擔全部責任,但收效甚微。現(xiàn)代評論派的一些人物——特別是正在跟凌叔華熱戀之中的陳西瀅誤認為“重余”的文章是魯迅寫的,便根據(jù)小人張鳳舉散布的流言,反誣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整大本的剽竊”了日本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使魯迅長期蒙冤受屈。這件事的惡果,就是使魯迅跟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爭除了含有政治原則和學理成分之外,又蒙上了一層情緒化的色彩。這在文學論爭中原本是應該盡可能避免的。
一個月之后第二次風波隨之發(fā)生,即所謂“抄襲事件”。同年11月7日,凌叔華在《現(xiàn)代評論》周刊發(fā)表了成名小說《花之寺》。一位署名“晨牧”的作者又在11月14日的《京報副刊》發(fā)表《零零碎碎》一文,認為《花之寺》“抄竄”了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當時譯為柴霍甫)的《在消夏別墅》。凌叔華對此事未予公開表態(tài),但于1928年在上海書店出版了以《花之寺》為書名的小說集。對照這兩篇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凌叔華的確借鑒了契訶夫小說的套路,說明她在創(chuàng)作時受了契訶夫不少啟示,潛移默化,入腦極深。但據(jù)此判定《花之寺》是“抄襲”之作則失之于簡單,因為《花之寺》中的人物、景觀、語言都是“中國化”的,仍然自成風格,最多只能稱之為“戲仿”,相當于“舊瓶裝新酒”。綜觀凌叔華的小說,筆致清淡秀逸,敘述含蓄委婉,描寫張弛有度,觀察細致入微,尤擅刻畫上流社會的女性。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認為,這“也就是世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
凌叔華在文壇引發(fā)的第三次風波持續(xù)數(shù)十年,即是所謂“八寶箱”風波?!鞍藢毾洹敝冈娙诵熘灸ι把b有日記、書信、文稿等資料的一只小皮箱,他自稱“文字姻緣箱”。1925年3月11日,徐志摩在游歷歐洲前夕,特意來到凌叔華家,把這只皮箱托她保管,并說,如果他此行一去不復還,就偏勞凌叔華用這些資料給他寫本傳記。這場風波牽涉的人物除徐志摩之外,主要是凌叔華、林徽因、陸小曼,以及在居中斡旋的胡適。
徐志摩跟凌叔華是什么關(guān)系?有研究者說,徐志摩對凌叔華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流露在一些書信和作品中,如:“×你有陽光似的笑容與思想,你來救度救度滿臉涂著黑炭的頑皮××吧!”“假如我們能到那邊去(按:指江西廬山)過幾時生活——只要我多帶詩箋畫紙清茶香煙(對不住,這是一樣的必需品),丟開整個的紅塵不管不問,豈不是神仙都不免要妒羨!”“說也怪,我的話匣子,對你是開定的了,管你有興致聽沒有,我從沒有說話像對你這樣流利,我不信口才會長進這么快,這準是×教給我的,多謝你?!愣靡驗槟隳苛δ艽┻^字面,這一來我的舌頭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著那一點點小機靈就從心坎里一直灌進血脈,從肺管輸?shù)街讣?,從指尖到筆尖,滴到白紙上就是黑字,頂自然,也頂自由,真是幸福?!薄澳憧洗饝W鑫业摹ㄐ艈T’。用你恬靜的諧趣或幽默來溫潤我居住的枯索,我唯有泥首!……××,你既然是這樣誠懇,真摯而有俠性,我是一個閑著的人,你也許懂我的意思。我一輩子只是想找一個理想的‘通信員’……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除是超人,那就是不近人情的,誰都不能把掙扎著的靈性悶死在硬性的軀殼里?!保ā吨铝枋迦A》,《徐志摩全集》第5卷,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
然而,凌叔華一直聲明她跟徐志摩之間僅僅是文友關(guān)系。她在致友人信中寫道:“志摩和小曼是我多年唯一愛重的一對朋友。他們二人同樣把我當做姊妹一樣看待,甚至比親姊妹還看重。志摩墜機喪命,我難過得如喪親手足,連追悼文都寫不出來了。”“我要聲明,我與志摩永久是文學上朋友”,“純粹本于愛護同道至誠而已”;“我對志摩,除了相當朋友的同情,并可惜他的被誣外,一些關(guān)系都沒有,我永遠不信他會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凌叔華具體解釋了她對徐志摩從來沒動過男女之情的原因:“我的原因很簡單,我已計劃同陳西瀅結(jié)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況且我當年自視甚高?!保枋迦A致陳從周信,轉(zhuǎn)引自《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3期)
凌叔華所說應該是實情。她跟徐志摩相識于1924年5月印度詩人泰戈爾應北平講學社之邀訪華期間,那時在北平負責接待的是徐志摩跟陳西瀅——他倆1920年秋在倫敦相識,可以說是老朋友。泰戈爾在北平東城史家胡同的西門公寓下榻,毗鄰凌叔華的干面胡同寓所。由陳師曾提議,在凌叔華的那間大書房里接待了泰戈爾以及同時訪華的印度畫家蘭達·波士,除徐志摩跟陳西瀅陪同之外,胡適、丁西林也參加了這次家庭雅聚,以訂制的藤蘿餅、玫瑰花餅、蘿卜絲餅、杏仁豆腐款待。正是通過這次聚會凌叔華結(jié)識了徐志摩。徐志摩認為凌叔華的文學天分很高,可以跟他崇拜的英國女作家曼殊斐兒相比。徐志摩跟陸小曼戀愛時,凌叔華充當過他們之間的“通信員”。因此,凌叔華是徐志摩心中可以信托之人。難怪徐志摩去世之后,徐父曾請凌叔華代寫墓碑。
凌叔華跟林徽因、陸小曼之間又是什么關(guān)系?總的來說,是以胡適為精神旗幟的一群朋友。林徽因跟凌叔華也有私交。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中有一封1925年2月15日林徽因的來信,內(nèi)容是想托凌叔華辦一件事:“叔華女士若是有暇了,可否送我?guī)讖埛孔拥南嗥?。自房子修改以后我還沒有看見過。我和那房子感情實在是深長,旅居的夢魂常常繞著瓊塔雪池。她母親的院子里就有我無數(shù)的記憶?,F(xiàn)在雖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們都是舊交。我極愿意有幾張影片留作紀念?!?/p>
林徽因信中所說的令她懷念的房子,就是1921年她隨父從英國歸國后在北平的舊居,起名叫“雪池”。這處房子后來被凌叔華家買下,令林徽因思念不已。不過,也許與徐志摩有關(guān),凌叔華跟林徽因之間始終存在隔膜。林徽因告訴胡適,徐志摩常說:“叔華這人小氣極了?!绷只找騽t說:“是么?小心點吧,別得罪了她?!毕鄬α只找蚨?,凌叔華對陸小曼在感情上更為親切,覺得小曼可憐,公開為廣遭非議的徐、陸之戀辯解。陸小曼給凌叔華寫過一封四五千字的長信,傾訴她的苦悶,說她自慚卑陋,愿從此閉門修養(yǎng),請凌叔華指導、憐惜和同情。凌叔華希望小曼從萎靡中走出,不再怨薄命。
徐志摩的“八寶箱”之所以存放在凌叔華處,必須從徐志摩跟陸小曼的戀情說起。陸小曼(1903—1965),江蘇武進人,14歲入北京法國圣心學堂讀書,英、法文俱佳,擅國畫,會演戲,綺年玉貌,在交際場中風頭甚健。20歲奉父母之命跟剛從美國西點軍校畢業(yè)歸國的青年才俊王賡結(jié)婚,婚后感到彼此性情與思想不相投合。1924年,徐志摩乘虛而入,從愛林徽因移情于追求陸小曼。徐志摩在《雪花的快樂》一詩中寫道: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然而,徐志摩跟陸小曼之間的戀情卻引起了輿論界的軒然大波。徐志摩原本就是一個浪漫詩人,身為有婦之夫,1920年即追求友人林長民之女一年方十六的林徽因,直至1922年3月才跟原配夫人張幼儀正式離異。1924年秋,徐志摩又移情于陸小曼,而陸小曼卻是有夫之婦,丈夫王賡身居高位,有留學背景,跟徐志摩同屬新月社成員,并無出軌行為,直到1925年年底才出于無奈跟陸小曼正式離婚。因此,發(fā)生于1924年的這場徐、陸之戀,在古城北平搞得沸沸揚揚,迫于輿論壓力,徐志摩只得辭去北京大學教授職務,以《現(xiàn)代評論》周刊特約通訊員的身份去歐洲旅行,暫避風頭,啟程時間是1925年3月10日。
徐志摩的“八寶箱”在凌叔華處一存就是六年,其間凌叔華曾遷居上海,旅居日本,任教于武漢,徐志摩都沒有索回。徐志摩驟然遭遇空難,“八寶箱”就成了友人的共同關(guān)注點。最關(guān)注的自然是林徽因,因為她跟詩人有一段眾所周知的戀情。雖然林徽因一直強調(diào)她只是“被愛”,她一直把丈夫和家庭放在心靈的首位,但她跟詩人的那一把“過往的熱情”畢竟不曾忘,也不能忘,感到這一段經(jīng)歷跟生命里的一切相同,只是太匆匆,好像只是昨天,詩人還在她的窗前。徐志摩死后,她用鮮花圍上詩人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的嘆息和悲哽,眼淚多次不自主地溢出睫外。她特別急于看到“八寶箱”中的“康橋日記”(Cambridge日記),唯恐她跟詩人的這段戀情外泄。但凌叔華則對林徽因的要求有排拒心理,原因是:一、詩人原本說是留給她研究或?qū)憘饔玫?;二、“八寶箱”里的東西牽涉一些人事糾紛,比如陸小曼的初戀日記中就有罵林徽因的內(nèi)容,不宜公開;三、如果說“八寶箱”是徐志摩的遺物,那按理應該交給詩人的妻子陸小曼保存,由未亡人享有編輯出版權(quán),而不應受到其他人干預。但由于凌、林、陸之間存在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只得由德高望重的胡適出面斡旋。礙于胡適的情面,凌叔華被迫將“八寶箱”交給了胡適。胡適本想將這批東西交給孫大雨,林徽因不贊成,胡適便將“八寶箱”交給林徽因,讓她去編寫一份完整的目錄,由此引發(fā)了凌與林之間的一場紛爭。
1931年12月7日,凌叔華以編輯《志摩信札》為由,希望林徽因提供徐志摩給她的信件,林徽因不同意出版,推說舊信存放在天津老家了。這讓凌叔華很不開心。林徽因隨之向凌叔華索要“康橋日記”,并說徐志摩生前說過,如果她肯要,那就給她。凌叔華勉強答應,說兩天后來取。但12月9日林徽因找凌叔華時,凌故意外出,說因人事煩擾,過幾天才有空翻尋。在胡適的催促下,凌叔華才趁林徽因不在家時,將這128頁康橋日記送到林徽因家中。林徽因一看,發(fā)現(xiàn)凌叔華送到的康橋日記并不完整,缺失了關(guān)鍵內(nèi)容。12月28日,胡適再次派人給凌叔華送信,要凌叔華立即交出扣留的日記,最好當即由送信人帶回。這封信的語言軟中帶硬,綿里藏針,流露出胡適對凌叔華的極度不滿。
1932年1月22日,凌叔華將志摩日記的留存部分送到米糧庫胡同四號胡適家中。胡適在當天日記中寫道:“為了志摩的半冊日記,北京鬧的滿城風雨,鬧的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寧。今天日記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讀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我查此半頁的后幅仍有截去的四頁。我真的有點生氣了。勉強忍下去,寫信去討這些脫頁,不知有效否。后面是今早還日記的原書。這位小姐到今天還不認錯!”“這位小姐”當然是指凌叔華。胡適認定錯誤在她一方?!霸瓡笔侵噶枋迦A送還日記時留交的一封信件。信中表達了凌叔華的愿望:“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烏云飛過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則怎樣對得住那個愛和諧的長眠人。”“長眠人”當然是指徐志摩。不過,凌叔華當時不可能看到胡適的日記,直到胡適去世之后,他的日記先后在臺灣和內(nèi)地出版,讀者從中了解到凌叔華對徐志摩部分日記曾有截留,被迫交出后仍裁去四頁。
1982年和1983年,凌叔華已八十二和八十三歲。她在致徐志摩表妹夫、建筑學家陳從周的兩封信中,都談到關(guān)于“八寶箱”的內(nèi)情。因為這兩封信后來收進了《凌叔華文存》,曾被丁言昭在《驕傲的女神林徽因》(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和宋生貴在《凌叔華的古韻夢影》(東方出版社2008年8月版)兩書中先后引用,故不贅引。
1983年5月,出版家趙家璧通過陳從周跟凌叔華取得聯(lián)系。早在1936年,趙家璧就曾試圖跟陸小曼合編《志摩全集》(共五卷),由于戰(zhàn)亂和其他因素,僅出一份清樣,留下一份紙型,直到1983年終于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當時趙家璧還托人到武漢大學圖書館查找凌叔華抗戰(zhàn)期間在《武漢文藝周刊》發(fā)表的信稿。這些都使遠在英國的凌叔華感到驚喜。因為趙家璧提供了20世紀30年代胡適談志摩遺稿的書信日記,凌叔華感到自己居然蒙在鼓里長達四五十年之久,便給趙家璧寫了一封三頁的長信,陳述她的“不白之冤”。信中寫道:“因為志摩遺稿存在我處,第一個不甘心的是林徽因,第二個想討好她的人是胡適(此話說來太長,志摩猝死之時,正值胡適在她家中主持一個新雜志《獨立評論》,他政治興趣方濃,想拉一些西方權(quán)威教授,如公超、端升等人加入。他們平日與胡適不太熟,但同志摩及徽音都熟。我是因金岳霖、志摩、西瀅關(guān)系也還相識,胡借此拉關(guān)系,竟叫公超來說服我,我很坦白地說,據(jù)理說志摩既托付我,我有權(quán)代他做主。那八寶箱中不止是日記,還有不少寄與《晨報》的文稿)。我說這箱子應交予陸小曼,因她是妻子。不意胡適一再催交,并且勸我不必保存做‘秘寶’(此二字是他用),十分傷我的自尊心,我為什么須借志摩的遺物為秘寶呢?我罵了公超一頓,他沒說話,我托他轉(zhuǎn)告胡,要交予小曼,不意他們沒照我的話做,這是我想不到的?,F(xiàn)在遺稿失散,我不能不難過?!保ù诵艖獙懹?983年,月日不詳)凌叔華說的“遺稿失散”,應指當時出版的《徐志摩全集》中并沒有“康橋日記”。有人說“康橋日記”被林徽因燒毀了,但林徽因的兒子聲明,他從未聽母親提到過徐志摩遺存的日記,家中保存的舊信、舊稿中也從未見過這本日記。就這樣,“八寶箱”事件至今仍是一個謎團。
凌叔華在致趙家璧的這封信中沒有回應胡適關(guān)于她在志摩日記中裁去四頁的指責,但承認志摩日記的確被撕去了一頁,原因是內(nèi)容涉及一位袁女士。信中說:“還有一位袁女士,武大教法文的,她在英留學時,同志摩相愛一段時期,她為人不像徽音她們,以戀愛詩人為榮,她怕學生知道說閑話,所以特從武漢到北京,找我商量。我當然不能拒絕,把日記給她看了,她要求撕去一頁志摩動感情的記錄,此事我無法禁止,也無法告人,好在厚厚的日記,短了一頁,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今天我直說出來,是為了事實起見,我想小曼與志摩都會原諒我的。”
凌叔華在信中沒有說出袁女士的名字,但根據(jù)常識判斷,她就是袁昌英。袁昌英(1894.10.11—1973.4.28),湖南醴陵人。她1916年和1926年兩度出國,入英國愛丁堡大學和法國巴黎大學,1929年到武漢大學教法國文學,出版有《法國文學》《法國文學史》等著作,曾跟凌叔華、蘇雪林并稱為“珞珈三杰”(亦稱“珞珈三劍客”)。袁昌英跟凌叔華是很好的朋友,凌稱袁為“蘭子”,袁的女兒拜凌為干媽,可見交情之深。袁昌英在戲劇創(chuàng)作和研究上也有相當成就,著有《孔雀東南飛》及其他五個獨幕?。ā痘钤娙恕贰毒烤拐l是掃帚星》《前方戰(zhàn)士》《結(jié)婚前的一吻》《人之道》)。蘇雪林在《二三十年代作家與作品》一書中寫道:“袁昌英是現(xiàn)代女作家唯一研究戲劇的人,她的創(chuàng)作雖僅有《孔雀東南飛》及其他五篇話劇,并未收入單行本之零星劇本數(shù)篇,卻篇篇都具有相當之精彩??梢哉f是現(xiàn)代貧薄的劇壇寶貴的收獲?!保◤V東出版社1979年出版,第485頁)
這樣,“八寶箱”的謎團雖然沒有完全解開,但凌叔華致趙家璧信卻提供了一個新史料:詩人徐志摩跟劇作家袁昌英曾有一段短暫的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