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丁顏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廣博蒼涼的大西北,我生于斯,長于斯,又因為地理交接時常出發(fā)跋涉于青藏高原,起早落夜,路途顛簸勞頓,沒有太多喧囂,但也無限疲乏。它的粗糙荒涼、虔誠慈悲對于我的身心和生活道路都有很遠很深的影響。常常走在路上看著遠處白雪覆頂?shù)纳綆n、天空的顏色、寂靜的建筑、虔誠的修行者,某種寂靜的深思感覺像是將肉身點燃成了一盞燃燒的蠟燭,隱隱火光浮動,隱隱淚意閃爍,這樣的時刻我多么希望有能力將自己所見所悟所感所獲的這一切都告訴他人。
但當我每次張口試圖要說的時候,卻說不出半個字,空茫茫的什么都沒有??赵诂F(xiàn)實中是很難被承認的事實,講起來也很難,只能在思想中發(fā)生。注重個人功修的蘇菲修行者對待空的態(tài)度比常人真實,也許是因為他們長期沉思靜悟,想通了生命的來路與歸途。由此而超脫,由此而時刻活在當下,在閑情逸致中談論的是油鹽醬醋,闡釋的卻是空的意義。
我一直在寫作,但我也始終不清楚寫作的意義,我跟朋友說或者僅僅只是希望在自我建立的文字里面多思考一點,在人群里面少失望一點,做記錄、表達、傳遞時心靈所持的平靜優(yōu)美也許就會多一點。就像喜馬拉雅山下那些修行的赤腳僧人,一張狗皮褥子,一個牛皮水袋,一根拄棍,四處漂泊,在曠野和森林中打坐冥想,使靈魂得到磨煉。將世相萬物、是是非非,都看作是一種常態(tài),保持耐性。
說是這樣說,但寫作至今有很多個夜晚我都是失眠的。我清楚地記得每一個失去睡眠的夜晚所進行的那些思考,不只對于寫作還對于人生。有時也會重新爬起來,洗一把臉,然后坐在電腦前將所思所想記錄下來。最后大多也都是刪除。面對空白的電腦屏幕,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太過于關注自身的悲歡。其實大多數(shù)都只不過是廢墟之上的消耗,最終也都會消失。
然后趴在窗口上,看漸漸明亮起來的清涼的天空。大腦逐漸清醒過來,猶如多次進入幻境再出來,聽到真善美和邪惡惘然都在靈魂里面嘩嘩地發(fā)出聲響。煙火塵世中的卑微肉體與靈魂從來都在一處,一直都平行互照。
生活有時暢通無阻,有時也會有點小煎熬。感到孤獨挫敗時,心就會突然暗下來。眼前白茫茫的連逃遁的地方都沒有,同時喪失傾訴和表達的能力。長時間在家里,睡覺,打游戲,清掃,研究洮繡,找來各個方面的書籍,堆成山一樣的樣子,然后一頁不翻。心真的像已經(jīng)老了一樣,用盡方法起搏跳動,都無濟于事。
每次這樣的時刻我都很安靜,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面偏向思考和修心。這種方式有時候會迅速膨脹擴大起來,漸漸占據(jù)生活,變成一個堅強的支柱。
修行的人說:汪洋大海上的行船,要想上岸,先得潛心苦渡。道理都懂,但還是會徘徊躊躇,精神上的需要,是很難講清楚的。
這可能與當下的心境有關,近來老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信仰之下的人性探索多了,感覺都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了。它不是拉薩,也不是東鄉(xiāng),拉薩于我來說隔得不僅是地域,還有信仰,而對東鄉(xiāng)一直都是一種旁觀態(tài)度,不想沉淪其中失去警醒。
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用心,任何事都可以拿來做寫作的素材,但“拿來”跟“寫”又是兩碼事,拿來簡單,但寫就難了,寫的時候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打不通的關節(jié)點,看似在掙扎,其實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乏味至極……每次這樣的時候,要么放棄寫,任由一種深深的孤獨在血液里面亂竄;要么進行長久的思考,將廣大空間里浩茫雜亂的現(xiàn)實三番五次地整理、壓縮,再整理、再壓縮。真實刻畫也好,虛構(gòu)也好,寫作者最主要的良心還是應該做到不歪曲、不涂抹、不美化,不與人世間斷絕情誼,將它本來的面目呈現(xiàn)出來。
思考是在存在的基礎上憑借個人思想的閃光所獲得的一種直覺,這就意味著寫作者的生活與某種并不存在或者高于存在的想象聯(lián)結(jié),猶如浩瀚宇宙中的天堂地獄,能說沒有嗎?信仰者心里必定是存在的,卻會產(chǎn)生一種悵然的心情。它要你為了信仰而與世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保持自我。如若不然,就會失望到不想再與自己調(diào)和。
所以我在想,寫作是興趣使然,要寫出直抵靈魂的東西來與自己調(diào)和,讀者從中有無收獲是其次,先一定要說服自己。持續(xù)觀察,持續(xù)寫作,持續(xù)思考,縫一塊又一塊的補丁持續(xù)治療, 做這一切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修行,為自己也為眾生。
人是很難講清楚自己的,這一刻的頓悟,開啟的可能就是下一刻的迷途。
寫作者即使沒有伏于案臺提筆書寫,但他的大腦始終服務于書寫,時刻為書寫而轉(zhuǎn)動。不間斷地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真正想要講但一直都沒有講的故事,將它們放在真實的背景中當成真實的生活來對待。所有的線索、情節(jié)、人物都活在心里,所有的來龍去脈,都了然于心。但不能開始,無法開始,像一個在黑暗洞穴里爬行的人,看到外面無數(shù)興致勃勃的人,他們在那里婚喪嫁娶、吆喝、走路、聊天、發(fā)呆、大笑,或者沉默流淚??吹们迩宄?,但中間缺點什么,或者隔著一面鐵絲網(wǎng),你遠觀它,反過來你又被它反噬,做不到有我和無我相統(tǒng)一。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祖父曾跟我講過的迭部原始森林里面的一種蝴蝶,他叫它“斑斑蛾兒”,大火燒不死,嚴寒凍不死,翅膀斑斕,非常美麗,經(jīng)常獨自穿越飛行,活得既堅強又肆意。后來我的祖父就用這種蝴蝶的名字來喚我,叫我“斑斑蛾兒”。當時我在想一個人到底要活得多堅強,才能成為這種蝶類。
直到現(xiàn)今才想清楚,冬去春來,從此岸到彼岸苦渡,過程雖有艱難,但時間到了,便也就上岸了。而這種蝴蝶能既堅強又肆意,是因為它明明知道時間到了,岸也到了,但并不上岸,不斷扇動翅膀,跨越寒冬,激情未消耗完,它就可以繼續(xù)活下去。那些被大火燃燒過的翅膀和觸角,那些堅硬的傷疤,痊愈以后它不能靠近它,也離不開它。它還是它。
這便是活著與修行之間的差距,修行具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得經(jīng)歷一番苦楚。
寫作也一樣,一看到什么、一想到什么就急于抒發(fā)個人觀點,盲目落筆成文,那與隨著時間增長年齡有什么兩樣。所以得看清楚,得安靜下來慢慢想,一層一層地悟,打通所有關節(jié),平滑無縫隙地過渡,直到所有的環(huán)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全都連接起來,全都通了,作者和故事通了,故事里面的線索通了,線索上攜帶的意思通了,意思下面的隱喻也通了,這個新穎的帶著特殊文化和背景的故事無論放在哪里它都可以說得通,都可以發(fā)得出光,那么大概就可以了。世界上所有的真善美和邪惡惘然都是相似的,不同的是人們對待它們的方式以此而延伸出來的超出人腦之外的結(jié)局,以及這個結(jié)局所產(chǎn)生的影響。
2018年3月1日寫于臨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