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麗[華北科技學院,北京 101601]
在我國古典小說史上,明清小說是一個發(fā)展高峰。明清時代的小說理論也隨之成熟。在小說語言研究方面,明代小說理論家肯定了小說語言通俗化的作用,認為這種特征使小說取得不同于正史的接受效果。明代理論家對小說語言的論述,基本上是出于對把握小說特征的需要,至于把語言從理論上升到創(chuàng)作論高度,進一步較具體地研究小說的語言技巧,則主要是清代理論家的工作。金圣嘆的語言個性說、張竹坡的白描說、脂硯齋的煉字說等豐富了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同時也為明清小說語言的鑒賞奠定了理論基礎。
明清白話章回小說的語言已達到很高的水平,游國恩在《中國文學史》中曾一一評價:“《紅樓夢》的語言最成熟、最優(yōu)美。其特點是簡潔而純凈,準確而傳神,樸素而多彩,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①;《三國演義》的語言“吸收了傳記文學的語言成就,并加以適當?shù)耐ㄋ谆?,‘文不甚深,言不甚俗’,雅俗共賞,具有簡潔、明快而又生動的特色。敘述描寫,不以細膩見長,而以粗筆勾勒見工,但許多生動片段,也寫得粗中有細”②;《水滸傳》的“語言成就也是極為突出的。由于它從話本發(fā)展而來的,因此先天就有口語化的特點?!≌f的語言特色之一在于明快、洗練,無論敘述事件或刻畫人物,常常是寥寥幾筆,就達到繪聲繪色、形神畢肖的地步。……其次在于它的生動、準確,富有表現(xiàn)力?!瓡性S多人物語言的個性化,達到了很高的成就”③;《西游記》的“語言有散文,有韻語,它汲取了民間說唱和方言口語的精華。敵我交鋒,經(jīng)常用韻語各自表明身份;交手后,又以此渲染氣氛的熾烈和緊張。在人物對話中,官話的簡單明確和淮安方言的生動活潑相融會”④;《儒林外史》“語言的特點是準確、洗練而富于形象性。作者經(jīng)常能三言兩語,使人物‘窮形盡相’”⑤。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通俗作家在語言方面大都承傳明清章回小說的傳統(tǒng),劉云若也不例外。姚靈犀在為劉氏小說《姽婳英雄》作的序言中說:“曠觀海內(nèi)小說作家,所最可欽佩者,莫若吾友劉君云若。稱為小說圣手,良非諛詞……以云若之手筆,成一巨制,應與蘭陵笑笑生、曹雪芹相頡 ,余子不足齒數(shù)。”⑥姚氏把劉云若比作笑笑生、曹雪芹有些夸張,但也可看出劉氏小說語言對二人的繼承。劉云若在1941年為《酒眼燈唇錄》寫序時說過:“……然時賢之上,有古人焉,古人之外,又何年比肩曹(雪芹)施(耐庵)……”⑦劉云若有向曹施比肩的愿望,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當然也就有意識地向他們學習了。
劉氏小說語言淺顯明白,流利洗練,辭采精拔,汪洋恣肆,酣暢淋漓,具有一種雄健潑辣的文采。他通過對下層社會的細致觀察及真切體悟,對小市民心態(tài)、趣味進行了極為傳神的語言描寫。作品中的敘述語言及人物語言都無不顯示出他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語境里,對字、詞句的提煉,對熟語、成語、俚語的靈活調(diào)度以及對各種排比夸張的巧妙運用。
清末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曾將敘事文學的語言劃分為“敘事之文”與“記言之文”,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敘事語言與人物語言。敘事語言主要指作家在交代故事情節(jié)時所采用的語言,還包括環(huán)境氣氛、議論抒情等非情節(jié)性因素所運用的語言。有別于敘事語言的另一種小說語言,是人物語言,即作品中人物的對白或獨白的文字。
劉氏小說的敘事語言能準確地表達對象的形象特征;針對不同情節(jié),他的語言運用靈活多變,同樣的人物、景物卻隨著不同的情節(jié)而變化多姿。如《紅杏出墻記》中寫白萍對淑敏表白前與表白后月色的變化:
漸漸走到一帶回廊之后,零散著幾處小山石,點綴著數(shù)株花樹,離燈火明燦處稍遠,那月色分外顯著皎潔。淑敏才轉過回廊,月光已迎頭射到她身上。月光若真似水時,直是劈面潑來,把她浴在光中了。⑧
這是白萍對淑敏表白前,二人在公園月下散步,雖然彼此存著愛慕之心,但還沒有明確表白,這時的月色照到淑敏身上,白萍只能看到淑敏的輪廓。因為兩人關系尚未明確,他不能仔細打量這個美麗的女子。當白萍對淑敏表白而對方也欣然同意之后,白萍眼中的月色變得很知趣,這時,白萍對月下的淑敏的觀察也仔細了:
當時又看著天上月漸西斜,從樹梢映到她的身上,枝葉扶疏,似在她衣上印了許多花朵。從后面看,她那蝤蠐粉頭,得著月光照映,更與秀發(fā)合成黑白分明,其美無度。⑨
同樣的月色,同樣的月中人,只是故事情節(jié)稍微有點變化,劉云若便通過描寫表達出了人物對景物不同的感覺,其筆力之精細可略見一斑。
對人物行動的描寫,敘事文學的準確性顯得更重要?!吨廄S重評石頭記》第三回寶黛相見:“甲戌眉批: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fā)乎外,可見文于下筆必推敲的準穩(wěn),方才用字?!雹庹撜唢@然十分清楚,準確的敘事語言的運用對于揭示人物個性的心理特征有重要意義。劉云若很注意人物行動描寫的準確性。他筆下的人物行動符合其性格、身份及素養(yǎng)。如《春風回夢記》中寫驚寰和如蓮第一次單獨會面時的語言:
如蓮……隔著簾縫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輕輕“呀”了一聲,只見驚寰正玉樹臨風般的立在堂屋,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戴著頂深灰色的美國帽,低著頭不作聲。如蓮本想出去把他拉進屋里,但是心里跳得厲害,連腳下都軟了,只一手扶著門簾,身兒倚著門框,竟似乎待在那里。忽然想到該喚他一聲,才要開口,老媽已把空屋子的門簾打起,讓驚寰進去。如蓮心里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趕上前一把拉住驚寰的手,一面卻向老媽發(fā)作道:“這樣臟的屋子,怎好讓人?你也不看看!”那老媽翻著白眼,嘴里咕嘟了幾句,如蓮也顧不得聽,就一直把驚寰拉到自己屋里,用勁將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說話,就叉著腰站在他身旁,撅著小嘴生氣。驚寰手撫著胸口,瞧著她,也半天說不出話來。[11]
這段精彩的描述精確地體現(xiàn)了兩人的性格和戀愛中的心理:相互愛慕已久,卻只是遙遙相望,而今終于盼來了單獨相會,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此時只有無言對視,默默體會彼此的相思之情,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段描寫與陸翁的詩句“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準確性,敘事語言還應當簡潔洗練,金圣嘆、張竹坡等人將這一特點概括為“白描”。白描原指中國畫的一種技法,用線條對形象加以勾勒,而不用色彩渲染,借用于小說語言,主要是指用簡練而不加修飾的文字表達出豐富的內(nèi)涵。劉云若在寫人物出場時大量運用白描的手法,例如大巧兒的出場:“那女子見翥青進來也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看了一眼……憤然對他很鄙薄地說……說完一扭身就走,但走到街門口,忽然回頭啊的一聲,由齒縫逼出一股唾液,好似水箭一樣,直向翥青射來……還聽見咯咯的笑聲。接著又唱起來……”[12]如蓮的出場同樣精練傳神:
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苗條女郎,生得清麗奪人,天然淡雅,一張清水瓜子臉,素凈得一塵不染,亭亭玉立在這滿堂煙鬼中間,更顯得光艷耀目,把屋里的烏煙瘴氣,也似乎照得消滅許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煙雨里,掩映著一樹梨花。[13]
這種描寫簡潔而沒有華麗藻繪,卻能將人物的性格與心理活動一覽無余,媚眼皆動,活靈活現(xiàn),這就是“白描入畫”。敘事語言的簡潔洗練,以準確性為基礎,只有準確地抓住對象最關鍵、最突出的特征,才能達到一字傳神、一筆點睛的效果。
人物語言是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外在顯現(xiàn);反過來,人物的性格、心理特征也需借助語言來表達。金圣嘆所說的“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指的便是人物語言的個性化??谡Z化是人物形象個性化的具體表現(xiàn)。劉云若寫妓館叢集的南市筆筆傳神,但最見光彩的還是他筆下的市井話語。他筆下的下層社會常常是一個來自于五湖四海的群體,他們的言談、神態(tài)往往能夠傳達來自社會下層的草莽氣息。他往往在一部小說中運用不同的人物語言,拓寬市民生活的時空,充分展示話語所包含的文化語義,如《粉墨箏琶》中翥青與大巧兒談戀愛的一段描寫:
大巧兒笑著打了他的手一下,又低聲說:“……不知怎么心里一轉,忽然……忽然喜歡你了……我活到這么大小,就是對爹娘也沒口服過軟兒,想不到我栽在你手里,難道你把我打服了?我真不信,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沒服過誰。”翥青……就雙雙握住她的手說:“不是的,這完全是愛情……”大巧兒一搖頭說:“什么是愛情,我不懂。我只覺得自己變成賤骨頭了。以先我簡直沒心,現(xiàn)在忽然有了心了,滿心里是你。一會兒不見你,這兩條倒霉腿就把我馱起來了?!濒闱嗦犞挥X著房子長高了,自己快要飛到天上去了。就抱住大巧兒說:“好妹妹,我也是一樣愛你。咱們……”……大巧兒沉著臉推開他的手,接口說:“吃飯要緊?!濒闱嗦犃诉@句話,好似在花香柳眉場里聽得一聲驚雷,綠酒紅燈之中乍聞暮鼓晨鐘,猛然一驚:心想,她怎么會在這樣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大煞風景。[14]
小說中的翥青出身世家,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言談中帶有“文人氣”;大巧兒長期混跡于三教九流,身上沒有那么多理想化成分,重實際,重眼前問題的解決。因而,翥青沉溺于情海之時,正是大巧兒為生計問題犯愁之日。其話語中的戀愛與吃飯,構成了兩種形態(tài)文化的沖突,反映出不同社會階層的文化心理。
綜上所述,通過對文本語言的細讀,我們可以看出劉云若受明清章回小說影響之深。他多角度、多側面地運用市井話語的做法,使人物“呼之欲出”,功夫老到,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而劉云若小說對明清小說語言藝術自覺的傳承與改良在與傳統(tǒng)斷裂的新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①②③④⑤游國恩:《中國文學史(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324頁,第30頁,第50頁,第120頁,第299頁。
⑥ 劉云若:《姽婳英雄·序》,北京書店出版社1945年版,第1頁。
⑦ 劉云若:《酒眼燈唇錄·序》,北京書店出版社1941年版,第1頁。
⑧⑨ 劉云若:《紅杏出墻記》,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70頁,第581頁。
⑩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頁。
[11]劉云若:《春風回夢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3—64頁。
[12][13][14]劉云若:《粉墨箏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03頁,第6頁,第2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