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嵐
在美國的明尼蘇達州旅居期間,我認識一個叫科瓦的印第安人。
那天,我的雪佛蘭在南達科他州18號高速公路上拋了錨??仆唛_著的那輛貨車原本在我的車后跟了好長一段,見我的車突然不能動彈,就將貨車開到前面停下。這個長得極像印第安人的中年男人走下車,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搖頭,認為他幫不了我,一邊感謝他的好意,一邊翻找電話,準備聯系離這兒最近的拖車公司。
科瓦向我揮手,示意我不用打電話。
他說,最近的拖車公司趕到這里也得一個小時以上。然后指了指他那輛貨車的屁股。
我這才發(fā)現他的車后有個拖車裝置。
科瓦給出的拖車費用也不貴,而我又急著趕回去處理一些事情,這讓我喜出望外。
我趕緊下車,向他伸出手說,我姓胡,是中國人。
科瓦上前握住我的手,熱情地說,哦,中國人,我叫科瓦。
在將車拖往汽修廠的途中,科瓦問我,了不了解剛才車拋錨的那個地方。
我說沒有留意。他面色凝重地告訴我說,你沒有注意路邊停車帶上的標志牌,那里寫著海華沙精神病院遺址。
對海華沙精神病院我有模糊的印象,也記不清是聽說的還是在某個資料上看到過。
科瓦見我沒有作聲,有點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他說曾經有很多印第安人因抗拒白人的教育而被當作精神病人關在這里接受治療,最后不得不在非人的條件下相繼死去,死了的人就地埋在那里。后來,政府迫于壓力,為很多年前死去的亡靈立下了這塊紀念牌。
你真的是印第安人?我問。在問之前,我就確定科瓦是印第安人,之所以還問,是希望更多地了解科瓦。
我是被改造過的印第安人,科瓦說。他的凝重里突然多了一種悲傷,他接著告訴我,他原來的名字叫布羅爾,他的母語是拉科塔語,六歲那年被強制性送到白人的學校接受教育,學的是英語,后來連名字也改了,自那以后,他一直生活在白人的世界。現在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科瓦,他原來的名字只有他夫人麗莎知道,麗莎是白人。他跟她說過以前的名字,但她一直叫他科瓦。這么多年過去,他都快忘記自己叫布羅爾了。
我有點好奇,你怎么想到跟我說起這個海華沙精神病院?我問他。既然科瓦特意提到這個地方,一定有他的理由。
果然不出所料,科瓦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后跟我說起一個叫肯特·納爾本的博士。
他問我是否看過《對著水牛唱歌的女孩》,這本書在白人和印第安人中的影響都比較大。
白人對印第安人的偏見在這本書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正??仆哒f,肯特·納爾本博士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他還說這本書就是寫印第安人的,肯特·納爾本博士是研究印第安人文化的專家。在這本書里,他專門寫到如何尋訪過海華沙精神病院。當然,不僅僅是如此,他試圖向世人展現的是一個真正屬于印第安人的世界。
我說,我是做環(huán)境保護方面研究的,對印第安人的文化不是很了解,也沒看過這本書。
胡,那你得看看,看完這本書,你會真正了解到一些與印第安人有關的事情??仆呷粲兴嫉卣f。
什么事情。我問??仆叩脑捯幌伦蛹て鹞业暮闷嬷摹?/p>
就說剛才吧,你的車子突然無緣無故在埋葬過印第安人的海華沙精神病院附近拋了錨,更巧的是你遇到了我,一個印第安人,而我又碰巧能夠幫上你的忙,難道你不覺得這么多的巧合不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嗎?科瓦說。
我嚇了一跳,這個在我看來極其偶然的事情,經科瓦這么一說完全成了一種必然,而這種必然竟然與印第安人的世界發(fā)生了某種神秘的關聯。
科瓦,這個合理的解釋你能告訴我嗎?
我也解釋不了。胡,我們印第安人有認識世界的古老法子和神秘力量,但我沒有從小接受這方面的學習和練習,只知道這些巧合并不那么簡單。要是我爺爺還在世就好了,他一定知道。
聽科瓦這么一說,我突然很想看看他說的這本書。
你有這本書嗎?我是說那本《對著水牛唱歌的女孩》。我問。
以前有,被一個朋友借走了,他沒有還我,但我知道在哪里能買到它??仆哒f。
分手的時候,我和科瓦各自給對方留了電話和家庭住址。
沒過幾天,科瓦就駕駛著他的那輛貨拖兩用車來看我,他帶來了他的妻子麗莎和那本不知從哪里買到的英文版《對著水牛唱歌的女孩》。
科瓦當即就念了書中的第一章,仿佛這本書是他寫的,或者說這本書仿佛寫的就是他,他真是一個認真而可愛的人。
自那以后,我偶爾會邀請科瓦和他的妻子麗莎到我的住處坐坐。我們聊得最多的是與環(huán)保有關的話題,一聊到這些話題,科瓦總是憂心忡忡。
科瓦說,如果這個世界的人都像印第安人那樣去生活去敬畏大自然,就不會有什么環(huán)保問題。
他似乎一直對自己的貨車司機這一職業(yè)沒有好感,但又別無選擇。他說他有強迫癥,每次出車一想到汽車的尾氣會對空氣帶來污染,心里就感到特別難受。
我們也會聊到印第安人的諸多禁忌,聊到他的童年記憶,印第安人的保護區(qū)和帕瓦儀式上的歌舞。科瓦還問到我的國家,說他在畫冊上看到過中國的一些風景照片,說那里很美,東方很美,也很神秘,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通過與科瓦的交談,我感受到印第安人的環(huán)保意識更像是出于天性,這讓我想到我們的圣人老子,老子的大道之學講的是固守本源,人要清心寡欲,要向大自然學習。這兩者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在工業(yè)日益發(fā)達的今天,由工業(yè)帶來的負面影響和人欲的不斷擴張,環(huán)保的形勢也日趨嚴峻。
科瓦喜歡提一些與環(huán)保有關的問題,因此,他大部分時間總是在聽我高談闊論。
他的妻子麗莎是個嬌小而好動的女人,每次來的時候,她會戴一個口罩,進門的時候就會將口罩摘下。她對我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但她又似乎很樂意陪同自己的丈夫來,也或許是熱衷于我種在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拿起工具柜上的剪刀或者噴壺,像個園丁一樣在海桐、薰衣草、石斑木、香雪蘭、鼠尾草之間走動,這里摸摸,那里嗅嗅。
我沒有問麗莎戴口罩的原因,以為她有潔癖,或者對明尼蘇達州的空氣質量缺乏信任。盡管在我看來,這里的空氣一直很好。
科瓦并沒有忘記他送我的那本書,每次來都會問我讀到了哪里,每次我都感到有點窘迫。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沒有整塊的時間用來讀書,但這本書我一直在讀,利用睡前有限的半小時或者十幾分鐘。由于視力不好,我讀得很慢,但這本書一直在吸引我讀下去,它不像是文化研究,倒更像是一部小說。書的作者因為長期被一個相同的夢所困擾,為了兌現幫一位印第安老人尋找他妹妹下落的承諾,獨自駕車踏上了尋訪之旅,從而慢慢展現出一個印第安人的神奇世界。
有一次,我看著麗莎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提到肯特·納爾本在書里說過印第安人可用薰衣草和鼠尾草制成催情藥。科瓦聽了,哈哈大笑,他說他也偷偷地試制過,可能是方法不對,并沒有成功。
因一個將在瑞士召開的與世界環(huán)保有關的研討會需要籌備,到時全球有一百多個國家的代表參加,我不得不和我的幾個同行提前進入研討會籌備小組,配合瑞士方面著手日程表的安排和各種資料的收集整理。待這次會議結束之后,我想回國處理一些事務,然后再回到明尼蘇達州。關于這次出行我告訴了科瓦,當時科瓦很激動,還擁抱我。我啟程的那天,他和麗莎還專門到機場送我。除了簡單的行李,我特意將那本沒有讀完的書帶在身邊。
到瑞士后,由于一直忙,我沒有主動跟科瓦聯系,科瓦大概也知道我很忙,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打攪我的。
直到一個多月以后。
這天下午,我剛好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原本是想趁機好好休息一下的,結果接到了科瓦打來的電話。
科瓦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胡,我差點死了。
我嚇了一大跳,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科瓦的語氣有時激昂有時平靜,他有條不紊地將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訴了我。這個電話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一直是他在說,我在聽?;蛘哒f,我除了說“嗯”“啊”表示我一直在聽之外,根本就插不上什么話。
在我的印象中,科瓦并不是一個特別健談的人,我承認自己對科瓦的了解還不夠,這讓我感到羞愧。
胡,我差點死了。
真的,說出來你肯定會不信,你不知道你離開明尼蘇達州之后我經歷了什么。你在聽嗎?胡,我得好好想想從哪里說起。
那天天亮了,跟沒亮也差不多。
我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妻子麗莎的尸體裝進一個有拉鏈的殮尸袋,拉上。在準備出門之前,我想最后看一眼我的兒子杰弗林。
杰弗林你沒有見過,但我跟你說起過他,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在你面前說起過他和他的那個樂隊。哦,胡,你一定會感到很吃驚,覺得這不可思議,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得從頭說起。胡,我得好好理一理。
對,剛才我說到我準備出門,聽到我開門的聲音,躺在床上的杰弗林睜開眼睛,像突然被什么嗆住,猛地咳出一口血痰,戴在他臉上的口罩很快就被血痰浸透。
我慌忙走過去,幫他將口罩取下,我安慰他,杰弗林,杰弗林,再忍忍,哦杰弗林,這該死的毒空氣很快就會過去的。
爸,我是不是要死了。杰弗林翻動一下眼皮看著我,邊咳邊絕望地問我,爸,媽媽呢,媽媽去了哪里。說完,杰弗林的眼睛又閉上了。
哦,該死。上帝啊,該死,該死,真是該死。我從床底紙箱里找到一個口罩,給杰弗林換上。然后用手摸摸杰弗林的額頭,目不轉晴地盯著這張年輕而絕望的臉,看了許久。
你媽在這兒,杰弗林,你要挺住。我說。但杰弗林沒有出聲,我坐了一會然后起身,在雜屋找到一把鐵鍬,輕手輕腳地拖著殮尸袋準備出門。
杰弗林像是有所感應,在床上有氣無力而又含混不清地喊,爸,你……要……去哪?話音剛落,又咳出一口血痰。
我在門口站住,放下殮尸袋,給杰弗林又換了一只口罩說,杰弗林,我的兒子,只剩這最后一只了。
杰弗林太虛弱,亂糟糟的頭發(fā)正在由黃轉綠。杰弗林像她母親,有一頭好看的黃頭發(fā)。我看見他的眼皮又翻動了一下,但只露出很微弱的光,像隨時要閉上,然后不再睜開。
我哄他說,杰弗林,我和你媽出去一下,馬上就會回來。我本來想說的是,我去把你媽埋了,然后把自己也埋了。但我不能這樣說。胡,我想給頻臨絕望的兒子留最后一絲念想,盡管我已打定主意,要死在杰弗林的前面。
爸,爸……我媽呢……
杰弗林的聲音越叫越弱。但我已經關上門出去,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胡,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痛苦。
我將麗莎的尸體從地下車庫的電梯口扛上自己的那輛貨車,然后給貨車加了一桶汽油,這桶汽油我放在一間小儲存室里,存了大半年,正好用上。車庫里停滿了車,我看到另一頭有幾個人像裝運貨物一樣,也在將沉甸甸的殮尸袋往后備箱里塞。
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像是在提醒自己能活到這個時候已經是個奇跡。
幸好沒有停電,要不然,我無法想象自己是否有力氣將麗莎的尸體從24樓扛下來。
我發(fā)動車子,車輪輾壓在地面上發(fā)出類似玻璃的碎裂聲。出了車庫,能見度不到30米。空中的粉塵直往車前的擋風玻璃上落。我不得不打開雨刮器,雨刮器像刮在砂布上。
我開得很慢。一路上,還老是擔心輪胎會被扎破,以至于沒有心思去看馬路兩邊關著的店鋪。
胡,在一個星期之前,也就是你離開明尼蘇達州沒幾天的時候,我還經??吹剿驮岬能囕v和人群。當時,大街上車水馬龍,還有不少交警在維持秩序,因為快過圣誕節(jié)了,每條街上都行走著戴口罩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輕人,他們露在外面的眼睛似乎還看不到驚恐,好像他們知道毒空氣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但現在他們一個也看不到了,他們都去了哪里,我想,要么是待在家里,要么就是死掉了。
當我經過梅因大街時,已堅信自己的這種判斷。梅因大街的兩邊,那些常青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所有的花草都光禿禿的,枯敗的枝干上像長滿了綠毛。平時繁忙的政府大樓此時看不到一個人,也有好多天沒聽到鐘樓里的鐘聲了。